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无“词”字,通作“辞”。《说文》:“辞,讼也。”案辞与词别。《说文》:“词,意内而言外也。”明乎我所欲言,必有司我言者,而后可以尽我之词,故隶司部。意者,司我言者也,故曰内。意与志不同,故词与诗不同。“诗,志也。”《说文》:“从言,寺声。古文从言,之声。”心之所之为志,善于诗者由衷而出。一意孤行,随其心之所之,以求合于六义之府,其至者可以感天地,通神明,惊风雨,泣鬼神,以成一家之言,以为万世之法者,盖其志先定也。否则点窜《尧典》,涂改《生民》,堆垛为工,雕缋相尚,形式具在,而真意不存。既不成其为诗,人亦莫测我志之所在矣。无怪乎有心创作者,举欲一扫而空之也。词则源出于诗,而以意为经,以言为饰,意内言外,交相为用,意为无定之意,言亦为无定之言,且也意不必一定,言不必由衷。美人香草,十九寓言,其旨隐,其辞微,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后人作词之法,即古人言乐之法也。盖忠臣义士,有郁于胸而不能宣者,则托为劳人思妇之言,隐喻以抒其情,繁称以晦其旨,进不与诗合,退不与典合,其取径也狭,其陈义也高。其至者则东西南北,惝恍无凭。虽博考其生平,亦莫测其真意之所在。而又拘以格律,谐以阴阳,毫厘杪忽之微,不得自我而作古,必有司我言者,不能随我心之所之也,故与诗相成而适相反。此即有心创作者,以新体施之诗者可,以新体施之词则不可,故不能别出一途以相夸耀也。上自三唐,迄于元季,根柢骚雅,各有可观。言词者必奉以为宗,不独其音节之可法也。盖风人之意,犹有存焉者而。入明洪武以来,以至有清乾隆之末,目为小道,此道几衰。复惑于张綖《诗馀图谱》、程明善《啸馀谱》、赖以邠《填词图谱》诸书,以为字句可以出入。阳羡万氏出,始辞而辟之。嘉庆以还,学者知长短句之不足以言词也,于是考四声,明读法,而尤斤斤于去上之分以纠其失。所惜者,乐谱沦亡,无从按拍,文人弄笔,仅在一字之功。然而浙派、常州派之分,即由之而起。虽曰各有所取,亦无谓之争矣。若不知而妄作者,则间亦有之焉。王昶《明词综》、《清词综》,黄燮清《续清词综》诸书,不过以人存词,以词存人,要无当于风雅之意,以之汛览焉可也。夫取法乎上,仅得乎中,爱古薄今,必求一当,综其得失,以识盛衰。或略或详,在所不计。知我罪我,尤非我知己。

壬戌仲秋毓盘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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