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生便服,带外、丑上)乱纷纷懒应酬的书画,渺茫茫难寻觅的姻姹,远迢迢盼不来的信音,明白白解得出的签和卦。下官自从湖上回来,度了残岁,不觉已是三春,被这些书画应酬,依旧缠个不了。记得去年返棹之时,曾托江怀一留心寻访那画画的女子,至今尚无消息,好生放心不下。空教人驰意马,再不见灯开一夜花。为甚的红鸾无信青鸾哑?多应是海上淘金只见沙!下官求签问卜,都说姻缘倒是姻缘,只是中间有个小人,要用术强娶。我想那个女子有这样高才,又有这样绝技,岂有不择婿而嫁之理?当今负才名者,就是我与眉公两个,难道他有了林天素,又要夺人所好不成?想来决无此事。疑差,谅心交术怎加;稽查,是谁人乔作衙?

我如今不免修书一封,差人送到湖上,讨个消息便了。守门的那里?

(外,丑)在。

(生)我在里面写书,凡有客来,一概回了,不许通报。

(外、丑应介)

(生)八行代我传心事,千里从人索好音。(下)

〖前腔〗(末背包裹上)兴匆匆最称心的婚嫁,冷清清不睬人的姻娅,气昂昂极傲性的阿翁,眼睁睁耐不过的穷孤寡。我杨象夏自从女儿去到董家,已经两月,竟不差人接我。我想女婿是做官的人,大模大样,那里记得我这穷岳丈?女儿新去,又不好自家做主,故此把我这个老人家丢在脑背后了。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自己来就他。是便是了,女儿一向是要体面的,我这等模样上他的门,料想决不欢喜。(叹介)儿啊,儿啊!做爷的也要替你争气,怎奈有心无力,争不得这口气来。我愁闷杀,这心思乱似麻。都只为无璋只弄这琉璃瓦,因此上愁把羞惭去赠他!女儿是自家生的,恼便等他恼一场,料想不好轻慢我;只是女婿不曾见过,他的官又尊,名又重,见我衣衫褴褛去亵他的体面,万一不认起来,却怎么处?(沉吟介)岂有此理,他是个读书明理之人,难道不晓得贫士之苦?决无此事。我虽是蒹葭,现开着玉树花;难道他乌纱,就没个穷葛瓜?

——前面一所大门面,不知是甚么人家?待我走去问他一声。

(对外、丑介)门上的大叔借问一声,你们这边有个董翰林,住在那里?

(外、丑)这里就是。你问他怎的?

(末背介)呀!原来就是,待我放下包裹,好对他讲话。(放介)这等,烦你通报一声,说他的丈人到了。

(丑)怎么,老爷的丈人到了?这等在那里?你是他第几层的管家?

(末)说的甚么话?我就是他丈人,他就是我女婿。

(丑)见你的鬼,我家老爷有你这个叫化丈人?

(末)古语道得好,皇帝也有草鞋亲。怎么是这等说?你不要管,只进去通报,他自然出来迎接的。

(丑)放你娘的狗屁!好一副嘴脸!他出来迎接?

(末怒介)怎么!我穷便穷,也是你主人一门亲眷,怎么开口就骂起来?

(丑)你若不去,莫说骂,还要打哩。

〖孝顺歌〗赏你一顿头边棍,嘴上巴,权为丈人的见面茶!(外)兄弟,好好对他讲,不要动粗。(对末介)老者,我对你说,老爷有事在那边,没有工夫会客。你若果然有亲,改日再来,我自然替你通报。劝你暂回家,休得寻相骂,在这朱门喧哗。(末)到底是老人家知事。你老爷既不得闲,可进去对夫人讲,说他父亲到了。他自然留我进去的。父女之间,怎容真假;试向伊传,自然留进私衙。

(外背对丑介)兄弟,照他这等说来,像是有些来历的,你便进去说一声。

(丑)连你也没正经,夫人的父亲是我见过的,那里是这个穷相?

(外)自古道三父八母。或者是他认的干爷也不可知,你便进去问一问看。

(丑对末介)这等,你姓甚么?是那里人?说明白了,待我好进去通报。

(末)我姓杨,在杭州住。

(丑)我讲便去讲,若还是就罢了,万一不是,你却不要怪我。(下)

(末)管家,少刻夫人接我进去,这个包裹烦你替我拿一拿,我自己背了不好看相。

(外)那个自然。

(丑持棍急上)光棍还将这光棍打,恶人须待我恶人磨。(擎棍欲打,外扯住介)呀!这怎么说?

(丑)我把你这个老杀坯,怎么没缘没故来认一个诰命夫人做起女儿来?我方才对夫人讲了。他说那有这个父亲,教我乱棍打将出去。(欲打介)

(外)兄弟,看他老面,饶他去罢。

(对末介)还不快走。

(末背气介)怎么,天地之间竟有这等异事,一个女儿竟教人打起父亲来?真个是天翻地覆了。哦!他一来怪我没妆奁,二来怪我坏体面,故此这般待我。唉!你不肯认我也勾得紧了,还亏你开得这样毒口。(叹介)世上养女儿的都来看样!

〖前腔〗我把桑榆景,倚靠他。谁知有夫就不认家。竟将宦势把亲加!教我低头入奴跨。这便是养女儿的梢头大瓜!生这样逆种出来,还要性命做甚么,不如撞死在他门上!(转身撞介)(外扯住介)怎么我倒劝他放你,你反撞起头来?我且问你,你撞死了,要诈那一个?(末)我死了呵,问他个婿把翁谋,女将父杀;拚我残生,了他诰命乌纱!

(又撞介)

(小生上)一到便来寻旧友,双眸专等看新人。

(外、丑)呀,陈相公回来了。

(小生)这是甚么人,在此撒赖。

(外)禀告相公:老爷在书房有事,分付一应客到,不许乱传。这个老儿好好的走来说老爷是他女婿,教小人通报。小人不理,他就撞起头来。

(小生对末介)请问兄的尊姓?贵处是那里?

(末)学生姓杨,敝处是杭州。

(小生)哦!他去岁在湖上新娶一位夫人,莫非就是令爱么?

(末)正是。

(小生对外、丑介)你老爷新娶的夫人,就是他的小姐。怎么不替他通报?(对末介)他们不认得,不要怪他。小弟奉陪进去就是了。

(末)多谢。(同进介)

(小生)快请老爷出来。

(外请介)

(生上)忽闻佳客至,定有好音来。呀!眉公到了。(见介)

(小生)去岁恭喜,小弟因为不知,未曾奉贺,多有得罪。

(生)小弟无喜可贺。此位是谁?

(小生)就是新夫人的令尊。

(生与末见毕,背介)这等说起来,想是那头亲事,竟替我做成了。可喜,可喜!

(各坐介)

(生)眉公,小弟所托之事,想是有些成议了么?

(小生)玄翁又来取笑,新夫人娶来一向了,倒还问起小弟来,想是怕我打喜么?

〖雁过沙〗新人久宜家,还将信稽查。这拳头欠账多时挂,饶伊胡赖终须打,只好求个不生利息偿原价。忙将喜酒,补来当茶。

(生)眉公,我并不曾娶甚么亲。你说的话,小弟一毫也不懂。

(小生)你当初瞒我做事,就该罚你了,怎么到了如今还要胡赖?

〖前腔〗(生)你言词巧波查,将人恁胡拿。舌翻谑浪如相耍,面多正色疑非诈,教人当真还当假?为甚的老成君子,也调唇弄牙!

(小生指末介)请问你既不曾娶他令爱,他为何到你家来?

(末对小生介)老先生,总来是我这穷鬼不是,不该上他的门。他不是瞒着老先生,总是不肯认我;我走了出去,他自然会讲出来。这等告别了。

(起身欲行,生留住介)老丈请坐。你二位在此说话,下官却像做梦一般,一些头脑也摸不着。这是甚么原故?快请讲来。

(小生)兄把结亲的始末,当面说来就是了。

(末)去年十二月,是空长老走来说,你见了小女的画十分赞赏,要与舍下联姻。学生重你的才名,就欣然许了。你第二日就下聘,第三日就娶下船。原说一到松江,就差人接我的。谁想来了两月,鬼也没个上门。我一来舍不得小女,二来无人作伴,只得自己一个,受尽风霜之苦,寻到此间来。你为甚么还不认我?

(生大惊介)呀!这是那里说起?我当初在是空店上,见了一幅画,赞赏是真,只央人查问,看是何人所作,并不知是令爱画的。怎么就央是空作伐?方才还写一封书,正要差人去探消息。怎么?这等说起来……

(小生)我说他决无此事。这等看起来,想是是空和尚假借他的名头,倒替别人做去了。

(末)岂有此理!

〖玉抱肚〗不信他恁般机诈,(指生介)毕竟是伊行装聋做哑!(生)老丈若不信,方才写的那封书现在袖里,墨迹尚然未干,取出来看就是了。(取书付末,末看大惊介)呀!这等看来,我的小女果然被人骗去了。我那娇儿呵!(哭介)(生、小生)老丈且耐烦。(末)恨奸徒将人诓骗,我娇儿今在谁家?(合)可怜红粉委泥沙,说起教人切齿牙!

(末对生一面哭,一面说介)老先生,小女一生看字看画,再不肯称赞别人,开口也是董思白,闭口也是董思白。那贼子来说亲的时节,道是老先生要娶。我看他喜不自胜,只说今生得偕佳偶;就是学生年老无儿,也只说终身有靠了,谁想做的是一场春梦!我儿,如今董思白在这边,你往那里去了?我那娇儿呵!(捶胸顿足大哭介)

(生亦哭介)哎,可怜!只因下官浪播虚名,致令爱受此实祸。这等看来,都是下官的罪孽了!

〖前腔〗都是这无情书画,引他人将名冒假。我虽然不害佳人,念佳人由我害杀!(合前)

(小生)这等,老丈回去,只问是空讨人就是了。

(末)我前日因这边没有信息,也曾走去寻他。谁想店也不开,人也不见,及至问人,都说搬到远处去了。

(生)这等说起来,一发情弊显然了。眉公,我和你都要留心,若还寻着此人,定要置之死地。

(小生)那不待讲。

(末)学生告别了。

(生)老丈既然没有令郎,令爱又无下落,如今回去倚靠何人?不如在舍下权住几时,待下官替你寻访便了。

(末)多承盛意,只是打扰不安。

(生)说那里话。

从来实祸起虚名,累己殃人两不情。

始信逃名为上策,莫将姓字误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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