新会梁氏启超之论王荆公也,有云:“古之天民与大人者,必有其所养。观其所养,而其所树立可知也;观其所树立,而其所养可知也。”吾则以为所谓天民与大人者,其所树立固由于养之之有素;而其所以养之者,则每渊源于其父母戚党之爱重,与夫老师宿儒之期许。盖以父母戚党之爱重之也厚,则所以督教之也严,而其自视也亦愈高;老师宿儒之期许之也深,则所以激励之也切,而其自信也亦愈坚。自视高而自信坚,则其所以养之者,又安得而不加人一等乎?谓吾不信,则请一观夫少年时代之江陵。江陵之生也,相传有月精之瑞,故其初名曰白圭,其后郡守李公之初见之也,亦传有梦授符玺之兆,始为易名曰居正。此其为荒诞无稽之神话,固无足以深论置信之价值。然在民智未开之时代,此类神话性的传说,自足增强其父母戚党之爱重,爱重之也既厚,则督教之也亦严。况又加以江陵幼时之颖悟绝伦,至未离襁褓而即有神童之目,此在其父母戚党之心理,更足坚其生有自来之信念。宜乎长老先生之识者,皆期之以公辅,而其父母戚党所以督教之者,亦更有异于寻常也。彼其五岁而记句读,十岁而通六经,其早慧固有以致之,然亦未始非都教之功,夫岂偶然也哉?而其自视之高,则已于此肇其端矣。及其十二岁就试于有司,又为郡守李公及督学田公所激赏。《行实》记其事云:

嘉靖十五年丙申,就试有司。大司徒李公士翱为郡太守,先一夕,梦上帝剖符封识玉玺,令授一童子。明日,进所取士于庭下,太师(谓江陵)名在第一。李公摄太师升阶,目摄童子何如人,果梦中所见者,乃大喜,更太师初名,曰:“白圭不足名子,子他日当为帝者师,余闻命天皇上帝矣,愿自爱”!会督学使者田公顼行部至郡,李公具言郡中有童子能文大奇。田公立召之至,试南郡奇童赋,援笔立就,无所点窜。田公目视李公曰:“太守试以为孺子何如贾生”?李公再拜贺曰:“贾生殆不如也”。田公谢曰:“虽顼亦以为不及也”。遂补太师博士弟子高等。适摹得唐北海太守李邕《南岳碑》。田公读未竟,即以与太师,曰:“子之才,他日无论北海矣!”

呜呼!异征之说,虽属附会其辞,而田、李二公者,固当世之老师宿儒也,其于江陵期许之心何切,而其精诚抑何动人之深也!此在一髫龄童子得之,安得不因其激励所加,而遂自信弥坚乎?此其促进江陵当时之修养,与夫日后之树立者,又岂浅鲜也哉?虽然,天之所以启江陵者,犹不止此也。夫自视过高者,恒易流于傲;自信过坚者,恒易流于慢。使江陵竟由此扶摇直上,莫成蹉跎,则以其早熟之天才,或且自恃其聪明,视取金紫如拾芥;侈心既萌,势将流于傲慢而不自觉。如此则其所修养与树立之果何若,固犹在未可知之数也。顾天乃假手一顾璘,先姑微挫之,以抑其傲慢之气;继复激励之以奋其向上之心。于是其向之自视甚高者,因微挫而更自知有所短;向之自信甚坚者,因激励而益自展其所长。傲慢之气抑,而修养之道以明;向上之心奋,而树立之基以奠;无恃蓍龟而知其日后之必底于成矣。试观江陵十三岁应乡试时之情形:

时大司寇顾公璘开府楚中。顾公者,故海内所称矫然名世臣也。一见,知太师王佐才,语直指使者冯公曰:“张孺子天授,即令早在朝廷,宜亦无不可。然余以为莫若老其才,他日所就当亦不可知耳。此使君事也,使君其图之”!于是太师棘中所射荚业,为观察使陈君束所称,陈君以为请,而冯公竟用顾公言,置勿第。(《行实》)

此顾公欲老其才,而姑微挫之以抑其傲慢之气者也。再观其十六岁乡试获隽以后之情形:

至庚子乃第,会顾公以大司空有事于献皇帝陵园,太师过谒顾公。顾公曰:“张生幸过我。大器晚成,此自中材,仆诚不当以中人薄视吾子,迟吾子三年作相。然仆诚见解承旨(解缙)奇才,高皇帝遣归受学,德念甚厚,即令谨待十年未晚,而承旨曾不少下,卒以此为世悲叹。我所为语冯侍郎者,愿吾子志伊学颜,毋徒以秀才独喜自负也。”久之别去,顾公亲属文赠之,又解所系束带为贺,曰:“此非子所就,聊以明吕虔意耳。”(同上)

此又顾公欲大其器,面复激励之以奋其向上之心者也。夫顾公者,固所谓矫然名世臣者也,其所期许江陵者有如此,宜乎江陵于柄致以后,犹深致其感激之忱于顾公之知遇也。此于其与赵麟阳书可以见之。

仆昔年十三,大司寇东桥顾公时为敝省巡抚,一见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此子将相才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其庶几”云云。又解束带以相赠,曰:“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吕虔意耳。”一日,留仆共饭,出其少子今名峻者,指示之曰:“此荆州张秀才也,他年当枢要,汝可往见之,必念其为故人子也。”仆自以童幼,岂敢妄冀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或忘。

江陵既经顾公之激励,于是向之潜心举业,视为干禄之阶者,至是乃转移其旨趣,而从事于举业以外古典之研求。观其日后自述谓:

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宋、班、马了不异人,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乃弃其本业而驰鹜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犹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院也(《示季子懋修》)。

绎其语意,犹若以“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为失策。此自干取禄位之观点言之,诚有似乎失策,即其于二十岁赴京会试,又经一度之落第,亦莫非其荒废举业之影响,宜其举之以诫其子。而实则江陵所以成为“将相才”,一如顾公之所期许,而不仅“掉鞅文场,夺标艺院”,如屈、宋、班、马之以文人终其身者,何莫非“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有以使之然哉?何以言之?则以所谓举业者,其范围不出于当时通行之《四书五经大全》,其形式亦不外乎为古人立言之八股,究其极亦第专制帝王所籍以笼络文人之工具而已,以之干取禄位固犹可,苟欲以之经世济民,则犹缘木而求鱼也。纵令江陵“昼作夜思,殚精毕力”,以终其身,亦止成为皓首穷经之腐儒已耳,于其日后之相业何有哉?至若所谓古典者,虽未确知其何所指,然既自谓为“驰骛”,则其涉猎之博,研讨之多,当有远出于制艺范围以外者。以江陵之颖悟绝伦,而乃逞其才气;博览群书,俾知举业而外,犹有大学问在,则其于自由探讨之余,思想有不纵横驰骋,学术有不突飞猛进者乎?于是江陵乃不仅视潜心举业为已足,而别明其修养之道;不仅视干取禄位为要图,而别奠其树立之基矣。然则其日后不仅以文人终其身,终竟成为“将相才”,巍然跻于中国之至世界大政治家之列者,非幸也,彼固有以养之也;而其所以养之者,则又渊源于父母戚党之爱重与督教,与夫老师宿儒之期许与激励也。呜呼?江陵远矣。今世之少年,其父母戚党所以爱重而督教之者,非必有逊于当时之江陵也;老师宿儒所以期许而激励之者,或且远过于当时之江陵也;观夫江陵之所树立,其亦察其树立之由来,而亟求有以养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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