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从何时起,路上行人已把絽纱外套(1) 穿上身了。最近这两三天,代助一直在家忙着查资料,完全没空走到院里张望一下门外的景致。当他戴着冬帽走上大街后,立刻感到头顶十分燠热。身上这件毛料和服也该换了,他想。但才走了五六百米,却看到两个穿夹衣的路人。哦?代助正在纳闷,马上又看到新开的冰店里,一个书生手捧玻璃杯正在喝什么冰凉的饮料。代助这时突然想起了诚太郎。

最近,他比从前更喜欢诚太郎了。因为他觉得跟外人聊天就像跟一层人皮讲话,令他难以忍受。不过,当他反躬自省一番之后却又发现,自己才是人类当中最令人无法忍受的类型呢。或许,这就是长期沉浸在生存竞争中得到的惩罚吧?一想到这儿,他还真是高兴不起来。

诚太郎最近对踩大球十分热衷。这完全是因为代助上次带他去浅草的奥山(2) 看表演才受到的影响。诚太郎这种专心投入某种活动的特质,主要是继承了嫂嫂的性格,但他也是哥哥的孩子,除了专心投入之外,也拥有一种不受任何拘束的傲然。每次跟诚太郎聊天,代助都能感受到他的灵魂毫无拘束地奔向自己,这让代助非常愉快,因为在现实生活里,代助的精神总是处于一种昼夜紧绷的状态,令他十分痛苦。

今年春天,诚太郎就要进中学了。之后,身体会立刻抽高,再过一两年,声音也会发生改变。然后呢,他会长成什么样?这是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诚太郎终究会为了活得像个人类,而被人类厌恶,这种命运迟早也会降临在诚太郎身上。到了那时,诚太郎大概就能安分地穿上平凡的服装,像个乞丐似的混迹在人潮当中踯躅乞讨吧。

代助一路朝外城河走来。他记得不久前,对面的河堤还开满了杜鹃,红白两色的花丛与青绿的底色交织成美丽的图案,现在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长满野草的陡峻斜坡,还有沿途排向远方的几十棵大松树。艳阳高挂空中,天气十分晴朗,代助原想搭电车回老家一趟,因为回家之后可以跟嫂嫂笑闹一番,还可以跟诚太郎玩一会儿,但他现在又突然不想去了。代助决定一边欣赏路旁的松树一边沿着城河往前走,直到自己走不动为止。

他走到新建的城河关卡前,只见无数电车正在面前来往穿梭,看得眼花缭乱。他决定横越城河,再从招魂社(3) 旁那条大路转往番町。然而,正当他在路上左弯右拐,忙着赶路时,突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实在非常愚蠢。因为他一向认为,只有贱民才会为了某种目的而拼命赶路。不过代助现在却又觉得,似乎还是有目的的贱民比自己更伟大。真是的!这时他发现倦怠感又找上门来了,便决定打道回府。刚走到神乐坂附近,忽然听到一家商店的大型唱机正在播放音乐。那种饱含金属刺激的乐声震得他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代助刚踏进家门,立刻又听到门野趁主人不在家,正直着嗓门大唱琵琶曲(4) 。幸好门野很快就听到主人的脚步声,立即住了嘴。

“哎哟,您回来得好快呀。”门野口中嚷着,一面赶到玄关迎接。代助没说话,只把帽子随手一挂,便从回廊走进书房,还特地把纸门关得紧紧的。紧跟在主人身后的门野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门要关上吗?您不热吗?”门野问。代助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正在擦拭额头的汗水,嘴里却命令道:“把门关紧!”门野露出讶异的表情,拉上纸门走出房间。代助独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呆,一坐就是十几分钟。代助的皮肤很好,总是散发着人人称羡的光泽,他全身都是柔嫩的肌肉,是劳动阶层者身上看不到的。在健康方面,代助一直很幸运,几乎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没生过什么大病。因为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自己的健康,而且始终认为,必须拥有这种身体,人生才有意义。事实上,代助的头脑也跟他的肉体一样健全,只是脑袋里整天都被一堆理论搅和得苦不堪言。除此之外,有时他还觉得脑袋里好像挂着一个层层堆起的巨大箭靶。特别是从今天一早开始,这种感觉特别强烈。每当陷入这种状况,也就是代助思考“我为何降生到世上来”的时刻。到现在为止,代助已在这个大哉问的面前思考过无数遍。之所以深思的理由,一方面只是单纯地出于哲学上的好奇,另一方面也因脑中塞满了色彩过于缤纷的尘世带来的焦虑,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像今天这种倦怠感所造成的结果。每当代助开始思考这个大哉问,最终总是得出相同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并未解决问题,反而应该说,他的结论总是否定了问题本身。因为根据代助的想法,人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才生到世上来,而应该反过来,人是在出生之后,才开始拥有某种目的。如果从某人出生时,就把某种客观目的强加在他身上,这种做法等于从某人诞生的那一刻起,剥夺他生而为人的自由。也因此,他认为人生在世的目的,必须由诞生到世上来的这个人亲自去寻找。然而,即使是由他自己寻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因为追寻自我存在的目的,等于向社会大众公开自己以往走过的人生道路。

代助即是以这种思想基础为出发点,将自己的行为视为人生目的。譬如他因为想走路而走路,走路就是他的目的。又譬如他因为想思考而思考,于是思考即是他的目的。如果走路或思考不是为了行为本身,而是为了其他目的,这种活动就是堕落的行为,同样,不是以行为本身为目的的行为,全都是堕落。换句话说,把自己所有的行为当成工具用来谋求利益,这等于在摧毁自我存在的目的。

因此到现在为止,每当代助脑中生出愿望或欲望时,他会把达成目标视为自己存在的目的。即使是两种互相抵触的愿望或欲望同时在心底纠缠,他也视为自己存在的目的,并将这种现象解释成一种矛盾对目的造成的损失。说得更直接一点,代助不论做什么,总是把一般所谓毫无目的的行为当成自己的目的。而他心里也认为,若从诚实这个角度来看,自己这种做法是最符合道德标准的。

代助尽最大努力贯彻这种做法,有时甚至在执行过程中,早已被他抛到脑后的问题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他会开始思考“我现在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之类的疑问。举个最好的例子,譬如他在番町散步时,有时就忍不住自问:“为什么我一直在这儿走来走去?”

每当心里冒出这种疑问时,代助便很明白,这是因为自己体内活力不够,缺少勇气与兴致贯彻自己希冀的行动。每次活动才进行了一半,他就开始怀疑这种行动的意义。代助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倦怠感,同时他也深信,倦怠感出现时,自己的逻辑思考就会混乱。譬如他做某件事情才做了一半,就会突然冒出“为何要做”之类本末倒置的疑问,他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唯一理由,就是倦怠感。

现在,他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一边用手压头,一边又来回摇晃脑袋。对这种古今大思想家已经反复思考了无数遍的无聊问题,他可不想浪费自己的脑力。所以这类疑问突然闪现在眼前时,代助总是暗叫一声“又来了”,然后马上从脑中挥出疑问。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欠缺生活能力了,所以无法鼓起兴致将活动本身当成目的执行。现在面对这种疑问,他只能孤独地伫立在荒野里,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代助向来期待自己高尚的生活欲能够获得满足,同时也希望自己的道义欲能在某种程度上获得满足。他知道这两种欲望的强度升高到某种水平时,便会迸出火花,面临决斗。所以他尽量忍耐,努力降低自己的生活欲。譬如他的居室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日式房间,室内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墙上连一个心爱的镜框都没挂。若想在这房间里找些吸引视线的美丽色彩,就只有那些并排陈列在书架上的外文书了。而现在,他正呆呆地坐在这堆书海当中。半晌,他想,为了让我沉睡的意识醒来,应该先整理一下周围这些物品。他一面思索,一面转眼打量起屋里,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呆呆地望着墙壁。想了半天,他得出最后的结论:“要想摆脱这种无聊的生活,只有一个办法。”想到这儿,他低声对自己说:“还是得去找三千代。”

代助很后悔刚才到那种无聊的地方去散步,他打算重新出门,到平冈家附近瞧瞧,谁知就在这时,寺尾却从森川町来找他。只见寺尾头戴一顶崭新的草帽,身上套一件雅致的薄外套,不住地用手擦着红通通的脸孔,嚷道:“好热呀!热死了!”

“这时候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呀?”代助冷冷地问道。他跟寺尾交往到现在,向来都是用这种语气跟寺尾说话。

“现在这时间正适合拜访朋友,不是吗?你又在睡午觉了吧。没工作的人就是懒散。你究竟为什么生到这世上来呀?”说着,寺尾抓起草帽不断朝着自己胸前扇风。其实眼下这季节的天气还不算太热,寺尾的动作看起来颇像在讨好代助。

“为什么生下来?关你什么事呀。别的不说,先说说你来做什么。大概又要说什么‘只要混过这十几天’吧?我告诉你,要是来找我借钱的话,免谈!”代助毫不客气地不待对方开口就先拒绝了他。

“你这家伙真不懂礼貌。”寺尾万分无奈地答道,但是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很在意。其实对寺尾来说,刚才代助说的那番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失礼。代助默默地凝视寺尾的脸孔,他觉得与其看着这张脸,还不如凝视空虚的墙壁更能给自己带来数倍的感动。

寺尾从怀里掏出一本脏兮兮的小册子,书页只是暂时用一个夹子夹着。

“我得把这东西翻译出来。”寺尾说。代助依然沉默着。

“别因为你自己不愁衣食,就摆出这副没精打采的表情呀。拜托你帮我译得更清楚一点。这工作可是关系到我的生死呢。”说着,寺尾用那本小册子在椅子角上使劲敲了两下。

“什么时候要?”代助问。寺尾把书页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遍,很干脆地答道:“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说完,又解释道,“没办法。无论如何也得在那之前完稿,否则就得饿肚子了。”

“你可真是气势逼人哪!”代助调侃道。

“所以我特地从本乡赶来了嘛。我说呀,你不肯借钱没关系……如果肯借的话,当然更好……比借钱更重要的是,我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想跟你讨论一下。”

“好麻烦哪。我今天脑袋不行,没法做这些啦。你就随便翻译一下,没关系吧?反正稿费是按页计酬的,对吧?”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那么不负责任地随便翻译吧?要是以后被人指出其中错误的话,可就麻烦了。”

“我也没办法呀。”代助依然是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

“喂!”寺尾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像你这样成天游手好闲的人,偶尔也可以干点这种工作呀,否则你会无聊得要命吧?哦,我若想找那种满腹经纶的人物,也不会大老远跑到你这儿来。不过呀,那些人跟你不同,大家都忙得要命呢。”寺尾对代助的态度倒是不以为意。代助心中明白,今天不是跟寺尾大吵一架,就是答应他的请托。若依着自己的脾气,大可好好讥笑对方一番,但他现在不想发脾气。

“那就让我尽量少花点脑筋吧。”代助先向寺尾声明,接着才把书里做了记号的部分检查一遍。他连故事的概要都没有勇气多问,寺尾想向他讨教的段落里,也有很多意味不明的句子。

“哎呀!多谢了。”说完,寺尾把整叠书稿覆在桌上。

“还没弄清的部分,怎么办?”代助问。

“总有办法的……反正不管问谁,都弄不清吧。更重要的是时间不够了。没办法!”寺尾说,显然他从头到尾就觉得生活费比误译更重要。

寺尾的难题解决之后,他又跟平日一样,开始跟代助大谈文学。奇怪的是,每当他聊起文学,就变得热情洋溢,跟他谈论自己的译作时完全不一样。代助觉得当代文学家公开发表的创作当中,肯定有很多急就章的作品,也跟寺尾的翻译一样。一想到寺尾这种矛盾的表现,代助就觉得好笑,但又懒得啰唆,就没说出口。

这天多亏了寺尾,代助总算没到平冈家去。晚餐时,丸善书店送来一个包裹。代助放下筷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很久以前向国外订购的两三本原版新书,便夹着书走进书房。昏暗中,他轮番拿起那些书,随意翻了几页,浏览一番,没发现吸引人的内容。等他拿起最后一本时,甚至连前面几本的书名都不记得。反正以后再念吧。代助一面想一面起身,把那几本书叠起来放在书架上。他从回廊向外望去,美丽的天空正在逐渐转暗,邻家的梧桐树影越来越浓,一轮朦胧的月儿早已爬上天幕。

这时,门野端着一盏大型油灯走进来。蓝色灯罩上的绉绸被缝成许多纵向的褶皱。门野将油灯放在桌上后,又从回廊走出去,临去前,他对代助说:“该是萤火虫出来活动的季节啦。”

“还没到时候吧?”代助露出意外的表情说。

“是吗?”门野以平日惯用的语气答道,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萤火虫这东西,从前可受欢迎了。最近的文人好像不太重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像萤火虫啦、乌鸦啦,这些东西,现在都很少看到了。”

“对呀。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代助装出不解的神情,认真地答道。不料门野立刻接口说:“还是因为比不过电灯,就逐渐消失了吧。”说完,门野发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做了幽默的结论,转头走回书生房去了。代助也跟在他身后朝玄关走去。门野回头问道:“您又要出门吗?出去走走挺不错。我会帮您看着油灯的。阿姨刚才说肚子疼,已经睡下了,应该没什么大碍。您慢走哇。”出了家门,代助一路朝向江户川走去。河水的颜色早已转暗。代助原就打算到平冈家去,所以不像平日那样沿着河边走,而是直接横越渡桥,登上了金刚寺坂(5) 。

其实,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代助又跟三千代和平冈见过两三次。一次是收到平冈寄来一封长信之后。在那封信里,平冈首先表达了谢意,感谢代助在自己回到东京后给予关照。接着,平冈告诉代助,回来之后,受到许多朋友和前辈的协助,令他感激不尽。最近,有位朋友正在鼎力周旋,邀他到某报社经济部担任主任记者。平冈表示,他对这个差事很有兴趣,只因自己刚回到东京时,曾拜托代助帮忙,现在不跟代助交代一下,总觉得不妥,所以在信尾表达了想跟代助商谈的意愿。而代助虽曾受过平冈的拜托,想帮他在哥哥的公司里找个职位,却把这事拖到现在,既没给平冈回复,也没有着手进行。现在看到这封信,代助觉得平冈是来向自己讨回音的。如果只写一封信回绝平冈,不免显得太过冷淡,因此第二天他就去找平冈,把哥哥这边的各种情况说明了一下,并劝平冈还是放弃算了。当时,平冈对代助说:“我也猜到大致就是这种情况。”说完,还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望向三千代。

另一次见到平冈,是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之后。平冈在那张明信片上说,报社的事情终于谈成了,哪天趁代助有空,很想跟代助整夜对饮。代助便趁散步的时候,绕到平冈家婉拒他的邀约。当时,平冈正倒在客厅中央睡觉,看到代助来了,他频频用手揉着血红的眼睛解释着,都是因为昨晚在什么宴会喝太多了,才变成这样。说完,他突然看着代助大声嚷道:“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还是得像你这样的光棍,才能干出一番事业。我现在若是独身一人,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利坚国,都能去得了。可我却有了妻室,太不方便了。”平冈说这话时,三千代正躲在隔壁房里悄悄地做着家事。

代助第三次拜访平冈时,他去报社上班了,不在家。代助原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便坐在回廊边上跟三千代闲聊了大约半小时。

之后,代助总是尽量避免再往小石川的方向走。今晚还是那天之后第一次来到平冈家。代助一路朝着竹早町前进,穿过町内的街道,又走了两三百米,来到一盏写着“平冈”的门灯前停下脚步。他在木格门外喊了一声,一名女佣手捧油灯走出来应门。原来平冈夫妇都不在家,代助也没问他们到哪儿去了,立即转身离开。他先搭电车到本乡,再换车搭到神田。下车后,他走进一家啤酒屋,咕噜咕噜一连喝了好多杯啤酒。第二天醒来,代助依然觉得脑袋好像被两个半径不同的圆,从中央分成了两半。每次遇到这种状况,他就觉得脑袋像是由内侧跟外侧两块质地不同的片段拼起来。他试着把脑袋摇来晃去,企图让两个不同的部分融合在一起。他又横躺下来,头发才刚碰到枕头,便立刻抡起右拳,在耳朵上连连敲了两三下。

代助从不把这种大脑的异状归咎于酒精。他从小酒量就大,不管喝多少,也绝不会失态。每次喝酒之后,只要蒙头酣睡一场,醒来就没事了。很久以前,不知为了什么事,代助曾跟哥哥比赛喝酒,两人一下子喝掉了十三瓶日本酒,每瓶的容量大约有五百毫升。第二天,代助像没事似的到学校去上学,哥哥却一直嚷着头痛,连续痛苦了两天才好,哥哥最后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年龄的差异。不过昨晚独饮的啤酒量跟那次比起来,简直差远了。代助一面敲着脑袋一面思索。所幸自己的脑袋就算被两个圆分隔开来,还是不会影响大脑进行思考。有时他虽觉得不想动脑,却仍有自信,只要自己稍做努力,大脑还是完全能够承担复杂的任务。眼前虽然脑袋有点异常,代助却毫无悲观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这只是脑组织发生变化,并不会给精神方面带来不好的影响。当初第一次经历这种感觉时,代助的确是吃了一惊。等到第二次出现时,他反倒欣喜万分,认为这是一种新奇的经验。最近,这种经验大都是在他精神或体力不济的时候出现。代助猜想这是一种生活不够充实的征兆,这一点,令他感到很不愉快。代助从床上爬起来,又摇了几下脑袋。早餐桌上,门野向代助报告他在早报看到的蛇鹰大战新闻,但是代助没理他。“又犯毛病了吧?”门野想着便走出起居室。

“阿姨,您不能这么劳累呀!老师的餐具我会洗的,您快去休息吧。”门野走到后门口向老女佣劝道。代助这才想起老女佣生着病。他想,我也该去慰问一下吧,但马上又觉得太麻烦,便打消了主意。

放下餐刀之后,代助端起红茶走进书房,抬头看一眼时钟,已经九点多了,便喝着红茶欣赏庭院。不一会儿,门野进来报告:“老家有人来接您了。”

代助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反问门野怎么回事,却只听他扯出一堆什么车夫之类的回答,代助只好一路摇晃着脑袋走向玄关。门口果然有个车夫,是在哥哥家拉车的阿胜。玄关前面停着一辆橡胶车轮的人力车,车夫看到代助,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阿胜,接我去干吗?”代助问。阿胜露出谦卑的表情说:“太太叫我拉车来接您。”

“有什么紧急的事吗?”阿胜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说是您到家之后就会明白……”他回答得很简短,话还没说完就没声音了。

代助返回室内,想唤来老女佣帮他准备和服,却又觉得不该使唤腹痛的人,便自己动手拉出衣橱的抽屉,一阵乱翻乱搅之后,匆忙换好衣服,坐上阿胜的车,出门去了。这天外面的风势强劲。阿胜弯着身子向前跑,看起来非常辛苦。坐在车上的代助感到分成两半的脑袋被风吹得呼噜呼噜地转个不停。不过车轮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转动得十分美妙。代助觉得意识不清的自己好像正在半睡眠状态下奔向宇宙,心情非常愉快。到达青山的老家时,代助的脸色跟刚起床时完全不同,显得很有精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纳闷着走进院里。半路上,顺便往书生房偷窥了一眼,房里只有直木和诚太郎,两人把白糖撒在草莓上,正吃得高兴呢。

“哦!在吃好东西哦。”代助说。直木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坐直身体,向代助行了一礼。诚太郎吃得嘴边湿漉漉的。

“叔叔,你什么时候才娶新娘啊?”诚太郎突然提出疑问。直木在一旁嘻嘻地笑着。代助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今天怎么没上学?一大早起来就吃什么草莓。”他只好半开玩笑地责备道。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诚太郎露出认真的神情。

“哦?星期天吗?”代助大吃一惊。直木看着代助那副表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代助也露出笑容走向客厅。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新换的榻榻米上头放着一个紫檀雕花圆盘,几个茶杯摆在盘里,杯上烧制的花纹是京都浅井默语(6) 笔下的图案画。宽敞的客厅看起来空荡荡的,清晨的绿意从庭院映入室内,四周显得格外沉静。户外的大风好像也突然停息了。

代助穿过客厅,走到哥哥房间门口,隐约可见室内的人影。

“哎呀!可是,那就太过分了。”嫂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代助直接走进屋子,只见哥哥、嫂嫂还有缝子都在。哥哥的居家和服腰带上挂着一条金锁链,面向门口站着,身上那件<img src="/uploads/allimg/200408/1-20040Q6394Q64.jpg" /> 纱外套看起来很别致,是最近流行的式样。

“哦,来了!我说呀,还是带他一起去吧。”哥哥一看到代助便对梅子说。代助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梅子这时转过脸看着代助。

“阿代,你今天当然是有空的,对吧?”梅子问。

“是呀,嗯,有空啊。”代助答道。

“那你跟我一起去歌舞伎座吧。”听到嫂嫂的话,代助脑中突然升起一种滑稽的感觉。但他今天却鼓不起平日调侃嫂子的那种勇气,同时也懒得开玩笑,所以不动声色地朗声说道:“哦,好哇。那就走吧。”

“你不是说过,还想再看一遍?”梅子反问代助。

“看一遍或两遍,都没问题。走吧。”代助看着梅子露出微笑。

“你可真悠闲哪。”梅子做出评语。听了这话,代助心中更加感到滑稽。这时,哥哥借口还有事情要办,立刻出门去了。据说他原本准备下午四点多办完事之后,再到剧院跟嫂嫂会合。其实哥哥赶到之前,嫂嫂可以自己带着缝子在那儿看表演,但是梅子直嚷着“不要”,哥哥又向她建议:“那就带直木去吧。”梅子说:“直木穿着那身深蓝硬绸的和服,还围着长长的裙裤,坐着看戏多不舒服。才不要呢。”最后,哥哥不得已只好叫车夫接代助。代助听完哥哥解释,心中觉得这理由有点不合逻辑,却没有说破,只答了一句“是吗”。代助心想,应该是嫂嫂想找个人在中场休息时间陪她聊天吧。而且万一有事,也好有个人可以使唤,才特地叫来自己的吧。

哥哥出门后,梅子和缝子花了很长时间打扮。代助则在一旁陪着两人,耐心扮演她们的化妆师,还不时调侃一下两人的化妆技术,害得缝子连连嚷着:“叔叔你好过分哦。”

代助的父亲一早就出门了,所以不在家。但是父亲究竟上哪儿去了,嫂嫂却不清楚,代助也不想知道,他只觉得庆幸,还好父亲不在。自从上次跟父亲谈话之后,代助只见过父亲两面,两次都只谈了十来分钟,只要听到话题逐渐拉入正事,代助便立刻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鞠躬告辞。嫂子站在镜前,一面摁着夏季腰带的边缘,一面告诉代助:“父亲对你的做法很生气哦。他还抱怨说,最近代助太不稳重了,一看到我走进客厅,就忙着逃跑。”

“这下我可是信用扫地啦。”

代助说完,抓起嫂嫂和缝子的蝙蝠伞(7) 领先走向玄关,门外已有三辆人力车在那儿等候。

代助因为怕风,头上戴了一顶鸭舌帽。上路之后没多久,风势渐减,强烈的阳光从云层间射向他们的头顶。坐在前面两辆车上的梅子和缝子撑起了洋伞。代助则不时伸出手掌,放在额前遮挡阳光。

话剧开演之后,嫂嫂和缝子都看得很投入,代助可能因为是第二次来看,而且这几天脑袋的状况不太好,根本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一种心情沉重造成的燥热不断向他袭来,他也不停地摇着手里的团扇,把凉风从脖颈扇向脑袋。

中场休息时,缝子频频转头向代助提出一些奇妙的问题,譬如,某人为何用脸盆喝酒?和尚为何突然变成了将军?大都是令人难以解答的问题。梅子每次听到女儿提问,就在一旁嘻嘻地笑着。代助突然想起两三天前,曾在报上看到一位文学家发表的剧评(8) ,文章里说,日本的剧本总是把故事内容写得太飞跃,害得观众无法轻松欣赏。看到这篇文章时,代助站在演员的立场想:那些看不懂的观众,也不必演给他们看吧。当时他还对门野说,原本该向作者表达的不满,却转移到演员身上,这就好比想要看懂近松(9) 的作品,却去听越路(10) 的净琉璃一样,简直愚蠢无比。

门野当时跟平日一样,也只答了一句:“是吗?”

代助从小就养成观赏日本传统戏剧的习惯,当然,他也跟梅子一样,只是一名单纯的艺术鉴赏者,并把这种舞台艺术狭义地理解为“演员掌控演技的技艺”。所以看戏时他跟梅子聊得很起劲,两人不时地相视点头,还学着行家发表几句评语,互相表示赞同。不过两人都才欣赏了没多久,就对台上的表演感到不耐烦。中场休息时,他们拿着望远镜,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望远镜指向的目标,也就是艺伎聚集之处。而那些艺伎也正拿着望远镜朝代助他们这儿张望。

代助右边的座位坐着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旁边是他美丽的老婆,头上梳着丸髻(11) 。代助打量那女人的侧面,觉得她跟附近那群艺伎有些相似。左边连续几个座位坐着四个男人,是一起来的,全都是博士。代助把他们每个人的脸孔都牢牢记在脑中。再靠左边是个面积较宽敞的双人包间,坐在里面的那个男人年龄大约跟代助的哥哥差不多,身上穿着正式的全套洋服,脸上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东西的时候,男人习惯翘起下巴仰着脸孔。代助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却想不起究竟是何处。男人带来一位年轻女伴,代助判断这名女子还不到二十岁。她没穿外套,包头前方的鬓角梳得特别高耸。女人坐在位子上,几乎一直把下巴紧贴领口。

代助觉得坐着很不舒服,好几次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起身之后,代助走到剧院后方的走廊,抬头向那细长的天空仰望一番。他心里期盼着,希望哥哥快点赶来,他想要立刻交还嫂嫂和缝子,赶回自己家去。代助也带缝子到剧场外面逛了一阵,逛到最后,代助甚至还想,何不买点酒来喝呢?

哥哥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时才赶到。“怎么弄到这么晚?”代助抱怨着。哥哥从腰带里掏出金表给他看,原来才六点多。哥哥跟平时一样沉稳的表情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等到晚餐时间,哥哥起身向走廊走去,不料竟一去不回。代助一直等着,也不见哥哥回来,后来不经意地转回头,竟然看到哥哥站在旁边的包厢里,正在跟那戴金边眼镜的男人说话,也向那年轻女子说了好些话,但女人只对他微微一笑,立刻又满脸认真地把视线转向舞台。代助本想向嫂嫂打听那男人的姓名,却又想到,哥哥只要到了人堆里,管他是谁,都能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不论世界多么大,他都能把世界当成自己家,想到这儿,代助决定闭嘴,不再理会哥哥做些什么。

不一会儿,另一幕戏结束了,哥哥回到自家的包厢入口对代助说:“你来一下。”说完,便领着代助朝那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的座位走去。“这是舍弟。”哥哥向那男人介绍完,又转过来对代助说:“这位是神户的高木先生。”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看了年轻女子一眼,转脸对代助说:“这是我侄女。”女人优雅地行了礼。哥哥这时顺便说道:“就是佐川先生的女儿。”代助一听女人的名字,立刻在心底暗叫一声:“中了他们的圈套啦。”但他表面上却假装不知,随意跟大家闲聊起来。不一会儿,代助看到嫂嫂正在向自己招手。

过了五六分钟,代助跟哥哥一起回到自己的座位。其实今天被介绍给佐川姑娘之前,代助原本打算等哥哥一来,自己就要逃回家去,但是现在却走不了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若是反应过于激烈,说不定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尽管觉得很不舒服,却依旧耐着性子坐在位子上。哥哥似乎也对话剧毫无兴趣,但他仍和平时一样,表现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停地吸着卷烟,仿佛正在用香烟熏蒸自己的满头黑发。哥哥不时针对话剧发表感想,但也仅止于“缝子,这一幕很好看吧”之类的内容。梅子的表现却跟平日截然不同,不管是高木先生也好,佐川姑娘也罢,她竟然只字不提,既没提出疑问,也没发表意见。看到嫂子佯装无事的那副模样,代助反而觉得十分滑稽。嫂嫂以往也曾戏弄过他,但他从来都没生过嫂子的气,今天这出戏如果放在平时,代助或许会把它视为排遣无聊的游戏一笑了之。不,不仅如此,他若有心想要成家,大可利用眼前这出戏,巧妙地当个喜剧演员,以满足自己终生自我解嘲的愿望。谁知嫂嫂现在竟和父兄联手共谋,企图把自己逼上死路。想到这儿,代助深感不能只觉得滑稽,而继续袖手旁观下去。但是进一步思考嫂嫂将会如何推展这件事之后,代助又不免有些胆怯。因为全家人里面,就以嫂嫂对他成亲这件事最感兴趣。想到这儿,代助的心底潜藏着某种恐惧,如果嫂子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作对,他就不得不跟家人逐渐疏远了。

话剧结束之后,时间已快要十一点。大家走出剧院时,风早已停了。在这寂静的夜晚,天上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四周只有几盏电灯发出光亮。由于天色已晚,大家也就无暇再到茶屋闲聊。哥哥家已派了三辆人力车来接家人,代助却忘了事先叫车。虽然嫂嫂让他搭便车,代助却嫌麻烦,决定在茶屋前面搭乘电车回家。到达数寄屋桥转车时,代助站在黑漆漆的路边等车,一位背着幼儿的母亲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走来。这时,只见两三辆电车从道路的对面驶过,代助这才看到自己跟轨道之间隔着一道很高的土堤,也看不出是泥土还是石头堆起来的。他终于发现自己站错等车的地点了。

“太太,您要搭电车的话,不能站在这儿,要到对面去。”代助对那女人说明,迈步往对面走去。女人向他道谢后,也跟着一起走向对面。黑暗中,代助两手伸向前方,像在摸索似的小心探路,大约朝着左侧的外城河方向走了三十米,终于看到车站的站牌柱。女人在这儿搭上开往神田桥的电车,代助则独自搭上相反方向的电车往赤坂驶去。

坐进车厢后,代助十分困倦,却又睡不着。今晚大概很难入睡了,他一面随着车身摇晃一面暗自思索。这种情形经常出现,尽管白天非常疲倦,一整天都倦怠无力,但是到了晚上,某种兴奋又搅得他无法安然入眠。白天留在脑中的各种活动,这时又不分先后若隐若现地再度跃入眼帘。但记忆里的那些色彩与形状,他却无法具体描述。代助睡眼惺忪地坐在车里想,回家之后,得喝点威士忌才能入睡。

面对脑中这堆不着边际的幻影,代助忍不住想起了三千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三千代那儿找到了归属。但这片归属之地并没有明确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而只是从心底感受到它的存在。也就是说,代助只是发现所有跟三千代有关的一切,都正好完全符合自己现在这种情绪的需求,譬如她的脸孔、模样、谈吐、夫妻关系、疾病、身份等。

第二天,代助收到一位住在但马的朋友寄来的长信。这位朋友毕业后立刻返回家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东京。当然,并不是他喜欢在山中定居,而是由于父母之命,才被迫留在乡下生活。当初刚毕业时,朋友一天到晚写信告诉代助,说他还要说服父亲,让他重新回到东京。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朋友啰里啰唆地不断给代助来信,直到最近才好像放弃了,不在信里抱怨或发牢骚了。朋友家在当地是世家,家中的主要事业就是每年到祖先留下的山林里采伐木材。这次给代助的信里,朋友除了详细描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外,还半开玩笑地特意吹嘘写道:“我在一个月前被大家推选为町长,现在已是年俸三百元的身价了。”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跟其他朋友做了一番对比,并写道:“如果毕业后立刻去当中学教师,现在早已能拿这数字的三倍的薪水啦。”

这位朋友当初回到故乡大约过了一年,就娶了京都某位资产家的女儿。当然,这桩婚姻是凭父母之命撮合的。婚后没多久就生了孩子。关于他妻子的事情,除了结婚时提过几句,之后,就再也不见他说起,但他似乎对孩子的成长过程很热心,时常向代助报告些有趣的见闻。代助每次读到这些,总是想象着朋友的生活里充满了孩子带来的满足。想到这儿,他不免又冒出疑问,不知他有了孩子之后,对妻子的看法跟刚结婚时是否有所变化。

朋友经常寄些香鱼干、柿子干之类的土产给代助,代助通常也会寄些新的西洋文学书籍作为回礼。但这种礼尚往来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到了后来,对方甚至连“礼物收到了”的谢函也懒得再寄。代助曾特地写信询问礼物的下落,对方回信说:“多谢你寄来的书籍,本想读完之后再向你道谢,谁知却一拖就拖到现在。不瞒你说,那些书都还没念呢。但老实说,与其说是没时间念,倒不如说是不想念。说得更明白一点,就算是念了,也不知所云。”从那之后,代助不再寄书,改买些新式玩具寄给朋友。

念完了信,代助把信纸放回信封,同时深切体会到一项事实:这位从前跟自己怀着相同理念的朋友,现在已被完全相反的思想和行为所控制,而且全身散发出一种柴米油盐的气息。代助暗自两相对照,细细体会着命运之弦在两人身上奏出的音响。

站在理论家的角度来看,代助对朋友的婚姻是赞许的。因为住在山里的人整天只能看到树木、山谷,这种人遵照父母的安排,娶上一房妻室,当然能够获得皆大欢喜的成果。代助认为这是自然的通则,但他也因此断定,任何形式的婚姻都会给都市人带来不幸。因为都市只是一座人类展览馆而已。代助根据上述这段心路历程,得出了这种结论。

代助是个懂得鉴别各类肉体美与精神美的男人。他认为,都市人都该去接触各种类型的美,这是都市人的权利。但有些人虽然接触各式各样的美,却从未产生感动,也没有经历过“今天欣赏甲,明天却欣赏乙”,或是“今天喜欢乙,明天又喜欢丙”的那种心情转换。对于这种人,代助认为他们缺乏感性,根本谈不上鉴赏家。他觉得自己这种看法是无须争辩的真理,也是他根据自身经验得出的结论。若以这套真理作为出发点,则又能得出另一种结论:所有生活在都市里的男女,每个人都在承受两性间的诱惑,随机应变地准备接受难以预料的变化。说得更明白一点,所有的已婚男女都不得不怀着所谓的“不忠的念头”,不断品味着过去带来的不幸。在所有都市人当中,代助认为感受性最发达,跟异性接触又最自由的代表人物,非艺伎莫属。因为她们有些人,一辈子不知要换几次情人呢。至于一般的都市人,虽然在程度上不如艺伎,其实跟艺伎又有什么不同?所以对那些嘴里嚷着“此生之爱,终生不渝”的人,代助认为他们可算是世上的头号伪善者。

想到这儿,代助脑中不知为何浮起了三千代的身影。这时他有点怀疑,不知自己这套理论当中,是否忘了把哪种因素列入考虑。但他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出那个因素究竟是什么。所以根据这套理论,他认为自己对三千代的感情,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然而,尽管代助的脑袋能够承认这件事,他的心却没有勇气表示赞同。

 

(1)  絽纱外套:絽纱是一种透明的薄绸。只有在夏季7月和8月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才会穿着絽纱缝制的和服外套。

(2)  浅草的奥山:指浅草公园北侧观音堂后方的地区。这里聚集着许多专门表演游艺、杂耍的演艺场,也是浅草娱乐区的代称。

(3)  招魂社:即现在的靖国神社。

(4)  琵琶曲:一种以琵琶为伴奏的曲调。日俄战争后最流行的是萨摩琵琶曲和筑前琵琶曲。

(5)  金刚寺坂:位于东京文京区的小山坡。因附近有金刚寺而得名。

(6)  浅井默语(1856—1907):画家,本名忠,先学日本画,之后留学法国,改学西洋画。

(7)  蝙蝠伞:洋伞的代称。洋伞刚从西洋传入日本时,金属骨架配上布制伞面撑开后,很像蝙蝠撑开翅膀状,因而得名。

(8)  剧评:夏目漱石于1909年5月与6月在《国民新闻》发表的剧评。

(9)  近松: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江户中期有名的净琉璃与歌舞伎作家,曾留下《心中天网岛》《国姓爷合战》等数目众多的代表作。

(10)  越路(1863—1917):二世竹本越路大夫,明治时代日本净琉璃界最有名的演员。以声音美妙、音节回转巧妙著称。

(11)  丸髻:从江户时代至明治时代,日本已婚女性的代表性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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