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从早晨起,他规定的以营为单位的训练项目,是在火网掩护下冲锋。火网是由火炮和迫击炮的火力交织组成的。茨维特科夫带了团长,在营的散兵线里亲自示范,要保持多大的距离,才能安全地跟着火网前进。

之后,散兵线继续往前推进,茨维特科夫带着团长开始返回,打算再到另外一个营去。就在这个当儿,有人打了那该死的一炮。

迫击炮进行远程射击时,按规定,它的炮弹要补充装药。在连续射击时,有一颗炮弹没有发火。把炮弹从炮身里取了出来——发现不发火的原因是,在这颗炮弹放进去之前,撞针上有一块弹壳底缘的碎片。

撞针上的故障排除之后,迫击炮又架起来了,但是装填手心急慌忙,错拿了一颗没有补充装药的炮弹。班长看到之后,命令停止射击,大骂装填手粗心大意。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莫名其妙而又无法挽回的事情——瞄准手尼库林中士完全不按规定,自说自话地拿了一颗炮弹,开了一炮。这颗炮弹原来也没有补充装药——拿错了……弹着点非常近,散兵线中的战士倒一个也没碰着,炮弹落在他们的后面,说也凑巧,正好在茨维特科夫和团长走的地方爆炸了。团长的一只脚齐踝骨炸掉了,茨维特科夫的腹部中了七块弹片,一直昏迷不醒,死在手术台上。令人惊异的是,他居然还能活一个半小时。

严格地说,除了瞄准手之外,谁也没有罪。班长命令暂停射击,而去申斥那个失职的战士,这也是合情合理的。瞄准手恰恰在这个时候会突然心血来潮自说自话地去开炮,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审问连长、班长之后,在他们的行动中没有发现构成罪行的因素,建议给予他们纪律处分,已经按此办理了。上尉连长由于连里有人开了这一炮,算他倒霉,按玩忽职守处理,由上尉降为少尉,由连长降为排长。迫击炮班班长由中士降为列兵。瞄准手也是中士,送交军事法庭审判。

问他为什么擅自开炮,他解释说,因为他想快点继续射击。再问他,怎么会没有发现那颗炮弹没有补充装药,他讲来讲去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双手一摊,老是重复着一句话:“现在有什么办法!我犯了罪,我来承当。”他的神情十分沮丧。在他受审讯期间,检察员甚至有些担心他会自杀,曾命令对他进行搜查,看他身上有没有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

搜查他的时候,他猜到进行搜查的原因,于是就说:“你们这样怀疑我是多余的,我不是犹大,不会去上吊。我有罪,但不怕受审判!”

军事法庭判处:迫击炮班瞄准手尼库林中士,因擅自发射没有补充装药的炮弹,打死了副师长,打伤了团长,犯违抗军令罪,后果极其严重,应判处极刑,予以枪决。

听完判决之后,尼库林只是长叹一声,没有说话。假如,他说几句话,也许心里会好过些。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军事法庭对他说明这个判决应上报集团军军委批准.尼库林中士对这句话或者是没有听到,或者是未加注意。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样的判决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罪犯,而是因为他老想着,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把人打死了,那么自己就要准备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是应该的。

两天前,军事法庭的判决书上报到集团军司令。担任司令这个职务的人,不可避免地要碰上许许多多必须办理的事情,其中也包括象审批军事法庭作出的死刑判决这样重大的事情。

幸而这种事情是难得碰上的。谢尔皮林在担任集团军司令的一年半里,只碰到过三次。前两份判决书,他毫不犹豫地批准了。第三份判决书他没有批准。退了回去。后来,这个人被改判进惩戒营,结果在战斗中牺牲了。

这是第四份判决书。谢年皮林看完了由军事法庭庭长和检察员签署的报告之后,没有批。把它搁在一边。他想亲自了解一下这个案子。

在这份判决书里,好象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而且“犯违抗军令罪”这句话,根据法律上的措词来说可能是正确的,然而不完全符合实际。违抗军令,应该是指:命令往前进,他却不往前进,反而往后跑。而这个案子里的全部罪行,是没有得到命令而开了一炮!茨维特科夫已经安葬了,葬在克里切夫市的广场上。在他的墓前,为他举行了安葬仪式:致了悼词,并用二十支步枪为他鸣枪致哀,而后,写信通知他的寡妻。所有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已经被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事情所湮没了。现在,把犯有打死茨维特科夫之罪的士兵判处死刑,好象与茨维特科夫之死没有多大关系了,因此,必须把这两者分开来看。谢尔皮林把判决书搁在一边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想到明天即将进攻,这个士兵既不是临阵脱逃的人,也不是故意伤残自己肢体的人,不能在队列前枪毙他,因为无论从这个案件本身来看,还是从目前的形势来看,都没有必要这样做。恰恰相反,根据进攻前的形势需要,不应该这样做。如果简单地把判决书付诸执行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完了。而这个即将要处死的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昨天夜晚,谢尔皮林看了给他送来的档案材料。从档案中可以了解到:打死茨维特科夫上校的罪犯彼得·费多罗维奇·尼库林中士,年三十九岁,普斯科夫人,家里有妻子、岳母和三个孩子,全家至今还在法西斯占领下的普斯科夫。他过去在普斯科夫一个货站的仓库里当工人,从里应征入伍,在战场上荣获“战功”奖章一枚,曾经三次负伤:第一次是四一年十一月在提赫文近郊,第二次是四二年七月在顿河上游,第三次是四三年三月在别尔哥罗德近郊,每次受伤后都进医院治疗,伤愈之后又回部队继续战斗。

原来,打死茨维特科夫的那个战士和茨维特科夫有很多相似之处;茨维特科夫今年四十岁,那个战士年纪也不轻了,茨维特科夫不止一次进过医院,每次出院之后总是重返前线,那个战士也是每次出院之后又继续参加战斗;茨维特科夫家里子女多,那个战士也是家里有老有小,只是茨维特科夫的家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疏散到后方去了。

看完档案去后,谢尔皮林不仅要检察员到他这儿来,而且对他说,让他把犯人也带来。把犯人带到这里来是不合规定的,他明知道不合规定,但还是命令这样做了。

他心里大体上已经拿定主意,不批准这份判决书。昨天看完档案之后,他甚至打了个电话给扎哈罗夫,同他商量能不能这样做。然而,毕竟还需要亲自看看这个无意杀人的罪犯,根据个人对他的印象来作出决定。生活中往往有这样的事:亲眼看到某个人之后,你心里有关他的想法会有所改变。原来是这样决定的,一下子就会改变主意。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不在自己身上试一试呢?

“我还是第一次和您见面,”当检察员坐下来之后,谢尔皮林说。军法中校还年轻,最多不过三十五岁。

“我到集团军来才十一天,司令同志。”

“刚来就碰上这样棘手的案子,”谢尔皮林说。“您瞧,判决书我到现在还没批。”

“我知道,司令同志。我们正等着呢。”

“等什么?等批准,还是等不批准?”

“等不批准,司令同志。”

问得开门见山,答得直截了当。显然,心里的话都脱口而出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判决呢?”谢尔皮林一边问,一边看着中校,中校感到他的眼睛里露出责备的神色。

中校不顾这种责备的目光,依然直截了当地说,

“当时犹豫不决,司令同志。法庭庭长和我在报告上签名的时候,都犹豫不决。不想判得这么重,但是他犯了这样的罪,不得不考虑后果的严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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