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沃夫没有喝茶。他走进这间窗玻璃打得精光,但已草草收拾了一下的房间,瞧了瞧那些用来喝茶的杯子——也许是他不喜欢那些杯子,嫌它们不够卫生,也许是他真的不想喝茶。他在靠边的一把椅子边上坐了下来,就这么一个人坐着,等巴久克脱出身来。他坐下去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他在进攻之前扭伤了腿,一直没有痊愈,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原来李沃夫今天白天也到了谢尔皮林到过的地方,不过谢尔皮林并不知道这一点,大概是因为大家在忙乱中忘记告诉他了。李沃夫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两个集团军的接合部,再穿过谢尔皮林左邻的地区返回莫吉廖夫。

“他们向我报告说,今天我跟您错过了二十分钟,”李沃夫说。

“那您是战斗结束后不多一会儿就来的,”谢尔皮林说。“我等战斗一结束就离开了。您看到了战斗的结果吗?”

“战斗的结果看到了,战斗也赶上了,只是跟您不在一个地方罢了。”

“是嘛,”巴久克插话说。“今天早上我接到报告说,集团军司令不在司令部,到他不该去的地方去了。我本来想把你找回来,好好跟你讲讲道理的。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又接到报告说,方面军军事委员也在那里,从那里打电话给参谋长,叫他注意各个战利品管理大队的工作。还叫方面军管理战利品的勤务主任立即亲自赶到战场!伊里亚·鲍里索维奇搭救了你,”他把头朝李沃夫一摆。“如果把你骂上一通,那么也得批评方面军军事委员啦!不过,批评他嘛,也太过分了。而如果只批评你一个人呢,又显得不公平……”

李沃夫不动声色地听着,仿佛这番话完全与他无关。他只就自己认为重要的一点说:“我早就说过,管理战利品的勤务主任必须挑选勇敢的人担任。他要善于在战场上,在炮火底下把战利品管理得井井有条。否则就不适合做这个工作。我们不能要公墓管理员来做勤务主任!”

巴久克没有作声。可能是他对方面军管理战利品的勤务主任另有看法,不过不愿当着谢尔皮林的面跟李沃夫争吵起来;也可能他认为谈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谢尔皮林同志,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您对您的集团军政治部副主任巴斯特留科夫有什么看法,”李沃夫突然向谢尔皮林提出这么个问题。“您跟他经常发生冲突吗?”

“我怎么可能跟他发生冲突呢?”

李沃夫的所谓“发生冲突”多半是指另外的意思,但谢尔皮林认为有必要说说清楚。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李沃夫不耐烦地说。

“我跟他在一个集团军里共事已有好久了,但在日常工作中同他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很少。我想,由集团军军事委员向您报告他的工作情况,要比我更合适些。”

谢尔皮林避不作答,他对这一点并不特别感到内疚。因为关于巴斯特留科夫其人,扎哈罗夫会说些什么,他是很清楚的!

“这我知道,”李沃夫说。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对谢尔皮林的答复感到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只想在一个问题上听听您的意见:您是否见到他有过胆怯的表现?”

“请您允许我换一个说法:在他的身上我没有见到过勇敢的表现。”

听了这样的鉴定,巴久克不由得哈哈大笑。但李沃夫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可笑之处,倒是认为这个回答是很切合实际的,所以微微点了点头。他问巴久克是否准备返回方面军司令部,知道方面军司令还要在莫吉廖夫耽搁一会儿之后,他就做出一副样子,暗示要同司令单独谈谈。谢尔皮林按例请巴久克允许他出去执行任务……

其实,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任务需要执行。谢尔皮林走出屋子,与走到跟前的师长打了个招呼,让他继续去干他的事,而自己却在台阶旁边站停下来,站在破损不堪的人行道上,望着这条通往西南郊区的街道出神。在四一年,还没有同德国人打仗,

还在布置防线的时候,他曾多次沿着这条街道来往于团部、师部之间。当时,这条街道是完好的,住在这条街道上的人们,

还过着介乎和平与战争之间的生活,对和平生活并不疏远,对战争生活尚未习惯。在人们的头脑里,不要说是市民,就是军人,就是他自己,也根本没有想到,德国人竟会在这里待上整整三年;也没有想到,德军的城防司令部竟会设在这里斜对面,仅仅隔开两幢房子。这个城防司令部现在已成了一片废墟:地下工作者在地下室里埋了一枚定时炸弹,把城防司令部连同城防司令一齐送上了天。

城里现在还有人住着。他们一直保存着红旗,他们又出来迎接亲人了。一小队游击队员背着枪、扛着红旗在街道上走。女人和孩子都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又是眼泪呀,又是拥抱呀!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可怜巴巴的礼品——一个用面粉和野菜烤成的大圆面包。当人们把这个放在毛巾上的大圆面包端上来时,师长竟为这件礼品和女人的眼泪激动得放声大哭。这种眼泪是有传染性的。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哭哭啼啼地抱住了谢尔皮林,不管他忙着有事,她还是慢条斯理地吻了他三次,把他的头抱到自己胸前,仿佛她抱着的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个迷途知返的浪子。这时,谢尔皮林自己也不禁热泪盈眶。

当谢尔皮林还站在台阶旁边时,突然传来一阵刹车的声音。他转过身去,看到巴久克的副官巴拉班诺夫从一辆吉普车上跳下来。他是奉巴久克之命从什么地方出差回来的。谢尔皮林虽曾多次同巴拉班诺夫打过照面,但这样贴近地碰在一起却还是头一回。而且他也是头一回注意到,巴拉班诺夫竟是又老又瘦,颧骨高高突出,脸上好象只剩了一张皮。

巴拉班诺夫向他行了个军礼,准备走过他身边到司令那里去,但谢尔皮林把他叫住了。

“你怎么啦,巴拉班诺夫,病了吗?”

“病了,溃疡病又犯了。”

“得上医院去治治。”

“暂时还挺得住。如果因为这个溃疡病再住进医院的话,我怕又会大喝一通的。”

“干吗要大喝一通?”

“我知道自己的脾气,将军同志.”巴拉班诺夫说。

谢尔皮林突然感觉到,他虽然没有对巴拉班诺夫负疚——不,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对不起这个人的地方,——但既然碰上这个机会,那么,能够借此消除彼此之间的某种隔阂也是好的;因为在战争中,人与人之间是不应该存在这种隔阂的。

“我希望你不要抱怨我,巴拉班诺夫。”

巴拉班诺夫抬起了眼睛,在这以前,他是一直瞧着自己脚底下的。

“我现在一直遵守我的诺言,给他的寡妇寄军饷。假如我认为您不对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接着,他请示说:“我可以走了吗?”

李沃夫微跛着腿从台阶上走下来,他朝谢尔皮林点了点头,就坐上他那辆“爱姆卡”走了。这辆有两个驱动轴的高顶“爱姆卡”,外表是不大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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