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不作章。

朱子曰:“张敬夫最不可得。听人说话,便肯改。如此章,他元说彼老彭何人哉,而反使吾夫子想像慕用。某与说,孔子贤于尧舜,非老彭之所及。人皆知之,自不须说。但其谦退不居,而反自比焉,且其辞气极于逊让,而又出于诚实如此。此其所以为盛德之至也。为之说者,正当于此发其深微之意,使学者反复潜玩,识得圣人气象,而因以消其虚骄傲诞之习,乃为有力。今为此论,是乃圣人鞠躬逊避于前,吾党为之攘袂扼腕于后也。他闻说即改。”今按:朱子说《论语》,如此等处,洵可谓极平实,又极深沉之至矣。

甚矣吾衰也章。

问:梦周公涉于心动否。朱子曰:“心本是个动物,夜之梦犹昼之思也。梦但得其正,何害。心存这事,便梦这事。常人便胡梦了。老氏清净家爱说一般无梦底话。”今按:朱子于《论语》一辞一事,皆经熟虑精研。孔子梦周公,连程子也不信,朱子则谓:“此正是圣人至诚不息处。然时止时行,无所凝滞,亦未尝不洒落也。故及其衰,则不复梦。”此等述说圣人心理,又是何等深切。

用之则行章。

朱子曰:“如常人,用之则行,乃所愿。舍之则藏,非所欲。是自家命恁地不得已,不奈何。圣人无不得己不奈何意思,何待更言命。”又曰:“到无可奈何处始言命。如云,道之不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今按:道之行废可言命。如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此可谓之知命。至于我之用行舍藏,则即道所在,宁可有不得已无奈何之意存其间。今人多不好言命,乃反有不得已无奈何之感。

富而可求章。

朱子曰:“言义而不言命,圣贤之事也。其或为人言,则随其高下而设教,岂可以一律拘之哉。故此章之义,亦为中人而发耳。如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岂皆不言命乎。中人以下,其于义理,有未能安者,以是晓之,庶其易知而肯信耳。”今按:以此条通之前条,知中国人言义理,皆寓教导化育之意,有随人而异者。自与西方哲学发明一真理有不同。其果孰为真理乎,学者宜细参之。

饭疏食饮水章。

朱子曰:“乐亦在其中,此乐与贫富自不相干,是别有乐处。”又曰:“不知那乐是乐个什么物事,要人识得,这须是去做工夫,涵养得久,自然见得。”又曰:“正要理会圣人之心如何得恁地。”又曰:“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左来右去,尽是这天理,如何不快活。”今按:中国人言天理,重在日常人生之工夫上。不如西方哲学重在思辨方法上。如此条可见。今人既不在这上面来做工夫,则且莫在这上面滥肆批评。

子所雅言章。

朱子曰:“子所雅言,未及易。今人便先为一种玄妙之说。”又曰:“古之学者,只是习诗书礼乐。如易则掌于太卜,春秋掌于史官,学者兼通之,不是正业。”今按:朱子此处寥寥数言,已是深究了古代学术史而发。宁如近人治义理之学,则专归哲学一门。诗书礼乐尽置不顾。且谓讲孔子思想当治《易》,反不看重《论语》。至干历史则属另一门学问,可以全不顾及。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章。

朱子曰:“发愤便忘食,乐便忘忧,细看来,见得圣人超出乎万物之表。”又曰:“观天地之运,昼夜寒暑,无须臾停。圣人为学亦若是。从生至死,只是如此,无止法也。”今按:中国人言义理,主要在言人生。言人生,主要在言学问工夫。言学问工夫,主要在此一心。观此条,圣人有此心,我为何独不能有此心,主要学问工夫正在此。

子钓而不纲章。

或问此章之说。朱子曰:“张敬夫所论亦佳。曰,圣人之心,天地生物之心也。其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皆是心之发也。然于物有祭祀之须,有奉养宾客之用,取之有不得免焉。于是取之有时,用之有节。若夫子之不绝流,不射宿,则仁至义尽而天理之公也。使夫子之得邦家,则王政行焉,鸟兽鱼鳌咸若矣。若穷口腹以暴天物者,则固人欲之私也。而异端之教,遂至于禁杀茹蔬,殒身饲兽,而于其天性之亲,人伦之爱,反恝然其无情也。亦岂得为天理之公哉。”今按:此引张南轩之论天理人欲,亦可谓迥不寻常矣。今人治西方哲学,亦每论孔子言仁,宁有取材及此等处者。此亦居心之不同,而为学途径亦有不同,无可强为撮合也。

盖有不知而作之者章。

朱子曰:“多闻多见二字,人多轻说过了,将以为偶然多闻多见耳。殊不知此正是合用功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皆欲求其多也。不然则见闻孤寡,不足以为学矣。”今按:朱子之学,见疑于陆王。如此条亦是一主要处。朱子又曰:“多闻择善,多见而识,须是自家本领正。到得看那许多,方有辨别。如程先生与禅子读碑,云,公所看都是字,某所看都是理。”今按:即同是看理,亦可有不同,还是要自家本领。今人对西方一切,是见闻多了,但不妨回头来对中国自己的,亦加些见闻。此亦是功夫,才见得有本领。

仁远乎哉章。

朱子曰:“人之为学也,是难。若不从文字上做工夫,又茫然不知下手处。若是字字而求,句句而论,不于身上着切体认,则又无益。且如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何故孔门许多弟子,圣人竟不曾以仁许之。虽以颜渊之贤,而尚违于三月之后。而圣人乃曰,我欲仁斯仁至。盍亦于自身体验,我若欲仁,其心如何。仁之至,其意又如何。若每日如此读书,庶几看得道理自我心而得,不为徒言也。”又曰:“读书须把自身来体取,做得去,方是无疑。若做不去,须要讲论。且如我欲仁斯仁至,如何恁地易。颜子三月不违仁,其余更不及此,又怎生得恁地难。论语似此有三四处,读论语须是恁地看方得。”今按:此条朱子教人读书为学,极亲切有味。若学西方哲学,读西方哲学书,须从其书中,字字句句,向外面去看,去求,此所谓客观。不得把自身来体取,便陷入了主观。所读书不同,所学又不同,若只把西方哲学观念来读论语,则所取处少,所舍处多。而孔子在哲学中之地位,亦未见其甚高,此亦不可不知。

文莫吾犹人章。

或问:文莫吾犹人章之说。朱子曰:“其文义集注备矣。若其所以然者,则未可以一言尽也。盖于文,言其可以及人,足见其不难。继之意,言其不能过人,又见其不必工之意。且合而观之,又见其虽不让其能,而亦不失其谦也。于行,言其未之有得,则见其实之难焉。见其必以得为效焉。见其汲汲于此,而不敢有毫发自足之心焉。一言之中,旨意反复,更出互见,曲折渊永,至于如此,非圣人而能若是哉。”今按:近人好言哲学思想,使读《论语》如此章等,必加忽视,若无甚哲学思想可言也。而朱子于此章,乃委曲分析,不厌其烦,并谓非圣人乌能若是,其重视又如此。窃意此章文字,即子贡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以及孔子教颜子博文之文。孔子自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自言“学不厌,教不倦”。则有关学文之事,孔子常以勉人,亦常以自许也。然为学不尽于博文,尚有约礼。颜子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己。”亦步亦趋,即莫吾犹人也。如有所立卓尔,然欲从之,末由也矣,此即行有未得也。则孔颜所言,如出一辙。《论语》开首第一句即曰,学而时习之。学在文,而习在行。孔子又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则孔子之教,固重在自己的一切行上。孔子又曰:“性相近,习相远。”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是其性之相近。不如丘之好学,则其习之相远。而此一境界,则可无所终了。而孔子亦不以此自足焉。西方人为学,毕生致力于哲学,则为一哲学家。其于科学文学亦皆然,此亦文之莫吾犹人也。但至于其人之行,则可绝不与其人之学相关,亦可置之不问。则孔子之不自足处,正今人认为可置不问处。孔子所自认之莫吾犹人处,即言他自己和人差不多处,则今人转轻其不如他人。即如他不能成一哲学专家。便认为孔子不如苏格拉底了。此处异同应另有一番真理,惜今人决不肯在此等处详发,则可憾耳。

若圣与仁章。

朱子曰:“不居仁圣,已为谦矣。以学不厌诲不倦为无有,又谦之谦也。至于事父母公卿一节,则又谦谦之谦也。盖圣人只见义理无穷,而自已有未到处,是以其言每下而益见其高也。”今按:朱子论此一章,正与上引论莫吾犹人章相发。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一边既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另一边亦认必有好学而能知有未到处如我者。此即忠信之性,学而益深益厚之一表现也。但今人则谓义理只如我之所见,前人不足信,后生亦不足畏,义理已穷到尽如我所见,惟我独尊。人人如此,则人人不足信,人人不足畏,惟有一语,曰变曰进步。但尽变尽进步,斯亦见义理之无穷矣。而惟人之不足信,不足畏,则成一不能变不再进步处,是亦可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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