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体用: 新论纲要即体用义,读者仍多茫然,今更略为阐述。治哲学者须于根本处有正确了解始得。若根本不清,即使能成一套理论,亦于真理无干,只是戏论。哲学上的根本问题,就是本体与现象,此在《新论》即名之为体用。体者,具云本体。用者,作用或功用之省称。不日现象而曰用者,现象界即是万有之总名,而所谓万有,实即依本体现起之作用而假立种种名。天地人物等名。 故非离作用,别有实物可名现象界,是以不言现象而言用也。

本体现起作用,亦云体现为用,或云由体成用。 此语须善会,不可妄计体用为二。哲学家往往误计本体是脱超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背后而为现象作根原。此乃根本迷谬。《新论》谈体用,正救此失。

体是无方所无形象,而实备万理含万善,具有无限的可能,是一真无待,故说不易。

用者,言乎本体之流行,状夫本体之发现。因为本体是空寂而刚健,空寂之空,非空无义,以无方所、无迷闇,故名空。寂者寂静,极虚灵故,地昏扰相故。刚健则力用至大、至强至神。 故恒生生不已,刹那刹那,新新而生,不守其故。 化化不停,刹那刹那,变化密移。 即此生生化化,说为流行,亦名作用或功用。

克就体言,是一极绝待,无方无相,无方所,无形相。

克就用言,是幻现相状,宛尔万殊。大用流行,有迹象现,如电光之一闪一闪,而似有物事如赤色者现。此赤色,即是闪动之迹象,亦云相状。本体之流行幻现相状,义亦犹是。既有相状,便宛尔成众多之相,非是一相,故云万殊。所谓万有,即依流行之相,而假立种种名。

体,喻如渊深停蓄之大海水。

用,喻如起灭不住之众沤。

曾航行海洋者,必见大海水全体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别觅大海水。又众沤各各以大海水为其体,各各二字注意。 非离大海水而各有自体。非字,一气贯下。

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故喻如大海水与众沤。大海水全成众沤,非一一沤各别有自体。沤之体即是大海水故。 故众沤与大海水本不二。宗教家说上帝造世界,而以上帝为超越于世界之上,即能造与所造为二。哲学家谈实体与现象,往往有说成二界之嫌,其失亦同宗教。 然虽不二,而有一一沤相可说,故众沤与大海水毕竟有分。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义亦犹是。沤相,虽宛尔万殊,而一一沤皆揽大海水为体故,故众沤与大海水仍自不二。体与用虽分而仍不二,义亦犹是。体用义,至难言。如上举大海水与众沤喻,最为方便。学者由此喻,应可悟入。哲学家或只承认有现前变动不居的万象为互相联系之完整体,即计此为实在。如此计者,实只知有现象界而不承认现象之有其本体,是犹童稚临洋岸,只见众沤而不知有大海水。

或虽计有本体,而不免误将本体说为超脱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后,致有二重世界之嫌。其于体用之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者,从来哲学家于此终无正解,此《新论》所由作。

已说体用,再克就用言之,则用非单纯的动势,必有两方面,曰翕曰辟。翕辟只是方面之异,自不可看作截然二片的物事。 辟乃谓神,神即心。 翕便成物。现似物质,而非果有实质。 物有分限,神无分限。心是无在无不在。《楞严经》七处征心,十番显见,形容得甚妙。 神遍运乎物而为之主,此理之常;物亦可以乘势而蔽其神,此事之变。物成,即不能无坠退之势。无机物犹不得发现心神,植物似已发现心神而仍不显著,乃至人类犹常有心为形役之患。物能障蔽心神,乃后天事势所有,不容否认。但神终为物之主,可以转物而不为物转,究是正常之理。 然神毕竟主乎物,宇宙自无机物而有机物,有机物由植物而动物,而高等动物,而人类,乃至人类中之圣哲,一层一层,见心神逐渐显著甚大,确尔官天地,宰万物。 而事势终亦不越乎常理矣。自《新论》问世以来,读者每不寻其底蕴与条贯,辄为不相干之攻难,故复撮要言之。

释体常义: 本体真常。老子言常道,道者,本体之目,常者真常。 佛氏言真如。佛说真如,亦本体之目,真谓真实。如者,常如其性,不变易故。论与疏皆云,真即是如,言真实即不变易,不变易者言其常也。 西洋哲学之中否认本体与夫以动变言本体者,可勿论;若其以真常言本体者,亦与东哲真常意义有相通处。至其陈述所见,有仁智浅深等等不齐,其思想各成体系,则吾《大易》所谓“一致而百虑”也。本体真常是一致处,而向下所见各不同是百虑处。 余于真常意义,体究二十年,若道本体不是真常的,则虚妄法何得为万化根源,何以名为本体?若道本体底自体是真常的,却又当深究。须知,一言乎本体,他便不是空无的,故有其自体可说。但此真常之云,既以不生不灭,不变不动为义,则此本体便是兀然坚凝的物事,他与生灭变动的宇宙互相对立,如何可说为宇宙本体?吾于此,苦究二十年,直至年将半百而后敢毅然宣布《新论》,以体用不二立言者,盖深深见到、信到、不能把本体底自体看做是个恒常的物事。而恒常者,言其德也。吾取一譬,如易之《坤卦》,以地方为言,后人遂谓《易》言地之自体是方的,此实错误。方者,言地德也。方故,承《干》而无邪曲,此地德之所为美也。吾《读经示要》已解明。 以此例知,曰真、曰常,皆从本体之德以彰之也。

儒者言天何耶?天者,本体之目,即真常义。中庸卒章,引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以虚无言天德也。无声无臭,即是虚无义。 虚无者,无形无象、无染污、无作意故名,非空无之谓也。言诚,即真实义,亦言其德也。言刚健、言生化,亦言其德也。言元亨利贞,皆言其德也。德字义训曰:德者得也。若言白物具白德,则以白者,物之所以得成为是物也。今于本体而言真常等等万德,则真常等等者,是乃本体之所以得成为宇宙本体者也。若无是诸德,何得肇万化而成万物,即本体之名,无可立矣。

德字含二义:曰德性、曰德用。德性之性,不可以西文性质字译,此性字极灵活也。德用之用,亦不可以西文能力或作用翻,此用字极灵活也。此等名词,望细心斟酌,勿便姑置。此答贺自昭书。真常等义,以本体之德言,而非以本体之自体言,此宜深究。若闇于此者,不可通《新论》。

释理: 宋儒似有云,理虽散在万事,而实管乎一心。语句或稍不同,不能全忆,而意实如此。 每闻学者好举此语,实不澈也。由此说,理仍纯在事物上,心能管统事物之理,而心犹不即是理也。凡宗守朱子之学者皆主此说。若如我义,心物根本不二。就玄学上说,心物实皆依真理之流行而得名。真理即本体之名,佛家以真如名为真理。伊川、朱子好云实理,亦本体之名。 此义见透,即当握住不松。因此在量论上说,所谓理者,一方面理即心,吾与阳明同;一方面理亦即物,吾更申阳明所未尽者。程子日理在物,科学家实同此意。如此,则先肯定实物,再于物上说有个理,是乃歧物与理为二也。自吾言之,物之成为如是之物即理也,不可将物与理分开。据常识言,即执物而求其理,智者却于万物而识众理散着。由此见理世界实无所谓物的世界也。你谓然否?吾欲量论中详谈理。老当昏世,恐未能也。《新论功能下章》有一段谈理气,而说理之一词,通体用而言。用之一名,核以吾义,则先儒所谓理气之气亦即是用,而用亦即是理,固不当离理与气而二之也。

伊川云:“冲寞无朕,万象森然已具。”以吾义通之,冲寞无朕,说为一理。万象森然,不可徒作气来会。当知万象森然,即是无量无边的众理秩然散着也。万象云云,即吾所云用,用即众理散着。前言用亦即是理者,以此。 冲寞无朕,而万象已具,是一理含无量理,故言体而用在。又当知,万象森然,仍即冲寞无朕,故言用而体在。是无量理本一理也。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宇宙人生真蕴,如是而已,妙极。

哲学谈到形而上之理,自是真真实实的物事。佛家云真理,伊川云实理,义意深微。如非真实,何能备万德而肇万化乎?空洞的形式,无实体而靡所寄,且无能生德用,将别假材料而与之合以成物。不悟空形式与顽笨材料,二本相离,又如何结合耶?前儒言理气,已多误。程朱犹未免支离,后学更甚,今更不堪问矣。答贺自昭。参看上卷《唯识上章》谈理处,及下卷《成物章》谈范畴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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