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清欽授徵仕郎、日講官、起居注、翰林院檢討、祖考竹垞府君行述

嗚呼痛哉!我王父竟棄不孝桂孫等而長逝耶!

自己卯冬,痛遭我父之變,壬午春,復遭我母之變,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所以延息至今者,幸賴我王父提攜鞠育,相依爲命未嘗離膝下也。不孝等念王父雖年高,素善頤養,少疾病,今已踰大耄之年,耳目未衰,著書不輟。竊謂天假之年,百齡可冀,奉侍之日尤長。孰意病痁七日,遂致不起也耶?天乎,痛哉!不孝等尚何以爲生哉!既又念我王父一生,文章經術爲海内儒宗,出處遭逢爲詞林盛事,不孝等若泯然以死,不丐當代大君子大手筆譔次事行,勒諸貞珉,用垂千百世,則不孝等負罪滋大。謹追憶所聞,略陳萬一,冀采擇焉。

王父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先世系出唐茶院公諱瓌之後,世居吴中,至明十世祖西灣公諱煜自吴江盛澤之三家村,贅於秀水商河陳氏,遂家焉。西灣公生耕樂公(諱福緣),耕樂公生月梅公(諱恭),月梅公生二子,長慕椿公(諱敬),次慕萱公(諱彩),慕萱公生東山公(諱儒,字宗魯),以醫顯,仕至奉政大夫,太醫院院使,以五世祖貴,贈光禄大夫、柱國少保、太子太保、户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妣唐氏、生妣王氏俱贈一品夫人,而月梅公、慕萱公兩世,皆贈官如東山公,妣皆一品夫人。東山公生四子,長鳳川公(諱國楨),以子廣原公(諱大啓)貴,累贈通議大夫、刑部左侍郎;次瑞寰公(諱國祥),以嗣子君揚公(諱大烈)貴,贈工部營繕司主事;次即五世祖養淳公(諱國祚,字兆隆),以太醫院籍,補順天府學生,中萬曆壬午鄉試,癸未賜進士第一人,除翰林院修撰,知起居注,歷司經局洗馬,遷諭德,進右庶子,戊戌以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攝本部尚書事。是年命入東閣,加太子太保、進文淵閣,尋以户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傅回籍,卒贈太傅,謚文恪,事詳國史,配何氏封一品夫人;次養浩公(諱國禮),官太醫院吏目。文恪公子六人,高祖考忱予公居長(諱大競,字君籲),由官生除都察院照磨,歷都事,署經歷司,天啓初授階修職郎,轉後軍都督府經歷司都事,晉階文林郎,尋升太僕寺丞,遷工部營繕清吏司主事。先是河南道御史梁夢環羅織朝士之不附己者,公以文恪公喪奔回籍,尚未起復,夢環誣奏,下法司提問。會思陵即位,公入都上疏自訟,獲免,出知雲南楚雄府事,官舍如僧舍,民愛如慈母。甫八月,聞母何太夫人訃,解印綬歸,卒。配徐安人,華亭文貞公(諱階)之曾孫女。忱予公子五人,長即曾祖考晦在府君(諱茂暉,字子若),萬曆中,補秀水縣學生,天啓五年九月,承祖蔭授中書科中書舍人。好博覽經史之外,諸子百家靡不兼綜,性樂取友,復社第有集,同盟奉爲倫魁。所輯《禹貢補註》,徐闇公孝廉謂:當與程泰之、傅同叔并傳。卒,有《晦在先生集》,以王父通籍,康熙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覃恩贈徵仕郎、日講官、起居注、翰林院檢討。曾祖妣鄭,贈孺人,海鹽端簡公(諱曉)之曾孫女。次本生曾祖考子蘅府君(諱茂曙),天啓初,補秀水學生,甲申後棄去。及卒,鄉人私謚安度先生,撰《兩京求舊録》,有《春草堂遺稿》,配華亭唐孺人,禮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事文恪公(諱文獻)之孫女,知石屏州事(諱允恭)之女。事詳《户部長洲汪公墓志銘》。安度先生子三人,我王父其長也,晦在先生無子,以序立王父爲後。

王父幼鞠於生高祖妣蔡孺人。生數歲,屢覩神物怪異之狀,從旁者輒無所見,及就塾,書過眼即能覆誦,不遺一字,有神童之目。塾師胡先生偶舉“王瓜”俾作對,王父應聲曰:“后稷”。師怒,欲加夏楚。曾叔祖芾園先生見而奇之,後遂同譚舟石左羽、陸孝山、義山諸表伯叔祖請業焉。王父日記萬言,讀時藝至二十餘篇,每發一題,下筆千餘言立就,同學罕有儷者,於詩藝尤工。曾祖姑父五經博士元孩譚公視王公猶子,以國士許之。

崇禎十三年辛巳,浙東西大旱,飛蝗蔽天,饑,人相食。自先太傅文恪公以宰輔歸里,家無儲粟,先高祖繼之,益以廉節自礪,知楚雄府事還,力不能具舟楫,假貸於上官而後就道。至是,先高祖已卒,本生曾祖考安度先生家計愈窘,嘗至絶食。高叔祖君平公通判成都,以蜀江米四斛貽安度先生,米色殷而糲,食之鮮可以飽,王父讀書自若也。當時,文尚浮華駢儷,芾園先生獨賞嘉定黄陶庵文,以稿授王父。既而語曰:“河北盗賊,中朝朋黨,亂將成矣!何以時文爲?不如舍之學古。”乃授《周官禮》、《春秋左氏傳》、《楚詞》、《文選》、丹元子《步天歌》,人皆笑,以爲迂,俄而亂不可遏矣。

甲申,年十六。安度先生去先太傅碧漪坊舊第,避兵夏墓蕩。本生曾祖妣唐太孺人病終丙舍,王父朝夕躃踊,每上食,號慟不能起。於時安度先生家貧多難,爲王父擇配,贅於教諭馮公宅,自攜兩叔祖播遷塘橋之北。生高祖妣蔡孺人又殁,益窮苦。

王父既婚,留馮村。有華亭王鹿柴先生過馮公,見王父問曰:“曾學詩否?”對曰:“未也。”先生乃言曰:“詩有一學而能者,有終身學之而不能者,洵有别才焉。”酒至,舉古人名俾王父屬對,如顧野王對沈田子,鄭虎臣對沈麟士,蔡興宗對崔慰祖之類,難以悉數。先生見王父應對不窮,語馮公曰:“此將來必以詩名世,其取材博矣。”

無何,偕先王母馮孺人至塘橋,侍養安度先生,所居隘,不能容,遂賃梅會里道南茅亭之居,迎先生至里,繼又移居接連之橋。結里中人周青士、繆天自、沈山子及家孝廉近修諸先生,以詩歌唱和,遠近稱詩者咸過梅會里,就王父論風雅,流派靡不心慴。同里倦圃曹公見王父詩文尤擊賞之。

乙未,始游山陰,過梅市,訪祁氏晜弟,留數月。明年,海鹽楊公官嶺南,以幣聘王父課其子,即晚研先生兄弟也。留二年,交屈處士翁山、陳處士元孝。時曹公領藩粤中,交相唱和。又明年歸里,復偕曹公及愚山施公、王處士于一、陸處士麗京於湖上,爲文酒之會。壬寅,訪馮公於歸安儒學。癸卯,客永嘉,其冬,安度先生病革,王父忽心動,辭歸。歸未旬日,而安度先生棄世,王父哭泣盡哀,喪事靡不中禮。

明年,偕高念祖先生客京師,尋至雲中,訪副使曹公,轉客太原。王父方欲注歐陽《五代史》,以五代之主,其三皆起於晉陽,最後劉旻三世固守其地,恒策馬縱遊覽,其廢墟冢墓之文,祠堂佛刹之記,靡不搜剔,以資考證。

又明年,留左布政司廣平王公官廨,公所藏白玉椀,直累千金,用以讌王父,王父愛之,俾留書屋,命廚人月致桑落酒二甕,其致敬如此。丁未秋,自代州復至雲中,訪曹公。公雅好王公填詞,酒闌燈炧,更迭唱和,甫脱稿即爲銀筝檀板所歌。已而訪孫少宰退谷先生於北平,先生謝客著書不妄延接,一見王父,即訂忘年之好。王父客遊南北,必橐載《十三經》、《二十一史》諸書自隨,先生過旅寓見插架,謂人曰:“吾見客長安者,務攀援馳逐,車塵蓬勃間,不廢著述者,惟秀水朱十一人而已。”明年,客濟南中丞劉公幕,贊公疏,請封周公後裔爲五經博士,既而事不果。

己酉春,謁孔林,過鄒縣謁孟子廟。是秋,歸葬安度先生、唐太孺人於長水之東。先是,王母馮孺人徙居西河村舍,尋還梅會里,自甲申後避兵,田舍凡十餘徙。王父性愛竹,所居必有竹之地,至是買宅於鄰宅,西有竹,因以“竹垞”自號焉。是年,爲先父完婚,尋復客濟南,挈先父以行。

明年冬,復入都。偕同里李先生秋錦、吴江潘先生稼堂、上海蔡先生竹濤遊西山,有詩一帙,傳鈔者不絶。又明年,客江都,與魏處士冰叔定交。處士以古文自命,獨稱王父所作,謂考據古今人物得失爲最工。崑山顧寧人先生亦謂王父古文辭出侯朝宗、王于一之上。新城王公阮亭又謂王父之文紆餘澄澹,蜕出風露,於辨證尤精。其爲名流所推服如此。爰取所著詩古文辭編爲《竹垞文類》二十六卷刊行。癸丑,留潞河龔僉事幕中,與公子蘅圃先生唱和,結契殊厚。乙卯七月,曾祖考晦在府君卒,九月,自潞河奔喪回里。

越二年,戊午,天子法古制科取士,特詔在廷諸臣暨督撫大吏各舉博學之彦,毋論已仕未仕,徵詣闕,月給太倉禄米。王父被薦入都。明年三月朔,召試太和殿,廷發賦、序、詩各一首,學士院散官紙,光禄布席賜讌體仁閣下。中使傳旨:向來殿試進士定例,立而對策,今以爾等博聞,特賜坐賜食。僉謝恩畢,既納卷。次日,天子行大蒐禮,次郊圻,束卷授三大學士暨掌院學士,定其高下。益都馮公讀王公卷,嘆爲奇絶。天子親拔置一等,得除翰林院檢討、充明史纂修官,騎驢入史局,卯入申出。監修、總裁交引相助,而館閣應奉文字,院長不輕假人,恒屬王父起草。

越二年,辛卯,上命增置日講官,知起居注八員,王父與焉。是秋,典江南試,拜命之日,屏客不見。既渡江,誓於神,入闈,矢言益厲,關節不到。榜放,人皆悦服。明年春,入都,蔚州尚書衣朝衣過王父再拜,曰:“吾非拜君也,慶朝使之得人也。”時王母馮孺人由水路北上,無家具,僅載書兩大簏,盗劫所居,止餐錢二千、白金不及一鎰也。

壬戌除日,侍宴保和殿。癸亥元日,賜宴太和門。十三日復賜宴乾清宫。是夜賜内紵表二裏一。十五日侍食保和殿,是日再入保和殿侍宴。二十日召入南書房供奉,恩賜禁中騎馬。三十日,上自南苑回,賜所射兔。二月二日賜居禁垣景山之北黄瓦門東南。駕幸五臺山回,賜金蓮花、銀盤菇,尋復賜紵、賜御衣帽、賜醍醐飯,賜鰣魚,又賜法酒、官羊、鹿尾、梭魚等物,皆大官珍品。甲子元旦,王父方侍宴,天子念講官家人,復以肴菜二席特賜王母,馮孺人九拜受之,洵異數也。王父念聖恩深重,矢以文章報國,凡詩篇經進,上輒稱善。

居一年,名掛彈事,吏議當落職,天子憐王父才,止左謫焉。三月,自禁垣徙居宣武門外。時先王母病,病愈,八月浮舟潞河而還。王父寓古籐書屋,日與坐客賦詩,復取通籍以後所作,名曰《騰笑集》刊之。既罷官,貧不能歸,留京師。以遼、金、元、明歷代建都於是,乃采摭羣書,自六經以至百家、二氏、國史、家集、方輿、海外之記載,遺賢故老之傳聞,靡不蒐録,凡千六百餘種,集之爲《日下舊聞》,踰年而書成。又以經學宜本漢唐諸儒箋疏,以窮其源,乃集古今説經之書,掇其大義,稽其存佚,爲《經義考》。己巳三月,自古籐書屋移寓槐市斜街。越二年,補原官。明年正月復罷官,三月解維張灣,是秋旋里。

尋遊嶺南,時先父客家中丞徽蔭公幕府,王父至,即隨侍歸里。明年二月,王母馮孺人卒。丙子夏,結曝書亭於池南,爲遊憩之所。歲在戊寅,王父年七十矣,思攜所著經籍詩文刊之建陽麻沙村首。夏偕查表叔夏重先生入閩,不孝桂孫隨侍,抵崇安,遊武夷幔亭九曲之勝。抵福州,訪方伯汪公學使汪君,汪君試竣,率諸生來謁,先期爲王父介雅。七月發福州,至建寧登舟送客,失足墮水,已而病瘧,八月初抵家猶未痊。先父憂甚亦病,王父尋愈。其冬,四叔祖彦琛公卒,經紀其喪,悲悼不止。己卯春,天子省方江浙,王父至無錫迎駕。是年十月,先父竟以疾終,王父慟甚,曰:“吾儲書八萬卷,與吾子讀之,今已夭死,誰讀我書者!”

壬午春,先母沈孺人復以病終,王父心愈憂戚,不能家居,旋攜從叔襲遠寓吴門張孝廉匠門書屋、顧孝廉秀野草堂暨徐上舍白華書屋,中丞宋公數招遊讌。尋輯《明詩綜》,開雕於白蓮涇之慧慶僧舍。明年癸未,翠華南幸,王父復至無錫迎駕。甲申二月,徐上舍七來,請遊洞庭,王父偕諸君,坐赤馬船渡太湖,抵西山,宿消夏灣,縱遊石公林屋諸勝,返於慧慶。於時詣招提問業者,接於道途,無不饜所欲而去,弟子著録日益衆。

明年乙酉,上南巡,三月無錫迎駕,三日朝前行殿,尋幸浙江,駐蹕菜花涇。皇太子遣近侍二員入城至先少保東山公舊第,問王父近狀,以村居離城三十里,乃去。時王父已至杭州候駕臨幸。四月七日,皇太子又着近侍問王公飲食藥餌之類,及有子幾人、孫幾人,曾出仕否?王父悉以對。是日,偕德清徐公朝見皇太子於行殿,令旨賜坐賜食,命賦《白杜鵑花》詩,皇太子稱善勿置,特書“風追夾漈”四字匾額以賜,又賜七言對聯云:“白雪新詞傳樂府,青雲舊路列仙班。”既,又賜表里八,謝恩出,命小内監扶掖而行。初九日朝皇上於行殿,進《經義考》一套,又進皇太子《經義考》一套。上諭查供奉聲山:“朱彝尊此書甚好,留在南書房,可速刻完進呈。”查公傳命。王父是日同諸公留駕,特賜“研經博物”四字匾額,跪領謝恩而出。同時拜御書者二十人,王父獨賜匾額,出宸衷殊渥也。十二日駕回蘇州。十五日皇太子命織造敖公召王父進見,免行禮,賜坐。問:“年老喜食粥否?”王父回奏:“正每日食粥。”即命進粥。皇太子問:“你弟子在内廷者幾人?”回奏:“查昇、汪士鋐、錢名世都是臣的弟子。”皇太子即傳錢君至行殿,云:“這是你的先生,故着你陪他。”旋以睿製詩集賜觀,并問作詩之法。王父從容敷對移時,睿顔深悦。又問:“藏書幾何?”回奏:“臣家素貧,不能多購。”命以書目進呈。皇太子問:“這書目是誰寫的?”回奏:“是臣孫寫的。”蒙皇太子稱好。又問:“平日著述幾何?”王父開目進呈。皇太子顧謂近侍曰:“這老翰林是海内第一讀書人,看看亦是好的。”王父感泣謝恩出,仍命近侍扶掖至宫門外。尋同諸公送駕至無錫皋橋而返。

是年秋,客三城與通政曹公酬唱者浹月,稻孫隨杖履焉。歸,葬歸安教諭馮公暨配胡孺人、繼董孺人於馮氏祖塋之旁。又爲舅祖原潔公立後。明年正月,葬生高祖妣蔡孺人、曾祖考晦在府君、曾祖妣鄭太孺人、曾叔祖子荃公、曾叔祖母陸孺人、叔祖千里公、叔祖母沈孺人三世七棺,於下徐蕩楚雄公兆之右。王父立雨雪中,親視井椁,葬畢而返。

明年丁亥,客吴。三月,天子復南巡,仍往無錫迎接,尋幸浙江,朝於西湖行殿。偕相國陳公、學士佟公,先後湖上賦詩。駕回,王父以足疾復發,送至五里亭。上遥見王父,顧問内侍曰:“這是朱彝尊麽?”内侍傳問,王父回奏:“臣是朱彝尊。”御舟行速,不及再奏。

明年,編《曝書亭詩文集》。時連年水旱,米穀騰貴,饑民塞路。七月中,王父倡始爲粥以食餓者,遠近就食日數千人。八月二十一日爲王父八十初度,適有從叔祖有舟公之戚,罷稱觴焉。今年正月,菽麥未熟,饑民轉多,王父憂之,復偕里人爲粥於古南禪院,請太守臧公委官董其事,每日就食者幾二萬人,自二月初至三月中乃止。聞詔青宫再建,王父賦詩有“復覩重光日,無煩四老人。堂懸銀牓舊,笥出紵衣新”之句。

四月,將交所輯《鹺志》於曹公,攜稻孫再至維揚,留真州,曹公數過旅話,許爲刊集。時大理李公、都運李公適來會,都運尋以畫舫送行,渡江而歸。閒居謂稻孫曰:“凡學詩文,須根本經史,方能深入古人窔奥;未有空疏淺陋、剿襲陳言而可以稱作者。今汝年已長,《記》云:‘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斯言而三復也。”因招弟子王布衣、沈秀才翼、家上舍琪諸君過醧舫,讀書賦詩者踰月。尋發雕《曝書亭詩文全集》,每日删補校勘,忘其勞焉。九月中,得澤州相國寄懷長律,誦其“入直居人後,投林在鳥先”等句,謂可稱詩史。十月七日值掃先少保東山公墓,王公感微疾,不能詣墓所,命桂孫等代往。明日,起坐娱老軒中,微有倦態,食粥一甌,午後不復進食,自此寒熱間作,然神氣如故。桂孫等以王父年高,非參桂不能補,醫者亦云宜服,而請命王父而服之。是夜甚相安,謂稻孫曰:“吾集不知何日可刻完,年老之人不能久待,奈何!”又謂:“《建文實録》曲學紕謬,附會成書,我病稍差,尚當考正,續爲之,無使後世滋惑也。”晚刻進葠湯,是夕寒熱又作。從叔襲遠自吴門歸問疾。王父張目曰:“汝吴中來,知太守陳公近績否?”次日,錢姑父、姑母攜諸表弟自桐鄉來問安,王父執姑母手曰:“我望汝甚切,來何遲也。我無他病,惟寒熱拘縮耳。”至晚,桂孫等執燭進葠湯,王父猶起坐,手執椀飲畢,襪既着,復脱去就枕。桂孫等環泣問王父,王父並不及家務,惟數問局中剞劂事,俄而微睡,聲息漸沉,至漏下三鼓,遂長逝矣。

嗚呼,痛哉!我王父幼經亂離,隱居田野,不求聞達;繼而海内乂安,授徒不給,擔簦遠遊南北萬里,交天下鉅儒遺老。所爲詩古文辭,推重當世,又嘗集唐人詩爲長短句,流播朝野,樂府歌之。性不好治生,所得脩脯,以分故舊,讌賓客不少靳惜。通籍後,惟守先太傅文恪公墓田七十畝,不增廣尺寸。歸里以來,惟以著述自娱,故人及門弟子餽贈,輒以購書。至爲人作志銘,必發其潛德懿行,不爲溢美諛墓之文,雖有力不能得也。平生篤於倫紀,爲兩叔祖畢婚娶、治喪具,視姪如子,撫姪女爲女,不能婚者婚之,不能嫁者嫁之,外孫之幼孤者撫育成就之,遇故人子尤厚。喜嘉借後學,一藝之善,必爲游揚。至被人傾陷,或從而下石者,亦惟順以處之而已,未嘗介於懷也。

王父所輯,有《經義考》三百卷,《日下舊聞》四十二卷,《詞綜》三十卷,《明詩綜》一百卷。又撰《瀛洲道古録》、《吉金貞石記》、《粉墨春秋》諸書多未就。又以同時被薦百九十餘人,皆著作之材,不可無傳,思輯爲《鶴書集》,未暇采録,因以屬錢姑父踵成焉。自著詩文總編爲《曝書亭集》八十卷,其餘所撰《禾録》、《鹺志》等書尚多。孰意天不假年,遽奪吾王父之速也。痛哉,痛哉!

王父舉戊午博學弘詞科,己未三月召試一等,除翰林院檢討,纂修《明史》、《一統志》,三充廷試讀卷官,辛酉江南主考。雲南平,覃恩授徵仕郎,貤贈本生考安度先生,壬戌入直南書房。甲子被劾,奉旨降一級,庚午補原官,壬申回籍。

王父生于前己巳八月二十一日未時,卒於康熙四十八年十月十三日子時,享年八十有一。配王母馮孺人,歸安儒學教諭子晉公(諱鎮鼎)女,前王父十六年卒。子二人,長伯父(諱德萬)殤,次即先父(諱昆田),國子監生,娶先母沈孺人,宿州衛守備石文公(諱)女;女二人,長姑適吴江周姑父(諱能察),處士□□公(諱穎)子,次姑適桐鄉貢生錢姑父(名瑛),文學改齋公(名枋)子。孫二人,長不孝桂孫國子監生,娶徐氏,諸暨訓導樊涇公(名煒然)女,次稻孫嘉興府學附生,娶盛氏,辛酉舉人、安吉州學正丹山公(諱楓)女;曾孫男二人,振祖聘國學用平李君(名日知)女,桂孫出,賜書未聘,稻孫出;曾孫女二人,長桂孫出,次稻孫出,俱未字。

不孝等不幸,先父早世,譾劣無狀,不克顯揚祖德,死有餘罪。苫塊荒迷,語無倫次,伏冀大人先生哀矜而賜之一言,用光泉壤,則王父實藉以不朽!不孝等曷勝銜結之至。

承重孫朱桂孫泣血稽顙

期服孫 稻孫稽首同謹述

賜進士出身、翰林院編修表弟查嗣瑮頓首填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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