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兰村的使者

哈兰村小学教室里,

站着三个维吾尔青年,

他们举起粗壮的胳膊,

宣誓在火红的旗帜前。

县委书记从城里赶来,

祝贺这里有了共产党员;

他说:“哈兰村的使者!

实现了全村人的心愿。”

“哈兰村的使者!”

这句话含有什么秘密?

三个青年腼腆地笑了,

接着是深长的回忆……

三年前大雪初晴的一天,

县委会到了三个青年,

自称哈兰村的使者,

请求见县委书记一面。

从哈兰村到县委会,

隔着一块戈壁一座山,

他们走了一天一夜,

羊皮袄上结满雪夜的严寒。

他们有什么紧要的事?

走路为什么连夜赶?

他们接受全村人的嘱托,

去要一个支部、三个党员。

人们当时还不明白什么是支部,

也不清楚怎样的人才是党员,

人们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

得到这些,地要动!天要翻!

县委书记亲切地笑了:

“这难题我只能回答一半。

要完全的答复吗?

还看你们那一半答案。”

县委书记和三个青年,

围着火炉肩并着肩,

知心的话像一根不断的线,

把太阳从东山扯到西山。

县委书记抓起一把麦种:

“要它长出苗儿吗?

要它抽出穗子吗?

先要深深地播进麦田。”

县委书记拿出一盒火柴:

“要它发出光亮吗?

要它传出热力吗?

应该燃起熊熊的火焰。”

三颗年轻的心忽然亮了,

好像那映着太阳的清泉;

他们又连夜赶回哈兰村,

县委书记的话四处传遍。

三个青年像三支火把,

点燃了全村人复仇的怒火;

三个青年像三架耧斗,

翻身的种子播进人们心田。

于是,地主心虚了,胳膊软了,

坐在穷人头上的人摔下来了!

于是,穷人胆壮了,抬头笑了,

地主脚下的人站起来当家了!

经过一年、两年、三年,

经过土地改革、互助生产……

哈兰村人们的心里,

孕育出三个共产党员。

哈兰村小学教室里,

站着三个维吾尔青年,

他们举起粗壮的胳膊,

宣誓在毛主席像前。

县委书记愉快的声音,

唤醒了正在沉思的三个青年;

他说:“哈兰村的使者!

今天得到了全盘答案。”

1953年写于乌鲁木齐

1955年改于北京

阿山金子和田玉

一天,我听到一个维吾尔农民夸赞区委书记,他说:“毛主席派来阿山的金子和田的玉……”

毛主席派来的人啊!

你是阿山的金子和田的玉;

你翻山越岭地来了,

马背上度过一年四季,

你的精力永远那么饱满,

好像塔里木河水奔流不息;

在我们生长的地方哟!

哪儿没有你的足迹?

你带来春风吹绿大地,

把毛主席的叮咛送到我们心里——

啊哈!严寒的冰雪消融了,

我们和参天杨一同扬眉吐气,

在那金丝绒般的土地上,

丰盛的收获全归农民自己,

多少年没有歌声的村庄啊!

欢乐的歌声从四处升起……

你带领我们劳动翻天地,

天天把太阳从东背到西——

融雪沿着新辟的渠道前进,

强迫荒凉的戈壁向后退去;

我们一步跨进一百多年,

砍土镘变成了马拉农具;

涣散的心聚拢起来了,

田埂上插起一杆杆红旗,

维吾尔人有鹰的眼力,

从一个新天地看到更新的天地;

我们遵照毛主席的叮咛——

还要在这美丽的绿洲上,

建立梦中向往的社会主义!

那时候,芬芳的日子

有如伊犁河畔盛开的苹果花,

美满的生活又像库尔勒香梨。

毛主席派来的人啊!

你是阿山的金子和田的玉;

你无论走进哪个村庄,

哪个村庄都有你的亲兄弟——

家家的门朝你打开,

人人用笑声迎接你;

维吾尔人已经从你身上,

领会到毛主席的深厚情谊。

1953年夏写于乌鲁木齐

1955年秋修改于北京

斯拉阿江[1]

每当夕阳告别路口那座平房,

塞里木汗总要抱着孩子站到门旁;

从田野里归来的人们走过这里,

都要停下脚步叫声斯拉阿江!

孩子招着小手咿呀地歌唱,

眼珠像宝石那样闪闪发光;

人们禁不住要吻吻他的脸蛋,

争着把野花插在他身上。

人们为什么如此热爱这个孩子?

他生在一年前分配土地的晚上;

那天晚上,人们在幸福的灯光下,

曾为他的幸福从鸡叫争到天亮。

女人们说:

塞里木汗的苦比冬天的夜还长,

生过九个孩子没有听到孩子叫声娘;

分给这孩子一块好菜地吧!

愿他长得像萝卜那么白胖。

男人们说:

那九个孩子苦难中生饥饿里死亡,

这第十个孩子却生在自己土地上;

分给这孩子一块好果园吧!

愿他的智慧如同果花绽放。

老年人说:

这孩子出生的日子十分吉祥,

送他个名字表达感谢上帝的愿望;

按照经典叫他马木提或是艾海提,

叫起来简直像鼓声一样响亮。

青年人说:

这孩子出生的日子令人难忘,

他的名字应该包含大家的希望;

我们的人见面最爱祝贺亚克西[2]!

送给他这个名字意味最深长。

农会主任说:

天亮了,饥渴的土地等待咱们去喂养,

东风摆着手再不允许咱们争短论长;

我说分给他一亩菜地、一亩果园,

再加上路口那座小小的平房。

工作组长说:

分土地像山鹰生出一对翅膀,

要上天吗?还靠大家飞翔;

如果把眼光放远大一点,

我说这孩子应该叫斯拉阿江!

从此,这孩子有了土地和住房,

有了响亮的名字——斯拉阿江!

他和哥哥姐姐同是妈妈生养,

新的祖国却把他的生活引向太阳。

人们只向塞里木汗提出一个希望,

请她每天黄昏抱着孩子站到门旁;

人们耕耘归来叫一声斯拉阿江,

据说:就给明天的劳动增添无比力量。

1953年写于乌鲁木齐

1956年修改于北京

[1]维吾尔语里“建设”的意思。

[2]维吾尔语里“好”的意思。

新村

行走在大戈壁上的人呀!请你时时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许你看到前面出现一座树木、溪流环绕的小村,走向前却发觉是一个空虚的梦。那是大戈壁上的幻影啊!它经常以神奇的变化欺骗旅人的眼睛。

——一个维吾尔老脚户的话

旅人啊!请相信你的眼睛,

戈壁上出现了第一座新村。

也许不久前你从这里走过,

看不见一棵树、一个人影;

骆驼刺的长爪抓住你的裤腿,

你只听到蜥蜴逃跑的脚步声。

如今,就在你走过的地方,

白色的平房联成一座新村。

天山融雪流进路旁的水渠,

伴送平坦的道路通向城镇;

小白桦树在微风里不住招手,

明年就能请来百灵鸟和夜莺。

这里有许多幸福的家庭——

孩子雀跃地迎接每一个清晨,

姑娘踏着草坪培植葡萄幼苗,

妈妈赶散炊烟倾听壶水低吟;

在那一片新开垦的土地上,

整日荡漾着爸爸的劳动歌声。

繁荣的新村欢迎过往的客人,

谁走到这里都会对它发生爱情。

请在这里喝杯奶茶吧!

这里的水和故乡水一样甜;

请在这里歇个晌午吧!

这里的人和故乡人一样亲。

旅人啊!请相信你的眼睛,

这不是戈壁上神奇的幻景;

就在你曾经走过的地方,

已经出现了第一座新村,

无数座新村将会跟踪出现,

像千万颗星星撒满秋夜的长空。

1953年写于乌鲁木齐

1954年修改于北京

坎儿井

坎儿井,昨天流着农民的眼泪,

坎儿井,今天流着农民的喜悦。

——吐鲁番民谣

乌素尔老汉张开没有牙的嘴笑了!

笑,这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啊——

蠕动在他那愁苦刻划的皱纹上,

闪动在他那泪水浸透的眼珠上,

颤动在他那岁月染白的胡子上…

乌素尔老汉佝偻的腰干挺直了,

他手里的砍土镘告诉坎儿井水——

在这儿站住,往那儿流去!

让那奔流着喜悦的水啊,

第一次喂饱自己的土地。

昨天,地主捏住坎儿井的脖子,

谁的地要喝水?谁先掏喝水钱。

不值钱的眼泪怎能感动地主的手?

他宁可决开渠口,逼迫坎儿井水

呜咽着流进寸草不生的戈壁滩。

乌素尔老汉用眼泪浇地六十年,

为了换取血一样珍贵的水呀——

他含着泪,把每年的收获送给地主一半,

他含着泪,把小牛犊送进地主的牲口圈,

他含着泪,把亲生女儿送进地主的庄院。

今天,乌素尔老汉擦干了泪眼,

凝视着那血一样珍贵的水呵——

它欢唱着,流过果实累累的葡萄园,

它欢唱着,流过搓洗衣服的姑娘手边,

它欢唱着,流过欢唱的人们心坎。

乌素尔老汉张开没有牙的嘴笑了!

笑,这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啊——

蠕动在他那愁苦刻划的皱纹上,

闪动在他那泪水浸透的眼珠上,

颤动在他那岁月染白的胡子上……

1953年写于乌鲁木齐

1955年修改于北京

林边问答

叔叔!叔叔!你们好;

怎么起得这样早?

敲罢头一遍鼓的啄木鸟,

比我们起得还要早;

翘起大尾巴的松鼠,

已经在杉树枝上做早操。

叔叔!叔叔!你们好;

急急忙忙往哪儿跑?

我们踩着小鹿的脚印,

跑进大森林的怀抱,

请站了百十年的大树,

躺下来舒舒服服睡一觉。

叔叔!叔叔!你们好;

为什么高兴得吹口哨?

……枕木铺起了一条跑道,

两根钢轨正在上面赛跑;

高高的烟囱、大大的楼房,

都在和脚手架比跳高……

叔叔!叔叔!你们好;

你们为什么哈哈笑?

因为我们年年劳动好,

斧头快要变成机器了,

你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再过几年你就会全知道。

1952年初夏写于天山林区

1954年初冬修改于北京

吐鲁番炎夏

古代神话中的火焰山,据说就在吐鲁番,近代关于吐鲁番的夏天,也传说得非常离奇。神话和传说虽然出自人们的想像,人们的想像总有一些根据。吐鲁番的夏天是酷热的啊!

吐鲁番的夏天是酷热的……

葡萄藤披散干萎的发辫,

小桦树弯下笔直的身躯,

喜鹊扇着翅膀飞不上树梢,

狗拖着舌头在树荫下喘气,

百灵鸟的歌喉嘶哑了,

牛犊躲在水渠里歇息,

道路烙痛行人的脚板,

热风舐着行人的眼皮……

一个维吾尔农民告诉我——

往年,暑气逼人的季节,

人们都默默地躲进地窖,

那时白日寂寞得如同黑夜,

田野里寻不见农民的足迹;

任热风吞食成熟的庄稼吧!

谁有心劲去和炎热争夺粮食?

反正不管收成怎么好,

农民还是十天总有九天饥!

如今,我亲眼看见了——

那凉爽诱人的地窖呵,

再也吸引不住火热的心,

人们在炎热的中午钻出地窖,

改变了祖祖辈辈的规矩;

在那铺满黄金的麦地里,

翡翠镶起的棉田里,

众多的人有如夏夜的星群,

闪耀在遥远的天际……

听一首农民心上的歌吧——

天上的云雀请低低地飞,

替我们捎句话到北京去:

就说维吾尔农民翻了身,

心里头有劲胳膊上有力,

我们要在自己的土地上,

年年以丰收报答毛主席!

天上的云雀请快快地飞,

快把知心话捎到北京去。

吐鲁番的夏天是酷热的?

1952年秋写于乌鲁木齐

1955年秋修改于北京

婚礼

在吐拉汗家里

春风吹过了玉门关,

缓缓地来到吐鲁番;

杏花、桃花都绽放了,

苹果的花苞半扬起脸。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房外是春天,房里也是春天!

地毯上围坐那么多姑娘,

就像鲜花开满小花园。

互助组长衣襟上插朵小黄花,

来迎娶他的互助组员;

白胡子长者举起注满盐水的小杯,

祝福新人的共同生活美满。

长者问:“你愿嫁玉素甫吗?”

她说:“正合我的心愿。”

长者问:“你愿娶吐拉汗吗?”

他说:“早就盼望这一天。”

什么鸟飞进这座小花园?

喧闹的声音在房顶回旋:

“你们一点也不害羞呵!

回答得那么干脆、那么自然。”

小弟弟吐一吐舌头说:

“去年收葡萄的时候啊,

他每天黄昏来到我家葡萄园,

说是来检查组员的生产……”

小妹妹扑哧笑了,抢着说:

“从那时候起,他们背着妈妈,

把方才回答的话不知说过多少遍,

还怕我和弟弟偷听见。”

在路上

云雀唱着赞美的歌,

在蔚蓝的天空飞旋;

参天杨在春风里鼓掌,

花瓣洒落在人们两肩。

乐队、客人拧成一个花环,

两朵牡丹盛开在花环中间;

天山、雪水都没有变样,

为什么新人看来这么新鲜?

走到一个岔路口,

吐拉汗瞅了他一眼:

“在这儿,你第一次拉我的手,

那天,我去祝贺你成了青年团员。”

走到一条水渠边,

玉素甫幸福地笑了:

“在这儿,我第一次吻你的脸,

那是你从识字班毕业的夜晚。”

调皮的客人怪声喊叫:

“新人的眼睛正把大家抱怨——

中午的太阳就要落山,

你们为什么走得这样慢?”

姑娘们扯开裙子飞快旋转,

小伙子把鼓点送上她们脚尖;

一阵欢乐的风,

把人们吹到玉素甫门前。

在玉素甫家里

茶壶儿倒了,

茶杯儿翻了,

果盘子空了,

烟盒子干了。

姑娘们嬉笑着走了,

小伙子喧闹着散了,

灯捻子结出花来了,

新人脸对脸坐下了。

他说:“我可要按照风俗办,

狠狠地打你一拳……”

他的手没有落上她的背,

而在轻轻抚着她的发辫。

她说:“那你也该伸出脚,

让我按照风俗脱去皮靴。”

她的手没有去碰他的脚,

而是把他的双手紧紧拉着……

四只眼这么看着,

两颗心这么跳着,

他们从小一块长大,

为什么好像今天才认得?

四只手这么拉着,

两张嘴这么动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

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懂得。

1952年11月草于乌鲁木齐

1955年4月9日修改于北京

叙事诗

哈萨克牧人夜送“千里驹”

一 必要的楔子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枣红马怎么还没有消息?

那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啊!

真不愧名叫“千里驹”。

它的两只耳朵耸起,

似乎能听到人间一切秘密;

四个蹄子腾空跃起,

尾巴扬得和脊背一样齐。

不是春洪暴涨了,

也不是野火燎原;

那是我们的枣红马,

奔驰在古米什河两岸……

全班的同志称赞:

“它赛过古代的名马啊!

关云长如果活到今天,

也愿用赤兔把它调换。”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枣红马怎么还没有消息?

那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啊!

真不愧名叫“千里驹”。

它曾饮过通天河的水,

踏开了祁连山上的雪,

长城内外留下它的蹄印,

风沙戈壁听过它的嘶鸣。

解放大西北,

万里急行军,

它和自己的主人一块,

追击敌人立下三次功。

团长和政委夸奖:

“当年围歼胡宗南匪军,

阵地上滚动一团烈火,

那是李永跨上它冲锋。”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枣红马怎么还没有消息?

那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啊!

真不愧名叫“千里驹”。

它曾深犁万年的生荒,

驮运过天山的落叶松;

它的血汗蓄进新修的水库,

丰收的粮食里有它的辛勤。

建设新新疆,

全军一条心,

它又和自己的主人一块,

迎送了三次春夏秋冬。

李永更爱他的枣红马,

常常摸着鬃毛对它谈心:

“千里驹!你知道吗?

我爱你像爱自己的亲人。

“现在毛主席命令——

咱们在这平坦的荒原上,

盖起无数座房子,

垦出良田千万顷;

“一旦毛主席召唤——

咱们要鼓起战斗的雄心,

保卫神圣的祖国,

保卫亲爱的母亲……”

就在九天前的黄昏,

戈壁边缘涌起乌云,

来自阿尔泰山的风暴,

闯进古米什垦区上空。

天昏、地暗、雾气腾腾,

空中不见飞鸟,

路上断了行人,

漫天黄沙犹如凶年飞来的蝗群。

飞沙、走石,

击打得大地呻吟;

响雷、闪电,

震撼得河流翻滚。

风揭走了马棚的草盖,

风推倒了马棚的板壁;

枣红马扭断缰绳,

嘶叫着逆风跑去……

那是与人同过生死的马啊!

怎能让它流落荒山野地?

那是与人共过甘苦的马啊!

怎能让它困死沙漠戈壁?

同志们寻到古米什河尽头,

访遍了小半个托克里戈壁,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带回来的都是无言的惋惜。

李永失去往日爽朗的笑声,

和那曾经引人入胜的谈吐,

常常空对西宁鞍、夹银镫,

和那镶了景泰蓝的辔头叹息。

第九个夜又徐徐地来了,

田野里燃起了点点营火,

天山从夜雾里露出白发,

青苗披上月光织成的轻纱;

在那片野蔷薇丛中,

夜莺唱歌又跳舞,

小渠的流水弹奏三弦琴,

啄木鸟在树上敲手皮鼓。

李永无心欣赏边疆的夜,

对着夜雾深处自言自语:

“千里驹!你知道吗?

我想你没有一点睡意。”

同志们围坐篝火默默无语,

暗地里揣测枣红马的凶吉:

“它真会困死在沙漠戈壁?

或者葬身于悬崖绝壁?”

不!枣红马会有消息!

谁不盼望它早日回来——

春天帮大家开垦荒地,

夏天伴大家巡视水渠。

不!枣红马定有消息!

谁都盼望它早日回来——

秋天替大家搬运粮食,

冬天随大家猎取雪鸡。

就在这第九个夜晚,

晚风送来陌生的笑语,

夜雾里闪出两个骑手,

哒哒地向营房奔去……

两个剽悍的骑手,

还拉着一匹高头大马,

它那矫健的影子,

月光下看去多么熟悉。

难道枣红马回来了吗?

李永急促地、颤抖地

呼唤着枣红马的名字:

“千里驹!千里驹!”

那懂得人意的马飞奔过来了,

舐一舐李永那只抓惯缰绳的手,

喷着鼻子,蹄子不安地

掀起一片片草、一片片泥……

同志们团团围住枣红马,

从头到尾地看来看去:

这个问:“马呵!你可好?”

那个问:“你跑到了哪里?”

李永搂着枣红马的脖子,

不自主洒下几滴泪;

枣红马也轻轻地摆着头,

用脸擦着主人的背。

骑马的人相视而笑,

豪放的笑冲破夜的沉寂:

“哈萨克人都是牧马老手,

怎不懂得马和人的友谊?”

骑马的人勒转马头,

靴跟子碰一碰马的肚皮;

他们说:“好马找到了主人,

我们也尽到了送马的心意。”

二 平常的经过

团长、政委接待客人,

遵照哈萨克人的风俗,

铜盆里盛满鲜美的马奶,

手抓羊肉用红漆盘托出。

灯光照亮两张淳朴的脸,

——一样的脸!不同的是

一张充满青春的美,

张有着花白胡须。

李永双手敬上一碗马奶,

随同送上衷心的感激;

那飞溅的泡沫啊!

仿佛向客人倾吐千言万语。

团长、政委的简单手势,

表达出无限的谢意:

“请吃吧!请喝吧!

这些都是自己生产的。”

客人喝干了第一碗马奶,

——这碗里注满了多少友谊?

他的眼睛愉快地说:

“豪爽的主人真叫客人欢喜。”

小房里洋溢着掌声和笑声,

墙壁上映出了无数只手,

同志们又轮流地

把一碗碗马奶递在客人手里。

吃完一盘羊肉,

快活飞到眉梢;

喝完一盆马奶,

话题爬上舌头。

哈萨克老人捋捋胡子,

谈起送马的经历;

哈萨克青年擦擦嘴巴,

一边笑一边翻译……

……五天前的早晨,

太阳还没有升起;

我们的库鲁克草原,

像睡熟了那样静寂。

别笑哈萨克人夸口,

我的耳朵可以远听几十里;

不是风吹草动惊醒了我,

惊醒我的是什么呢?

莫不是蓝哈羊产了双羔?

莫不是焉耆马生下小驹?

莫不是老乳牛胀痛奶头?

莫不是小骆驼又在调皮?

我披上外套跑出帐篷,

透过薄雾向四面看去,

原来是匹离群的马,

在牧场上跑来跑去。

我暗暗地埋怨老太婆,

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

昨天晚上,

怎么没把我的枣红马圈起?

马群中拉出一匹快马,

快马加鞭,

我追向南又追向北,

我赶到东又赶到西。

我扬一扬手抛出绳圈,

把离群的马套在手里;

这时候晨风吹走睡意,

哎!这匹马不是我的?

这是金子铸成的好马啊!

我老牧人六十年见过三匹。

这是玉石雕成的好马啊!

全家老小看到都欢天喜地。

老太婆笑了,

笑得两手哆嗦,

新沏的奶茶啊!

洒满了一桌。

大儿子笑了,

笑得左摇右摆,

一头撞着门框,

差点把头碰破。

大媳妇笑了,

笑得像山鸡叫,

那支画眉笔啊!

拖到了眼角。

三姑娘笑了,

笑得像铃铛响,

拿起了蝇拂子,

去刷奶子锅。

别笑哈萨克人爱马如命,

牧人和马原就生死相依;

连我心爱的小孙子

也对准马头行个举手礼。

十只眼睛盯着我,

五张嘴巴叫着我;

他们问:“你老人家呀!

从哪里得来这么大的财喜?”

(讲的人讲得动人,

听的人听得入迷;

老牧人喝干一杯马奶,

又把故事说下去……)

我说:“这不是邻人的马,

他们的每匹马我都熟悉。

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我该把它送到哪里去?”

我老牧人帐篷里,

莫不是出了百灵鸟?

为什么一个舌头,

更比一个舌头巧?

我老牧人帐篷里,

难道飞来一窝山雀?

为什么一个声音,

更比一个声音高?

老的老,小的小,

这个说,那个笑,

他们把枣红马啊!

夸得比普天下的良马都好。

老太婆拍着手说:

“好马啊!好马!

它有狗的耳朵,

鹿的快蹄。”

大儿子摸着头说:

“好马啊!好马!

它有火的颜色,

鹰的眼睛。”

大媳妇耸着肩说:

“媳妇骑上它,放牧天山下,

追赶受惊的羊、离群的马,

那比鹰抓兔子还要利索。”

三姑娘捂着脸说:

“姑娘骑上它,纵情草上飞,

谁个不服输,敢比‘姑娘追’,

管教皮鞭落上他的脊背。”

小孙子也眨着眼睛说:

“我要骑它进城去上学,

等我放假回来了,

捎包莫合烟送给爷爷。”

全家人说完心里的话,

避开我的问题不回答;

果不出我的预料,

他们想留下这匹枣红马。

老太婆双手抹一下脸,

诚心诚意地做过都瓦[1];

她说:“这是上帝赐给的,

老头子!我们留下它吧!”

孩子们都赞同妈妈的话,

说它是没有主人的野马:

“它是爸爸套来的,

留下它谁敢说话?”

一只会唱歌的夜莺,

压不倒五只喜鹊;

一个会说话的舌头,

斗不过五张嘴巴。

尽管一家人说得多么好,

哪怕说得太阳从东边落下;

我拿稳了一个老主意,

我不吭声谁也没有办法。

在我年轻气盛的时候,

曾经为了争夺一匹好马,

纠合部落里的小伙子,

和别的部落争吵、斗架……

如今不是年纪老了,

失去了爱马的兴趣;

而是我更爱一样东西,

那就是哈萨克人的声誉。

(重新添奶、重新添肉,

重新添满一灯油;

讲的人忘记了时间,

听的人忘记了睡眠。)

我从马头看到马尾,

又从马背看到马蹄,

我在马的后腿上,

发现火烙的痕迹。

去年大雪封山的时候,

解放军曾送粮食来救急,

那些马的身上,

不是有这种标记?

今年春风吹散严寒的时候,

解放军又套马帮我耕地,

那些马的身上,

不也有这种标记?

啊哈!我像走在沙漠里,

发现了水泉那样欢喜;

又像巡猎在草原上,

捉到了灰毛狼那样得意。

我说:“孩子们!

这匹马是解放军的;

你们既要留下它,

就请说说自己的道理。”

霎时,我的帐篷里——

乱得像枪声惊动了雁群;

老太婆的脸红过沙柳花,

孩子们捂住发烧的脸皮。

老太婆说:“上帝啊!

我怎叫好马迷住正直的心?

又怎么起下了,

哈萨克人不容有的歹意?”

孩子们说:“妈妈呀!

哪怕它是金子铸成的马,

哪怕它是玉石雕成的马,

我们也要送还解放军去!”

老太婆连忙捧着铜盆,

端来饮马的泉水;

大儿子连忙撩起衣襟,

兜着草料把马喂;

大媳妇连忙拿起扫帚,

扫尽马背上的沙尘;

三姑娘连忙寻来木梳,

梳展了蓬乱的马尾;

我心爱的小孙子啊!

也贴着马耳朵低语:

“你是解放军叔叔的,

今天就要送你回家去。”

是谁打垮了蒋贼军,

红旗飘扬满天山;

是谁活捉了乌斯满,

幸福歌声遍草原;

是谁派来了医疗大队,

我们的人口不断增添;

是谁给了这份保证,

我们的羊群一年胜过一年。

每个人都有新鲜的记忆,

还需我再讲什么大道理?

你批评我、我责备你,

我老牧人听了笑在心里。

全家人又提出新的问题,

派谁把马送给解放军去?

你瞧着我、我瞪着你,

我老牧人看了心里着急。

老太婆说:“我去!

去表表拥护军队的诚意。”

孩子们说:“我们去!

这份光荣是年轻人的。”

我说:“心要放在正中啊!

谁拾到的就该派谁送回去。”

全家人嘀咕了很久、很久……

才给我老牧人送马的荣誉。

全家人又说我上了年纪,

不放心我独自个送去;

一怕我路上没人照顾,

二怕我不会说汉语。

其实是嫌我的废话多,

——和胡子一样多!

怕我在同志们面前,

说出了家庭的秘密。

恰巧二儿子从城里回来了,

老太婆叮咛他陪我一同去,

我嘴里不哼,心里不满意,

红过脸的人倒好像有了理。

我知道丢马的部队等它回去,

我明白丢马的同志盼它心急;

打从那天早上起,

人不想下马,马不愿停蹄。

太阳落了,月亮升起,

东方亮了,星星隐去;

五天走遍古米什河两岸,

算算路程足够七百多里。

处处都端出羊肉马奶,

接待哈萨克人像接待亲兄弟;

处处都说他们没有丢马,

这匹枣红马是谁的呢?

哈萨克人面前没有困难,

说到哪里,做到哪里;

今夜是月亮指了路吗?

枣红马回到了主人家里。

三 简单的结尾

雄鸡叫醒了山后的太阳,

朝霞映红了积雪的山尖;

老牧人讲完送马的故事,

同志们挽留他多住几天。

老牧人右手贴着前胸,

谢过大家的深厚情意;

他说家里的羊群,

盼望他早些回去。

李永紧握哈萨克老人的手,

连声说:“热合买提[2]!”

哈萨克青年拉着马缰,

一再说:“呵嘘[3]!呵嘘!”

他们轻轻地跳上马背,

他们高高地扬起皮鞭,

两匹快马像两支出弦的箭,

朝红日初升的天山草原射去……

1954年8月1日—1955年7月3日于北京

[1]表示祈祷和祝福的仪式。

[2]哈萨克语“谢谢”。

[3]哈萨克语“再见”。

附录

黎明出航

港湾里还闪烁着渔火,

海上有淡青的雾、凉爽的风——

雾中林立千百杆桅樯,

它高耸的风旗呼啦啦飘动;

那风送来早潮的讯息,

似乎还夹带有黄花鱼的歌声……

是不是这来自海上的黎明,

惊醒了水兵蔚蓝色的梦?

我们蜂拥着走上甲板,

伸开两臂,拥抱正在飞散的雾,

呼吸那捏得出水的风;

四处,回旋起豪放的笑声!

是不是我们迎接黎明的笑声,

又惊破了这港湾的宁静?

渔民刹那间拔起铁锚,

长篙大橹搅得浪花翻滚;

一声声“海螺”的长鸣,

给那扬帆出海的渔船壮行。

啊!黎明呀,黎明!

我们的心为什么这样跳动?

应该让你的曦光里织满帆影,

海上永远有沸腾的劳动,

成群的海鸥伴随远航船队,

飞翔在祖国的万里海空。

我们的炮艇,我们的鹰,

飞吧!飞吧!飞吧!

快快载着水兵满腔的激情,

穿过渔民的水上浮城,

绕过山脚,驶进宽广的大海,

在那闪光的波浪上展翅飞腾……

1955年3月—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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