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附一段专论女性文学和女性情感。

三百篇中——尤其国风——女子作品,实在不少。如《绿衣》、《燕燕》、《谷风》、《泉水》、《柏舟》、《载驰》、《氓竹竿》、《伯兮》、《君子于役》、《狡童》、《褰裳》、《鸡鸣》,或传说上确有作者主名,或从文义推测得出。我们因此可想见那时候女子的教育程度和文学兴味比后来高些;或者是男女社交不如后世之闭绝,所以他们的情感有发舒之馀地,而且能传诵出来。内中有好几篇最能发挥女性优美特色。如: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谷风》)

如: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毋怒,秋以为期。(《氓》)

这两首都是弃妇所作,追述从前爱情,有不堪回首之想。一种温厚肫笃之情,在几句话上全盘托出。又如: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君子于役》)

伤离念远,四个字抵得千百句话。又如: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惟我仪。

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柏舟》)

这首相传是卫共姜所作。父母逼他离婚,他不肯,那坚强的意志和专一肫笃的爱情都表现出来;却是怨而不怒,纯是女子身分。又如: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尔不臧,我思不闷。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载驰》)

这首是许穆夫人所作。他是卫国女儿,卫国亡了,他要回去省视他兄弟;许国人不许他,因作此诗。一派缠绵悱恻,把女性优美完全表出。

女子很少专门文学家,不惟中国,外国亦然。想是成年以后受生理上限制所致。汉魏以来女性作品,如秦嘉妻徐淑,如班婕妤,各有一两首,都很平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似是唐人所谱;《悲愤》两首,大概是真。他遭乱被掠入匈奴,是人生极不幸的遭际。他自己说:

薄志节兮念死难,虽苟活兮无形颜。

可怜他情爱的神圣,早已为境遇所牺牲了;所剩只有母子情爱,到底也保不住。他诗说:

……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今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我们读这诗,除了同情之外,别无可说。他的情爱到处被蹂躏;他所写全是变态,但从变态中还见出爱芽的实在。

窦滔妻苏蕙的《回文锦》,真假不敢断定,大约真的分数多。这个作品技术的致巧,不惟空前,或者竟可说是绝后,但太雕凿违反自然了。他说:“非我佳人(指窦滔)莫之能解。”只能算是他两口子猜谜,不能算文学正宗。若说这作品在我们文学史上有价值,只算他能够代表女性细致头脑的部分罢了。

苏伯玉妻《盘中诗》: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

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

这首不敢断定必为女性作品,但情绪写得很好。

古乐府中有几首,不得作者主名,不知为男为女。假定若出女子,便算得汉魏间女性文学中翘楚了。如: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然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馀。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又如:

……夫婿从南来,斜倚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这类诗很表示女性的真挚和纯洁,我们若认他是女性作品,价值当不在《谷风》、《氓》之下。

唐宋以后闺秀诗虽然很多,有无别人捉刀,已经待考;就令说是真,够得上成家的可以说没有。词里头算有几位。宋朱淑真的《断肠词》,李易安的《漱玉词》,清顾太清的《东海渔歌》,可以说不愧作者之林。内中惟易安杰出,可与男子争席,其馀也不过尔尔。可怜我们文学史上极贫弱的女界文学,我实在不能多举几位来撑门面。

男子作品中写女性情感——专指作者替女性描写情感,不是指作者对于女性相互间情感——以楚辞为嚆矢。前段所讲“美人芳草”就是这一类。如: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湘夫人》)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少司命》)

这几首都是描写极美丽极高洁的女神,我们读起来和看见希腊名雕温尼士女神像同一美感,可谓极技术之能事。这种文学优美处,不在字句艳丽而在字句以外的神味。后来摹仿的很多,到底赶不上。李义山的《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全从以上几首脱胎,飘逸华贵诚然可喜,但女神的情感,便不容易著一字了。

汉魏古诗,写两性间相互情爱者很多,专描女性者颇少,今不细论。六朝时南北人性格很有些不同,在他们描写女性上也可以看出。北朝写女性之美,专喜欢写英爽的姿态。如: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无。

请客北堂上,坐客青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

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

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陇西行》)

读起来仿佛入到欧洲交际社会,一位贵妇人极和霭极能干的美态,活现目前。又如:

……朝辞爷娘去,宿暮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

……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木兰词》)

这首写女子从军,虽然是一种异态,但决非南朝人意想中所能构造。最妙者是刚健之中处处含婀娜,确是女性最优美之点。

南朝人便不同了。他们理想中女性之美,可以拿梁元帝的《西洲曲》做代表。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视飞鸿。

飞鸿满汀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

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首诗写怀春女儿天真烂漫的情感,总算很好,所写的人格亦并不低下;但总是南派绮靡的情绪,和北派截然两样。后来作家,大概脱不了这窠臼。

唐诗写女性最好的,莫过于杜工部的《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工部理想的佳人,品格是名贵极了,性质是高抗极了,体态是幽艳极了,情绪是浓至极了。有人说这首诗便是他自己写照,或者不错。总之描写女性之美,我说这首诗千古绝唱。

太白《长干曲》摹仿《西洲》很像,写小家儿女的情爱,也还逼真,但价值不过尔尔。

李义山写女性的诗,几居全集三分之一,但义山是品性堕落的诗人,他理想中美人不过倡妓,完全把女子当男子玩弄品,可以说是侮辱女子人格。义山天才确高,爱美心也很强,倘使他的技术用到正途,或者可以做写女性情感的圣手,看他悼亡诸作可知。可惜他本性和环境都太坏,仅成就得这种结果。不惟在文学界没有好影响,而且留下许多遗毒,真是我们文学史上一件不幸了。

词里头写女性最好的,我推苏东坡的《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回,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好处在情绪的幽艳,品格的清贵,和工部《佳人》不相上下。

稼轩的: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

白石的:

想佩环夜月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疏影》)

都能写出品格。柳屯田写女性词最多,可惜毛病和义山一样,藻艳更在义山下。

曲本每部总有女性在里头,但写得好的很少。因为他们所构曲中情节,本少好的,描写曲中人物,自然不会好。例如《西厢记》一派,结局是调情猥亵,如何能描出清贵的人格?又如《琵琶记》一派,主意在劝惩,并不注重女性的真美。所以曲本写女性虽多,竟找不出能令我心折的作品。内中惟汤玉茗是最浪漫式的人。《牡丹亭?惊梦》里头,确有些新境界。如: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爱好是天然”这句话,真所谓为爱美而爱美,从前没有人能道破。写女性高贵,此为极品了。底下跟着衍这段意思,也有许多名句。如: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韶光贱。

如: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

如: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些词句,把情绪写得像酒一般浓,却不失闺秀身分,在艳词中算是最上乘了。

这段末后,还有几句话要讲讲。近代文学家写女性,大半以“多愁多病”为美人模范,古代却不然。《诗经》所赞美的是“硕人其颀”,是“颜如舜华”;楚辞所赞美的是“美人既醉朱颜酡,娭光眇视目层波”;汉赋所赞美的是“精耀华烛俯仰如神”,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凡这类形容词,都是以容态之艳丽和体格之俊健合构而成,从未见以带着病的恹弱状态为美的。以病态为美,起于南朝,适足以证明文学界的病态。唐宋以后的作家,都汲其流,说到美人便离不了病,真是文学界一件耻辱。我盼望往后文学家描写女性,最要紧先把美人的健康恢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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