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百篇》须是味其温厚之旨,虚字尤须着眼,如“庶几夙夜”之“庶几”字,“尚慎旃哉”之“尚”字,意味均甚深长。又如“大夫夙退,无使君劳”、“缁衣之宜兮”云云,其言皆亲切恳挚,爱人如己,“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亦复同此意味。孔子说诗,但加一二虚字,如“有物必有则”,“民之秉懿也,故好是懿德”便自意味深长。程子亦善说诗,谢显道称之,见《近思录》卷三。 

  《匪风》、《下泉》之思,《黍离》、《麦秀》之感,自古诗人所悲。故豺虎构患,始有《七哀》(注);羁旅悲秋,是兴《九辨》。 

  (注)魏曹植、王粲、阮瑀,晋张载等均有此题诗。唐吕向注曹植《七哀》曰:“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 

  《凯风》之诗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有七子之母而不安于室,尚得谓之圣善乎?然如此却是好诗。会得此,方了得温柔敦厚之旨。 

  《柏舟》,贤者忧国之将覆,而述其危苦之词。邶始封及何缘并入于卫,事不可考。二章,“兄弟”盖谓同姓之国,灾患不相恤也。三章,申言不能忘忧之情。石则可转,席则可卷,忧心之来,不可以遣,欲强为无忧之容,亦不可得。四章,言小人用事,忠贤见屏。五章,以日喻君,日微是君失位之象。“不能奋飞”,欲救之而无从也。 

  《绿衣》,不必定为庄姜之诗,凡陵僭之微,上下易位,皆可以兴喻。三章,言乱生必有所自。“汝所治”者,明其自取之也。四章,有履霜坚冰之诫。再言“思古”,志正而言切矣。 

  《匏有苦叶》,未见其为刺氵㸒乱之诗,盖君臣道失,士之进用不以其义,贤者志于守正而诫彼躁竞之词。首章,言士当量分而动,不可妄进。次章,“济盈”言济者之阗壅,“不濡轨”言不得济也。“雉鸣求牡”亦喻轻合妄附之人。盖奔竞者必患得而失志,衔售者必自媒而无耻,君子之所贱也。三章,言女归之义必以其渐,以喻士之委质亦犹女之适人,安可弃礼灭义而苟进以干时哉。四章,乃正言君子非不欲仕,而恶无礼,所以人皆进而己独止者,欲待有道者而后往耳。   

  《兔爰》,“尚寐无讹”、“尚寐无觉”、“尚寐无聪”,衰彼昏之不悟也。“无为”、“无造”、“无庸”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同意。《中庸》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耯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雉、兔同为猎者所守,但雉急而兔缓,其不免一也。自曰“予知”者,犹之兔耳,此以兴利欲之为害大也。《易.系辞下传》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忧罹之萌,皆由私智妄作而起。作此诗者,其知道乎。 

  《葛藟》,《论语》:“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诗意盖叹礼意衰敝,人情至于忘亲倍义,轻求援系,谄附非人,自取其祸。杜诗云“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亦有此意,与“迢迢孤生桐,托根泰山阿”异矣。 

  《采葛》,葛、萧、艾皆草之贱者,以喻小人得君用事。人君近群小之情如是,是君臣道失,天下所由乱也。 

  《大车》,贤者以义自守,不肯苟进而与其友相诫之词。前二章,“大车”、“毳衣”二句,形车服之盛。“岂不尔思,畏子不敢”,言君子非不欲仕,然进不以义,不惟自失,亦贻友朋之辱,故不为也。“奔”谓趋进干时。逸诗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与此同意。末章,言人皆有死,无贤愚贵贱之异,彼小人贪据禄位,亦岂能长保者,君子自完其洁白,乃无疚于神明。古诗云:“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杜诗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与上二句同意。《离骚》云:“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杜诗云:“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与下二句同意。 

  《箨兮》,当是贤人君子处乱世互相警戒之词。《诗序》以为君弱臣强,不倡而和;朱子《集传》目为氵㸒词,均不及此说意味深厚。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此变风变雅之音也。乐天知命,为自证之真;悯时念乱,亦同民之患。二者并不相妨,佛氏所谓悲智双运也。但所忧者私小则不是。 

  伯夷、叔齐扣马之谏,见《吕氏春秋》,盖即太史公所本。然《采薇》之歌体裁不类《三百篇》,反与后世《紫芝歌》有相似处,当是春秋战国间,诸侯以暴易暴,民怒沸腾,而又不敢直指当时,托古以讽之作耳。

  子建《送应氏诗》云:“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灵运《登石门最高顶》云:“来人忘新术,去之惑故蹊。”一感城邑荒废之景,一状山径幽回之状,各具意境,而谢语实自曹出。曹语浑成,谢句则造作对偶,所以不逮。 

  陶公《咏贫士》云:“刍藳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谢公《初去郡》云:“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二诗同用子夏语,人所习闻。每揽斯言,以为子夏智足以知圣,学足以至乐,何至犹慕于外?如二公者,亦既超然不住于境,其言战胜者,盖犹释氏所谓内閟外现,曲为今时,非果情存取舍也。 

  谢曰:“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言游目虽旷而易逝也。陶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言物之生意犹自遂也。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则伤其不可留矣。夫物之方新,瞥尔成故,新既不住,故亦屡迁。由是言之,无物非新,无物非故,新故皆不可得,独有此怀与为迁变耳。 

  陶公时有玄言,托兴田园而词多危苦;谢客兼通义学,寄情山水而归于平淡。读其诗者,能于乐中见忧,方识渊明;能于忧中见乐,方识康乐耳。大抵文章之作,皆由豪杰之士与俗相违,是以形于篇章,寄其幽愤。陶则较为含蓄,故得全首领;谢则过露才华,故不免刑戮。 

  陶渊明《和张常侍》诗,可见乐中有忧之意。 

  自古以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陶诗云:“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真能得圣人之用心。 

  诗人皆善悟无常,而陶公直游无我,此其所以独绝也。 

  陶诗“孟夏草木长”、“结庐在人境”二首,俱现前实境,平白道出,绝不雕饰,自然高远。正如曾点之对,只是本地风光,非胸怀洒落,不能至此。乃知古来诗人犹多出位之思也。 

  陶诗云:“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又曰:“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诚有慨乎言之也。 

  陶公《连雨独酌》,只从《肇论》“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两句解之便足。盖陶公自得饮中三昧,故能及此。凡说诗、说禅,皆贵自证,不重义解。有神悟,自然活泼泼地,专以意识解会,终不免粘滞也。 

  陶诗殊不易读,《连雨独酌》词句多拙,而确系渊明说理,自道所悟境界语。“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便是忘情先后。“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以喻一念周遍法界。“顾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造语奇异,岂有饮酒而须“僶俛四十年”者,是知独者,独知之境界也。又《饮酒》之十三云:“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屈原对渔父言“众人皆醉我独醒”,以为醒胜于醉;靖节则自托于醉,以为醉胜于醒。“规规一何愚”,言醒者之计较利害也,“兀傲差苦颖”,言醉者之忘怀得失也。“寄言酣中客,日暮烛当炳”,若曰当续饮也。是故其所谓酒,不必作酒看;其所谓醉,不可作醉会。吾尝谓靖节似曾点,以其绰见天理,用现下语言说现前境界、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所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者,于此为近。 

  陶诗好处在于无意超妙而自然超妙。似此境界,确不易到。东坡和陶诗无一首相似,如《和饮酒》云“三杯洗战国,一斗销强秦”,则剑拔弩张矣。 

  谢灵运《斋中读书》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用“投阁”事而唯缀“阁”字,义不可通。

  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诗。“早闻夕飚急”,言通夕风不止也;“晚见朝日暾”,言日落犹初出也。以“早”“晚”“朝”“夕”穿插用之,亦琢句之过。杨用修盛称其巧,胡元瑞极诋其谬,不免好恶之偏。然此等句,要自不可为法。

  谢灵运《赠从弟惠连》云:“夕虑晓月流,朝忘曛日驰”与“早闻夕飚急,晚见朝日暾”亦同一句法。知是谢公得意之构,故屡换用之也。

  谢诗《过白岸亭》云:“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黄鸟不可仅谓之“黄”也。此与“子云阁”同一语病。

  谢诗《道路忆山中》云:“怀故叵新欢”,言有怀故之感,虽有新欢不能为乐也。“叵”字似未妥。

  谢诗《入彭蠡湖口》云:“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与左思之“何必丝与竹,无事待啸歌”。刘琨之“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谢惠连之“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同一病。

  谢诗《入华子岗》云:“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遁贤”,亦合掌语。

  远公(晋高僧慧远)诗仅传“崇岩吐清气”、“本端竟何从”二篇,玄致故自不朽。

  右军《兰亭诗》富于玄味,而历来选家皆遗之,亦可异也。

  林公诗为玄言之宗。

  义从玄出而诗兼玄义,遂为理境极致。林公造语近朴而恬澹冲夷,非深于道者不能至,虽陶、谢何以过此。缅想高风,穆然神往,安得起斯人而与之游哉。

  郑道昭五言句律颇存元嘉遗则,而不免蹇滞。

  余向论诗,推盛唐王、岑、高、李,比来稍有不同。香山一年作乐府五十首,佳者可得三分之一。元微之才短,只和得十二首,无一佳作。温飞卿虽晚唐亡国之音,而所为乐府,字字精炼,亦不易到,古人不可及也。义山绝律好,吾能之,香山乐府亦可及,温则难能,杜则时有相类处而已。

  唐人五律中,孟浩然能以古为律,往往不觉其对偶,此专以气胜者。

  孟诗高浑超迈,乃诗中之逸品。

  王摩诘诗自有境界。《终南别业》中“中岁颇好道”一首,大似陶诗。《辛夷坞》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

  王右丞《云溪杂题.莲花坞》,五绝中妙境也。

  王右丞《西施咏》,盖讥小人幸进而遗其故交者。“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希。要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二十字,形容骄盈意态,未免过毒。然俭佞得志事相,的是如此。吾独为西施抱屈者,无端被人刻画,若自始便从鸱夷子游,不入吴宫,何至遭人指目,乃知绝色真不幸也。

  唐人王摩诘画中有诗,作《雪里芭蕉图》,虽现实所罕见,而设想甚奇。

  太白豪放,得骚人之旨;工部恻怛,有《小雅》之风。

  论太白者,每以其好言神仙,歌醇酒美人而少之。由今观之,实多有托之词,未可据成说为定论。且彼言神仙,实曾修炼,知丹诀。《吊比干》文,则儒家言也。《为窦氏小师祭璿和尚文》,则明于义学。文字亦皆上承六朝,异于韩柳,古人要为不可及也。

  《太白集注》引山谷有云:“太白乃人中麟凤,虽梦呓或作无益语,决无寒乞相。”此说良是。太白、东坡于义理固说不上,然天才豪放,胸襟洒落,不似今人满肚皮计较。

  少陵秦州至成都纪行诗,风骨在建安以上,直似曹孟德《苦寒行》。固由山川险阻,行旅忧伤,有以发之。而体物哀民,一一从恻怛流出,怨诽不怒,真《小雅》诗人之志也。

  少陵句云:“老去诗篇浑漫与”,言不经意也。

  少陵论诗绝句题曰:《遣闷》,盖谓荡涤愁怀,非敢论量今古也。

  杜诗《夏夜叹》佳处在“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四句,见其体物之细。以下兴起戈士之苦,则恻怛之怀也。细读之,觉其音调铿锵,此唐诗宋诗之别。

  杜诗注尽多,近觉《心解》颇好。此书分体编辑,非选本。

  老杜《石壕吏》、《无家别》等篇,皆出于王仲宣《七哀诗》。曹子建亦有《七哀诗》,视仲宣故不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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