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三

孟子【上之一】

孟子当战国时悯教化衰微人心陷溺於是?明孔子之学以性善辟异端以王道黜功利进则告於列国诸侯退则与及门万章公孙丑之徒反复论辨总不离乎仁义者是其道虽未大行而其教已被於天下後世故韩愈曰求观圣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书凡七篇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後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

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此一章书是言为人君者当躬行仁义也梁惠王名罃本魏侯都大梁僭称王諡曰惠因称之曰梁惠王昔孟子抱道自重不见诸侯梁惠王卑礼厚币以招贤人孟子因而见之盖为行道计也惠王一见孟子因问之曰叟自邹至梁遥遥千里乃不惮其远而来者亦将有奇谋善策可以利寡人之国乎惠王此言但知有利乃为己之私也孟子对曰王诚有意治国何必以利为言哉亦有仁义而已矣仁以爱人则可以怀保四境义以制事则可以总理万几此乃求治之要道也奈何舍此而言利耶且王亦未知利之为害耳今王为一国之主乃大夫士庶人所则效也如王所重在利自筹曰何以利吾国此端一开人皆效尤彼大夫之有家者必筹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之有身者亦必筹曰何以利吾身为上者为利而谋取乎下为下者为利而谋取乎上是上下交征也危亡之祸不从此而起乎将见万乘之国或有弑其君者应非他人必是千乘之家以彼所利在万故不得不弑也千乘之国或有弑其君者应非他人必是百乘之家以彼所利在千亦不得不弑也夫君有万乘而臣取千焉君有千乘而臣取百焉以义揆之不为不多亦可以相安无事矣苟以义为後而以利为先则不知分谊之可安而惟贪肆之无己不至於弑其君而尽夺之其心固未肎餍足也利之为害一至於此岂不甚可畏哉若所谓仁义似乎无益於国而其实未尝不利也尝见不仁之人存心刻薄因而遗弃其亲者有之若所好在仁则爱亲之诚出乎天性未有仁而遗弃其亲者也不义之人存心僭忒因而背慢其君者有之若所好在义则敬君之念尽其当然未有义而後其君者也人皆爱亲人皆敬君则其利於国者莫大於此寜可舍此而言利耶今王诚欲为国亦惟曰仁义以使人爱亲敬君而已矣何必曰利徒啓人弑夺之心哉盖战国之时王道衰息因孔子既殁圣学不明故也一时游说之徒皆以功利干进而当时之君亦习而好之自孟子愿学孔子独以仁义勉惠王而内圣外王之学遂大明於天下後世诚因此言而绎思之则天德王道一以贯之矣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後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鼈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此一章书是欲为君者与民同乐之意孟子在梁时往见惠王适遇王立於沼上乃顾鸿鴈麋鹿问於孟子曰贤德之君必勤於正务宵旦不遑如此台池鸟兽亦以之为乐乎盖惠王有惭愧之心谓贤者当不乐乎此也孟子对曰台池鸟兽之乐人有同心必贤德之君使民安物阜忾息不闻而後可以常有此乐若不贤之君国乱民愁危亡将至虽有此必不能乐也所谓贤者如古之文王非乎大雅灵台之诗曰文王始作灵台之时方经之以审其位次营之以正其方向而庶民即相与攻治不日之间遂以告成文王恐其劳民虽戒曰勿亟而庶民之踊跃而来者则如子之趋父事焉当台之既成而其下则有囿文王时在灵囿则见麀鹿攸伏而不惊且濯濯而肥泽焉复见白鸟鹤鹤而鲜洁焉囿中有沼文王时在灵沼则见鱼之跳跃充满於沼之中焉诗言如此夫文王用民之力为台为沼宜乎民劳而怨矣乃不以为劳而反欢乐之至称其台曰灵台称其沼曰灵沼若喜其速成而有神灵之助且乐其台之下有麋鹿池之中有鱼鼈又若悦其美备而叹羡之深者其故何哉盖由文王平日能爱养斯民使之饱食煖衣与民同乐故民皆爱戴乃得有此台池鸟兽之乐也故曰贤者而後乐此若夫不贤者则观於夏桀可知矣汤誓曰桀自言吾有天下如天有日日亡吾乃亡至是暴虐之甚民皆怨之曰此日何时而亡乎若亡则我寜与之俱亡是盖欲其速亡也夫民而至欲与之速亡必平日不恤其民使之饥寒愁苦而无以自遂故民皆怨之而欲其速亡也如此则虽有台池鸟兽岂能晏然独乐哉故曰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王诚与民同乐则台池鸟兽之乐亦何损於王哉古圣王游观之事凡以为民故文王视民如伤惠鲜怀保而台池鸟兽愈可以徵盛德焉若桀之琼宫瑶台亦惟筑愁筑怨耳乐虽同而公私仁暴不同治乱兴亡亦因之各异可勿辨与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於河东移其粟於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塡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於邻国也

此一章书见人君当尽心王道不宜以小惠自矜也梁惠王语於孟子曰人君治国以民食为先尤以救荒为急若寡人之治国於救荒之策可谓竭尽其心而无余矣如河内凶荒则移其少壮者於河东使之就食其老弱不能移者则移河东之粟於河内以养之或河东凶荒其移民移粟亦如河内之事焉我之尽心固如此徧察邻国之政如寡人之委曲周挚而用心者皆无之宜乎邻国之民尽归於寡人矣乃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其故何哉盖惠王以移民移粟遂自矜尽心而不知非至善之策也孟子乃设喻以晓之曰战鬭之事王所素好请以战为喻可乎夫战之时两军对垒塡然鼓之而进胜负固未分也及兵刃既接胜者固胜而败者则弃其甲胄曳其兵器而走焉方其既败而走固未尝自计其远近也或有百步而止者或有五十步而止者此时五十步者遂笑百步者而以为怯彼笑者王以为宜乎否乎惠王曰不可五十步而止者亦但不至於百步耳远近虽有不同其为走一也何得以近而笑远哉孟子乃因其明而通之曰王既知此则小惠及民当无望其加多於邻国矣盖治国贵乎足民移粟移民皆非足民之计王之尽心亦犹五十步之走耳欲民之多於邻国不其难哉苟求其多惟力行王政而已矣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鼈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鼈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此二节书言治国当以王道为急也孟子又曰治国以王政为本而王政以养民为先养民之物惟食与用而已如农时者五谷所自出也苟不夺其时耕耘得以尽力则谷不可胜食也洿池者鱼鼈所聚之处也如寛为滋息数罟不入其中则鱼鼈不可胜食也山林者材木所生之地也如养其萌蘖斧斤以时而入则材木不可胜用也夫谷与鱼鼈材木乃食用之物以为饮食宫室则可以养生以为祭祀棺椁则可以送死不胜食不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不足之憾也夫民至养生丧死皆无所憾则民心已得此王道之始事也而凡所以养之教之者可以次第而举矣每夫有五亩之宅而墙下则树之以桑用以供蚕事而出丝帛则五十之非帛不煖者可以衣之而煖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孕字之时用以蕃生育而裕烹餁则七十之非肉不饱者可以食之而饱矣至所授百亩之田勿夺其耕耘收获之时则谷有所出而一家数口之衆可以赡养而无饥矣凡此皆养民之事而教民之事亦由是举焉彼乡学名为庠序所以教也而於此益谨饬焉务使入於正而弗纳於邪教之中特重孝弟各有义也而於此益申明焉务令本乎诚而不出於伪於是相观而化无弗爱亲敬长乐於代劳颁白之老者必不负戴於道路中矣此教民之事也夫教养兼行至於七十之老者衣帛食肉少壮之黎民不饥不寒则熙皥之风无弗归向有不大一统而王者未之有也王道之成盖如此权移小惠岂可即以为尽心耶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於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此一节书言弊政害民欲其力行王政以得民也孟子又曰王不尽心於王道而徒移民移粟遂咎夫民之不加多亦未思平日之所为何如耳盖王不行王政则民已无常产乃反畜养狗彘使食人之食而不爱惜检制之是视民轻於物有以致民之死也迨既死而涂有饿莩又不知?仓廪而赈救之是视仓廪重於民无以救民之死也至於人死则曰非我不尽心也岁凶害之也夫如是则与以兵刺人而杀之乃曰非我杀之而兵刃杀之也何以异耶盖兵虽杀人而其罪原不在兵民不加多而其罪亦不在岁王诚力行王道而无归罪於岁则天下之民方且来归之不遑岂但加多而已哉夫尧水汤旱天灾流行古圣王未尝无之但平日力行王政有备无患耳若彼权移小惠不过驩虞之术而况弗能徧耶此王霸之所由分不可不辨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後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此一章书言虐政宜急去仁政宜急行也梁惠王因孟子之言有感於心曰小惠原属无益而王道在所当行夫子之教我诚至矣然而善政多端惟夫子尽言无隐寡人愿安心受教焉孟子因其诚而设喻以问之曰杀人者或用梃杖或用兵刃二者有以异乎王曰器虽不同而致人之死则一无以异也孟子又曰杀人者或以兵刃或以虐政工者有以异乎王曰事虽不同而致人之死亦一无以异也惠王之明盖已有可教矣孟子遂直言之曰兴一利不如除一害虐政除然後仁政可举今王厚歛於民而使庖有肥肉廐有肥马在民则有饥馁之色在野则有饿死之人此何异於率兽而食人乎是虐政之害民正无异於梃刃之杀人也王亦知君国子民即为民之父母耶夫兽与兽相食人且见而恶之况人君为民父母而不免於率兽食人是有子民之责而为残民之事恶在其为民父母乎昔仲尼有言曰始作木俑以从葬者其人不仁之甚殆无後乎仲尼之恶之也为其象生人之形用之殉葬而涉於忍也夫象人未至於杀人仲尼犹且恶之况实以虐政残民使之饥饿而死如之何其可哉盖战国之君奢侈无度凡厚歛於民者止供其庖肉廐马之用而民因以饥饿而死故孟子以率兽食人为言正以侈心一啓而遂不免乎此也书曰愼乃俭德惟怀永图夫非恤民保邦之本务与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於齐长子死焉西丧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椘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

此一章书言王业有可图私怨不必报也梁惠王本魏斯之後三分晋地故曰晋後迁於梁故曰梁因丧败之後志图报复乃问於孟子曰我晋国当先王之时地广兵衆天下称强叟之所素知也及传至寡人之身东与齐战败绩长子死焉西为秦人所侵丧失河内外之地七百里南又为椘所辱是皆寡人不竞以为我先人羞寡人窃耻之今欲为先人一洗其辱不知如何经画而後可考惠王败於三国皆其过举乃犹不能自反而徒怀忿恨岂大勇所为哉孟子因对曰王以败绩之後国势已促难於雪耻乎诚?奋为雄虽百里之地亦足致王於天下况以晋国之大独不能一图雪耻耶是在王加之意而已

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椘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此四节书是言仁政足以无敌也孟子又曰臣言百里可王者乃以仁政决之也王如施仁爱之政於民刑罚则省之用法常寛而不戕民命税歛则薄之取民有制而不睃民生务令春而深耕不妨其耕夏而易耨不妨其耨又使民之壮者於闲暇之日讲明孝悌忠信之理使入而在家以此理事其父兄出而在外以此理事其长上夫民衣食既足皆知礼义一旦有事必能亲上死长有勇当先虽秦椘之大坚甲利兵之莫与敌者亦可使持梃而挞之况其他乎夫秦椘之坚甲利兵而谓可使制梃以挞之者盖以彼有可乘之隙也彼烦刑重敛行不仁之政则民务农之时彼夺之矣欲深耕易耨尽力农事以养其父母岂可得哉至於父母冻饿而衣食不能给兄弟妻子离散而室家不相保是在彼之民殆无异陷於井而溺於水也如是而王帅其师徒往正其罪彼积怨之民必乐归於我又谁肯出力用命以与王师相敌哉故古语有云仁者无敌正言一行仁政则天下归心而莫与之抗不在强弱大小也所谓地方百里而可以王者盖以此王请勿疑於心断然行之即以梁王可也何雪耻之足云战国时兵戈相寻率皆复讐构怨而民不胜其苦故以爱民为念而教养兼施者则天下无敌焉以其仁也观周以积德累仁而遂有国祚灵长之庆则创之与守总在乎仁而已矣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此一章书言一统之业在於仁也昔梁惠王之子襄王孟子尝往见之以为行道计因其非有为之君乃出而语人曰凡有为之主必表见於容貌词气之间可以一见而决当吾之见嗣王也始望之既不似人君之度及近而就之又不见有可畏者焉且卒然问曰今诸侯争战天下纷然将何所定吾对曰天下分为列国是以不定必归於一统则干戈息而天下可定矣王又问今诸侯各为雄长孰能一统吾对曰列国攻伐相寻皆以嗜杀为事是以不能相一惟有以不忍为心而不嗜杀人者则天下归诚自能一之矣是知好生者天地之德则不嗜杀人非居中建极统一万方之要道与

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苖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苖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此二节书言人君以好生为心则天下无不悦而归之也王又问曰今列国之民各统於其君受其禁制孰能舍彼归此乎吾对曰天下虽大盖莫不归於不嗜杀人之主也王知夫田间之苖乎至七八月之间时当亢旱则苖皆枯槁此正待雨以润之也天乃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将见苖之枯槁者无不浡然兴起矣苖之兴也如是其孰得而止之乎夫民情犹物理也今夫天下之君职在牧民乃皆以争鬭为事驱民於锋镝而不顾盖未有以仁爱为心而不嗜杀人者也斯时也有一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愿以为君亦如大旱之望雨矣望之诚切如是则来归之势自不容己殆犹水之就下沛然奔赴又孰能从而御之哉所谓天下莫不与者盖以此要之杀人之事不特战鬭为然凡足以害民生者皆是也故古帝王仁昭德博而犹有饥寒由我之思夫亦善推此不嗜杀人之心而已矣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此一章书是言为人君者当黜霸功而行王道也齐宣王姓田氏名辟疆一日问於孟子曰在昔五霸迭兴惟齐桓晋文名为特盛心窃慕之其所行之事亦可得而闻之乎孟子对曰臣所学者仲尼也仲尼之徒以称五霸为羞无有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无所传焉因无所传故臣亦未之闻此乃无可言者若必欲言之不已其惟有王天下之道乎此孟子欲以王道进齐王也王曰王天下者必有其德德何如则可以王天下矣孟子曰天为民而立之君舍民而求王不能也有能以仁心仁政保安其民则天下之民莫不爱戴以之致王自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此二节书言保民不外於一心也王曰保民者非大德不能若寡人者亦可以保民乎哉孟子对曰可王曰何由而知吾可以保民也孟子乃引事以证之曰王之臣有胡齕者臣尝闻其言曰王一日坐於堂上适有人牵牛而行过於堂之下王一见而遂问之曰牛将何所往牵牛者对曰新铸之钟必用牛血以涂其衅今有新钟将杀此牛以衅之故牵以往也王曰其舍之吾不忍其恐惧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者然牵牛者曰王既不忍此牛则无从取血然则废寝衅钟之事乎王曰衅钟亦国之正典何可废也但以羊易之则钟可衅而牛亦全矣臣闻胡齕之言如此不知果有此事乎王见孟子述胡齕之言皆一一相合因直认之曰以羊易牛之事诚有之孟子见王有善心遂从而开导之曰王天下之道不必远求止此不忍杀牛之心即可以惠怀万民覆冒四海以之致王而无不足矣但百姓愚昧见王以羊易牛之事皆以王惜费而爱财惟臣则知王之心乃因牛觳觫之状触於目而感於心有所不忍而然也苟能因是心而扩充之则保民而王何难哉盖不忍之心仁之端也因而充之则全体大用自然及於天下者广入於天下者深而天下归仁矣故易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於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此三节书是孟子以仁术导齐王也维时齐王一闻百姓皆以为爱之言乃曰然以羊易牛形迹之间似乎吝惜诚有如百姓之议我者但我之心初不如是齐虽褊小之国然一牛之费吾何爱焉止为牛觳觫之状若无罪而就死地甚为不忍故以羊易之耳此岂百姓之所知哉孟子从而诘之曰百姓以王为爱王无足怪异也以羊之小而易牛之大其迹涉有可疑王之心彼恶得而知之王果隐痛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则牛无罪羊亦无罪其何所分别乎盖孟子欲王察识而自得其本心也而王不能自解但笑曰当日以羊易牛之时诚何心哉及今思之我非爱惜其财而易之以羊者果何谓也自为之而且不能解况百姓乎宜乎百姓之议我为爱也孟子乃从而解之曰以小易大虽无解於百姓而实则无伤也当王之不忍觳觫者乃王之仁也而衅钟之典又不可废於是不得已而以羊易之是乃仁之术也何也牛已见而羊未见也既见牛则不忍之心已?未见羊则不忍之心未形於难处之中而为两全之法此所以谓之仁术也若君子者岂非善於行仁者哉其於禽兽也见其平日之生即不忍见其死闻其哀死之声即不忍食其肉是其仁也至礼不可废而有不得不用者则身远庖厨而不使接於见闻乃以养此不忍之心也王以羊易牛正是仁术即百姓以王为爱何伤乎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曰有复於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此三节书是勉齐王奋?为仁之意宣王闻孟子之言而说曰诗小雅巧言之篇有云他人有心予忖度而得之正夫子今日之谓也盖以羊易牛之事乃我所行也及反而求之而所以易之之心竟不可得幸夫子以见牛未见羊之故言之於我始觉恍然及今我心犹有戚戚然不忍之意焉但此心甚微王道甚大夫子谓有合於王者果何在也此宣王虽有得於心而尚昧夫扩充之义孟子乃设喻以难之曰今有白於王者曰以我之力百钧足以举之而一羽则不能举以我之明秋毫之末足以察之而舆薪则不能见在王亦信而许之乎王曰否夫人既能举重岂不能举轻既能见小岂不能见大此不可许也孟子因而晓之曰王如知此又何民之不能保耶盖人与物迥乎不同而加恩则有难易之别今王以羊易牛恩已足以及禽兽是能举百钧察秋毫也而保安之功独不至於百姓是不举一羽不见舆薪也其故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者但不用力耳一用力则不难也舆薪之不见但不用明耳一用明则不难也百姓之不见保亦但不用恩耳一用恩则亦不难也夫既不用恩以保民何以致王而不知苟一用恩初非难事也故王之不王乃能为而不为非欲为而不能也倘欲为之亦止此爱牛之心推广之而已所谓是心足王者盖以此也王又问曰夫子言不为与不能似有分别然其形状果何以异乎孟子曰不为与不能之形可易见也如挟泰山之重以超北海之广此乃天下必无之事苟以此而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非能为而不为也至於奉长者之命而折取草木之枝此乃天下最易之事若以此而语人曰我不能是其不为之也非为之而不能也不为与不能之形有如此今王有不忍於牛之心即此推之自可保民而王然而不王者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实有不能是乃折枝之类亦但不为耳王可不因而自勉乎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於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後知轻重度然後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此二节书言恩当推而心当度也孟子曰臣谓王之不王犹如折枝正以为之甚易耳如吾有父兄乃吾之老也於此尽其孝弟是老吾老而即推老老之心以及於人使人皆得老其老吾有子弟是吾之幼也於此尽其慈爱是幼吾幼而即推幼幼之心以及於人使人皆得幼其幼举天下之老老幼幼不过吾一人之心以推广之则措诸一世者止如运於手掌之上有何难哉诗大雅思齐之篇云文王之德能刑法于寡妻因及于兄弟以御治于家邦盖言文王齐家治国虽若甚难然不过举斯不忍之心以加彼寡妻兄弟以及家邦而已夫存诸己者谓之心而施诸人者则谓之恩故为人君者诚能推此心以施恩於人则虽四海之大皆为吾所覆冒足以保之而无难苟不推此心以施恩於人则虽妻子至近彼必不能得所亦不足以保之矣而况四海乎是故古帝王之丰功伟业所以大过於人者无他道也亦但亲亲而及於仁民仁民而及於爱物由此心而善推之其施为之间得其先後之序而已矣今恩足及禽兽而功乃不至於百姓则是先後无序与古人之善推所为者大相反矣独何故与盖王亦未尝取其心而度之耳从来物质不同莫能悬揣必用权而後知其轻重用度而後知其长短凡物皆然未有任其差谬而不用权度者至於心则应事接物酬酢万端其所关为尤甚焉盖心无权度则是非利害之际颠倒错乱非止一物之差谬也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则不至於百姓王请度之不几爱物之心重且长而仁民之心反轻且短乎试於轻重长短之间一为较量则施恩必有序而百姓自当亟保矣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於诸侯然後快於心与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於口与轻煖不足於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於目与声音不足听於耳与便嬖不足使令於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己欲辟土地朝秦椘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此三节书是孟子欲王自度其心而先代为之度也孟子曰以王爱物之心甚於爱民而失其轻重长短者抑王欲兴甲兵以示威置战士武臣於危地因而结讐怨於诸侯然後快於心与苟以是为快是不忍於一牛者而独忍於万命何不取而度之也王曰否吾何快此三者特以有大欲故不得不以此求之耳孟子闻齐王大欲之言因探之曰王之所谓大欲者可使臣得而闻之与时齐王之大欲有难以语人者但笑而不言孟子乃试之曰王之大欲岂为肥甘之美味不足适於口与轻煖之美衣不足适於体与抑为华采之美色不足於目之视与皷吹之声音不足於耳之听与近习便嬖之人不足以使令於前与若止此数者则王之诸臣皆足以供王之欲而不乏而王之所求者岂为是哉王曰否吾不为是而求也孟子曰王不为此而求则所谓大欲者可得而知矣殆欲土地令之开辟秦椘使之来朝临莅中国安抚四夷成一统之盛而始遂所欲耳然有大过人之欲须有大过人之为若止以兴兵构怨之为而求一统无外之欲是犹缘林木而求水中之鱼也岂可得哉王亦可以自审矣

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後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後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衆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於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

此一节书是孟子欲王反本也王曰兴兵以求大欲虽未遽得岂至如缘木求鱼之甚乎孟子曰是岂为甚殆有甚於是者焉缘木求鱼不过不得鱼而已後日尚无灾悔若以兴兵之为求一统之欲虽尽心竭力而为之不惟无功而且召祸有必不可免者王曰所谓後必有灾者可得闻之与孟子曰後灾之说亦以天下之势必之耳今如邹人与楚人交战以王揆之则以为孰胜乎王曰楚人胜孟子曰邹椘之不相敌者势也王既知之则凡胜败之形夫亦可以预定矣然则国土之小者固不可以敌国土之大人民之寡者固不可以敌人民之衆兵力之弱者固不可以敌兵力之强岂非昭然可见者哉今计海内之地为方千里者有九区焉齐国集合其地止有九区之一以九区之一而欲服海内之八以大小衆寡强弱之势论之何异於邹之敌楚耶此臣所谓後必有灾也王若求遂所欲慎不可以兴兵构怨为也盖亦反其本乎反本则不论势而论理不以力而以德所欲者不求而自遂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贾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如是孰能御之

此一节书言反本在於行仁也孟子曰所谓反本者亦惟此不忍之仁而已今王?之於政者皆以施吾不忍之仁则仁恩所感皆归心向化非有以使之而若或使之矣将见天下之仕者知王之朝可以行道皆欲立於王之朝天下之耕者知王之野可以安业皆欲耕於王之野为商贾者知王之关市无征皆欲藏於王之市凡行旅者知王之道途不滞皆欲出於王之涂天下有苦其君之虐政而望王之救之者皆欲来赴王所而愬其苦是归仁之诚出於心之同然也其如是殆犹水之就下亦孰得而禁止之乎至此则大欲可遂而无事兴兵构怨为矣

王曰吾惛不能进於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於罪然後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此三节书言恒产之不可不制也齐王感於?政施仁之言请教於孟子曰致王之道诚不外於仁政但我智识昏昩不能遽进於此愿夫子辅导吾志凡政之何以?仁之何以施明以教我我虽不敏未能行之尽善然请尝试而为之以副夫子之教焉孟子乃指实之曰仁政先於保民保民先於制产盖产制而礼义自出此一定之理也若不假恒产而自有礼义之恒心者惟勤学问知礼义之士人为能然若无知之民一无恒产无所依藉则未免为饥寒所迫而因无礼义之恒心矣苟无恒心则将不顾亷耻出於礼义之外凡放荡偏辟邪枉淫侈之事无不为之矣及以此而陷於罪戾为人君者然後加以刑辟焉是欺民愚而以法罔之也焉有保民之仁人既在位而操得为之势忍为此罔民之事乎是故仁人而在位即明君也知夫民无恒心由无恒产而以制民之产为急焉度民分地计口授田必使仰足以事其父母而不忧贫俯足以畜其妻子而不苦乏岁之丰而乐也用度有余可以终身饱煖年之凶歉也有备无患可以免於死亡此可谓有恒产矣然後驱策之以归於善则心无苦累礼义自生其从善也自轻易而不难矣此所谓有恒产而有恒心故明君以制产为急也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此三节书言制民之产当有法乃可以保民而王也孟子又曰明君制产其尽善既若此而今也则不然产非不制也而古法不存追呼日迫为之民者上既不足以事其父母下又不足以畜其妻子虽丰乐之岁亦终身困苦一遇凶歉之年则辗转流离不免死亡若此者虽皇皇救死尚恐不足安有暇日以讲习礼义哉无恒产而无恒心所必然也王若恻然於心欲行仁政则何不反求其本而以制民恒产为急耶而制产则固有法矣一夫百亩之外又授地五亩以为之宅使树桑墙下以供蚕事则丝帛不缺而五十者可以衣帛而煖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孕字之时则七十者可以食肉而饱矣百亩之田勿夺其耕耨收获之时八口之家可以食之而无饥馁矣此制恒产之法也於是设为庠序而谨愼其教又於教中特重孝弟而申明其义焉由是人知教化恒心以生爱敬之诚皆出於心之不自己将见尊长之劳皆乐於代任颁白之人必无负且戴於道路者矣夫制产有法以至老者衣帛食肉无负戴之劳黎民不饥不寒知孝弟之义此即熙熙皥皥三代盛王之风也而谓不能王天下者未之或有臣所谓保民而王莫之能御者盖以此也区区桓文之事何足道哉战国之君皆争图霸功而不言王道盖以王道为难行耳不知不忍之心人皆有之但即此一念之微而推恩於百姓初无难也孟子反覆开导在齐王虽迷而不悟然而立言切实确可施行非帝王治平之良法与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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