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导言

罗近溪在明儒学案中,列为泰州学派,为王心斋之传。心斋之学,尝以安身为宗,谓大学以修身为本,修身即安身。心斋复喜言乐。其言乐,多自生机流畅,活泼自在处言,为近溪即身言仁,以生生言心之说所本。近溪年稍晚于王龙溪,时有二溪之称。龙溪以悟得本体,乃有真工夫;近溪亦言当先悟“性地”。悟入之道,亦如龙溪之重精神并归一路。尝言“当向五更半夜,默默静静,考问自己心肠,是否真有必为圣人之志”(卷下三十页)。又自言“三十年来,此道吃紧关心,夜分方得合眼,旋复惺惺,耳听鸡喔,未知何日得交枕也。……每清昼长夜,挥泪自苦”。此与龙溪之彻底扫荡凡心习态之工夫同。而其言悟入本体之道,则重在“当下”用工夫;谓“除却当下,便无下手处”;(卷下三十二页)必须“自信圣人即在自己”。真自信得及,则工夫自不容已,亦与龙溪无异。故曰“此性惟不能知。若果知时,便骨肉皮毛,浑身透亮;河山草树,大地回春,……安得有见不能常,持不能久之弊”。(卷下廿六)此与龙溪言悟良知之效同。然近溪之学,在阳明学派,尚有其特殊精神。即近溪直接标出求仁为宗,本“仁者人也”之言,而语语不离良知为仁体之觉悟。此乃近承心斋安身之教,就阳明言及大学问之言,以涵程明道“学者须先识仁”之旨,而远接孔门之意。其指点此仁体之真实,则或在孩提赤子之心,或在百姓日用而不知之良知良能,家家户户同赖以过日子之孝弟慈上,或在不待思虑安排之一言一动上。简易直截,宛若宗门手段;不离践履,依然儒者家风。其以生生说仁,以灵明说知,固是宋明诸师一贯之教义;然其于天道之生生,天道之仁,则恒连乾知坤能之义以言;并以人之良知良能,即乾知坤能,而善论天心。于人道之生生,人道之仁,则本“自知之复”以言。言圣德,则畅发“无疆”、“无尽”、“无期”、“恒久”之义,由圣心通百世,而见仁者之寿。其言工夫,则破光景之妄,以言灵明之不可离仁而炯炯,并言悟得仁体,当敬畏奉持之。皆自具手眼,不落陈言。至于其尚论古人,说伏羲之画卦,说孔孟之为人,皆善能默契古圣之心,现身说法,言下传神;使后之学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所谓“微谈剧论,所触若春雷行动”(明儒学案梨洲评语),更近溪之余事。明儒学案载近溪求道之经过,备极坚苦,令人感发。然其所选录近溪之言,殊不足见近溪之学之全貌。今本盱坛直诠(凡下文之上下卷皆指复性书院刊本盱坛直诠)及近溪语要(金陵刻经处刊本),将近溪讲学宗旨,分为数项,一绎其义。

二 心知与天道

近溪之言心知也,亦言心知之空寂义,此其与龙溪同者。上已论之。唯龙溪特重此心知空寂之义,以之为其思想之第一义。而心知之空寂,于近溪则为第二义,唯即生即身言仁,乃其第一义。然近溪之以仁为第一义,今亦可顺龙溪所重之心知空寂义,以引出之,以见近溪言说之有进于龙溪者。

缘龙溪固言心知之空寂。然著空寂之相,守空寂之体,而不求显其至仁之用者,亦为龙溪所诃。盖龙溪一面言良知灵明之空寂,一面亦言无中生有,寂感一几,此几之运,不容自已,以显其生生不穷之用。然此无既不得不生有,此寂既不得不有感,则此生有生感之几,不特在有无寂感之间,亦即此无之所以为无,此寂之所以为寂。则何不说此无此寂,即以生有,生感为性?若然,则良知之灵明,非特可以空寂状之,亦必兼以生有、生感状之。人之灵明,凡有所感,皆有明之生、明之发。唯有明之生、明之发,乃于所感有所明,得号灵明。良知虚明而不发其明、生其明,则不足称灵明。则说良知为明之本,即是生之本矣。生生而不息之谓仁,果良知之明,万古不息,则良知之本即仁矣。

上说良知凡有所明,必有所生。今当略说良知即乾知之义。易传始言乾知。易传之言乾知,盖初自天地万物之交感上见。原天地不交感,则万物不生,物与物不交感,新物不生。凡物有所生,必先有所感。凡有所感,必有所通。凡有感通,以今语言之,即皆有作用之相投映相表现。此相投映相表现,即相明。则天地万物交感不已,即见一大明之终始不息。有明即可言有知(如常言感觉之知,即言物之作用表现投映于吾人之感觉),则统体以言交感之天地万物,即可说为一统体之乾知所运之地矣。吾人于此,如复能更进而深体吾之良知灵明,涵盖弥纶于自所感通之天地万物,而未尝忍与相离之义;则匪特人伦相与,不在良知之所感通之外,且盈天地间,鸟啼花笑,草长莺飞,山峙川流,云蒸霞蔚,凡吾人之闻见之知之所及,皆吾之良知之感通所及。天地万物之交感生化之事,呈于前者无穷,吾之良知之感通,亦与之同其无穷。则天地万物之相与感通之事,皆吾之良知之感通中之事。吾人于此,如复能不自躯壳起念,以私据此良知之流行为我有,再由之以识我与天地万物共同之本根,则可会良知即乾知之义矣。而万物之生而又生,即有所成,故乾知即统坤能。乾知为良知,坤能即良能。又万物之生,依交感生。即其生意,原不容间隔,周流贯彻,浑然一体。生意之周流贯彻之谓仁。则充塞天地,上下千古,唯是一统体之乾知不息之大明,终始于其间,亦即一坤能之终始于其间,仁体之周流贯彻于其间矣。吾人循此用心,即可略知近溪之所以以良知通乾知,而以生生之仁德为天德之故。

既识此义,再以反观我之生于宇宙间。则当我未生,乃由天地父母以生。天地父母之生我也,当视为天地父母之仁我。此依近溪以说,即乾知坤能之生我仁我。亦即天地之生生之仁之流行于我,而若命我生。天地之生生之仁之流行于我,而命我生,故我即以此生生之仁为性;当我之既成,即将有以继天地生生之仁,以有所生,而有所仁。天地以其生生之仁生我,而我成其为我;则我为天地生生之仁之流行之所终。我本此生生之仁,以有所生,有所仁,而继天地生生之仁之流行,则我又为天地生生之仁之流行之所始。我立,而天地之生生之仁成终而成始。自我之为天地生生之仁流行之所终,而我受天命之性以生言,则命为天命,性为天性。自我之亦为天地生生之仁之流行所成之始而言,则天命之性在我,而我所以继天而流行者,皆莫非天命天性。我之一生,无时不生,而生不可已,即无时非天性天命之流行,而不可已。天命天性之流行而不可已,即天德之仁之流行之不可已。故通我此生,浑是天德之仁所贯彻充周。我生之所在,即有所感通之事之所在。感通之事所在,即良知灵明之所在;良知灵明之所在,即乾知之所在。故通我此生,皆是此乾知之贯彻充周。方生方成。生之所在,即成之所在;感之所在,即应之所在;应之所在,即行之所在;行之所在,即坤能之所在。故通我此生,亦即坤能之贯彻充周。人之有生,一切视听言动,就其蕴而观之,通是一乾知之良知,坤能之良能;与天地之生生之德,实浑沦而为一也。

至于近溪之重“复其见天地之心”之义,其所据亦可略得而言。盖天地之生生,乃由生而成,成而复生,是即必复生而后见生生。生而不复生,则生限于其所成。生限于其所成,而不能越过其所成,则不仁。故乾知之明,必透过坤能之所成,而更有所明,更有所生,乃成其为乾知。乾知之透过坤能所成,而更有所生,在易名为复。必复,而后实见天地之生生之仁。由天(地)之复,以观天之不限于所成,而欲有以透过之,超越之,而使其生,通明于其所成,以更有所生所明;乃真见生不徒生,且有生几;明不徒明,而有明德。有生几乃能生生不已,有明德而明明不尽。故生生不已,亦不徒生生不已,而曰生几之不已。故又名为生生之几。明明不尽,亦不徒明明不尽,而皆是明德之自明不已。由天之生几不已以观,则其成终即成始,见其由生而成,由成而生,若有主宰乎其间;而统一此成与生,使前之所生与后之所生,不得相间隔而为二者。乃即于此生而“一”之“一”上,见天地之心之实。此“一”,即由生几或生生之几而见,即由天之复而见。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复其见天地之心者,由生几之萌动,明德之发越,以见天地之心。言天地之心,必于此生几明德之不已以言,亦即离仁不可以言天地之心,言天地之心必于其仁上言也。

近溪复论人之心之见,必自人心之复上言。亦即必自人之生几、明德、人之仁之复上言。盖人之有生,必求有以继其生。人之有知,必相续而继其知。人有生而有以继其生,则不仅生而有所成,成而亦复有所生。此即人之生几之不已。人有所知,必相继而有其所知,则不仅有知,且复有相继之知。此即人之明德之不容已。而唯于人生几之不已,明德之不已,前生与后生之相贯彻无间隔,前知后知之相贯彻无间隔,而其生不二,其知不二处,乃有所谓人之心。常言人心,见于自觉。自觉者,自知其知。凡有知,即有知之生。则自知其知,即自生其生。自知其知者,生生不息之前知后知之贯彻无间隔而已。故离生几明德,不可以言人之心;而离人之仁,亦不可言人之心也。人原自天之仁而生,故通天地人,唯是浑沦之一生,唯是浑沦之一仁,亦唯是浑沦之一心。人之心之知,即天心之乾知。夫然,故人之自知其知,亦必至于自知其知为乾知,知其心为天心,乃为真正之自知,真正之复。人诚有此自知之复,则真见得天之生生之仁为我有,真知天命天性之在我,可以实通宇宙与我而为一矣。然若不以“生生不已之几”、“自知之复”言心,又乌能见及此?此近溪之所以重以生几言心,以自知之复言心之故也。故曰:“善言心者,不如以生字代之。则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人之视听言动,浑然是此生生为几,则同然是此天心为复。故言下著一生字,心与复即时浑合,而天与地、我与物,亦即时贯通联属,而更不容二也。”(上卷六十二页)

故又曰:“宇宙其一心矣乎。夫心,生德也,活泼灵莹,融液孚通。天此生,地亦此生也;古此生,今亦此生也。无天地,无古今,而浑然一之者也。生之谓仁,生而一之谓心。心一,则仁一;仁一,则生无所不一也。”(卷上十七页)唯近溪之言心,必就生几之不已,复以自知上言心,故特重心之精神,心之神明。精者,言其知之灵昭莫掩;神者,言其能之妙应不穷。灵昭莫掩者,乾知之光辉;妙应不穷者,坤能之体物。故又曰:

“吾人此心,统天及地,贯古迄今,浑融于此身之中,而涵育于此身之外。其精莹灵明,而映照莫掩者,谓之精;其妙应圆通,而变化莫测者,谓之神。神以达精,而身乃知觉。是知觉虽精神所为,而实未足以尽乎精也。精以显神,而身乃运动,是运动虽神所出,而实未足以尽乎神也。”(上卷五页)

此精神者,即心之所以为心。以精神言心,在宋明理学中始自杨慈湖言“心之精神是谓圣”,而近溪复畅论之。精神之运,自其才呼即应,才应即止言,固虚寂如空谷之传声。然复密密无间,瞬息不遗。故近溪言心,不专主于虚寂、空寂之义,故谓“或云天地人物,共此虚灵,至各人身中所谓心者,不过是虚灵发窍而已”,而近溪评之曰:

“如此言心,所见犹未亲切。盖心之精神是谓圣。圣者神明而不测者也。故善观天地之所以生化人物,人物之所以通彻天地,总然是此神灵,以充周妙用,毫发也无间,瞬息也不遗。强名之曰心,而人物、天地,浑沦一体者也。……若要语意精洁,须知精神谓圣,又须如神明不测,方是专主灵知,直达心体也。至若灵而谓之虚,不过形容其体之浩渺无垠;又灵而谓之窍者,不过形容其用之感通不窒。实在心之为心也,原天壤充塞,似虚而实则非虚;神明宥密,似窍而实则无窍。”(上卷三十六页)

然此“心”与“复”浑融,心之神明不测,充塞天壤之义,乃就心之本体而言,即就心之所以为心而言。此心之所以为心,必自知真心者,乃知之,亦即必由“复以自知”者乃知之。常人之视心,常混心知于识。宋明理学中龙溪最喜辨心识。夫识亦心之用。然心之识物也,则其用通物,而对物有所执持。此执持,即心之用之滞于物,心之陷溺于物。此即众欲之所始,乃宋明理学家之所恒言。然心之用,陷溺于物欲,又实未尝真陷溺于物欲。一者,其陷溺于物欲也,恒不安于陷溺于物欲,而求超拔物欲之限制。二者,心之知能之用,虽陷溺于物欲;然不能通体皆陷溺于物欲。万欲沸腾之际,其应物而感之妙用自在。其视听言动,食息起居之良知良能,固能时时变通,时时妙运。其生一日不已,其仁则一日不亡,其心之昭明莫掩者,亦一日不已。吾人之说其有心者,亦专指此昭明莫掩者,而说其是心。则心之陷溺于物欲,如明之入地中。惟我之生,赖物以生,我物之生,原是一生。故我心之“明”不得不明物。唯“明”欲明物,“明”乃陷于物中。然陷于物中之“明”,仍是一“明”。故就心观心,则心唯是一明。生一日不已,则明一日不已。专就明不已处观,则物皆为此不已之明之所贯注,为心之所透明,即更无暗处。则见此心之明,即天心之阳明矣。故必以心观心,乃知心之所以为心,亦知心之本体之通于天。彼以心之用通于物,遂陷溺于物,乃混其所通所陷溺之物,以观心者,则不足以语此。嗟乎,人海茫茫,学人无算,几何其不混物以观心也?混物以观心者,必不自知其心之所以为心。惟心不自知,而后混物以观心。必以心观心,乃自知其心之所以为心,亦惟自知其心者,乃能爱此心,而实具有此心。以心观心,自知其心之道,在复。故必复以自知者,乃可以言知心,爱此心而具有之。未能复以自知者,则终将混物于心以观心,而终不知心,不免厌此心,而日以梏亡之也。悲夫。故近溪曰:

“心之在人,体与天通,而用与物杂,总是生生而不容已,混之而不可二者也。故善观者,生不可已,心即是天,而神灵不测,可爱莫甚焉。不善观者,生不可二,心即是物,而纷扰不胜,可厌莫甚焉。……然见心为可爱者,则古今人无一二。而以心为可厌者,古今什百千万,而人人皆然矣。(按此即世人所以大皆向唯物论,厌唯心论之一故。人之厌唯心者,恒以其心唯是一时感纷扰,而用与物杂之心也,此心诚当厌也。然人于此何不自反而问:厌此心者为谁?厌此心之心,为何心?此果可得而厌乎?人不自反,遂唯有外求诸物,而唯向物。此危微之际也。深远哉)……果是心涵道体,神妙之难窥;(道心惟微)……亦果是心属人身,形迹之易滞。(人心惟危)危而易滞,所以形迹在前者,满眼浑是物欲;微而难窥,所以神妙在中,终身更鲜端倪。”(卷上二十二页)

然心之所以为心,虽必待复以自知而后知;此自知,亦非另有一心以知此心。盖所谓复以自知者,即此滞形迹之心,一念自形迹超拔,而逆知“心之自然之外用,而有之滞于形迹之知”所本之天知而已。盖心由自然之外用,而滞于形迹,原是由于天聪天明,不能不明通于物。即人原来之天知,不能不顺而外出。顺而外出,乃滞于形迹,不免滋生物欲。故又不可不逆此自然之外用,而滞迹之势,以复其本来。然则逆知之为逆,乃对滞迹之势而为逆,非逆其聪明之用也。此所谓逆其滞迹之势者,不外使此顺而外出之天知,自迹折回而自照,不复陷溺于物欲,乃得更显其天聪天明之大用耳。故人之逆知,虽逆乎“自然顺出之天知”之“滞迹”;正所以迎迓天知之大用,而顺承之。夫然,故此逆知,虽人为,亦即天之所为。盖逆知既所以迎迓天知之大用,而顺承之;是即天知之大用,自求继复,而方逆知。故逆知者,即“滞于形迹之天知”,自超化此“形迹之滞之知”,亦即是“本无形迹之滞之天知”之自显。故顺天知以外用而滞迹之知,原是天知;而逆天知之“外用而滞迹”,以自知其天知,亦只是此天知。逆天知之滞迹,正所以迎迓天知之大用,以成其大顺。天知者,人之良知也。逆以自知、知其天知者,知其有良知也。良知之谓本体,知此良知之谓工夫。良知所谓明德,知己之有良知,所谓明明德。然知其有良知,即良知之自知,明明德即明德之自明。故由工夫以逆复本体而顺承之,即本体之自继自显,以成就此工夫。天知复而明德明,天心见而神明莫测,天命之性之仁之在我者,自显发明通,生生而不可已,而人可以成天人矣。故曰:“夫子之名之以乾知大始,而独得乎天地人所以为心者也。……彻天彻地,贯古贯今,要皆一知以显发而明通之者也。夫惟其显发也,而心之外无性矣;夫惟其明通也,而心之外无命也。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又曰复以自知也。夫天地之心也,非复固莫之可见;然天地之心之见也,非复亦奚能以自知也耶。盖纯坤之下,初阳微动,是正乾之大始,而天地之真心也;亦大始之知,而天心之神发也。唯圣人迎其几而默识之,是能以虚灵之独觉,妙契大始之精微,纯亦不已,而命天命也;生化无方,而性天性也。终焉,神明莫测,而心固天心,人亦天人矣。”(上卷二十五页)

“复是复个善也,其复善,又是复善之最长。(即指元、指仁)盖性善原属之天,而顺以出之;知善则原属之人,而逆以反之。故孩提初生,其禀受天地太和,真机发越,固随感皆便欢喜。若人心神开发,于本性之良,彻底透悟,则天地太和,亦即时充满,而真机踊跃,视诸孩提又万万矣。又以复之一卦,学者只一透悟,则自身自内及外,浑是一个圣体。即天地冬至阳回,顽石枯枝,更无一物不是春了。”(上卷二十八页)

“童子日用捧茶,是一个知,此则不虑而知,其知属之于天也。觉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个知,此则以虑而知,而其知属之人也。天之知,只是顺而出之,所谓顺则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却是反而求之,所谓逆则成圣成神也。故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此孟子语,近溪借用。非必孟子本意)人能以觉悟之窍,而妙合不虑之良,使浑然为一,而纯然无间,方是睿以通微,又曰神明不测也。”(上卷四十九页)

“因天命之生性,而率以最贵之人身;以有觉之人心,而宏夫无为之道体。使普天普地,俱变做条条理理之世界;而不成混混沌沌之乾坤矣。”(下卷五十五页)

此所谓“迎天机而默识之”,以觉悟之窍,妙合不虑之良,以“人之觉,宏道体之无为”,皆似以有为之人知,与天知之无为相对,而有二知。实则此以人知通天知,惟是人“自知其知之所本”之自知,亦惟是天知之大显。人知显,而使世界条理化,亦天知之自显其条理于世界而已。故曰“谓之复者,正以其原日已是如此,而今始见得如此;使天地不在天地,而在吾心。所以又说复以自知。复以自知者,知得自家原日的心也。”(上卷三十二页)人自家原日之心,即天地之心也。

三 光景之破除

近溪所谓复以自知,不外求天知之大显。其言由自知之工夫,逆外用而滞迹之知,以反之,乃所以大顺天知之用。故逆以自知之工夫,非常言之自觉。常言之自觉,正多不外知过去滞迹之知而已。如人本记忆,知我方才所见之物如何如何,而自觉之,此即知一滞迹之知,而非以“知”知“知”之真自知也。以“知”知“知”之真自知,必须更无丝毫迹滞。此中一面是以“知”知“知”,而为反观之知;一面则所知之知,与能知之知,相与浑融,通为一知,乃更无迹滞。通常所谓自觉记忆,恒为以今知觉昔知。昔知为滞迹之知,则今知与昔知,不能相浑融。如今知为能知,昔知为所知,此中今知与昔知有差别相,二者互相对待,便不能通而为一。真正之自知,以“知”知“知”,更无迹滞,即无今知与昔知之差别相。今知昔知,乃通明为一当下之炯炯,浑融为一现成之觉悟。此方为真正自觉自知之相。近溪以浅譬,示人以圣人之常知常觉之所本曰:“‘汝此去家各远,试自观其门户、人物、器用,各炯然在心否。’众曰‘炯然在心。’食上忽报有客将临,子复遍呼在坐曰:‘汝等此时皆觉得有客来否。’众曰‘皆觉得。’子曰‘亦待反观否。’众曰‘未尝反观,却自觉得,’子乃回顾初问者曰;此两个炯然,各有不同。其不待反观者,乃本体自生,所谓知也;其待反观者,乃工夫所生,所谓觉也。今须以两个合成一个,便是‘先知’觉‘后知’,而知乃常知;便是以‘先觉’觉‘后觉’,觉乃常觉矣。常知常觉,是为圣人,而天下万世皆在其炯然之中矣”(上卷四十九页)。自观其家者,今自知其昔所知之事物之自觉。闻客来即知,则为当下新生之知。此所谓两个打成一个,即真自知其知,而成当下之炯炯,一现成之觉悟。自知其知,而成一当下之炯炯,现成之觉悟,即为复以自知之相。知其知为工夫。由此工夫,方见真正之觉悟之心,是由工夫以达本体。然此知其知之工夫,即觉悟之心之本体之显出,是由本体乃成就此工夫。故此工夫之后觉,乃本于本体之先觉。先觉觉后觉,相与浑融,更无滞迹之知,知体通明,而无先后今昔之差别;则其精神之运于上下千古,乃皆不离现成与当下。此之谓常知常觉,天下万世,皆在其炯然之中。

近溪所言此炯炯之觉,上已言其由“复以自知”之工夫,即逆其滞迹之知之工夫所生。此工夫虽是人力之自为,亦即是本体之自显,天机之自动。故此所谓逆复之工夫,不可为一往之逆复,以挠自然知体之妙用。人之视听言动,食息起居,当物而应,才应即止,皆是自然知体之妙用。是乃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圣与凡之不同,唯在凡人之用知而滞迹,圣人则能逆滞迹之势,而复其天知。此其所以超凡。然若此逆复,成一往之逆复,绝自然之感应,则以人力滞天机,挠知体之妙用。如修道者,专用停止其心,使之不动之工夫者,惟恐其明之陷于物,而不肯用其明以通物;或自惜其明,而欲积聚此明,握持此明,则为绝自然之感通之事。此中,由自惜其明,而积聚之明,握持之明,则成为纯粹之逆明。此逆明亦是一种自明。然此自明,唯是以灵光反照灵光,于此即构成一片光景。在此光景中,人之灵明自玩其灵明,自享用其灵明。此光景则复必须打破者。盖此种纯粹之逆明之所以可能,仍本于自然明通之用之不息。唯以自然明通之用,原是明明不息,于是当其一停其通物之事,便能以此通物之明,反缘前念之明,而倒摄住、逆握住“相继不息而生之自然之明”;遂得以灵光反照灵光,成一片光景。然由此灵明之反缘倒摄逆握其自身,以成一片光景,而流连其中,其动机恒不免于自私。其自私所能私得者,固亦惟是人心自然之明,相续生生于我者。然以人有此自私之一念,而绝感通于物,其心恒有所忍。有所忍则滞其生机之一方面,而窒其明之生。又人之求停止其自然通物之用,常须用强制之工夫。强制之工夫,亦是一种灵明之用。此乃以一种灵明之用,遏抑另一灵明之用之工夫。遏抑既久,即构成一种灵明之胶结与凝固。由此胶结与凝固,学道之士,即宛若自造一灵明硬壳。此硬壳愈造成,则愈能绝其通物之用,而实则愈拙于应物,而自窒其天机之流行,灵明之生生。此胶结凝固而硬壳化之灵明,又一时不能融化,则造成一灵明中之大黑暗。生机自遏,反成死机,此之谓鬼窟。此是逆复工夫之一大歧途。近溪本人尝有亲切之经验,其书论光景当破之言至精,尤善言自然感应之机不可绝。故曰“人生天地间,原是一个灵气,万感万应,而莫究根源;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强立,后人不省,缘此起个念头,就会生做见识。(见识者,欲自握持其心之明也。)因识露个光景,便谓吾心实有(实有言固定化也)如是本体,实有如是朗然,实有如是澄湛,实有如是自在宽舒;不知此段光景,原从妄起,必随妄灭;(妄起者,言其由自私自窒其明而生,明滞,则明亦将息,故将由妄灭)及来应事接物,还是用天然灵妙浑沦的心。此心尽在为他作主干事,他却嫌其不见光景形色,回头只去想念前段心体,甚至欲把捉终身,以为纯一不已,望显发灵通,以为宇太天光,用力愈劳,而违心愈远矣”。(上卷四十七页)

近溪又指一人之光景而责之曰:

“当下心中炯炯,却赤子原未带来……盖浑非天性,而出自人为。今日天人之分,便是将来神鬼之关。能以天明为明,则言动条畅,意气舒展,不为神明者无几。若只沈滞胸襟,留恋光景,幽阴既久,不为鬼者亦无几。噫,岂知此是一念之炯炯,翻为鬼种,其中藏乃鬼窟也耶?”(上卷四十九页)

“此心之体,极是微妙轻清,纤尘也容不得。世人若不解事,却使著许多粗重手脚,要去把捉搜寻。譬之一泓定水,本可鉴天彻地,才一动手,便波起明昏。世人惟怪水难清,不知自家乱动手足也。”(上卷四十八页)

四 仁德

吾人既识得自然知体之妙用之不可挠,自然感应之不可绝,便知圣人之心,虽炯炯常觉,而实常寂常感,妙应不穷,所谓“觉之精通”,正以成其“生之顺适”。所谓“显仁于语默云为,生化无方。藏用于溥博渊泉,时时出之。”(上卷六页,今略变其原文)其明觉之证得也,乃是觉此浑然仁体,“顷刻便充塞天地,而贯彻古今。”(上卷十九页)此乃是一身之中,“生生化化一段精神之倏然以自动,奋然以自兴,廓然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莫知谁之所为者”。其一跃而去其形骸之念,物欲之私也,盖如“神明之自来、天机之自应。若铳炮之药,偶触星火,而轰然雷震乎乾坤矣。至此则七尺之躯,顷刻而同乎天地;一息之气,倏忽而塞乎古今。”(上卷二十六页)夫然,故近溪之言仁体之实证,特善发其“无疆”、“无尽”、“无期、恒久”之义。无疆言其外,无尽言其内,无期恒久言其寿。此可谓本于明道识仁、象山宇宙即吾心、与慈湖己易之说。然三义并举,则近溪之言也。

“或问君子之道费而隐。……曰费是说乾坤生化之广大;隐是说生不徒生,而存诸中者,生生而莫量;化不徒化,而蕴诸内者,化化而无方。……费则只见其生化之无疆处,而隐则方表其不止无疆,而且无尽处。”又曰“圣人的确见得时中分明,发得时中透彻,不过只在此一个费隐”。故曰“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夫时中即是时出。时时中出,即是浩费无疆,宝藏无尽。平铺于日用之间,而无人无我;常在乎眉睫之下,而无古无今。”(下卷一)

唯圣人之仁之时时中出,如溥博渊泉,故圣人之心,必通天下万世之命脉,以为肝肠;通天下万世之休戚,以为发肤。以其心能上承百世,下通千古,故仁者乃可言寿。故近溪曰:

“闻之语曰仁者寿。夫仁,天地之生德也。天地之德生为大,天地之生也仁为大。是人之有生于天地也,合天地之生以为生,而其生乃仁也;亦必合天地之仁以为仁,而其仁乃寿也。古诗书之言寿也,必曰无疆,必曰无期。夫无期也者,所引之恒久则尔也,是仁之生生而不息焉者也。无疆也者,所被之广大则尔也,是仁之生生而无外者也。是以大人之生,生吾之身,以及吾家,以及吾国,以及吾天下,而其生无外焉,而吾此身之生,始仁也。生兹一日,以至于百年,以至于千年,以至于万年,而其生不息焉,而吾此日之生始仁也。如是而仁焉,而谓仁之不足为寿也,吾弗之然也。如是而寿焉,而谓寿之不本于仁也,吾弗之然也。”(上卷六十一页)

五 工夫之指点

然此圣德之汪洋,虽通于千古万世;而作圣之良知良能,则见于赤子及百姓日用不知之视听言动,与家家户户赖以过日子之孝弟慈。此即近溪之学,所以能极高明而道中庸。盖圣人赤子与常人之知能,其显发于外之迹虽不同,然此知此能之蕴于中者,未尝有异。“盖天之春,见于花草之间;而人之性,见于视听之际。今试抱赤子而弄之,人从左呼,目则盼左,人从右呼,目则盼右。其听其盼,盖无时无处而不展转。”(下卷廿九)赤子堕地一声啼,即对母怀之依恋。由此依恋而化为自然之爱亲敬长。此见赤子之生与其亲长之生之不可二,其不容已之仁,自然流露。凡此皆赤子之良知良能,而志道者所当深思。赤子无穷索之知,分别之识,若不识不知,其“森列目中者,一时而俱泯”。……赤子任天而动,顺帝之则,其“知能之深远者,乃随处而毕露”。圣人逆迹滞之分别之知,以成常觉,固须泯森列者以通明。圣人之反身以备物,亦“动之以天”,其显仁,复“时露其深隐”。于此圣心,“说他无知,却明白晓了,而毫发不差;说他无能,却活泼周旋,而纤悉毕举;说他有知,却原非思虑,虽分晓而实沕穆;说他有能,却原非黾勉,虽活泼而实浑沦;似有而不容有以执,似无而不可无以忘。”(上卷五十六页)此圣心正大类于赤子。赤子化为常人,常人成圣人。赤子唯未尝经化为常人一段事,故其不识不知之天知,为先于思虑分别之人知;其任天而动之天能,为先于依意欲而造作之人能。圣人之天知,则化滞迹之思虑分别之知,以成后于人知之天知;化不免于逐物之意欲、与造作之人能,以成后于人能之天能。“赤子之知,常浑而昧;圣人之知,常通而明。赤子之能,其深隐者,毕露而若无余;圣人之能,时出时露,而深隐者乃不可穷”。圣人者,经常人思虑分别而化其迹滞。故其知“善照而至明,明故通。善应物而至神,神故深而不可测也”。圣人固非赤子,然常人而学为圣人,则当先法乎赤子。赤子之心沕穆,可止常人之滞迹之思虑;赤子之心浑沦,可以止常人逐物之意欲。人而真能悟入赤子之心,浑合于赤子之心;则可“尘念既息而神理自彰。天德出宁而造作俱废。”(上卷五十六页)由赤子之知能,悟入乾知坤能,斯圣心可悟,圣人可作。圣人,即常人不肯自安于常人,而识仁体达天德之赤子也。故曰“本来赤子之心,即是大人。圣人即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矣”。(下卷十一页)而近溪之赞孔子之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者,唯曰“大人赤子,念念了无二体,圣心天德,生生纯是一机”。(上卷九页)故近溪曰“道之为道,不从天降,不从地出,切近易见,则赤子下胎之初,哑啼一声是也。听著此一声哑啼,何等迫切;想著此一声哑啼,多少意味。其时骨肉之情,依依恋恋,毫发也似分离不开,顷刻也似安歇不过;真是继之者善,成之者性,而直见乎天地之心;亦真是推之四海皆准,垂之万世无朝夕。若舍此不去著力,理会其学,便叫做远人以为道”。(上卷三十一页)又曰:

“知能二字,本是易经精髓。然晦昧不显,将千百年于兹矣。古今惟孔孟两人,默默打过照面。如曰不虑而知,其知何等易也?然赤子孩提,孰知之哉?天则知之耳。不学而能,其能何等简也。然赤子孩提,孰能之哉?天则能之耳。想当时,孟子只从赤子孩提此体觑破,便洪纤高下,动植飞潜,自一人以及万人,自一物以及万物,自一处以及万方,自一息以及万载,皆是一样知能,皆是一样不学不虑。岂不皆是一个造化知能之所神明而不测也哉。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今世学者,于赤子良知良能,已久废置不讲。于孟子性善一言,则咸疑贰不信,又安望其潜通默识,而上达乎乾坤之知能也哉。”(上卷五十四页)

近溪此外复于家家户户赖以过日之孝弟慈三者(上卷四页)加以提撕。其教人又喜在日用寻常,自然而然,不待安排思虑之视听言动上,随机指点。盖此能视听言动者,即仁之生几为之体也。(上卷三页)近溪常论人之此仁体、此良知良能,于“人相对立谈之身,即在相对立谈之顷,现成完备,无欠无余”;(上卷六十五页)告学者只须自息其滞迹之知,逐物之欲,即可悟此“平铺遍在,圣凡洋溢,充实宇宙”(上卷五十五页)之知能或仁体。此皆见其书,不及一一引。故其释仁,直引孟子仁者人也之言;言性则特引孟子“形色天性也”之言。盖人之一身,视听言动,浑是知能充塞,亦即仁体充塞。故人即是仁,形色即天性,而圣人亦不过能真作一个人者。(下卷五十四页)故曰“圣人上达天德,亦可谓不外真成就这个形色之身”。“如圣人者,于此形色,方能实践,谓行到底里,毕其能事。如天聪天明之尽,耳目方才到家;动容周旋中礼,四体方才到家。只完全一个形躯,便浑然方是个圣人;必浑然是个圣人,始可全体此个形色”。(下卷十五页)此为在近溪书中所常论。由此更知圣人……即是常人之自知其良知良能,自知其心而安心者。故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凡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下卷十二页)

然此真正之自知其良知良能,谈何容易。上之所论,皆是在思虑上作解。真正之自知其良知良能,必倏然见得其与赤子同体,仁体顿然呈露;“抬头举目,浑全只是知体著见。启口容声,纤悉尽是知体发挥,更无帮凑,更无假借”;(下卷廿六页)视听言动,皆见天则。此乃原自情志上之一大觉悟,非思虑上作解,可以了事。得此情志上之大觉悟,必须有必为圣人之志,恳恳切切,去求有个悟处也。此非世俗不知自反之人所能也。故曰:

“……世人于此随俗习非,往往驰求外物,以图遂安乐。不想外求愈多,中怀愈苦。甚至老死,不能回头。惟是善根宿植,慧目素清的人,他却自然会寻转路;晓夜皇皇,如饥饿想食,冻露索衣,悲悲切切;于欲转难转之间,或听好人半句言语,或见古先一段训辞;时则憬然有个悟处,方知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浑是赤子;又信赤子原解知能,知能本非虑学。至是精神自来贴体,方寸顿觉虚明。如男女构精以为胎,果仁沾土而成种。生气津津、灵机隐隐。云是造化,造化不以为功;认为人力,而人力殆难至是也”。(下卷三十页)

而当于此仁体初悟,而复以自知之时,即须恭敬奉持,毫忽不昧,然后于此生生之仁,乃能自信实有诸己,而后美大圣神,乃可言也。

“学易,所以求仁也,盖非易无以见天地之仁,故曰生生之谓易;而非复何以见天地之易,故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夫大哉乾元,天地生生,生人生物,浑融透彻,只是一个生理。吾人此身,自幼至老,涵育其中。知见云为,莫停一息,本与乾元合体。众人却日用不著不察,是之谓道不能弘人也。必待圣贤之明训格言,呼而觉之,则耳目聪明,顿增显亮;心思智慧,豁然开发;真是黄中通理,而寒谷春回。此个机括,即时塞满世界,了结万世。所谓天下归仁,而为仁由己也。其根器深厚,志力坚贞的汉子,际此景界,便心寒胆战,恭敬奉持,如执玉,如捧盈;毫忽不能昧,便唤做研几;斯须不敢瞒,使唤作慎独;不落声臭,不涉睹闻,渊渊浩浩,唤作极深;坦坦平平,好恶不作,唤作君子依乎中庸也”。(上卷二十六页)

“问近溪先生论天命之性,见得此身,随处皆天,岂不畅快。……曰汝既晓得,无时无处,不是天命,则天命所在,即生命祸福所在也;不知悚然生些戒惧,却是侈然谓可顺适,则天命一言,反作汝之狂药也”。(上卷三十页)近溪言悟得仁体以后,当恭敬奉持,恒存戒惧,即明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之旨。重敬之义,宋明儒大皆有之;唯言之罕能如近溪之警策动人。知悟得仁体以后之须恭敬奉持,故仁体非可把握占有。悟得仁体以后,不自瞒昧,乃能真正致良知;而坦坦平平,勿忘勿助,不著矜持之意。故又曰“若性地为先,则言动即是现在,且须更加平淡;意念亦尚安闲,尤忌有所做作。岂独人难测其浅深,即己亦无从验其长短”。(下卷二十二页)

近溪言悟道,即在现在日用平常之言动中,悟后之工夫,则在于此道之恭敬奉持,不自瞒昧,平淡安闲,以顺此道。此则在近溪之答人问语处多可见。故曰“前此大儒先生,其论主敬工夫,极其严密;而性体平常处,未见提掇,学者往往至于拘迫。近时同志先达,其论良知学脉,固为的确;而敬畏小心处,未加紧切。故学者往往无所持循”。前语乃评宋儒,后段语则评明儒。近溪之论工夫,则可谓善于自性体平常处,提掇良知良能,而又能知敬畏小心义者。此其所以别于龙溪,而在泰州学派中最为迥出者也。

六 学者之志

至于论圣贤事业,近溪之迥出处,在指出圣贤事业之永不能了。盖其仁通天下人,欲天下人尽明其明德。此事永不了,则其仁不了,其心不了。而后乃了于此不了之心。故曰:

“孔子十五而志于学,是大学也。故人之学,必联属家国天下,以为一身,所谓明明德于天下也。今世上有志之士,或是功业,则功业成而心亦可了矣;或是道德,则道德成而心可了矣。惟孔子以天下人尽明其明德,方为自己明明德。则竭尽平生心思,费尽平生精力,事毕竟是成不得。事竟不成,则心竟不了;心竟不了,则发愤忘食,亦竟至老,而发愤忘食不了也已”(上卷第十页)。“吾辈今日之讲明良知,求亲亲长长,而达之天下,却因何来?正是了结孔子公案。曰若如此说,则吾辈亦未必了得。曰若我辈真是为著了孔子公案,则天下万世,不愁无人为吾辈了也。即此可见圣人之心,只因他不自以为了,所以毕竟可了。若彼自以为了,则所了者,又何足以言了也”(上卷十一页)。圣贤其心不了,其仁不了,而了于信“天下万世之人,同有此心此仁,以了其所不能了”之当下一念,呜呼至矣。

七 结论

总观近溪之学,远承明道,以求仁为宗,而喜于赤子之良知良能,家家户户之孝弟慈,百姓日用而不知之视听言动上,指点仁体。其重当下悟入,似象山、慈湖、龙溪。而象山、慈湖、龙溪,皆只重“心”重“知”,未真重当机指点仁体。阳明言良知,固即仁者之好恶;然阳明既以致良知标宗,即不免下启龙溪重知而忽仁之失。近溪直下以仁智合一,语意乃复归圆足。其言人之良知良能,即乾坤知能,本于阳明人之良知即天地万物之良知之义,亦颇同龙溪一念灵明从混沌里立根基之语。皆阳明学之向上一著之推扩。既识良知良能原是乾坤知能,乃本“复以自知”、“时时中出”之义,以言人之迎迓天机,而大顺天用,则周程张朱之本天道以言人道,亦皆可以立。至于其破光景之虚幻,言灵明之不可孤守,而必归于应物以显仁。言仁体呈露后之恭敬戒惧之工夫,言识得仁体之不可“侈然顺适”,则亦未违宋儒主敬之教。言圣心之不了,则儒者担当世运之精神见。是皆可救治彼坐享现成良知者之弊。然近溪之言,多当机立说,又或意存鼓舞。后学之士,既无其坚苦求道之精神,又无其高明上达之智慧,徒即此形色之视听言动,即仁体之彰露之论;或将一任情欲之鼓荡,而自以为天机之不息,则末流之弊,非近溪所及料也。

近溪语要(陶望龄编)有二段可见近溪讲学精神,兹附于下,以结束本文。“工夫再难凑泊,心胸茫无畔岸,若将奈何?曰:汝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气力,又有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达道。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大快。一友起问:此是致广大否?曰致广大而未尽精微也。问如何方是尽精微?曰精与粗对,微与显对。今诸君胸中,著得个广大,即粗而不精矣;目中见有个广大,则显而不微矣。若至性命透彻之地,工夫纯熟之时,终日终年,长是简简澹澹,温温醇醇。是则无穷无尽,而极其广大,亦方是无方无体,而极其精微。诸人试看,某在此讲学,携有何物,只此一身而已。诸人又试想,我此身所从出,岂不根著父母,连著兄弟,而带著妻子耶。是此身才立,而天下之道即现。此身才动,而天下之道即运。岂不易简?岂为难知?”

“问某常欲照管持守,有时间断如何?曰……我今劝汝,且把此等物事放下一边,待到五更半夜,自在醒觉时节,必须思想,我要去如何学问,如何照管持守我的学问。当此之际,轻轻快快,转过念头,以自审问说道:学问此时,虽不现前,而要求学问的心肠,则即现前也;照管持守工夫,虽未得力,而去照管持守一段精神,却甚得力也。当此际,又轻轻快快转过念头,以自庆喜说道:我何不把现前思想的心肠,来做个学问;把此段紧切的精神,来当个工夫。则但要时,便无不得;随处去,更无不有。所谓身在是,学即在是;岂止免得间断,且绵绵密密,直至神圣地位,无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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