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论质世界与能世界之分别。即在质世界中,亦复有质与量之分别。某年余曾偕友游西湖,一晨,余两人特赴龙井购茶,指名雨前。茶肆主人出示一雨前价单,高下不等。余等问,同一雨前,何有此多价。茶肆主人云:茶须品,始知其不同。君等幸试一品,如何。因烹各级茶五六种,余等一一试尝,始知茶味。乃选购数种以归,余于是始知品茶。

茶有品,人亦有品,有高下之别。班固《汉书?古今人表》,分人为上中下三级,每级又各分上中下,共九级。此非熟读史书则不易知班固此表之意。今人一慕西化,谓人皆平等。西方选举得票多则胜,惟论量,不问质。此乃一种商业习惯,惟求多销,赢利为主,亦以量为重。

中国社会惟重质,即工业亦然。百工皆由官设俸,世袭其业。不求多产,仅求保持其品质。而父子孙曾,世代相传,耳濡目染,毕生习此,艺乃益精。因此凡工业成品,皆得为艺术品,为其他民族所莫及。如纺织,如陶瓷,无不皆然。

品之高,必求之其质。若惟求量,则品难兼顾。濂溪《通书》继《志学》章有《顺化》章,言:“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天道即由其本质。不顺乎茶之质,又何有茶味之美。不顺乎人之性,又何由有圣德之成。加以外力,仅能使之多产。产多而质漓,则其美味将日减。商人尚利务多产,而茶质变。麟凤龟龙称四灵,苟使近代生物学家凭科学发明,务求四者之多产,则亦恐将日失其灵矣。近代科学能创电脑,但不能使其脑同具人心之灵。能制机器人,但不能使机器人亦为圣贤。濂溪谓:“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顺乎自然而待其化,则必经悠久之时间,此即天道。而质世界可进为能世界,此亦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神化也。夫岂由人之所欲力之所创而能致。

濂溪《通书》继《顺化》章有《治》章,谓治天下在乎“纯其心而已矣”。纯即不杂,能不杂以利欲之念,则一切自然,顺而化,乃自跻于圣德。纯己心始能纯人心,人心纯而天下平。此濂溪《太极图说》所以有主静立人极之说也。濂溪《顺化》章又曰:“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故一人之明德,而可明之于天下。凡此皆有甚深妙义,贵善读者之自体而自会之。

《通书》有《圣学》章,谓:“圣学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此章濂溪之所谓一,实即天,即性,即太极,亦即《通书》首章之所谓诚。天则万物一太极,性则物物一太极也。故一之学,即性天之学。而曰一者无欲。一于性,一于天,斯即无欲矣。《诚》之章亦言:“诚者,静无而动有。”方其静,仅一存在而已。惟此一存在,无而能静,虚而能动。《中庸》曰:“自诚明”,性也。心无欲,则虚而自明。所明者其性,其天,其诚。万物存在,同此一天,一性,一诚。故曰:“明则通。”明非谓知识,知识逐于物,知于此,不通于彼。明亦如《大学》之明明德,可明之天下,斯即其通也。有欲则必曲折以达,性天之动则直。无曲折,故曰直。直则公,各率其性,各动以天,故直之动必公。一子之孝,即天下万世为人子者之所公,故曰公则溥。若动于欲,则私而不溥矣。故惟明通公溥始为明德,始为达道,故能径直而行,又能有而若无,动而若静,其体则实一也。

《通书》又有《公明》章,曰:“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己有欲则有私,如目欲视耳欲听,己有私则不见道之能公于己,斯亦不见其能公于人矣。又曰:“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今人之学皆尚疑。不信,故有疑。己既有私,不通,不公,不溥,故有不信而疑,亦终无以达于明之一境矣。

《通书》又有《理性命》章,谓:“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此亦一物一太极,万物一太极之义。同是一太极,即同属一本体。一物之太极,乃自万物之太极来。故曰一实万分也。能知其同一体,则自可达明通公溥之境矣。

《通书?颜子》章谓:“颜子见其大,忘其小。见其大则心泰无不足,富贵贫贱处之一,则能化而齐。”庄周有《逍遥游》《齐物论》,能作逍遥之游,自见齐物之论。逍遥之游可兼时空。如游西欧,英法富强,其他诸邦未必皆然。古代希腊罗马,亦曾称盛一世,现代则不复然。则英法现代之盛,又岂能常保。观于当前,亦可见矣。今惟美苏,乃代表欧洲文化之最盛地区,然苟能观欧洲诸邦古今之全史,则当前美苏之盛,其大势所趋,宜亦可想像而得矣。如是则西欧文化,亦当与其他各洲平提齐论,乃可得其真价值真意义之所在。至于一人一时之富贵贫贱,尤易见其齐,则心自忘之矣。此一齐,当自其化而得。非知化,则不知齐。能知齐,则亦自能知化。今日欧洲人则仅知变,不知化。故亦仅知争取,而不知其所得之终有其齐也。

《通书》有《精蕴》章,谓:“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濂溪之学旁求之释老而深有得于《易》,故著《易通书》,又兼附以《太极图说》。伊川穷毕生之力,成《易传》一书,其意亦承濂溪来。至朱子始为易本义,发明易本为卜筮作。朱子之见审矣,然亦推尊濂溪,又特为《太极图说》作注,此朱子所以能集理学之大成也。象山不喜言天地阴阳,而专言一心,是知约礼,不知博文,故较喜言孟子。而朱子则谓孟子粗,不如颜子之精。是专言约礼,专尊德性,不知博文,不知道问学,仍为学之粗者。非专治一心,即得谓为学之精也。

《通书》有《家人睽复无妄》章,谓:“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大学》谓欲明明德于天下,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必先齐其家。亦以难易亲疏为先后。尧让天下于舜,实不难。能不传其子丹朱则难。舜让天下于禹,亦不难。而不传其子商均则难。父子之亲,而能不传以其位,斯诚难矣。然尚有难者。尧能识舜之贤,舜能识禹之贤,共事难而犹易。尧舜不能教其子亦为贤,斯则实难。孔子能教颜渊成亚圣,然不能教其子伯鱼亦为亚圣,此非难乎。以父子之亲而不能教,夫妇尤然。故濂溪谓家难而天下易,惟其亲,故见难。濂溪此言,诚足为例千古之名言矣。

濂溪谓:“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故中国特重女教与女德,亦并世诸民族所难比。西方人则置其亲而难,专务其疏而易。古代如希腊罗马,近代如英法,不问家,仅为国。不问国,而务求其国之富强甲天下。凡见太阳处,即见有大英帝国之国旗。然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同在一岛上,终未能融凝为一。美国继英为天下盟主,乃其家庭制度几于沦丧以尽,而盛行男女同居,则将来是否可有一无家之天下,诚难于预测矣。

今试以濂溪语推广言之,亦可谓处少数难,处多数易。以少数亲,而多数疏。西方人重多数,民主政治一依多数意见为是非标准。而中国政治则必选贤与能,贤均始从众。此皆中西双方文化歧趋之所在。又以学术言,亦可谓向外面物质上求知识,其事疏而易。向内心德性上求陶冶修养,其事亲而难。而中西双方之学术歧趋亦在此。

故中学主反求诸己,以身与心为本。为圣为贤,其事亲而难。西学专向外面物上求,为富为强,其事疏而易。中国求产一贤人远不如西方产一富人强人之易。今人每连言安和乐利,实则中国社会以安和为主,西方社会以乐利为上。乐利易而安和难。故双方相比,中国每见细。此亦近代国人一意崇慕西化一主要之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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