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就在快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她与萨丹在鱼市大街上闲逛,萨丹忽然撒腿就跑,娜娜问她为什么跑。

萨丹气喘吁吁地说,"警察来了!""快跑,快跑!"

于是,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妓女们拼命地跑起来。裙子飘拂着,有些已被撕破。只听见打人声和尖叫声。一个女人跌倒在地。一群观众笑着观看妓女被警察进行的突击大搜捕,看着他们很快把包围圈缩小。这时,娜娜发现萨丹不见了。顿时,她的两条腿发软了,她就要被抓住了,这时一个男子上来把她的胳膊抓住,把她从怒气冲冲的警察前面带走了。这个男人就是普律利埃尔,刚才他认出了娜娜。他一句话也没说,带她转过弯子,到了卢日蒙街。这时,那条街上空荡荡的,她在那里喘了口气;她浑身无力,普律利埃尔只好搀扶着她。但他却连声谢谢都没得到。

"怎么样,"普律利埃尔最后终于说道,"这回你该听我的话了……上楼到我家里去吧。"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这时,她的腰立即挺起来,说道:

"不,我不想去。"

于是,他的声音变得大起来,说道:

"既然我家里大家都能去……嗯?为何你不想去?"

"由于。"

她认为只要说出"因为"两个字,就全部表达出来了她的全部想法。她太喜欢丰唐了,不能同他的朋友干背叛他的事。其他男人不算数,由于那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生活所迫。普律利埃尔看她迂腐透顶,觉得美男子自尊心上大受伤害,就做出了卑劣的举动。

"那,就随你的便吧,"他声称道,"那么,我就不能帮你的忙了,你自己想法脱身吧。"

接着,她被他丢下了。她又惊慌起来了,她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蒙马特。她顺着一家家店铺,挺着身子飞速往前走,见到一个男人朝她走来时,就吓得脸色苍白。第二天,娜娜对前一天晚上的事还心有余悸,所以她就到她姑妈家去。在巴蒂尼奥勒的一条幽静小街的尽头,她遇上拉博德特迎面走来。起初,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拉博德特向来讲话很随便,但是这一次却似乎心里有什么事不便说出来。不过,还是他第一个恢复了常态,他对这次巧遇感到惊喜交集。真的,娜娜失踪后,一直杳无音信,对此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大家都想再次见到她,老朋友们因挂念她而变得憔悴了。最后他用慈父般的口吻教训她道:

"我只同你一个人说说,亲爱的,坦率地讲,你这样做也太蠢了……你凭着一时的热情,迷恋上一个男人,大家是理解的。只不过,你竟然爱他爱到这种地步,钱财全被骗光,得到的只是耳光!……你是不是为了将来获得贞节奖才这样做。"

娜娜神色尴尬地听他讲。不过,他又谈到罗丝,说她使缪法伯爵俯首贴耳,这时娜娜的眼里射出了一股爱情的火焰,她嘟囔道:

"哦!假如我要……"

他想做个助人为乐的朋友,马上在他们之间进行斡旋。但是被娜娜拒绝了。于是,他又从另外一件事上来劝说她。他告诉她博尔德纳夫正在准备上演由福什利完成的一个剧本,剧中有一个绝妙的角色很适合她来演。

"怎么了!剧本里有一个角色!"她惊叫道,"他不是也在这个戏里担任角色嘛,他竟然对我一个字也不说!"

她说的是丰唐,但她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再说,提到演戏的事,她立刻平静下来了。难道她永远不会重返舞台!拉博德特似乎什么不相信,他嫣然一笑,劝她重操旧业。

"你知道,我做事你不必担心。我去说服你的缪法,你回到舞台上,然后我就把他揪到你面前。"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说完就走了。她的英雄气概使自己也深为感动。倘若一个混蛋男人作出了这样的自我牺牲,就要大肆宣扬了。不过,她感到蹊跷的是,拉博德特刚才对她的劝告与弗朗西斯的劝告完全一致。晚上,丰唐回家后,就被质问他福什利的剧本的事。丰唐回到游艺剧院演戏已经有两个月了,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戏里缺一个角色的事呢?

他用冲犯的口气说道,"什么角色?""你说的大约是那个贵妇人的角色吧?……啊,这个角色,你以为自己有能力演吗!这个角色,我的姑娘,你是不能够胜任的……你的想法真可笑!"

他从自尊心上使她受到了严重伤害。整个晚上,他总是跟她开玩笑,称她为马尔斯小姐。他越是奚落她,她越能忍受,她从热恋的英勇行为中尝到了一种苦甜的乐趣,在她看来,这种乐趣使她变得伟大而又钟情。自打她靠出去卖身来养活他的时候起,她满带疲倦和厌恶从外回来,这时她更加爱他了。他成了殴打她的坏蛋,她还要养活他,他成了她的需要,在耳光的刺激下,她还少不了他。他看她很傻,就滥施威风。他觉得她让人心烦,他对她恨得要命,竟然连自己得到的好处也忘记了。有时候博斯克指出他的过错,他便勃然大怒,大叫大嚷,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他对娜娜这个女人和她所提供的丰盛膳食全不在乎,只要有朝一日他把自己的七千法郎作为礼物送给了另外一个女人,他就把她赶走。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样被打破的。

一天晚上,快到十一点钟时,娜娜回到家里,发现门上了插销。她敲了第一遍,没有人答应;敲了第二遍,还没有人在答应。只不过,她看见了灯光,而丰唐在里面,他就是不走两步来开门。她又拼命地敲门,叫丰唐的名字,她发怒了。终于听见了丰唐说话了,那声音缓慢而又沉浊不清,他脱口只说了一句:

"他妈的!"

她拼命地敲门。

"他妈的!"

她擂得更厉害了,简直要把门都给擂破了。

"他妈的!"

娜娜敲了一刻钟门,里面传出来的总是这句脏话,她猛擂一下,就听到这样一句话,如同嘲讽人的回声一样。后来他知道她不把门敲开,决不会罢休,就猛然把门开了,抱着双臂,傲慢地站在了门口,用冷酷。粗暴的声音说道:

"他妈的!你还有没有个完……你究竟要干什么?……嗯!你敢不让我们睡觉?你难道不知道今晚我有客人。"

的确,房间里不是他一个人。娜娜发现里面有个意大利剧院的那个矮个子女人。她穿着睡衣,亚麻色的头发蓬蓬松松,眼睛像用钻孔器钻出来的窟窿,笑吟吟地站在娜娜买的家具中间。丰唐又在楼梯上走了一步,神色可怕的,伸出他那钳子般的大手,大声吼道:

"滚开吧,不然我就会掐死你!"

娜娜听后,嚎啕大哭起来。她顿时怕得要命,撒腿就跑。这次倒轮到她被赶出门了。她突然想起缪法;说真的,不管怎样,她不应该被丰唐赶出门。

她走在人行道上,首先想到的就是到萨丹那里去睡觉,如果她没有客人的话。在萨丹的门前她遇过她,她的房东赶了她出来。房东在她的门上又加了一把挂锁,他这样做是违法的,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是萨丹自己买的。萨丹边走边骂,说要拖他到警察局去。这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得想办法找个睡觉的地方。萨丹觉得还要谨慎一点,先别去惊动警察,最后娜娜被她带到拉瓦尔街,来到了一个女人开办的带出租家具的一家小旅馆。老板娘让她们住在二楼一间临院子的小房间里。萨丹连声说道:

"我要住到罗贝尔夫人家里就好了,她那里总有我睡觉的地方……可是同你一道去,这就不可能了……她现在吃醋可厉害啦,一天晚上,她还打了我。"

她们关上了门,娜娜怒气还未消,就泪流满面,丰唐的卑鄙行为被她三番五次诉说。萨丹同情地听她叙说,还安慰她,她比娜娜还要气愤,她还狠狠咒骂男人。

"哦!他们是猪猡!哦!他们是猪猡!……你知道了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与他们打交道了!"

说完,她帮娜娜脱衣服,在娜娜身边她还露出一副殷勤。驯服的小娘儿们的神态。她一再温存地对她说:

"咱们快睡觉吧,我的小猫咪。过一会儿,我们就平静下来了……啊!你跟这种人怄气,实在犯不着!我跟你说,他们都是卑鄙龌龊的家伙!别再想他们了……我很喜欢你。别再哭了,看在你的小亲亲的面子上,别哭了。"

她们上了床,娜娜就立刻被萨丹搂在怀里,想让她平静下来。她不愿意再听到娜娜说丰唐的名字了;一旦这个名字到了她朋友的嘴边,她就被她送上一个吻,并撅起美丽的小嘴,做出生气的样子,不让她说出来。她的头发蓬乱,模样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对娜娜满怀着温情,于是,慢慢地,在她的温情搂抱下,娜娜揩干了眼泪。她很感动,并用抚摩来回报萨丹。两点钟敲响了,蜡烛还燃着;两个人情语不绝,低声地笑着。

忽然间,一阵喧闹声传到旅馆里,萨丹半裸着身子立刻坐起来,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警察!"她脸色煞白,说道,"啊!他妈的!真倒霉!……我们要完蛋啦!"

从前,警察搜查旅馆的事她曾多次向娜娜说过,而恰巧在这天晚上,她们两人逃到拉瓦尔街时,谁也没有提防警察。听到警察两个字,娜娜吓得魂不附体。她从床上猛然跳下来,穿过房间,跑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像一个丧魂落魄疯女人似的,准备往楼下跳。幸而院子有玻璃顶棚,上面装着一层铁丝网,与房间的地面平齐。 于是,她丝毫没有迟疑,跨过栏墙,消失在了黑暗中,睡衣飘拂着,两条大腿露在夜空中。

"别动,"萨丹惊恐万分地说,"你会摔死的。"

接着,警察砰砰敲门了。萨丹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窗户被她关上了,把朋友的衣服塞到衣柜下面,她已听天由命了。她思考着,不管怎样,如果她的名字被写到登记卡上,她就是明娼了,不必这样心惊肉跳地躲避警察了。她装成困乏不堪的样子,一边打呵欠,一边同门外的警察谈了一会儿,然后开了门,一个彪形大汉走进来,胡子很脏,他对她说:

"把手伸出来……你的手上没针眼,你是不劳动的。喂,穿上衣服吧。"

"我不是裁缝,我是磨光工。"萨丹无耻地说。

不过,她还是乖乖地穿上了衣服,因为她知道和警察是无法争辩的。这时候,旅馆里叫喊声四起,一个女人拼命地抱住房门,坚决不走;另一个女人和他的情夫正在睡觉,情夫保证说她不是妓女,于是她就装成一副被人侮辱的正经女人的样子,说要控告警察局长。旅馆里的人被唤醒了,将近一个钟头,大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声,拳头擂得门摇摇晃晃,嚎啕大哭声盖住了尖锐的争吵声与裙子拂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三个警察带走了一群惊恐万状的妓女,领队的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个子金发警。一切都结束了,旅馆里又回复了寂静。

没人出卖娜娜,这次逮捕她逃过了。她摸索着回到卧室,浑身哆嗦着,她被吓得魂不附体。 她的脚被铁丝网划得流血了。她在床边上坐了一会儿,侧着耳朵听四处的动静。然而快到早晨时,她还是睡着了。但是,到了早上八点钟,她醒来后,离开了旅馆, 跑到她姑妈家。这时勒拉太太与佐爱正在喝牛奶咖啡,看见她浑身脏兮兮的,面色如土,勒拉太太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嗯!吃苦头了吧!"她大声道,"我早对你说过,你会被他们剥掉皮的……好了,进来吧,我这里总是欢迎你的。"

佐爱站起来,用尊敬又亲切的口气低声说道:

"太太终于回到我们身旁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回来。"

勒拉太太要娜娜马上亲亲小路易,因为她说,母亲的明智悔悟就是孩子的幸福。小路易还在睡觉,一副病态,他患了贫血症。娜娜俯身去吻他那患病的苍白小脸时,这几个月来的烦恼一起涌上了心头,她说话时喉咙都哽咽了。

"哦!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可怜的小宝贝!"她抽噎地说道。

游艺剧院里正在排演《小公爵夫人》,刚排演完毕第一幕,第二幕即将开始。福什利和博尔德纳夫坐在舞台边的旧扶手椅上,正在谈论剧中的问题。提台词的矮个子驼背老头科萨尔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嘴上咬着一支铅笔,在翻阅剧本手稿。

"喂,还等什么?"博尔德纳夫忽然叫道,一边愤怒地用他那粗大的手杖敲着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知到哪儿去了,"巴里约回答道,"他是舞台副监督。"

一场风波这下可引起了。大家都叫博斯克,博尔德纳夫破口骂道:

"他妈的!还是老样子。摇铃也没用,他们老是到不该去的地方……可是,如果过了四点钟还在排演,他们就嘀咕。"

此时博斯克大摇大摆回来了。

"嗯?什么?要我干什么?啊!轮到我出场啦!……好吧,西蒙娜说到末尾那句台词‘客人们来了。,我就上场……我该从哪里上场呢?"

"当然是从门口上场。"福什利恼怒地说。

"对,但是门在哪里呢?"

这次,火被博尔德纳夫发到巴里约身上,他又骂起来,并用手杖猛敲地板,简直要把地板敲穿了。

"他妈的!我说过要放一张椅子表示门在那儿。每天都应安排好……巴里约呢?巴里约在哪儿?又一个人不见了!他们全溜啦!"

巴里约亲自搬一张椅子来,放在地板上,听到博尔德纳夫那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他驼着背,一声不吭。排演开始了。西蒙娜戴着帽子,身穿一件裘皮大衣,她摆出一副女仆的样子,正收拾家具。她停下来说:

"你们知道,我并不感到暖和,我要把手放在手笼里。"

说完,她换了演戏的语气,轻轻说了一声,欢迎博斯克:

"瞧!原来是伯爵先生。你是第一个到的,伯爵先生,太太一定会高兴的。"

博斯克穿着一条泥迹斑斑的裤子与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头戴一顶旧帽子,一条大围巾围在脖子上。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一本正经地用拖得长长的低沉的声音说道:

"别惊动你的主人,伊莎贝尔;我想去吓唬她。"

排演还在继续进行。博尔德纳夫面有愠色,把身子缩到椅子里,面带倦容地听着。福什利则烦躁不安,不停地在椅子里动着,心里时刻发痒,想打断排演,但还是忍住了。在他身后,大厅里空荡荡的,他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

"她来了吗?"他转过身子,问博尔德纳夫。

博尔德纳夫仅点头作答。他让娜娜演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但是娜娜想先看看戏再说,因为她对是否还演荡妇,心里有点迟疑不决。她盼望演正经女人。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楼下一个的包厢里;拉博德特尽量替她帮忙,替她在博尔德纳夫面前说情。福什利用目光寻找了她一下,马上又继续看排演。

全场只有舞台口的灯亮着。只有一盏小灯在那儿,一个煤气灯头被安装在脚灯交叉处,它的光亮照在一面反射镜上,光亮全部反射到台口。煤气灯头的光焰在昏暗中,就如一只睁大的黄色眼睛,无精打采地闪烁着。剧本手稿被科萨尔捧得高高的,身子贴近细长的灯杆,这样看得更明白一些,他的背正好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驼了。博尔德纳夫与福什利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舞台犹如一艘硕大无朋的船只,那盏灯就象挂在泊船站上的一根柱子上的风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船中间方圆几米的一块地方。在灯光下演员们,像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幻影,在不断晃动着他们的身影。舞台的其余部分是一片茫茫烟雾,很像一片拆除建筑物的工地,也像一座倒塌了的教堂。地面被梯子。架子。布景塞满,布景全褪了色,就像一堆堆废弃物;挂在空中的布景,看上去像大店里挂在屋梁上的破布。在空中布景的高处,从窗户照进来一束阳光, 像一根金棒劈断舞台上空的黑暗。

在舞台后边,演员们一边闲聊,一边等待上场。他们讲话的声音逐渐大起来。

"喂,瞧你们这个样子,住嘴好吧!"博尔德纳夫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我听不见一句话……你们要说话就滚出去说;我们这儿正在有事……巴里约,如果还有人讲话,不管什么人,都要罚款!"

演员们安静了片刻。他们聚集到一起,坐在一条长凳和几张简陋椅子上。那些椅凳是晚上演第一幕时的布景,要放在花园布景的一个角落上,现在正准备安放。丰唐与普律利埃尔在听罗丝。米尼翁讲话,她说刚刚游乐剧院的经理表示愿以高额报酬聘请她。这时听到一个人喊道:

"公爵夫人!……圣菲尔曼!……公爵夫人与圣菲尔曼上场喽!"

听到第二遍叫唤时,普律利埃尔才想起自己是演圣菲尔曼的,罗丝扮演公爵夫人埃莱娜,她正在等他一道上场。在空荡。发出响声的地板上博斯克老头缓慢地拖着脚步,走回台后。克拉利瑟见他来了,赶忙给他让出半条长凳。

"他为什么那样咆哮?"克拉利瑟问,她说的是博尔德纳夫,"排演秩序马上就会好的……现在,他不管演哪出戏都要发火。"

博斯克耸耸肩膀,这些大吵大闹他是不管的。丰唐低声说:

"这出戏他预感到要失败。我看这出戏差劲。"

说完,他又对克拉利瑟谈起罗丝的事:

"嗯?游乐剧院愿出大价钱,你相信吗?……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为何不说还要送她一座乡间别墅呢!如果每晚真的付给米尼翁老婆三百法郎,他博尔德纳夫会被她一脚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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