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祖欣属于哪个阶层,但是我知道他上过C中学,毫无资产,好像不是贵族。当时他大概十八岁,虽然看上去要大一些。他非常聪明,特别机智,要他一下子就领会整个的复杂问题,预见到它的一切细节和结论,在他说来,比通过思考去研究得出这些结论的定律还容易。他晓得他聪明,并且以此自豪,由于怀着这种骄傲的心情,他待所有的人同样随便和蔼。他的生活经历大概十分丰富。他那火热的、善感的性格,使他已经懂得爱情、友谊、买卖和金钱的滋味。纵然在社会下层,纵然程度很轻微,凡是他体验过的东西,他无一不是加以轻视,或者用冷淡的、玩忽的态度来对待,这是由于对他得来太容易了。他以那样的热情来从事一切新鲜事情,好像只是为了在达到目的以后,来轻视他所获得的东西,而他那优异的天赋又总是使他达到目的,取得轻视的权利。在学习方面也一样:他不大学习,不记笔记,但是他精通数学,当他说他会难倒教授的时候,也并不是吹牛,他认为他听的课程里有很多荒谬的东西,但是凭着他天性中所特有的那种下意识的实用主义的圆滑,他立刻就迎合教授的要求,因而所有的教授都喜欢他。他对待上级的态度是直率的,但是上级都很器重他。他不但不重视学习,不爱学习,甚至还看不起那些认真钻研他轻易得来的东西的人。学习,就他的理解,花不了他十分之一的才能;他的求学生活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可以专心研究的东西,而像他所说的火热的、好动的性格需要生活,于是他就沉湎在他的资财许可的酒宴中,对于酒宴他非常热情,并且怀着竭力折磨自己的愿望。现在,大考以前,奥佩罗夫的话应验了。祖欣失踪了两个星期,因此我们后来就在另一个大学生家里复习功课。但是第一堂考试时,他在大厅里出现了,面色苍白,精疲力竭,手发颤。可是,他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了二年级。

学年刚一开始,以祖欣为首的那个纵酒作乐的一伙有八个人。最初伊科宁、谢苗诺夫都是其中的成员,但是前者受不了年初他们所沉溺的疯狂的放荡生活,脱离了那个团体,而后者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也脱离了。最初我们全班的人都怀着一种恐怖的心情注视着他们,互相传述他们的丰功伟绩。

这些丰功伟绩中的主要英雄人物是祖欣,而到学期末,则是谢苗诺夫了。后来,人人甚至都怀着恐惧的心情看待谢苗诺夫,他来上课的时候(这是少有的事),教室里就骚动起来。

在大考就要开始之前,谢苗诺夫毅然决然地以独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放荡生涯,由于我同祖欣相识,曾亲眼目睹这个情况。事情是这样的。有天晚上,我们刚聚集在祖欣家,奥佩罗夫正埋头看笔记本,除了烛台上的一支蜡烛而外,他还把一支蜡烛插在靠近自己的瓶子里,开始细声读他用纤细的字迹记的物理笔记。这时候,女房东走进屋来通知祖欣,说有人给他送信来了。

祖欣出去了,不久就耷拉着脑袋,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走回来,手里拿着拆开了的、写在灰色皮纸上的信和两张十卢布的钞票。

“先生们,出了一件稀罕事。”他说,抬起头来,似乎很庄严地望了我们一眼。

“什么,是别人还给你钱了吗?”奥佩罗夫翻阅着自己的笔记本,说。

“嗯,往下念吧。”什么人说。

“不行,先生们!我不念下去了,”祖欣用同样的声调接着说,“我对你们说,真是想不到的事!谢苗诺夫打发一个兵给我送来二十卢布,这是他以前借的;他信上还说,若是我想见他,就到兵营里去。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补充一句说,向我们大家扫了一眼。我们大家都一声不响。“我马上就到他那儿去,”祖欣接下去说,“谁想去,就一起去。”

大家立刻都穿上礼服,准备去找谢苗诺夫。

“这恐怕不合适吧,”奥佩罗夫用他那细小的声音说,“我们都去看他,像看什么稀罕东西一样。”

我完全同意奥佩罗夫的意见。特别是以我而论,我同谢苗诺夫差不多不相识。但是,我乐意自己参加同学们共同的事情,并且非常渴望看一看谢苗诺夫本人,因此听了这话,我什么也没有讲。

“胡说!”祖欣说,“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大家去和一个同学告别,这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小事一桩!谁想去,我们就去吧。”

我们雇好马车,让那个士兵和我们坐在一起,就去了。兵营门口值班的下士不愿意放我们进去,但是祖欣设法说服了他,于是送信的那个士兵就把我们带到一个很大的、几乎是昏暗的、被几盏小灯微微照亮的房间里,两边的木板床上有几个头顶剃光、穿灰大衣的新兵,或躺或坐。进了营房,那股特别难闻的气味,几百人的鼾声使我大为吃惊。我跟在给我们领路的那个士兵和一马当先迈着坚定步伐从木板床中间穿过去的祖欣后面,怀着战栗的心情打量每个新兵的景况,把谢苗诺夫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加到每个新兵身上:结实有力的身姿,又长又乱的花白头发,苍白的嘴唇和忧郁而明亮的眼神。在营房最里面的角落里,在最后一个盛着黑油、灯芯冒烟的瓦罐旁边,祖欣紧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

“你好,谢苗诺夫。”他对一个跟别人一样头顶剃光的新兵说,那新兵穿着一件粗军衣,披着灰外套,连脚带腿坐在木板床上,正在同另一个新兵聊天,一边吃着什么。这就是他:一头剪短的白发,刮净的青额头,永远那么忧郁和刚毅的面部表情。我唯恐自己的目光会触怒他,因此扭过身去。奥佩罗夫好像跟我一样想法,站在大家后面,但是当谢苗诺夫用他平常那种断断续续的言语招呼祖欣和别人时,他的声调使我们完全放心了,于是我们连忙走上前去,我伸出我的手,奥佩罗夫伸出了他的“木板”。但是,谢苗诺夫却抢先伸出了他那黑黝黝的大手,仿佛以此来使我们免除向他致敬的不愉快感觉。他像平时一样冷淡而平静地说:

“你好,祖欣。谢谢你来看我。啊,诸位,请坐。你去吧,库德里亚什卡,”他向和他一起聊天、吃晚饭的新兵说,“我们以后再谈吧。请坐。怎么?使你很惊讶吧,祖欣?是不是?”

“你没有什么可使我惊讶的,”祖欣回答,挨着他坐在木板床上,脸上带着几分医生坐在病人床上的神情,“如果你来参加考试,倒会使我惊奇,就是这样。不过你讲讲吧,你溜到哪儿去啦?怎么来当兵啦?”

“溜到哪儿去啦?”他用深沉而有力的声音回答说,“溜到小饭店、小酒馆里去了,总之,反正是到寻欢作乐的地方去。不过请坐下吧,诸位,这儿有的是地方。你把腿往里缩一缩。”他对躺在他左边木板床上、头枕在手上,怀着懒洋洋的好奇心望着我们的一个新兵,命令式地喊了一声,露出了一嘴雪白的牙齿。“我大吃大喝。有不体面的事。也有好事。”他接下去说,每说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他那刚毅的面部表情总要改变一下,“和商人的那段事你是知道的。那个坏蛋死了。他们想把我赶出去。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但这没有什么。债台高筑,而且都是讨厌的债务。无法偿还。哦,就是这样。”

“你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的呢?”祖欣问。

“是这样的:有一次在雅罗斯拉夫饭店喝酒,你知道,那家饭店在斯托任卡,我同一个商人喝起来。他是招兵站上管供应的。我说:‘给我一千卢布,我就去。’于是我就来了。”

“不过,要知道,你是贵族啊。”祖欣说。

“这算什么!基里尔·伊万诺夫把一切都办妥了。”

“基里尔·伊万诺夫是谁呀?”

“就是买我的那个人(说到这里,他特别地,又奇怪,又滑稽,又含嘲带讽地闪亮了眼睛,好像微笑了一下)。他们得到枢密院的批准。我还是喝酒,还了债,就走了。这就是全部情形。自然啰,他们不能鞭打我……还有五个卢布……可能发生战争……”

随后,他开始对祖欣讲他那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历险,他那刚毅面孔上的表情不住变换着,而且忧郁地闪亮着眼睛。

当我们不得不离开营房的时候,我们开始同他告别。他把手伸给我们大家,紧紧握了我们的手,没有站起来送我们,说道:

“随便哪天再来吧,先生们,据说下个月才赶我们走哩。”他好像又微微一笑。

但是祖欣走了几步,又退回去了。我想看看他们告别,也停下来。我看见祖欣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他,而谢苗诺夫推开了他的手。后来我又看见他们互相吻了一下。我听到祖欣又走近我们,相当大声地喊道:“再见,长官!大概不等我毕业,你就会当上军官了。”

从来不笑的谢苗诺夫,听了这话,用嘹亮的、不习惯的、使我十分痛苦的笑声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走出去了。

我们步行回家,祖欣一路没有作声,一会儿用手指按住鼻孔这边,一会儿按住那边,不断地轻轻擤着鼻子。一到家,他立刻离开我们,从那天起他就喝起酒来,一直喝到考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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