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夜,东洋银行美国分行经理某氏公司宅邸,像往年一样,举办贺新春杂烩煮年糕的宴会。留在美国住在私家旅馆的独居者,新年到来也喝不上一杯屠苏酒的不很自由的职员,以及银行以外的人士,将近二十人出席宴会。

服侍过三代经理,在这里工作已十年的德国女佣凯奇,还有一位经理夫人的远亲青年,一起上菜斟酒,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夫人也亲自动手,助一臂之力。

“来到美国,想不到还能受到如此的款待。”有的人捻着胡须表示感谢。有的人打趣道:“夫人,这就能治好我的思乡病。”还有的人发着牢骚:“再来上一杯。我已经两年没怎么过年了。”

完全不同于招待西洋人的晚餐会,连喝汤的声音都不能出,眼下这么多人聚在全封闭的餐厅内,嚼年糕声,喝汤声,嚼鱼干、鱼籽的咂舌声,咬紫菜声……随着这些可怕的声响,“怎么样,再来一杯”的呼喊,在两手够不到的远处的桌子旁,彼此交换酒杯。杂谈如蛙声喧嚣。这时,忽然从桌子角落传来挑战似的醉汉的声音:

“金田又没有来,像他那样崇尚西洋,可不行啊。”

“金田这人很是奇怪,从来不参加日本菜宴席。哪有人不喜欢喝日本酒、吃日本米饭的。”

“讨厌吃米饭……完全不可理解。他也是你们……银行的人吗?”不知谁问道。

“是的。”经理亲自回答,“他已待在美国六七年了……他说今后将在外国待一辈子。”

席间一片吵吵闹闹的杂谈,忽而集中于谈论一个奇特的人物。经理到底是老人,他的话不温不火:

“或许他不太讨人喜欢,但他是个沉默寡言、极为温顺的人。正因为待得时间长,所以对美国非常了解,业务上是个难得的人才。”经理加上一句肯定的评价之后,喝口酒润润舌头。

“但这种人不懂交际,不管如何讨厌酒不爱吃米饭,但出于日本人的友谊,你总得要来。尤其像今晚,又是新年元旦。”最初那个像醉汉的人又愤愤不平地谴责道。

于是,针对他的发言,屋角里一位一直没有说话的人不慌不忙地开口了:

“我看还是先不要攻击人家为好。他有些别人很难意料的事情。我以前也不知道,先生讨厌日本酒,不吃日本米饭,是另有原因的。”

“哦,是吗?”

“从那之后,我就非常同情他。”

“究竟什么原因呀?”

“过新年讲这种事,有点不合适啊。”他先卖个关子,“就在不久前,圣诞节两三天前的一个晚上,我给西洋人送礼,请金田君帮我挑选,因为他在美国待得时间久,只有他知道送什么好。他带我去百老汇,回来时夜已深沉,我们肚子都饿了,我随便劝说先生一同到附近一家中国菜餐馆吃饭,先生说吃中国菜很好,但他一看见米饭就反感……因此在先生带领下,我们去了一家名字叫什么的法国料理店。先生喜欢喝葡萄酒,他连连喝了两三杯后,看来有些醉了,两眼发呆,一直瞅着剩下的半杯葡萄酒,深红的残液在电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突然,他问我:‘你父母都健在吗?’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回答他:‘是的,他们身体很好。’说完,随即俯伏着身子。

“‘我呀……父亲还在,母亲在我毕业前不久死了。’他说。

“我不知如何回应,喝了一口不想喝的水对付过去了。

“‘你父亲喜欢喝酒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不,他只是有时候喝点啤酒。算不上会喝酒。’

“‘这么说,你们家一定很太平。实际上,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本来滴酒不沾,或许多少有些遗传的缘故吧。但我唯独对日本酒,一点也不能进口……甚至一闻到酒味,就浑身战栗。’

“‘为什么?’

“‘我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不仅是酒,米饭、味噌汤,不管什么,只要一看见日本料理,我就立即想起死去的母亲。请你听我说下去。’

“‘我父亲也是个知名的人物,现在退休了,他原来是大审院的法官。他是受过维新以前教育的汉学家、汉诗人,此外又是学习京都流派的茶人,书画、古董、刀剑、盆栽方面的鉴赏家。他把家弄得像花店、古董铺一样。那些戴眼镜的秃头古董商,以及今天不大能见到的生就一副帮闲气质的属官和法院书记官,几乎每天都涌来我家聚会。他们都是父亲的话友和酒友,不待到夜里十二点绝不回家。那么,谁给他们端菜、烫酒呢?那就是母亲一人。我家还有负责烧饭和打杂的两个女佣,但父亲有茶人之癖,吃东西十分挑剔,不能一切都交给用人。母亲反复为父亲选菜谱、烫酒,有时也亲自下厨煮饭。尽管如此,还是不能适应父亲的口味,一日三餐,他吃饭时总是对饭菜抱怨一番。从早上喝味噌汤开始,他就说三州的味噌汤如何如何,有盐没盐,又说这片酱菜切的形状不合法度。这种腌鱼籽装在这种盘子里,真是太蠢了。最近买的清水烧瓷怎么样了,是不是又打坏啦?你这样不小心,真是叫人受不了……简直像在说落语,即使从旁听到,也会觉得头疼。

“‘母亲的工作,除了担当永远得不到赞扬的厨师之外,还要照顾那些一碰就破的书画古董,修剪盆栽。这些杂事不但得不到一声问候,反而被找碴,挨斥责。因此,我出生时首先听到的是从父亲干瘪的嘴巴里吐出的牢骚话,首先看到的是从来无暇换下衣服喘口气的母亲的身影。我天真的童心里,首先留下的是这样的印象:父亲都是可怕的人,母亲都是可怜的人。

“‘父亲几乎从来不曾抱我坐在他的膝头上。他虽然时常用温和的声音叫我的名字,但猫儿一般孤独怯懦的我总是畏缩不前,不敢靠近他一步。尤其是父亲吃饭的时候,他吃的东西都不适合小孩子,所以我从来没和父亲同桌吃过饭。自幼年至少年,随着时光的推移,我自然谈不上对父亲有深厚的亲爱之情,相反,始终认为父亲都是暴恶无道的魔鬼。关于这一点,母亲也许不会有我这样的感觉,但在憎恶父亲的我的眼里看来,母亲始终生活在没有一丝温暖和快乐的环境之中。

“‘从这样的境遇中,获得如此先入为主的感想。不久我升入中学,在英文课本上,阅读了描写美满幸福的家庭以及天真烂漫的儿童生活的文章,接着又读了当时的杂志,看到众多反映“爱”和“家庭”的文字,西方这些思想剧烈撞击着我的心扉。同时,我父亲时常提起的孔子的教导以及武士道之类,都被我视作人生幸福的敌人。这样极端的反抗精神,不知何时在我的胸中打下了坚固的基础。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连间断的交谈,和父亲也是意见不合。初中毕业,我考上高中专科学校,随之离开父母开始过上了寄宿生活。我有时去探望母亲,回校的路上,心里经常琢磨着,等三年毕业之后,我就同父亲分手,成立自己的新家庭,将母亲接出来,让她吃上一顿舒心的饭食……可是,啊,人生如梦,没想到毕业那年冬天,母亲竟命归黄泉。

“‘据说那天晚上将近夜半,突然下起鹅毛大雪。父亲近期购买的松树盆栽因为放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要是原地不动,雪片很可能会压坏树枝。父亲让母亲叫醒女佣或别的人,把盆栽搬进屋子,但母亲知道女佣白天患了感冒,身体很弱,很感同情,只得自己穿着睡衣,拉开挡雨窗走出庭院,将雪中沉重的松树盆栽搬进屋里……母亲当晚受了风寒,引发急性肺炎。

“‘对此事,我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后来,每当同朋友一起到牛肉馆或料理店,听到他们埋怨酒烫得不热,米饭煮得不香,我就会立即想起母亲悲惨的一生,心中很不是滋味。每逢节日,看见人家购买盆花,就像看到那场大灾,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已。

“‘然而,我有幸离开日本,来到这个国家,万般生活完全不同,让你根本想不到什么叫悲惨。我也获得了一种莫名的精神上的安息。我几乎不知道什么叫想家。日本人对美国的家庭和妇女多有责难,但在我看来,即便表面形式或弄虚作假也好,丈夫在餐桌上切肉,装盘递给妻子,妻子也为丈夫沏茶、切点心。只要看到这一场面,我就感到非常愉快。如果硬是要探求其内里如何,就会破坏难得的美好幻想,我有些于心不忍。

“‘我在春天的原野上散步,看到吃着大块的三明治、拦腰连皮啃苹果的姑娘,或者观看歌舞戏剧归来的途中,于深夜的酒馆,看到那些只顾自己喝香槟,对丈夫和男同伴瞧也不瞧一眼,只顾自己穷聊的妻子。即使目睹这些稍微极端的例子,我内心也感到一阵欣喜,觉得她们很快乐,很享受,很幸福。我从未见过作为妻子和母亲如此幸福的情景,所以感觉十分欣慰。

“‘明白了吧?我之所以讨厌日本料理、讨厌日本酒的原因就在这里。和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的西洋酒,以及同令母亲伤心流泪的东西在形式和内容上迥然各异的西式菜肴,让我首次尝到了进餐的欢愉。’”

***

“就这样,金田君为表示对我倾听他经历的感谢,不听我劝阻,又开了两瓶香槟。他到底是西洋通,不论是葡萄酒还是香槟酒的名字,都知道得很详细。”

解释的人说完了,再次拿起筷子吃着杂烩煮年糕。满座宾客一时沉默无语。看来女人更能体会女人内心的苦楚,经理夫人叹了口气,声音很大,在座的人都听见了。

明治四十年(1907)五月

(陈德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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