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考试是微积分,时间终于来临了。但我仍然糊里糊涂,不知前途如何。每天晚上,同祖欣和别的同学们聚会以后,我就想到自己的信念应当有所改变,其中有些东西不对头,不好,但是到了早晨旭日东升以后,我又变得很comme il faut,对这点十分满意,不希望自己有任何的改变。

我怀着这种心情去参加第一场考试。我在公爵们、伯爵们和男爵们坐着的那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开始用法语同他们交谈,说来也奇怪,我根本没有想到,我马上就得回答我一窍不通的那门功课的问题。我冷静地望着那些上去应考的人们,居然还取笑某些人。

“喂,格拉普,”当伊连卡从考桌边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心里害怕吗?”

“等着瞧您的吧。”伊连卡说,他自从进了大学,就完全反抗我的势力,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笑也不笑,对我恶感很深。

听了伊连卡的回答我轻蔑地笑了笑,虽然他表示的怀疑使我惊慌了一下。但是迷雾又遮盖住这种心情,于是我依旧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甚至我还答应З男爵,考完以后(仿佛对我说来,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立刻陪他到马特恩酒店去吃东西。当我和伊科宁一齐被叫上去的时候,我整了整礼服的后襟,非常镇静地走到考桌前。

当一位年轻的教授——就是入学考试时考过我的那一位——逼视着我的面孔,而我摸到考签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寒战才掠过我的脊背。伊科宁像以前考试时那样,全身摇晃着抽了个考题,尽管答得很不好,总算回答了几句;但是我又重蹈他以前考试时的覆辙,甚至更糟一些,因为我抽了第二个考题,也没有回答出来。教授带着惋惜的神情望着我的脸,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说:

“您不能升入二年级,伊尔捷尼耶夫先生。您最好不参加考试。我们必须把这个系整顿一下。您也不行,伊科宁先生。”他补充一句说。

伊科宁要求准他重考,好像要求施舍一样,但是教授回答他说,只有两天工夫,他来不及办到一年里没有办到的事,他怎样也不能升级。伊科宁又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但是教授又拒绝了。

“你们可以走了,先生们。”他说,声调依然不高,但是很坚决。

这时我才打定主意离开考桌,由于我默默无言地在场,好像我也参与了伊科宁那种丢脸的恳求,我觉得很羞愧。我是怎样从大学生们身边穿过大厅,怎样回答他们的问题,怎样走进门道,怎样回到家里,我都不记得了。我感到受了侮辱,丢了脸,我真是不幸。

我三天没有出屋,谁也不见,像童年时代一样,从眼泪里寻求安慰,哭得很厉害。我寻找手枪,如果我非常愿意的话,我可以开枪自杀。我想,伊连卡·格拉普遇见我的时候,一定会唾我的脸,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奥佩罗夫一定会幸灾乐祸,到处给我宣传;科尔皮科夫在雅尔饭店侮辱我,是十分对的;我对科尔纳科娃公爵小姐所讲的蠢话不会有别的结果,等等,等等。我生活中所有痛苦的、有伤我自尊心的时刻,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我的头脑里;我极力把我的不幸归罪于什么人。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搞的,我想象有人对我设下了整套阴谋,我埋怨教授们和同学们,埋怨沃洛佳和德米特里,也埋怨爸爸送我上大学,埋怨上帝使我遭受这种耻辱。最后,我觉得自己在所有熟人的眼里完全垮台了,我就请求爸爸让我去当骠骑兵,或者去高加索。爸爸不满意我,但是看到我伤心得那么厉害,就安慰我说,虽然考得很糟,如果转到别的系,事情还可以补救。沃洛佳也不认为我的不幸有什么可怕,他说在别的系里,我在新同学面前至少不会感到羞愧。

我们的女士们完全不懂,不愿意懂,或者不能懂考试意味着什么,升不了级意味着什么,她们可怜我,只是因为看到我很痛苦。

德米特里每天来看望我,一直非常温柔和蔼;但是,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他对我冷淡了。他上楼来,带着有点像医生坐在垂危病人床上的神情,默默无言地紧挨着我坐下,我总觉得痛苦和受了侮辱。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和瓦连卡托他把我以前要的书带来,并且希望我去看望她们;但是,正是在这种关切里,我看出她们对于一个一落千丈的人所抱的高傲的、令我感到侮辱的姑息。过了三天,我平静了一些,但是直到下乡以前,我都没有出过家门,一直在想我的伤心事,从这个房间闲荡到那个房间,极力躲避家里所有的人。

左思右想,终于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楼下听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弹圆舞曲时,突然跳了起来,跑上楼,拿出写着“生活准则”的笔记本打开,霎时间感到又是悔恨,又是精神振奋。我哭起来,但是已经不再是绝望的眼泪了。我恢复常态之后,决定重订“生活准则”,而且坚决相信,我永远再也不做任何坏事了,再也不浪费光阴,再也不违背我的准则了。

这种精神振奋是否持久,它包含着什么内容,为我的精神上的发展奠定了哪些新基础,我将要在更幸福的青年时代的下半期来叙述[78]。

九月二十四日[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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