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我自己呢,颇有种体会,就是每次遇到什么难题,暂时受了阻碍行不通,只要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办法就乖乖送上门来了。

这次就是这样。

研究这类问题的聪明人好像声称这和潜意识有关,他们可能还真没说错。我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地说自己有什么潜意识啦,不过我估计是有,只是不知道而已,毫无疑问,在伍斯特的肉身保证其八小时睡眠的同时,它就在那里辛勤劳作,挥汗如雨。

因此,早晨一睁眼,我就看到了光明。哦,我不是说那个光明,那个我当然看到了。我是说,我看到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老好的潜什么的如期交货,要把奥古斯都·粉克-诺透重新推上见习罗密欧的轨道,我知道该采取哪些步骤了。

恳请大家牺牲一小会儿宝贵的时间,回头想一想我们两个前一晚在花园里的谈话。不是苍茫的景色那一段,是结尾部分。回想过后,大家就会记得,果丝跟我说他从来不碰酒精饮料,我当时微微摇头,心里想,就向女孩子求婚这个问题而言,这无疑会消减他的威力。

随后的事件印证了我的担忧果然是有道理的。

经过试验,肚子里空有一些橘子汁,他大败而归。他需要像火红的铁钻子切过半磅黄油一样,用岩浆般热情的表白打动玛德琳·巴塞特。结果呢,他连一个让女孩儿家脸红心跳的词儿都没有,空对水螈发表了一通演讲,虽然措辞精巧,但按当时的情况看来,实在不合时宜。

一个性格浪漫的女孩,怎么可能靠这种战术赢到手?很明显,进行进一步尝试之前,必须先想办法让奥古斯都·粉克-诺透摆脱过去的枷锁桎梏,加满油。粉克-诺透要想在第二回合迎战那位巴塞特,必须先加好油,打好气。

只有这样,才能让《早间邮报》赚上那十先令——这只是打个比方,我也不清楚市价——登出近期婚讯。

如此敲定结论以后,我觉得剩下的事儿就好办了。等吉夫斯端茶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制定出一个详细完整的计划。我正想分析给他听听——没错,我已经布好了“我说吉夫斯啊”的开头,这时大皮驾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他魂不守舍地走进来,我很心痛地看到,一夜的休息并没有改善这个苦命人的形象。其实应该这样说,和上次见面相比,他更像被虫蛀过似的破烂不堪了。想象一只斗牛犬,肋下刚被踢了几脚,吃的又被猫叼走了,这便是我面前的希尔德布兰·格罗索普是也。

“杀了我吧,大皮,你怎么一副死相,”我很担心,“好大的黑眼圈啊。”

吉夫斯像条鳗鱼似的识相地悄悄退下了,我示意面前这具行尸走肉找张椅子坐下。

“怎么回事?”我问。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默默揪被单,好一会儿都一言不发。

“我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伯弟。”

“哪里?”

“鬼门关。”

“啊,鬼门关啊。什么风把你吹去的?”

他又陷入沉默,只是阴沉地瞪着双眼。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壁炉台上的照片。那是汤姆叔叔穿着类似共济会制服的衣服照的,特意放大了摆在那儿。关于这张照片,我一直尝试跟达丽姑妈讲道理,讲了很多年。我提了两条建议,供她任选其一:一,把这破玩意儿一把火烧了;二,要是非留着不可,那就让我睡别的屋子。但是她不肯让步,还说这是为了我好。她坚称,这个训练会让我受益终身,它会教我知道,生活自有它的阴暗面,我们活在世上不单是图享乐。

“要是看着难受,就把它翻过去朝墙好了。”我轻声说。

“呃?”

“汤姆叔叔当乐队指挥的那张照片啊。”

“我来不是跟你讨论照片的。我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会给你的。到底什么事儿?是担心安吉拉吧?这个嘛,别怕。我又想出了一条妙计,包你能感化那个小虾米。我保证,等不到那红日落山头,她就会趴在你肩上啜泣啦。”

他一声怒吼。

“没门儿!”

“皮,大呸!”

“呃?”

“我是说,呸,大皮。听着,我会依计行事。你进来的时候,我正要跟吉夫斯详述我这个计划呢。要不要听听?”

“我才不要听你那些个破烂计划呢。计划根本没用。她早跑去爱上另一个家伙了,现在她恨我恨得牙痒痒。”

“胡说。”

“我没胡说。”

“听我说,大皮,我最懂女人心,安吉拉还爱着你。”

“哼,昨天晚上在食品柜那会儿看着可不像。”

“啊,这么说你昨天晚上去翻食品柜了?”

“对。”

“安吉拉也在?”

“没错。还有你姑妈,还有你姑父。”

我觉得此处需要加脚注。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新鲜事儿。以前在布林克利也度过不少时光,但是压根没听说过食品柜居然是一个社交暴风眼,简直堪比赛马场上的小吃摊。

“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听,”我说,“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不论多么不起眼,细枝末节可能正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呢。”

他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眼神儿愈发暗淡。

“好吧,”他说,“事情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对那块牛肉腰子馅饼是怎么个态度。”

“是。”

“嗯,大约凌晨一点钟,我认为时机成熟,便悄悄出了卧室,走下台阶。馅饼似乎在向我招手。”

我点头同意。我知道馅饼的确有这个特点。

“我走到食品柜,摸出馅饼,放到桌子上,拿了刀叉,取了盐、芥末、胡椒。看到还有点冷土豆,就夹了几只。正要大快朵颐,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居然是你姑妈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蓝黄相间的睡袍。”

“尴尬了。”

“可不。”

“你一定不知道往哪儿看是好。”

“我就看着安吉拉。”

“她跟我姑妈一块去的?”

“不是,她和你姑父一起到的,就隔了一两分钟。你姑父穿着淡紫色的睡衣,还举着一只手枪。你有没有见过他穿睡衣拿着枪的样子?”

“没有。”

“没有最好。”

“大皮,快告诉我,”我急于确认,因此插嘴道,“安吉拉盯着你看的时候,目光有没有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她没盯着我看。她一直盯着馅饼来着。”

“她有没有说什么?”

“当时是没有。是你姑父最先开口的。他对你姑妈说,‘老天保佑,达丽,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对方回答,‘这个嘛,我倒要问问,我快活的梦游症病人,你又怎么来了?’你姑父说,他听到有动静,认为屋子里有小偷。”

我又点点头。我懂得其中原委。就在“闪亮之星”在切萨雷维奇平地障碍赛马中因为推挤对手被取消参赛资格那年,碗碟间的窗子无缘无故地大开,从那以后,汤姆叔叔就对小偷产生了特殊情结。他后来在所有窗子上都装了防盗窗,装好之后,我第一次拜访的时候,想把脑袋伸出防盗窗透一透乡间的空气,结果撞上了铁丝网之类的东西,就是中古世纪看守森严的监狱装的那种,差点碰碎了脑壳。那种感受我至今也无法忘怀。

“‘什么动静?’你姑妈问道。‘很奇怪的动静。’你姑父答。这时安吉拉这个小蹄子,用她那钢丝一样的可恨声音插嘴说:‘我想是格罗索普先生吃东西的动静。’然后她瞟了我一眼。就是那种好奇又反感的眼神,好比一个超脱的女士在饭店里看到一个胖男人在大口大口喝汤。这眼神儿让人觉得,好像自己腰围二尺八,领子后边肥肉滚滚。然后她又用那刺耳的声音说,‘我该知会你的,爸爸,格罗索普先生晚上喜欢吃三四顿饭,这样才能坚持到早晨。他胃口好得惊人。瞧,这会儿差不多吃下一整块牛肉腰子馅饼了。’”

说这话的时候,大皮突然狂暴起来。他双眼闪着一种古怪的光,还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我的腿差点吃了这一下。

“就是这话才伤人,伯弟,就是这话才让我痛心。那馅饼我根本一口没动啊。女人就是这样。”

“永恒的女性[1]。”

“她还没说完。‘你可不知道,’她说,‘格罗索普先生特别爱吃。这是他生活的目的。他一天总要吃六七顿饭,等入夜以后再开始第二轮。我觉得好了不起。’你姑妈好像很感兴趣,说这样说来我很像大王蛇。安吉拉说应该是大蟒蛇吧?然后她们两个就开始讨论究竟是哪种蛇。这期间你姑父就摆弄他那该死的手枪,最后让人感到待在附近都有生命危险。而那只馅饼呢,就摆在桌子上,我却碰也不能碰。这下你懂了吧,我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

“嗯。确实叫人心里不畅快。”

“很快你姑妈就和安吉拉讨论完毕,认为安吉拉说得对,我就是像大蟒蛇。然后我们分别回房,安吉拉用慈母般的语气提醒我,上台阶不要太急。她说,吃了七八顿饱饭,像我这种体型的人必须得格外小心,因为我容易犯羊癫疯。她说狗就是这样。要是狗太胖或者吃得太多,主人就得留心,不能让它们上台阶上得太急,否则它们就要气喘,这样对心脏不好。她问你姑妈,还记不记得之前死掉的那只叫安布罗斯的西班牙猎犬。你姑妈答道:‘可怜的安布罗斯,总是跑去翻垃圾桶,怎么都看不住。’安吉拉说:‘没错,所以请你一定要小心,格罗索普先生。’就这样你还说她仍然爱着我!”

我竭力给他打气。

“女孩家开玩笑,是吧?”

“女孩家开玩笑,见鬼去吧。她不爱我了。以前她视我为完美的化身,现在连做她战车轮子下的灰尘都不配。她疯狂地爱上了戛纳那个小子,现在看到我就心烦。”

我竖起眉头。

“亲爱的大皮,关于安吉拉戛纳那小子这件事,你平日的理智都哪儿去了?我这么说你别见怪,你这叫‘一对非克斯[2]’。”

“一对什么?”

“‘一对非克斯’啊。你懂的,就是那种情结。比如说汤姆叔叔幻想着,跟警方稍有点瓜葛的人全都躲在花园里,瞅准时机闯进房子。你非说什么戛纳小子,戛纳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小子,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在里维埃拉那两个月,安吉拉和我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要是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转悠,我肯定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他一惊。看得出,这话打动了他。

“啊,这么说,在戛纳她一直跟你在一起咯?”

“我觉得她都没和别人说过两句话,当然了,偶尔在挤满了人的餐桌上和邻座聊几句,或者在赌场众生间发发评论。”

“这样啊。你是说,比如男女混泳啦,在月光下散步啦这种事儿,陪她的人只有你一个咯?”

“一点不错。酒店里的人一直拿我们开玩笑呢。”

“你肯定很享受吧。”

“啊,是哦,我对安吉拉一向是全心全意的。”

“啊,真的?”

“小时候,她还说她是我的小甜心呢。”

“她真这么说?”

“绝对是真的。”

“这样啊。”

他陷入沉思。我终于让他安下了心,于是心满意足地继续喝茶。不一会儿,楼下大厅传来开饭的锣声,他就像战马听到冲锋号一样一个惊跳。

“早饭!”他一边喊,一边飞奔而去,剩下我冥思苦想。我越冥思苦想,越觉得现在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样子。大皮呢,虽然上演了食品柜那场苦情戏,仍然对安吉拉深情款款。

这就是说,他可以按此前提到的计划行事,顺利摘得小红花。而我既然也已经想好了解决果丝和巴塞特难题的办法,那就再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事儿了。

因此,我一派心情舒畅,等吉夫斯进屋来取茶盘,便打开了话匣子。

[1] 引自歌德《浮士德》。

[2] 法语:idée fixe,意为固执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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