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茶道的相通之处在于,两者都是努力使事物单纯化。在去除不必要的繁杂这一点上,禅是通过直觉地把握终极存在而实现的;而茶道则是通过在茶室内品茶为代表的生活方式而实现的。茶道是对原始单纯的洗练和美化。为了实现亲近自然的理想,寄身于茅屋,坐于只有四个半榻榻米席大小的、但结构和日用器具却很讲究的狭小室内。禅的目的在于剥离一切人类为了粉饰自己而人为添加的覆盖物。禅之所以首先要与理性作斗争,是因为理性虽然有实用性,但却妨碍我们深刻地挖掘自身的存在。哲学提供了一切问题并要求理性解决,但却未必能让我们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而无论是谁,精神上的满足是不可缺少的,即便他在理性上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哲学之道是专为那些具备理性倾向的人开辟的,因此它不能成为人们普遍欣赏的课题。禅,或者从更广泛意义上来讲,宗教,要求人们抛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是生命,回归到存在的终极状态——“本住地”,或者是“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这一点我们谁都可以做到,因为有了它,我们才有了现实之身,没有了它,我们就不会存在。之所以将其称之为单纯的最后状态,是因为事物不能回归到比这更单纯的状态。茶道是通过古松之下的一座不起眼的孤立的茅屋来象征它的单纯的,好像茅屋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没有经过特别的人工修饰。既然其形态通过这样一座茅屋来象征,当然也就可以对它施以技巧性的处理,但不言而喻,处理的指导原则与产生它的独创性观念,即去除一切繁琐的观念,是完全一致的。

在日本,茶早在镰仓时代以前就广为人知了,将其普及推广的据说是从中国将茶种带回日本并在禅院进行栽培的荣西禅师(1141—1215)。据说,禅师将自己所写的与茶的栽培以及与茶相关的书(《喫茶养生记》)献给了当时偶然有病在身的将军源实朝(1192—1219)。因此,荣西作为日本茶树栽培之祖而广为人知。他认为茶有药效,可治诸病。在中国禅院期间,他一定亲眼目睹过茶道,但他似乎并没有特别地传授过茶道。在禅寺,茶道是一种用来款待客人或者款待寺中自己人时的礼仪作法。将这带到日本的禅师,是大约比荣西晚半个世纪的大应国师(1236—1308)。大应之后,又有数位禅僧来到日本成为茶师,但最后由著名的大德寺一休和尚(1394—1481)将茶道传授给了其中一个弟子珠光(1422—1502)。珠光的艺术天才将其发扬光大,成功地融入了日本独特的情趣。珠光就这样成为茶道的创始者,并将茶道传授给艺术的极大爱护者、当时的将军足利义政(1435—1490)。后来,绍鸥(1503—1555)和千利休(1521—1591),尤其是千利休,对其进行了改良,加以完善,使现在的茶道得以闻名。原来在禅院进行的茶道,与现在街巷之间流行的茶道是独立而行的。

我经常结合蕴含茶道诸多特色的佛教生活,对茶道进行思考。茶可以使人神清气爽,但却不让人陶醉其中。茶与生俱来就有供学者和僧侣品味的特质。茶被广泛用于佛教寺院,以及茶最初是由禅僧介绍到日本这一点上,都是极其自然的事。如果说茶象征着佛教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葡萄酒就是基督教的象征吧。葡萄酒广为基督教徒所饮用,在教会中被当作基督血液的象征,用基督教学者的话来说,这是救世主为罪孽深重之人而流的血。也许是出于这个理由,中世纪的修道院都拥有酒窖。我们也经常会看到修道僧们兴高采烈地围着酒桶,手持酒杯的画面。葡萄酒起初让饮酒之人兴奋满怀,然后让他酩酊大醉。它在很多方面都与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这种对照也正是佛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对照。

我们知道,茶道不仅在实际的发展上与禅密切相关,茶道礼仪中所流露出来的对精神的尊崇,更是与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精神如果用感情词来表达的话,那就是“和、敬、清、寂”。这四要素贯穿茶道仪式始终,是缺一不可的,均为构成同胞相亲、井然有序的生活本质的成分。当然,这种生活正是禅寺生活。关于禅僧行为举止井然有序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曾经拜访定林寺的宋代儒学家程明道的一段话中得到说明。他说:“果不其然,这儿如三代之古,自古以来的威仪随处可见。”所谓三代之古,是指中国的政治家们所向往的理想时代,是一个世情极其淳朴,人民安居乐业,享受太平安康之惠的时代。即使现在,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禅僧在履行各种礼仪方面都得到了很好的训练。一般认为,小笠原流派的礼仪源自于“百丈清规”的禅院的各种规定(“百丈”为唐代伟大的禅师,720—814)。禅的教义是超越形态把握精神,但我们绝不可忘记我们自己所住世界是特殊形态的世界,以及精神只有以形态为媒介才能表现出来的这些事实。因此,禅是律法违背主义者,同时也是修行主义者。

调和的“和”也可以理解为和悦的“和”。我想,后者意义上的“和”似乎更好地表达了支配茶道全过程的精神。“调和”表示形态,而“和悦”表达了内在情感。茶室的整体氛围就是在周围营造出这种和悦的“和”——触感之和、香气之和、光线之和、声音之和。就拿茶碗来说吧,茶碗是手工制作的,形状不规则,而且上的釉好像也不均匀。这种不起眼的器皿虽然是如此的原始,但却具备了“和、静、慎”等独特的美感。即便是燃香,味道也不是那么的强烈、刺激,而是淡淡地柔和地飘荡在周围。窗户和拉门是弥漫在茶室里的柔和之美的另一种源泉。茶室内的光线总是很柔和、安详,催人进入冥思状态。风儿掠过庇护茶室的老松树的叶子,与炉上釜中之水沸腾翻滚之声相和鸣。像这样,茶室的整个环境反映出了创造这种环境的人的品格。

“以和为贵,不忤为宗。”这是宪法十七条中的第一句话。该宪法是圣德太子于604年制定的,它是太子赐于下臣们的一种关于道德和精神方面的训诫。这种训诫的政治因素另当别论,但在开篇就强调精神之和的特殊重要性这一点上是意义深远的。事实上,这是日本意识的最初表露,是人们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文明而开始觉悟到的意识。近来,日本被作为好战的民族而闻名,但这是对日本国民的错误认识,因为日本国民对于自己的性格所持的意识是,作为整体来说,他们是性格温和的国民。有这种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包围日本全岛的自然环境不仅在气候上而且从气象学上来说也总体是温和的。这源于空气中丰富的水蒸气的存在。山岭、村落、森林等被水蒸气所包围,呈现出了柔和的外貌。花儿也一概是色彩不那么艳丽,而是带着些许的柔和和娇弱之美。春天青翠的嫩叶也很令人赏心悦目。在这种环境中培养出来的多愁善感的情感,毫无疑问是从环境中汲取了很多养分,形成了精神之“和”。但是,当我们每每遭遇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民族性的种种难题时,往往会偏离这种构成日本民族性格基础的美德。我们必须要保护我们自己,远离这种破坏性的影响,而禅在这个时候就会来救助我们。

道元(1200—1253)在中国学了几年禅后回到日本时,有人问起了他在中国的所学。他回答道:“我只学到了柔顺之心。”“柔顺之心”是指温和之心,在这里是指精神上的“和”。通常,人由于过度的利己思想而充满了偏执的反抗之心。因为过度的个人主义而不能诚实地接受事物。反抗意味着摩擦,而摩擦则是一切麻烦之源。无我则心柔,就不会对外力加以抗拒。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一切感受性和情感的缺失。从精神的角度来看,基督教徒和佛教徒都同样知道体会道元的无我和柔顺之心的意义。茶道中的“和”与圣德太子训示中的“和”,性质是相同的。“精神之和”与“柔顺之心”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基础。如果说茶道的目的是在它的小团体中建立一方净土的话,那就必然要从“和”出发。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引用泽庵禅师(1573—1645)的一段话。

泽庵的茶亭之记

茶道以天地间之和气为本,可形成治世安泰之风俗。然当今之人,招待朋友,专以此为交谈之媒介,快饮食而助口腹。且茶室极尽奢美,珍器齐聚,彰显自己之巧,讥笑他人之拙,此皆非茶道之本意。于竹荫树下建陋室,蓄水石、种草木、备木炭、架茶釜、插新花、饰茶具,皆是将山川自然之水石移入一室之内,赏风花雪月四季之景,感草木荣枯之时。迎宾客而以礼敬。于茶釜中倾听松籁,忘却尘世思虑;倾茶釜而流出涓涓渭水,以洗涤心灵之尘埃。真可谓人间仙境。礼节以敬为本,其用即以和为贵。此乃孔子礼用之词,亦是茶道之心法。公子贵人来坐,则其交淡泊,不阿谀奉承;又或身份比自己低微之人来访,亦以敬相待,毫不怠慢。如此,空中有物,和而不流,久之犹敬。迦叶之微笑、曾子之一诺,皆真如玄妙之意不可言之理。自茶室建造至茶具准备、茶道礼法、宴席、衣物等,不繁琐、不奢美,以古朴而新心境,不忘四时风景、不谄、不贪、不奢、慎而不疏、纯朴真实,此乃谓茶道。赏天地自然之和气,移山川木石于炉边,五行俱备。汲天地之流,品自然之风味,可谓快哉。享天地间和气之乐,乃茶道之道。(《结绳集》《古今茶话》)

也许,茶道和禅对日本社会生活中存在的某种民主精神作出了一些贡献。在封建时代,虽然等级制度森严,但人们心中却存在平等博爱的精神。在四张半榻榻米席的茶室内,各个阶层的人都得到平等的款待。在这儿,一切世俗的思虑将随风消逝。平民和贵族促膝而坐,恭敬地交谈着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禅,当然是容不得世俗的区别的。禅僧自由地接近社会的任何阶层,与谁都能相处融洽。事实上,渴望抛却社会强加于我们身上的种种人为的羁绊,偶尔自由自在地相互敞开心灵与同类——包括动物、植物、无生物在内的同类——倾心交谈的愿望,已经深刻地浸染到了人性里。因此,人们总是欢迎获得这种解放的每次机会。泽庵的“享天地间和气之乐”一定也是这个意思,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天使在一起和谐地歌唱。

“敬”,原本是一种宗教色彩的情感,是对高于我们可怜的生死之躯以上的存在物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后来转移到了社会关系上,堕落为一种单纯的形式论。在现代所谓的民主社会,人人都是平等的,至少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人值得特别尊崇。然而,若追溯这种情感的本来意义并加以分析的话,这种情感是对自己的无价值的反省,即对肉体和智力、道德和精神方面有限性的一种自觉认识。这种认识使人在心中产生了想要超越自己和想要接触以一切可能的形式处于我们对立面的事物的欲望。这种热切的愿望通常会使我们的精神转向我们身外的事物,而一旦方向发生偏离朝向自己时,就成了自我否定、惭愧、谦让、罪恶感等情感。这一切都是消极的道德,但如果朝积极的方向发展就成为敬,即不轻视他人的情感。人是充满矛盾的存在:在某一方面觉得自己和他人完全相同,而同时内心又怀有一种复杂的自卑感——怀疑其他任何人都比自己优秀。在大乘佛教中,有个从不轻视他人的“常不轻菩萨”。当我们独自禁锢在自身存在的最深处时,将会产生谦恭地使自己转向他人的情感。不管这是什么,“敬”的情感之中存在着深刻的宗教性思想态度。为了在寒冷的冬夜里御寒,禅可以将寺中佛像全部烧毁。作为摒弃了一切虚饰的迷人外表的真理,禅可以摧毁包含珍贵遗产在内的一切文献以拯救其自身的存在。但是,禅绝不会忘记去尊崇一片被狂风撕裂、被泥泞包裹的微不足道的草叶;也绝不会对将一切纯朴的野花奉献给三千世界的佛陀之事产生懈怠之心。正因为知道如何轻视,禅也才会懂得如何尊敬。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禅所需要的是内心的虔诚,而不是那种单纯的概念化、物理性的模仿。

丰臣秀吉(1537—1598)是当时茶道的大力庇护者,是现代茶道的实际创始者千利休的崇拜者。虽然他常喜欢哗众取宠、讲排场、好奢华,但最终好像多少理解了利休一派所提倡的茶道精神。在利休的一次茶会中,他为利休作了下面一首短歌。

汲内心深泉,

煮一壶清茶,

方知为茶道。

秀吉在诸多方面是粗暴而残酷的专政者,但从喜欢茶道这点来讲,除了出于其政治目的之外,我想还存在某种纯粹的东西。他的“汲内心深泉”的短歌触及了“敬”的精神。

利休教导道:“应记住茶道仅为煮水、点茶、喝茶而已,别无其他。”这是极其简单的事。所谓人生,概括地说就是出生、饮食、劳作、睡眠、结婚、生子,最后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消逝。这么想的话,似乎没有什么比度过自己的人生更简单的事情了。然而,到底又有几个人能够过上这种醉心于神明的生活呢?能够做到除了绝对相信神之外,不怀任何欲望、不留任何遗憾?人在活着的时候会想到死亡,在要死亡之时又心怀生的欲望。在成就一件事情时,很多其他不相干的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会群聚脑中,从而分散了本来应该集中于手边之事的精力。将水注入钵中,注入钵中的不仅仅是水,还会伴随其他很多东西——种种善恶及纯与不纯的东西、必须拂弃的东西、除了自身的深层无意识之外无处可注的东西。若对点茶的水加以分析的话,其中包含了一切扰乱和污染我们的意识之流的污秽之物。只有在停止成为艺术品的时候,艺术才得以完成。此时,会看到一种纯朴的完美,人内心深处的虔诚就会自然显现,这就是茶道中“敬”的意义。因此,“敬”就是内心的诚实,或者说是内心的单纯。

构成茶道精神要素之一的“清”,可以说是日本民族心理的贡献。“清”就是清洁,有时可以说成是整洁,这一点可以从与茶道有关的一切事物、一切场合中窥探到。被称之为“露地”的茶室庭院里,可以自由使用清水,在无法利用自然的流水时,近旁就会有盛有水的石制洗手盆。茶室里就更不用说了,总是一尘不染。

茶道的“清”让我想起了道教的“清”。两者相通之处也许在于修炼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心灵从被污染了的五官中解放出来。有一位精通茶道的人这样讲道:

茶道的本意在于使六根清净。眼观挂轴、插花,鼻嗅燃香,耳闻水沸之声,口品茶汤,手足端正,当五根清净之时,心灵也自然会清净。茶道的本意,最终在于使心灵清净。我终日不离茶道之心,完全不是为了消遣解闷。另外,道具也只是一些与茶道本意相符合的东西。(《叶隐》第二卷闻书之二)

利休有这样一首诗歌:

寂静茶庭露地,

超越浮世之道。

芸芸俗世之人,

洒落心头尘埃。

下面一首诗歌则描述了他自己在茶室静静地凭窗眺望外面时的心境。

庭前铺满松叶针,

根根洁净不沾尘。

皎皎月光洒檐头,

心胸坦荡一片明。

再如,下面一首诗歌则体现了一种纯粹而静寂的、不为各种情感所左右的、能够体味“绝对”孤独的心境。

山径覆白雪,

不见人踪迹。

独居茅屋中,

无客心自悠。

在茶道中最重要的、几乎被视为神圣的教典之一的《南方录》中,有这样一段话,说茶道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规模虽小却清净无垢的一方佛土,是为了创造一种人数虽少、欢聚也短暂但却充满理想的社会。

闲寂的本意是表示清净无垢的佛土世界。到达露地、草庵之地,拂却各种尘埃,主客坦诚相交,则不必讲究规矩仪礼。唯生火、煮水、品茶,而无其他之事。此乃佛心所现之处。若拘于礼仪客套,则沦为种种尘世俗念,或客窥主之过而加以责备,或主见客之过而加以嘲讽。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洞悉了悟此事之人。若以赵州为主,初祖大师为客,利休居士与本僧共拾露地尘埃,则定会达成一期一会吧。(《南方录·灭后》)

可以看出,出自利休高徒之手的这篇文章里深深渗透了禅的精神。

作为茶道的第四个构成要素的“寂”和“侘”的概念,我将在下面另辟一节加以说明。事实上,这是构成茶道的最本质的要素,缺少了这一要素,就不可能成为茶道。而且,只有基于这个观念,才能深入理解禅和茶道之间更深层次的关系。

至于构成茶道精神的第四个要素,我在英语中通常使用“tranquility”(安静)这个词,但也许这种表达不适合表示汉字“寂”所包含的一切。“寂”即为日语的“sabi”(以下称为“寂”),“寂”比“安静”所包含的内容要广。与“寂”相当的梵语实际上包含了“安静”、“平和”、“安详”的意义,“寂”在佛典里时常用来表示“死亡”或“涅槃”之意,但在茶道里,它的意义接近于“贫乏”、“单纯化”、“孤绝”,这里,“寂”和“侘”是同义的。

为了体味贫乏,或者为了能够坦诚地接受一切,这需要一颗平静的心。但是,“寂”和“侘”,两者都具有对象性的暗示。为了产生“侘”这样的心境,一般需要某种对象物的存在。“侘”不单单是对某种类型的环境产生的心理性反应。其中还存在一种积极的美学原则,缺了这一点,贫乏将成为一般意义上的贫困,孤绝将成为放逐、厌世或孤僻。因此,“侘”和“寂”可以定义成是一种对贫乏的积极的审美情趣。将此作为茶道艺术原理的时候,就是要创造或仿造出这样的环境,以唤醒我们“侘”和“寂”的情感。现如今,使用这两个词语时,“寂”通常适用于表示各个事物或环境,而“侘”则通常适用于贫乏、不富足或不完美的生活状态。

有一个中国诗人偶然间作了下面一首诗:

林前深雪里,

昨夜数枝开。

他将这首诗给他的一个朋友看,他的朋友对他说,若将“数枝”改为“一枝”如何?他听从了朋友的建议,并将他尊称为“一字之师”。深雪覆盖的树林里开放的一枝梅花——其中就蕴含着“侘”的观念。

据说,珠光还曾经这样讲道:“见到茅屋里拴着有名的马是很不错的事情。同样,在普通的居室里发现稀有物品,那也是别有意趣的。”这让我想起了“破褴袗里盛清风”这句禅语。表面上毫不醒目,但内容却与外形截然相反,无论从哪一点来讲都是难以估量的“无价之宝”。因此,“侘”的生活可以做这样的定义:一种深藏在贫乏之下的难以言表的静静的喜悦。茶道正是想要艺术性地表现这种观念。

但是,若茶室里有什么事物露出不诚实的迹象,则一切都将毁灭。那里无价的日常用品必须是极其纯朴的、毫不起眼的、偶然间发现的。起初,丝毫不会注意到它有某种特别之处,但却被它吸引,再接近它,试着去细看它,于是意想不到地发现纯金的矿脉在闪烁着光芒。然而,不管黄金被发现与否,它都是存在于同一个地方。它不会失去真实性,即对自身的诚实,而与偶然性无关。“侘”意味着对自身的忠实。茶人恬静地居住于质朴的小小草庵,不速之客来访时,沏上茶、插上新花,而宾客则陶醉于主人的话语和款待,怡然地享受着恬静的午后时光。这就是真正的茶道吧。

也许有人会持有这样的疑问:“现代社会中,有几人能有那些茶师的境遇?奢谈什么悠闲的消遣,真是愚蠢。还是先给我面包,然后再缩短劳动时间吧。”实际上,我们这些所谓的现代人已经失去了闲暇。苦闷的内心已没有享受生的乐趣的空间,只不过是为了刺激而追求刺激,将内心的苦闷一时窒息而已。主要问题在于:生活是为了享受丰富的文化,还是为了追求快乐和感官的刺激。弄清了这个问题,我们甚至可以否定现代生活的整个结构,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希望我们的目的并不总是使我们自己成为物质欲望和物质慰劳的奴隶。

另有一位茶人这样写道:

天下“侘”之根源始于天照大神、日本国的大主,若镶金银嵌珠宝而广造殿宇,亦无人敢诟病,然其身居茅屋、吃粗米淡饭,此外,待一切事物皆谦虚谨慎,毫不怠慢,实为盖世茶师。……(石州流:《秘事五条》)

这位作者将天照大神看作身居陋室的茶士代表,实在有趣。它显示了茶道是对原始纯朴的一种美的鉴赏,换言之,在人的生存条件所允许的范围内,我们很多人在内心深处都想回归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而茶道就是对这种憧憬的美的表现。

我想,通过上述引证,“侘”的概念应该渐渐明朗了。宗旦是利休的孙子,可以说真正的“侘”的生活是由他而开始的。他认为“侘”是茶道的精髓,符合佛教徒的道德生活:

“侘”一字,于茶道中获得重用而成为持戒。然俗辈之类表面容态装“侘”,而背地里却毫无“侘”意。因而,为建一外形显“侘”之茶室而耗费莫大黄金,以田园换取珍奇磁器炫耀于宾客,却称之为风流,何其谬误。“侘”指物质不足,一切难尽己意而蹉跎生活之意。“侘傺”两字,据离骚注,侘为立,傺为住。意指忧思失意则住立而不能前。另,《释氏要览》中,狮子吼菩萨问:少欲和知足有何差别?佛言:少欲者不取,知足者得少不悔恨。综观以上“侘”之意义以及对“少欲知足”之解释,我们应领悟到:虽不自由却无不自由之念,虽不富足却无不富足之念,虽不完美却无不完美之念,方为“侘”。若因不自由而感觉不自由,因不富足而担忧不富足,因不完美而抱怨不完美,则不能称为“侘”,此为真正贫穷之人了。一切皆作如是观,坚守“侘”意,则与坚持助佛戒无异。(《茶禅同一味》,又见《禅茶录》)

因为在“侘”的概念中,美学与道德、精神性相融合在一起,所以茶士将茶道视作生活本身,无论多么高雅,也不会视其为单纯的娱乐消遣。像这样,禅与茶道有着直接的联系。事实上,古代的很多茶士都潜心修禅,并将禅中所悟应用于茶道的专业技艺之中。

宗教,有时候可以定义为:是一条逃避俗世单调无味生活的道路。也许会有学者反对这种说法,认为宗教为了到达“绝对境界”或“无限”,不是逃避“生”,而是追求“生”的超越。但实际上,宗教是一种逃避,在那儿可以获得短暂的呼吸并得到恢复。禅作为精神修炼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但由于过于超越,一般的精神是不能到达的,所以修禅的茶士们就想出了以茶道的形式将禅中所悟付诸实际行动的方法。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对美的渴望使他们坚持了自己的主张。

对“侘”作了以上说明,或许读者们会认为“侘”是或多或少带有消极性质的东西,是人生失意之人的喜好之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事实。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健壮得在有限的生涯中不需要一两付药剂呢?况且,不管是谁,注定了终将死亡。现代心理学中举过很多例子,说明了很多关于身心健康而充满活力的实业家们一旦隐退就急剧衰弱。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储备自己的精力。也就是说,他们在最活跃的时候,没能够注意要退出来回头看看。动荡的战国时代的武士们奋然征战时,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一直紧绷着高度紧张的神经,因此,他们觉悟到了必须于某时某地要有一条逃避之道。茶道正好给予了他们这种必要的途径。他们会暂时退居于寂静狭小的茶室所象征的“无意识”的一隅。走出茶室时,不仅会感觉神清气爽,而且记忆也好像焕然一新,因为比起一味的战争来,有的事情更具有永恒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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