でし

本篇创作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作者时年三十三岁。同年十二月四日,作者因哮喘发作而去世。一九四三年,《中央公论社》二月号发表了该小说。

鲁国的卞邑有一位游侠,姓仲名由字子路。有一天,他决定要去羞辱一番近来贤名大作的一位学究——陬人孔丘

“一个冒牌贤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子路气势汹汹地直奔孔丘家而去。只见他“蓬头突鬓,垂冠,短后之衣”,左手提溜着一只雄鸡,右手倒提着一头公猪。他要摇鸡晃猪,以喧嚣刺耳的唇吻之音来扰乱儒家的弦歌讲诵之声。

于是,一个随着动物的嚣叫声而圆睁怒目闯进来的鲁莽青年,与圜冠句屦 [1] 、佩玦凭几、和颜悦色的孔子之间,开始这么一段对话:

“你喜好什么?”

孔子问道。

“我喜好长剑。”

青年昂然答道。

孔子听了不禁莞尔。因为他从青年的语音和神态中,感觉到了太过稚气的自负。他那张血气方刚、粗眉大眼的脸庞,叫人一看就感到精悍之气,然而,又透露着招人喜欢的朴实与率真。

孔子再次开口问道:

“你是如何看待学习的呢?”

“学习?学习顶个屁用!”

由于子路原本就是为了说这个而来,所以他憋足了劲,怒吼一般地回答道。

在“学”的权威性横遭非议的情况下,自然不能一笑了之。于是孔子便语重心长地论述起“学”的必要性:人君若无谏臣,便会失正;士若无诤友便会失听;木材不也是接受了墨绳的规制才能变直的吗?就像马需要鞭子,弓需要檠 [2] 一样,为了矫正人狂放的性情,“学”也是必不可少的哦。只有经过匡正磨砺,人,才能称为有用之才啊。

孔子的口才极具说服力。关于这一点,我们仅凭流传下来的语录文字,毕竟是难以想象的。因为他的说服力不仅仅在于所说话语的内容,还在于他那不慌不忙而又极具抑扬顿挫的语调,以及自己确信不疑的神态之中。

正因这样,那青年在听了他这番教诲之后,态度就发生了改变。他脸上的顶撞、反抗之色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洗耳恭听的崇敬。

“可是,”即便如此,子路也尚未完全丧失反击的勇气。“我听说南山的竹子不用烘烤矫正,本身就是笔直的。将其砍下,就能洞穿厚厚的犀甲。如此看来,天性优秀的俊才,是不用学什么玩意儿的!”

对于孔子而言,要击破如此幼稚的比喻,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你所说的南山之竹,要是将其制成箭杆,绑上羽毛,安上箭头,再将箭头磨锋利的话,又何止于穿透犀甲呢?”

听了孔子的这话,这个单纯、可爱的年轻人便无言以对了。他面红耳赤地愣在孔子的跟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扔掉了手里的雄鸡和公猪,低头说道:

“多谢指教!”

他服了。

他不仅仅无言以对,事实上从他闯进房间,看到孔子面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提着雄鸡和公猪到这里来捣乱。因为,他早已被对方那远远超过自己的宏大气势所慑服了。

当天,子路便行过拜师之礼,成了孔子的弟子。

如此人物,是子路从未遇见过的。力举千钧之鼎的勇士,他见过。明察千里之外的智者,他也听说过。但是,孔子身上所具备的,绝不是那种近乎怪物的异能,只不过是基本常识的一种完成与升华。从知、情、意各方面到肉体上诸般能力,都看似平凡,却又是因高度发展而显得出类拔萃。各种能力的均衡齐整是那么地恰到好处,以至于并不以某一单项而引人注目。拥有如此博大精深之才华的人,对于子路来说,还是头一回见到呢。更令子路感到惊讶的是,孔子还如此地阔达自在,丝毫也没有那种道学家的腐酸味儿。子路还感觉到这是个饱经风霜,有着丰富阅历的人。可笑的是,就连子路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武艺和膂力,竟然也是孔子更胜一筹。只是他平时不拿出来显摆罢了。可以说,首先令侠客子路胆战心惊的,就是这一点。除此之外,还具有一眼便可看透各种人内心的敏锐的洞察力,简直叫人怀疑他是否也经历过年少轻狂的放荡生活。从这一层面到另一端无比高洁的理想主义,其间的幅度是如此地宽广——想到这一点,子路就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不已。总而言之,无论将此人放到哪里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从最严格的伦理道德来看,他是个大丈夫;从最最世俗的意义上来讲,他也是个大丈夫。到目前为止,子路所遇到的伟人的伟大之处,都在于利用价值的层面。不过是因为对于什么什么有用,所以才伟大。但孔子是截然不同的。只要孔子在那儿,一切就完美无缺了——至少子路是这么认为的。子路完全陶醉了。仅仅入门一个月,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这根精神支柱。

在孔子后来那漫长且艰苦卓绝的流浪生涯中,像子路这样无怨无悔、欣然跟随的弟子,是绝无仅有的。他既不想以孔子门徒的身份求得一官半职,而且颇具滑稽意味儿的是,他甚至也不是为了磨砺自己的才学品德而跟在老师身旁的。是那种至死不渝、一无所求的极为单纯的敬爱之情,将这个汉子留在老师的身边。就像他以前手不离长剑那样,子路如今也无论如何离不开夫子了。

那时的孔子,尚不到“四十而不惑”的四十岁,与子路相比,也仅仅是年长九岁而已。但这九岁的年龄差,在子路的眼里,简直就是遥不可及的无边无涯。

再说孔子这边,也在为子路那异乎寻常的桀骜不驯感到惊诧不已。倘若单是好勇厌柔,倒也并不十分罕见,可像子路这样蔑视形式的,真可谓绝无仅有。譬如说“礼”,从本质上来说,是属于精神范畴的,但要学“礼”,却必须从具体形式入手。然而,子路就很难接受这种先形式后理论的学习门径。因此,在听老师讲“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之类的理论时,他便欣然动容,如沐春风,而老师讲到《曲礼》 的细则时,他就立刻兴味索然,无精打采了。也就是说,对于形式主义,这个汉子有着一种出于本能的忌避和反感。所以孔子要教会他“礼乐”,也就难上加难了。

然而,子路还有比学习“礼乐”更难的事情呢。

对于老师孔子,子路最为景仰的是他身上那种异常厚重的人格魅力。但是,他不理解这种厚重感源自日常生活中种种微不足道的具体行为之积累。他会说“有本才有末”这样的话,但他缺乏对于该如何养成这个的“本”的实践性思考,所以时常会遭到孔子的训斥。因此,他对孔子心悦诚服是一回事,但是否能立刻接受孔子的感化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孔子在讲“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的时候,并没将子路考虑在内。因为他觉得尽管子路身上的缺点很多,但绝不属于“下愚”之类。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欣赏这个狂放不羁的弟子。因为他看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那就是,纯粹的“无利害性”。由于这种“美”在该国的民众间太过稀有,故而除了孔子,谁都不认为子路身上这一倾向是一种“德”,反倒显得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愚”。但是,孔子十分明白,比起这种世所罕见的“愚”来,子路天性中的“勇”和政治方面的“才”,都是不值一提的。

在对待父母的态度上,子路做到了谨遵师嘱,约束自己,好歹遵从了相应的形式。因此,入孔门后,他的亲戚就对他刮目相看,赞誉有加,都说这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变成了依头顺脑的孝子。然而,这些赞扬反倒让子路觉得十分别扭。因为他觉得,这算什么“孝”呢?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还不如以前率性而为,令父母头疼那会儿来得真实呢。他甚至觉得,为现在如此虚伪的自己而高兴的那些亲戚,真是太无聊了。虽说他不是个精细的心理分析家,但毕竟是个正直之人,所以才会意识到这些的吧。很多年之后,子路突然发现双亲已垂垂老矣,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那矫健的身姿,顿时潸然泪下。从那时起,子路的“孝”才真是无与伦比,全心全意的。在此之前,他的“孝”只是“应景式的孝”,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某日,子路在街上行走时与两三个昔日的好友不期而遇。这几人虽不能说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却也是放纵不羁的游侠之徒。子路站定身躯跟他们聊了几句。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穿着后,语带讥讽地说道:

“啊呀,这就是所谓的儒服吗?可真够寒碜的。”

又说:“不喜欢长剑了吗?”

子路没搭理他。可他随即说出的话却叫人没法不搭理了。

“怎么样啊?听说那个叫孔丘的老师就是个大骗子。脸上一本正经的,净说些心里没影儿的话,还挺能忽悠人的呢。”

要说这话也并无什么恶意,只是跟以前一样,在混熟了的朋友面前耍耍毒舌罢了。

不料子路听后竟勃然变色,左手猛地一把揪住那人的胸脯,右手挥拳狠揍他的脸颊。连着两三下过后,一松手,对方就十分窝囊地倒在地上了。子路随即将极富挑战意味的目光投向已惊得目瞪口呆的另外两人,可他们都知道子路的神勇,根本不敢动手,一左一右扶起挨揍的朋友后,连一句话都没撂下,就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似乎孔子也听说了此事。

子路被叫到了老师跟前,虽然没被直接问起此事,却聆听了这么一段训诫:

“古代的君子以忠为质(根本),以仁为卫(自卫),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用仁来安定暴乱侵扰之人),可见是不必使蛮动粗的。唯有小人动辄以不逊为武勇,而君子之勇立于义,此之谓也。”子路听得心悦诚服。

数日后,子路又上街溜达了。他听到树荫下有几个闲人正在高声争辩着什么。听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老师孔子的坏话。

“从前、从前的,无论什么事,一开口总是抬出‘从前’来贬损当下。反正从前到底什么样,谁也没见过,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可问题是,一切都遵照从前的老规矩就能治理好天下吗?要是真管用,谁还费那个劲儿呢?对于俺们来说,活着的阳虎大人要比死了的周公伟大得多呢。”

当时,正处在一个盛行所谓“下克上” [3] 的乱世。鲁国的政治实权先是从鲁侯落到了大夫季孙氏的手中,而如今眼看着又要落入季孙氏的家臣阳虎这个野心家的手中了。说这话的家伙,没准就是阳虎的手下。

“可是,据说阳虎大人要起用孔丘,前一阵子去请了他好几次,可那孔丘竟老躲着人家。可见他尽管大言不惭,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对现实政治其实是一窍不通。毫无底气嘛。嘿,那种家伙——”

这时,子路从背后分开人群,大踏步地走到说话人的面前。大家立刻认出他这位孔门弟子。那个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老头,见到子路后大惊失色,不明不白地鞠了个躬,就藏到人墙背后去了,想必是子路那副决眦欲裂的凶相太吓人了吧。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在好几个不同的地方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人们只要远远地望见子路那肩膀高耸、怒目圆睁的样子,就赶紧闭上诋毁孔子的嘴巴。

为了这事儿,子路没少挨老师的训斥,可他就是改不了。其实,他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看法:那些所谓的君子,要是感受了与我同样强烈的愤慨还能忍得住,那才是真的了不起。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感受到与我同样强烈的愤慨呀。至少他们所感受的愤慨较弱,没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定是这样的……

过了一年左右,孔子苦笑着感叹道:

“自从仲由入我门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别人说我的坏话了。”

有一天,子路在房间里鼓瑟。

孔子在另一个房间里听了一会儿之后,就对身边的冉有说道:

“你听听这瑟声,是不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君子之音必须是温和中正、涵养生育之气的。从前舜帝弹五弦琴,作《南风》诗,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如今你听仲由之音,一派杀伐激越,不是南音,而是北音,将弹奏者荒怠暴戾的内心暴露无遗。”

过后,冉有找到子路处,将夫子之言告诉了他。

子路原本就知道自己缺乏音乐天赋,可他只将此归咎于自己的耳朵和手。然而,当他听说还有更为深层次的精神原因后,就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恐惧了。原来最最重要的并不在于手法的练习,还必须加以深思精虑。于是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沉思默想,直至形销骨立。就这么着几天过后,他相信自己已经思有所得。于是他再次弹起了瑟。这次,他弹得诚惶诚恐,十分谨慎。而孔子听到后,这次却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毫无一点责备的神色。后来子贡将这事儿告诉了子路。子路听说老师没有责备之意,不禁喜形于色。

看到这位憨厚的师兄露出了笑脸,年轻的子贡也不禁莞尔。然而绝顶聪明的子贡心里十分清楚:子路鼓的瑟,依旧是充满着杀伐意味的北声。而夫子不予责备,只不过怜惜子路那种能够苦思冥想到形销骨立的实心眼儿罢了。

在孔子众多的弟子中,恐怕没有哪个像子路这样经常挨孔子训斥的了。当然,也没有哪个敢像子路这样肆无忌惮地向老师发问的了。例如,他会问:

“请问老师,可不可以抛弃古代圣贤的教训,全凭我自己的想法来行事呢?”

提出这样的问题,明摆着是要挨训的。

他还会当着孔子的面,毫不客气地说:

“真是这样的吗?您也太迂腐了吧!”

这种话除了他,是没有第二个人敢讲的。

然而,这仅仅是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没有哪个弟子像子路这样全身心地依赖孔子的了。他之所以会毫无顾忌地诘问老师,是他那种率真的天性使然,也即在他内心尚未真正接受时,是无法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来的。除此之外,他也不像其他同门弟子那样为了免遭斥责或讥笑而谨小慎微。

在别的场合里,子路是个不甘人下的独来独往的男子汉,是个一诺千金的好汉子。也正因为这样,他那以一个不起眼的弟子身份侍奉在孔子身边的模样,确实会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事实上,当他在孔子跟前时,也确实有一种不无滑稽的心态。那就是,将复杂的思考和重要的判断全都交给了老师,自己则无忧无虑,毫不担心。这情形就像小孩子在母亲跟前的表现一样:有些事明明自己会做,却也非要母亲代劳。有时退下后仔细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然而,即便是对于这样的一位老师,子路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个不容触碰的隐秘之所,或者说是他唯一不肯退让的底线。

子路觉得,这世上有一件事是顶顶要紧的。在它面前,即便是生死之大,也是毫不足论的,更别提什么区区利害了。倘若称之为“侠”,未免太轻飘了一些;称之为“信”或“义”,又沾了点道学气,少了那份自由和灵动了。对于子路而言,这是一种近乎快感的东西。总之,能够带来如此感觉的,就是“善”;与之无缘的便是“恶”。这一点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对此有过怀疑。这与孔子所说的“仁”,似乎还不尽相同,而子路却在老师的教诲中专门吸收一些能强化此种伦理的成分。例如:

“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丘耻之。”“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又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诸如此类。

起初,孔子倒也不是没想过要矫正他的这只犄角 [4] ,可后来就放弃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就子路现在这样,他也是一头好“牛”。孔子很清楚,有些弟子是需要鞭策前行的,有些弟子则需要勒紧缰绳。子路虽是个难以驾驭的弟子,可他的性格缺点,同时也是足堪大用的长处。只要给他指出大致的方向就行了。

而诸如“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之类的教训,在许多情况下,与其说是讲给作为个人的子路听的,倒不如说是针对作为“塾长” [5] 的子路的斥责。因为,有些在子路这个特别的个体身上能成为魅力的东西,放在其他门人弟子的身上,则往往是有害的。

传言在晋国一个叫作魏榆的地方,有块石头开口说话了。有贤者解释为,这是民众的怨嗟之声借托石头发出来了;早已衰微的周王室进一步一分为二,纷争不断;十多个大国彼此勾结,相互攻伐,干戈不息;齐侯与一臣下的妻子私通,每夜潜入其室,与之欢会,终被其夫所杀;而在楚国,王族之中有一人将卧病中的楚王勒死,并篡夺了王位;在吴国,有被砍掉了脚的罪人行刺国君;在晋国,有两位大臣交换了妻子。

如此世道,如此乱象。

却说鲁昭公欲讨伐上卿季平子,却反被驱逐出国,亡命七年后在别国穷困而死。其实,即便是在流亡的途中,他也并非没有回国的机会,但随从的侍臣担心回国后自家的命运,硬是拖住了昭公,不让他回国。于是,鲁国先是成了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这三大家的天下,随后更是任由季氏之宰阳虎为所欲为了。

然而,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惯会搞阴谋诡计的阳虎结果因作茧自缚而倒台,并导致鲁国政坛风云突变。而正在此时,孔子出人意料地被起用为中都宰。在那个几乎找不到一个公平无私之官吏与不行苛敛诛求之政治家的时代里,孔子那公正的施政方针和周密的实施计划,在极短的时期内就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政绩。

为之惊叹不已的国君鲁定公曾问孔子:

“以你治理中都的方法来治理鲁国,又将如何?”

孔子答道:

“岂止是鲁国,即便是天下,也完全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治理。”

见从不大言欺人的孔子用颇为谦恭的语调不动声色地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来,定公便愈发地惊叹不已了。他立刻将孔子擢升为司空,不久之后又提拔为大司寇并兼摄宰相之事。与此同时,孔子推举子路为相当于鲁国内阁秘书长的季氏之宰。作为孔子内政改革方案的执行者,子路无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开路先锋。

孔子所实施的政治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强化中央集权,也即提高鲁国国君的权威。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削弱当时权势超过国君的叔、季、孟三桓的实力。他们分别在郈、费、成三地的居城都超过了百雉(厚三丈,高一丈) [6] 的规制。孔子决定,首先要将其拆毁,而负责实际行动的,就是子路。

看到自己的工作取得了立竿见影、切切实实的效果,且规模之宏大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对于子路这样的人来说,无疑是极为痛快的。尤其是能够经过自己的手,来一一破除旧世政治家所布下的邪恶组织和陋习,让子路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意义。孔子那由于多年来的抱负得以施展而显得英姿勃勃的忙碌身姿,也让子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同样,在孔子的眼里,此时的子路也不仅仅是自己的一名学生,更是一位雷厉风行、足以倚重的政治家。

在拆毁费城城墙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名叫公山不狃的抵抗者。他率领费人进攻鲁国的首都。国君鲁定公避难上了武子台,而叛军的箭矢也射到了台上,情势一度十分危急。然而,靠着孔子的准确判断和英明指挥,终于化险为夷。而孔子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也再次让子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孔子作为一名政治家的手腕,以及作为个人的超强膂力,子路是十分清楚的,但他从未想到在实际战斗中,孔子的指挥竟也如此之出神入化。自不待言,子路在此次战斗中,自然也是冲锋在前,奋勇厮杀的。那种久违了的挥舞长剑的痛快劲儿,依然是那么地畅快淋漓。说到底,比起寻章摘句、演练古礼来,这种直面惨淡现实的活法,更符合他的性情。

一次,为了与齐国达成屈辱的媾和,鲁定公带着孔子与齐景公在一个名叫夹谷的地方相会。在此会上,孔子斥责了齐国方面的无礼行为,将齐景公及其诸卿大夫痛斥了一顿,让本为战胜国的齐国君臣全都吓得直打战。这无疑是一件能让子路在心里大呼“快哉!”的事件。然而,自此之后,强大的齐国也开始对孔子这个邻国的宰相,以及在孔子施政下不断增强的鲁国国力心怀恐惧了。他们挖空心思地采用了一条典型的古代中国式的计谋——苦肉 [7] ,即齐国给鲁国送去一批能歌善舞的美女,想以此来让鲁国的国君沉醉于温柔乡中,从而达到离间鲁定公与孔子的目的。而更具古代中国特色的是,如此幼稚的计策,在鲁国国内反孔派的策应下,竟然立刻就奏效了。很快,鲁定公沉溺于女乐,从此不再上朝。与此同时,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季桓子以下的大臣们也都争相效仿了起来。

面对如此情形,子路第一个无法容忍。他一怒之下与人发生了争执,随即便辞官不做了。孔子并没有像子路这样灰心丧气,还在想方设法地勉力维持着。但子路一心只想让孔子也早早地辞官回家。他倒并不担心老师会有污臣节,只是看不得老师置身于乌烟瘴气之中的样子。

不久之后,孔子终于也忍无可忍,只好放弃了。子路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跟随老师,欣然离开了鲁国。回望着渐行渐远的鲁国都城,身兼作曲家和词作者的孔子,不由得唱道:

“彼美妇之口,足以驱赶君子。彼美妇之辞,足以令君子身死名裂……”就这样,孔子开始了漫长的、周游列国的苦旅。

子路的心里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应该说,自孩提时代就有了,而在他成年后,甚至在他即将进入老年的时候,也依然存在着,总也不得解决。该疑问源自一个谁都见怪不怪的现象,是一个关于邪恶猖獗、正义饱受摧残这么个司空见惯之事实的疑问。

每当遇见如此事实,子路不由得感到悲愤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人们都说,即便邪恶猖獗一时,可最终会受到报应的。或许确实有这样的实例吧。但是,这难道不仅仅是人终有一死的普遍现象吗?要说好人大获全胜的事例,远古时代到底怎样,不得而知,反正在当今之世,是几乎连听都没听说过的。

为什么?为什么?!

对于如同大孩子一般的子路而言,是无论怎样愤慨也不为过的。他顿足捶胸,痛心疾首。他思考:这“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天”到底看没看见世上的一切?如果说如此命运都是“天”制造出来的,那么自己只好反抗老“天”了。因为倘若如此,不就跟“天”不区分人、兽一般,也不区分善、恶了吗?正与邪不就仅仅是人与人之间一时的约定俗成了吗?

子路就此问题去请教孔子时,孔子总是告诉他人生幸福之真谛。仅此而已。如此说来,为善之果报,不就仅仅是“我做了好事了”的自我满足吗?在老师跟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已接受了教诲,可退下后独自想想,总觉得还有点难以释然。他无法完全认同这种不无牵强的幸福观。只要确确实实的、谁见了都心悦诚服的善报不落到“义人” [8] 的头上,这世道就是了无生趣的。

而这种对于“天”的不满,他在老师身上的感受又是最为强烈的。老师的大才大德,几乎是超凡入圣的,可他为什么又如此地命运多舛,怀才不遇呢?没有幸福的家庭,耄耋之年还要饱尝颠沛流离之苦。老师他为什么非得忍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呢?

一天夜里,孔子独自嘟哝道: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子路听到后,禁不住潸然泪下。

然而,孔子是在为天下苍生而感叹,而子路仅为孔子一人而黯然泣下。

自从为斯人以及斯人不遇之时世而落泪的那一刻起,子路便暗自下定了决心:自己要挺身而出,让老师免遭浊世之种种侵害。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老师的引导和守护,那么,作为回报,自己就为老师承受一切世俗之辛劳与屈辱吧。虽说不免越俎代庖之嫌,可这就是自己的使命。就学问与才能而言,自己或许不及后辈同门弟子,可一旦老师遭遇危难,自己一定会在抢在任何人之前而为夫子奉献生命的。——对此,子路深信不疑。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当子贡这样问的时候,孔子即刻答道: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可以说,孔子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思踏上周游列国的旅程的。跟随他一起上路的弟子大多也愿意“沽之哉”的,但子路却与众不同,他觉得并非非“沽”不可。他已经有过运用权力断然实施自身信念的经历,也尝到过此种行为所带来的快感。但他觉得这是需要一个特别的、绝对的前提,那就是,一定要在孔子的手下才行。如若不然,自己则更喜欢“被褐怀玉”的活法。即便一生都做孔门之看家狗,也无怨无悔。世俗的那种虚荣之心,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只是他觉得做个窝囊官反倒害了自己磊落阔达的天性。

追随孔子的弟子,其实也是各种各样的。有果断干练的实干家冉有;温厚长者闵子骞;喜好追根究底的掌故家子夏;多少带点诡辩家色彩的享乐主义者宰予;铁骨铮铮、慷慨激昂的公良孺;身材矮小、只有孔子一半高(传说孔子身高九尺六寸)的愚直之人子羔。然而,无论是从年龄上来说,还是从气度上来看,在他们之中,子路都是理所当然的头儿。

比子路小了二十二岁的子贡,无疑是个引人注目的青年才俊。比起孔子赞不绝口的颜回来,子路更推许子贡。颜回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个抽去了强韧的生命力和政治意识的孔子,与子路不怎么对路。但子路绝不是在嫉妒颜回(其实,看到老师格外器重颜回,子贡、子张等辈倒不免有些嫉妒的)。一则是因为子路与他年龄相差过大,更何况天性使然,子路在这种地方向来是毫不介意的。只不过全然不懂颜回这种逆来顺受的柔性才能到底有什么好。首先,那种缺乏活力的温吞模样就看不顺眼。在这方面,还是略显轻薄却总是精力充沛、才气过人的子贡更对子路的脾气吧。为这个年轻人头脑之敏锐而惊叹不已的,可不仅仅是子路一个。只是比起他的头脑来,他的人格尚未成熟。这一点也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但这仅仅是个年龄问题。虽说子路也曾因他过于轻薄而大声怒喝过他,可总体而言,子路是对这个青年抱有“后生可畏”之感。

有一次,子贡跟两三个同门师兄弟说了大意如下的一段话:

——都说夫子厌恶巧辩,可我觉得他自己“辩”起来真是太过“巧”妙了。对此,我们一定要加以警惕。因为这与宰予等人的“巧辩”,是完全不同的。宰予之“辩”,由于“巧”得太过明显,能给人以“乐”,却不能给人以“信”。也正因为这样,反倒可以说是十分安全的。然夫子之巧辩则截然不同。虽不似行云流水般地流畅,却具有不容置疑的厚重感;虽缺乏逗人开颜之谐谑,却有含蓄深沉之譬喻。这种巧辩,是谁都无法反驳的。当然了,夫子之所言,其九分九厘经常是绝无谬误之真理;夫子之所行,其九分九厘都应成为我辈之典范。可即便如此,剩下的那一厘——也即令人不容置疑的夫子之辩中的百分之一,有时,恐怕是用来为夫子之性格(其性格之中与绝对普遍性真理未必一致的,极少的部分)做辩护的。我们需要警惕的地方,就在于此。这,或许是因为我与夫子过于亲密无间、过于狎昵不羁才生出的求全责备。事实上,后世之人将夫子推崇为圣人,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我从未见过像夫子这样近乎完人的人,估计将来也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人了。我想说的只是,即便是夫子,也还有着那么极其细微的、一丁点的地方需要我们加以警惕。像颜回那样与夫子性情相合之人,是绝对不会像我这样有所不满的。夫子时常夸赞颜回,说到底,或许就是他们性情相合的缘故吧……

黄口小儿竟敢对老师说三道四,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子路闻听此言后,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尽管他知道子贡是出于对颜回的嫉妒才这么说的,可他也感觉到子贡这话中自有其不容蔑视之处。因为就性情相合与否这一点,子路自己也意识到了。

我们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的东西,这小子竟能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对于这个狂妄小子所拥有的这种奇妙的才能,子路在极端轻蔑的同时,又不由得佩服。

子贡曾向孔子提过一个奇妙的问题:

“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

这是个关于人死之后有无知觉,或者说灵魂是否不灭的问题。

对此,孔子的回答颇为别具一格:

“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估计对于这样的答非所问,子贡是极为不服的。

孔子当然知道子贡问的是什么,然而,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日常生活中心主义者,孔子如此回答,无非是想要转变一下这个聪明弟子的关注方向而已。

由于不满意老师的回答,子贡后来将此事跟子路说了,子路对于这类问题不太感兴趣。然而,比起死亡本身来,他有点想知道老师的生死观,所以他有一次特意问了个关于死亡的问题。

“未知生,焉知死?”这就是孔子的回答。

说得好!——子路心悦诚服。

可子贡觉得自己又大大地扑了个空。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

“这话倒是不错。可我说的不是这个呀!”

卫国的国君卫灵公是一位意志薄弱的君主。虽然他还没有蠢到连贤才与庸才都分不清的程度,可比起逆耳之忠言来更喜欢甜蜜的谄媚之辞。而左右卫国国政的,居然是身居后宫的那位。

卫灵公的夫人南子素有淫荡之名。在她还是宋国的公主时,就与其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名叫朝的美男子私通,而在成了卫灵公的夫人之后,她又将宋朝招了来,并委以大夫之职,与他继续保持着淫乱关系。

南子自许聪颖高才,时常干预卫国国政,卫灵公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因此,要想进言于卫灵公,就必须首先取悦于南子。这在卫国已经成为惯例。

孔子自鲁入卫时,受召谒见了卫灵公,但没去他夫人那里打招呼。这令南子非常不悦。她立刻遣人告诉孔子:“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云云。

没奈何,孔子只好前去见她。见面时,南子躲在细葛布做的帷帐后面,孔子面朝北方行叩拜礼,南子在里面叩头回礼。此时,南子身上所佩戴的玉环就“叮叮当当”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孔子从王宫回来后,子路就毫不掩饰地摆出了不快的神情。他原本就希望孔子对南子那种卖弄风情式的要求置之不理。不过他倒也不认为孔子真会受这个妖妇的迷惑。只觉得无比高洁之夫子向一个不洁之淫妇叩头,这本身就十分令人不爽了。他的这种心情,估计就像珍爱美玉的人,连美玉上映出一点点污秽的影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一样的吧。子路是个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同时又是个大孩子,孔子见他总也长不大,不由得为之既好笑,又头痛。

一天,卫灵公派人来找孔子,说是要与孔子同车巡视国都,并作诸般请教。孔子欣喜万分,换好了衣服立刻就去了。

然而,南子原本就对卫灵公无比敬重这个身材高大、一本正经的老爷子感到不悦。听说丈夫要抛下自己同他同车巡视国都,更是觉得岂有此理

等到孔子谒见过卫灵公,来到外面要与他同乘一车时,发现盛装打扮的南子夫人早已上车。那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座位。南子带着一脸的坏笑望着卫灵公。孔子也很不愉快,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卫灵公。卫灵公无地自容,连头都抬不起,却不敢对南子说什么,默默地指派了后面一辆车给孔子。

两辆车巡游在卫国的都城里。前面一辆是豪华的四轮马车。车上,与卫灵公并肩而坐的南子夫人,如同盛开的牡丹一般妩媚娇艳,光彩照人。后面一辆寒酸的二轮牛车上,则是无比寂寥的孔子,肃然面对着前方。沿途的民众,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紧蹙眉头。

此时,子路也挤在人群中观看。回想起夫子受邀时的欢欣模样,不由得心似刀绞。当故意大惊小怪、娇声连连的南子在眼前经过时,他不禁怒火中烧。只见他紧握双拳,正欲分开众人,扑上前去。这时,背后有人拉住了他。他急欲挣脱,瞪大眼睛回头望去,只见拖住他的不是别人,是同门师弟子若和子正。他们二人死命拽着子路的衣袖,眼里噙满了泪水。子路见状,只好作罢。

第二天,孔子等一行人便离开了卫国。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就是孔子此刻所发出的感叹。

叶公子高非常喜欢龙。他在房间里刻上了龙,在绣帐上也画了龙,整日起居于群龙之间。天上的真龙闻听此事后,非常高兴。一天,真龙就飞降叶公之家,想见见这位自己的崇拜者。真龙太大了,脑袋钻进了窗户,尾巴还拖在堂前。叶公见状,吓得浑身战栗,落荒而逃。他“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显得十分窝囊。

其实,各国诸侯所喜好的也只是孔子的贤名,并不欣赏其精神实质,无一不是叶公之流。对于他们来说,真实的孔子也太“大”了。以国宾之礼待孔子者有之;任用孔子之弟子者也有之。但是,没有哪个国家真想实行孔子的政治主张。

在匡邑,几遭暴民凌辱;在宋国,遭到了奸臣的迫害;在蒲邑,受到歹徒的袭击。除此之外,还有诸侯们的敬而远之、御用学者的嫉妒仇视、政客们的排挤倾轧等,这些就是在前方等候着孔子的一切。

然而,即便如此,孔子与他的弟子们依旧讲诵不辍,切磋不怠,不知疲倦地奔走于各国之间。“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尽管孔子的志趣是如此之高远,但他绝不玩世不恭,始终希望能为世所用,并且真心以为自己能为世所用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道——简直令人惊叹!无论多么地困乏,也总是那么地乐观开朗;无论多么大的艰苦,也绝不抛弃希望。真是叫人难以理解的一行人啊。

在孔子一行受邀前去面见楚昭王时,陈国、蔡国的大夫们合谋,秘密纠集歹徒将孔子等人围困于半途。因为他们害怕孔子为楚国所用,故而有意加以阻扰。虽说孔子与其弟子们遭受歹徒的袭击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以这次最为严酷。由于断粮,他们一连七天都没能生火做饭。饥饿与疲惫叫人难以忍受,病倒的人也在日益增多。然而,就在弟子们委顿、惶恐之际,只有孔子一人依然精神饱满,并与往常一样,弦歌不绝。

不忍目睹同门之惨状的子路,板着脸走到了仍在弦歌的孔子身旁,问道:

“夫子您此刻仍在弦歌,合乎礼吗?”

孔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正在拨弦的手。等到一曲终了之后,他才开口言道:

“仲由啊,让我来告诉你吧。君子喜好音乐,是为了不骄傲。小人喜好音乐,是为了不害怕。这个不懂我心思却老跟着我的人,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呀?”

子路刹那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处如此困境之中,竟然还在为了不使自己骄傲而奏乐?然而,子路马上明白了孔子的心意,顿觉欣喜万分,操起戚 [9] ,跳起了舞来。孔子鼓琴与之相和,三曲而终。一旁观看的众人,也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疲劳,陶醉于豪放的即兴舞乐之中。

同样是在“困厄于陈蔡”之时,在看到无法轻易突围之后,子路曾问过这样的话:“君子也有‘穷’ [10] 的时候吗?”

因为他觉得根据老师平日里一贯的主张,君子是没有“穷”的时候的。

孔子立刻回答道:“所谓‘穷’,难道不是指‘穷’于道吗?今天,我孔丘胸怀仁义之道,而遭遇乱世之患难,又何‘穷’之有呢?如果以食不果腹、疲惫不堪为‘穷’的话,君子固然是会‘穷’的。但小人则不同。小人一‘穷’,就自暴自弃,胡作非为了。其间区别就在此。”子路听后,不由得脸红,就跟老师说中了他自己心中的“小人”似的。知道“穷”也是命,临大难而面不改色——看到如此之孔子,子路不得不赞叹一声:“大哉勇也!”相比之下,自己以前曾引以为傲的那种“白刃加于前也不眨眼”的勇,是多么地渺小,多么地可怜啊。

十一

在从许国前往叶地的途中,子路掉了队。他独自一人走在田间小路上,遇到了一个“荷蓧丈人”。子路轻快地对他点了点头,问道:

“请问您遇见夫子了吗?”

老者站定身躯,没好气地说道:

“夫子夫子的,我怎会知道谁是你的夫子呢?”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模样,十分轻蔑地笑道:

“看你这样儿,像是个四体不勤、不干实事、整天空口说白话的人啊。”

随即,他便下到路边的田里,匆匆地割起了草来,连头也不回一下。子路心想,这一定是一位隐士。于是,他就对老者作了一个揖,站在小路上,等候老者再次开口。那老者默不作声地干完自己的活儿,回到了小路上,并将子路带回自己的家里。

此刻,天色已晚。老者杀鸡炊黍招待子路,又给他引见了两个儿子。饭后,微醺于几杯浊酒的老者,操起一旁的琴,弹奏了起来。他的两个儿子则和声唱道: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11]

一望可知,这个家庭尽管生活贫寒,却洋溢着一种融融的暖意,悠然自足。父子三人那安详平和的脸上,不时闪出智性的光辉,令人难以忽视。

一曲终了之后,老者对子路说了这么一段话:陆地行车,水面行舟,自古而然。倘若如今非要陆地行舟,又将如何?于当今之世,而欲行周代古法,正所谓是陆地行舟。若给猴子穿上周公之服,必将惊恐万分,并将其扯碎,弃之于地云云。

很显然,老者明知子路是孔门之徒才这么说的。他还说:

“所谓得志,在于成就人生乐趣,而不在于高官厚禄啊。”

老者的理想,或可称之为与世无争,悠然自得吧。

对于子路而言,这种遁世哲学,也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在长沮、桀溺那里遇到过;在楚狂接舆处也遇到过。然而,像今天这样走进他们的生活,并与之共度一宵这样的事情,还从未经历过呢。聆听着老者冲淡平和的话语,目睹着老者怡然自得的面容,子路觉得这无疑也是一种美好的活法,甚至还生出了几分羡慕之情。

但是,子路也并非一味地默然首肯对方的说法。他说道:

“与世隔绝固然快乐,但人之所以为人,也并不在于保全一己之乐。倘若仅为了区区一身的高洁而不顾世上的人伦紊乱,这恐怕也不是为人之道吧。当今之世,大道不行。这一点我们早就明白。我们也知道在当今之世讲求大道的危险。但是,难道不正是因为生逢无道之乱世,才需要甘冒艰险,去讲求大道的吗?”

第二天早晨,子路告别了老者一家,匆匆上路。一路上,他在心中将孔子与昨夜的老者做了比较。孔子的洞察力自然是不输于老者的,孔子的欲望也并不比那老者更多。然而,孔子却放弃了明哲保身的活法,为了“道”而奔走天下。这么一想,子路突然对那老者产生某种厌恶之感——这是昨晚不曾有过的。

子路匆匆赶路,将近中午时分,才看到远处绿油油的麦田中,有一群人行进在小路上。当他看清了孔子那高大的身姿之后,子路的胸口突然感到了一种揪心的难受。

十二

在离开宋国前往陈国的渡船上,子贡与宰予曾有过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就是老师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子贡认为,尽管老师这么说了,可老师的伟大成就,完全来自他那非凡的天赋。宰予则不以为然,他认为主要还在于老师后天的努力。按照宰予的说法,就能力而言,孔子与弟子之间仅是“量”的差异,绝不是“质”的差异。孔子所拥有的,同样为万人所拥有,只不过经过他的刻苦努力,在每一个方面都达到了如今这样的完美境界。而子贡则认为,“量”层面上的差异到了极大的程度,就成了“质”层面上的区别了。而朝向自我完成之方向的努力,能够做到如此程度,这本身不就是他具有非凡天赋的证据吗?然而,别的姑且不论,若要说孔子的天才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

子贡说道:

“他那非凡的中庸之本能。无论在何时何地,夫子总能进退有序,优雅适度。这就是他非凡的中庸之本能。”

胡说八道些什么?——一旁的子路板起了脸来。这些腹内空空、光会耍嘴皮子的家伙!现在要是船翻了,他们就惊慌失措,面无人色了吧。光会耍嘴皮子顶个屁用!一旦出事,能够帮得上夫子的只有我!

在巧舌如簧的两位后生小子跟前,子路玩味着老师说过的“巧言乱德”,自矜于自己胸中的一片冰心。

然而,对于老师,子路也并非没有一点不满。

当年陈灵公与臣下之妻通奸,且穿着淫妇的内衣上朝炫耀。一位名叫泄冶的大臣苦谏后,竟然被杀。有关百年之前的这一事件,有弟子问孔子:泄冶因诤谏而被杀,与古之名臣比干之谏死无异,可以称之为“仁”了吧?

孔子回答说,不能。比干与纣王是血亲,又官至少师,故而舍身诤谏,并希望自己被杀后,纣王能有所悔悟。他这么做可以称之为“仁”。但泄冶与陈灵公并非骨肉至亲,其身份也仅仅是一位大夫而已,知道国君行为不正,国家风气不正,本该洁身自好,全身而退,可他却不自量力,欲以一己之力来匡正一国之淫靡,结果白白送掉了自己的一条小命。这怎么算得上“仁”呢?

那名弟子听了孔子这话后,觉得很满意,便退了下去。然而,站在一旁的子路却难以苟同。他立刻问道,“仁”与“不仁”姑且不论。但是,不顾自己一身之安危,想要去匡正一国之糜烂的风气,这本身不就是一件超越了智与不智的很伟大的事吗?即便结果是自己惨遭杀害,又怎么能说是白白送掉了小命呢?

孔子答道:

“子路,你好像只看到‘小义’之中的伟大,却不懂得更高层次上的意义。古代之士,国有道,则尽忠辅佐;国无道,则退而避之。对于这种‘出处进退’的奥妙,你还不懂啊。诗曰:‘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12] 泄冶处事,正是犯了这一条啊。”

“那么,”考虑了很长时间之后,子路说道,“照您这么说,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一身的安全了?一个人,最应该计较的,也是自身的安危,而不是什么舍生取义,是不是?难道自己一身之‘出处进退’是否适时,比天下苍生之安危更重要吗?诚然,那个泄冶倘若面对眼前的乱伦只是皱皱眉、转身而走的话,对于他自身来说,或许很好,但是,对于陈国的百姓来说,这又算是什么行为呢?或者说,还是明知无用依然死谏,由此来影响国民风气,意义更大些呢?”

“我没说只顾自身安全最重要啊。倘若如此,我也不会称赞比干为仁人了。只是,即便是为了‘道’而舍弃生命,也要分清时机和场合。而拥有明察于此的‘智’,也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利。总之,急急地一死了之,这可不算什么本事啊。”

听老师这么一说,子路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儿,可他心中仍没完全释然。老师说过“杀身成仁”这样的话,可又不时在话里话外的,透露着“明哲保身”才是无上智慧的意味。这一点,令子路十分纳闷。其他的弟子似乎对此都不以为意,或许“明哲保身主义”在他们身上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本能吧。子路以为,倘若他们将“明哲保身”作为万事之根本,而不是“仁”“义”的话,那么,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子路带着难以释怀的脸色离去之后,孔子望着他的背影,愀然言道:“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直如箭矢,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也直如箭矢。这人与卫国的史鱼是一类人,恐怕难得善终啊。”

楚国攻打吴国的时候,任工尹的商阳与王子弃疾 [13] 同车追赶吴军。王子弃疾催促商阳道:

“我们现在是在为国君效力。你应该拿起你的弓箭来呀。”

于是,商阳拿起了弓箭。王子弃疾又催促道:

“你倒是射呀!”

于是,商阳便射杀了一名敌军。可是,他随即将弓箭收起来了。等到王子弃疾再次催促他的时候,他才又取出弓箭来,射杀了两名敌军。然而,他每射杀一人,都要遮住眼睛。射死了三人后,他说:

“按照我如今的身份,这样子也足以复命了吧。”

于是,他便调转战车,回去了。

此事传到孔子的耳朵里时,他十分叹服地说道:

“是啊,即便是在杀人的时候,也还是有‘礼’的呀。”

然而,倘若让子路来评价此事的话,他肯定会说,这简直是荒唐透顶!尤其是“对于自己来说,杀死三人已经足够了”这样的说法,明显含有将自己一身之行为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意味,足以令他愤慨不已。

他怫然冲撞道:

“遇到国君的大事,做臣子的,理当尽力而为,死而后已。老师您怎么能称赞商阳的所作所为呢?”

饶是孔子,对此也无可辩驳,只是笑道: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欣赏他那种不忍多杀人的善心罢了。”

十三

孔子出入卫国共四次,滞留陈国三年,遍历曹、宋、蔡、叶、楚等国家、地区,而子路始终追随其左右。

事到如今,子路已不再期盼哪个国君愿意推行孔子之道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也不再为此而焦躁不安了。对于世道之浑浊,诸侯之无能,以及孔子的怀才不遇,他曾经那么地焦躁不安过,那么地愤愤不平过。可几年的颠沛流离,终于让他依稀懂得了孔子以及作为追随者的自己等人的人生意义了。

但是,这与消极的“命中注定”式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即便同样是“命中注定”,也是一种明确认识到“不囿于某一小国,某一时代,而要为天下万代之木铎 [14] ”之使命的、十分积极的“命中注定”。

在匡地遭到暴民围困时,孔子曾昂然说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话的意思,现在的子路也能够充分理解了。老师的那种无论身处何地也决不绝望、决不蔑视现实,在有限的范围内追求尽善尽美的大智慧,以及有意要垂范后世之举措的含义,子路如今也终于懂得并予以首肯了。

倒是绝顶聪明的子贡,对孔子的这种超越时代的使命感少有领会,或许是因为他的俗世之才太多,反倒妨碍了他的悟性吧。子路生性朴直,对老师的感情单纯至极,故而能领会孔子之伟大。

就在这一年年的放浪漂泊间,子路也已年届五旬了。虽难说已圭角尽没,其人格却到底也沉稳、厚重起来。此刻的子路,已脱离了早年落魄游侠的狂妄,无论是其“万钟于我何加焉”的骨气,还是其炯炯有神的坚定目光,皆隐隐然透出卓然一家之神采。

十四

孔子第四次造访卫国时,应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之请求,推举子路在卫国效力。直到孔子时隔十多年再次受聘而回归鲁国时,子路也与他作别,依旧留在了卫国。

近十年来,卫国由于南子夫人的胡作非为,可谓是纷争不断。先是公叔戍想要排斥南子,不料反遭其谗言,落得个亡命鲁国的下场。接着是卫灵公的儿子,即太子蒯聩试图刺杀其后母南子,失败后逃亡晋国。而卫灵公就在这次太子缺位的情况下死去了。不得已,大臣们只能立亡命太子的儿子、年纪尚幼的辄继位。这便是卫出公。这时,亡命在外的前太子蒯聩借助晋国之力潜入卫国西部,虎视眈眈,觊觎着卫侯之位,而现任卫侯出公将其阻挡在外。也就是说,父亲欲夺儿子之位,儿子则将其拒之门外。子路出仕卫国时,卫国就是这么个状态。

子路的工作就是作为“邑宰”,去为孔家治理蒲地。孔家是卫国的名门望族,其地位至高,相当于季孙氏之于鲁国。族长孔叔圉是一位久负盛名的大夫。而蒲邑,正是先前受南子讥谗而亡命在外的公叔戍的旧领地,故而当地人对于驱逐了主人的政府,怀有敌意,也不乏反叛之徒。那里原本就民风彪悍,子路以前追随孔子途经此地时,就曾经遭到过暴民的围攻。

赴任之前,子路前去拜访孔子。他跟老师叙述了“邑多壮士,极难治也”的蒲地民风,向老师请教治理之法。孔子说:

“只要你心怀恭敬,勇猛的人就会服从于你;只要你宽大公正,有势力的人就会听从于你;只要你温和而又果断,就能制服奸诈小人。”。子路闻听,再拜谢之,然后便欣然赴任去了。

到了蒲邑之后,子路首先召集当地的豪强和叛民,开诚布公地与他们畅谈了一次。不过,这也并非是怀柔、驯化的手段。因为孔子常说“不可不教而刑”,所以子路觉得应该首先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意图和宗旨。而他这种毫不做作的直率风格,似乎与当地粗豪的民风也十分投合。那些壮士们对子路明快阔达的做派全都心悦诚服。更何况此时的子路,作为孔门第一的豪爽男儿,也已经名动天下。就连“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这样出自孔子之口的赞誉之辞,也被人添油加醋地口耳相传了。而这样的好名声,确实也是让蒲邑的壮士们折服于子路的原因之一。

三年后,孔子偶然经过蒲邑。才进入其地界,便说:“子路干得好啊,恭敬且言而有信。”进入城邑,则说:“子路干得好啊,忠信且宽厚待人。”等到走进子路的官衙,又说:“子路干得好啊,明察秋毫且果断公正。”

执辔赶车的子贡问孔子,为什么尚未见到子路,就已经这么赞不绝口。孔子答道:“进入该地界,就看到农田耕作良好,广开荒地,深挖沟渠。这是由于治理者恭敬有信、民众尽力的结果。进入城邑,就看到民宅整齐,树木繁茂。这是由于治理者忠信而宽、百姓安居乐业的缘故。及至走进其官衙,看到清闲异常,从者童仆全都安分守己。这是由于治理者明察果断、政务有条不紊的缘故。因此说,虽然我们还没见到子路,可他的政绩不是已经显而易见了吗?”

十五

鲁哀公在西边的大野打猎捕获麒麟时,子路从卫国回了一趟鲁国。当时,小邾的大夫射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前来投奔鲁国。此人与子路曾有过一面之缘,便说“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 [15] 。 根据当时的习俗,逃亡到别国的人,要得到该国对其生命安全的盟誓,这才能放心地住下来。但是这个小邾的大夫却说“只要子路做出了承诺,就不需要鲁国的盟誓了”。因为,“子路无宿诺”——此时,子路重信义,为人朴直的名声,早就誉满天下了。

有人说,一个千乘之国的盟誓都不相信,却相信你的一句话,作为男子汉之夙愿,还有什么能超过这个境界的呢?你为什么还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呢?

子路回答道:“倘若鲁国与小邾发生战事,即便是叫我死在他们的城下,我也是二话不说的。可是,射这个家伙是个卖国的叛臣,如果我给他立了保证,就等同于我认可一个卖国贼了。这样的事能做不能做,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了解子路的人听了这话,难免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这样的做派、这样的话语,简直太“子路”了。

同年,齐国发生了陈恒弑君的事件。孔子斋戒三日之后,来见鲁哀公,说是基于“义”,鲁国应该伐齐。如此这般,他一共请求了三次。由于惧怕齐国的强大,哀公没有听从孔子的意见。只说了句“你去跟季孙商量一下吧”。季康子自然也不会赞成孔子的主张。

孔子自君前退下后,与人说道:“由于我也忝列大夫之末,所以不能不这么说。”

意思是,明知无用,由于自己身份待遇的关系,也还是要说一说的(此时的孔子,在鲁国是享受国老的待遇的)。

子路闻听此事后,便觉得十分不快。他心想:夫子的这种行为,不就是履行一个形式吗?难道夫子的“义愤”仅到如此地步:只要履行了形式就行了,是否能付诸行动反倒是无所谓的?

受教近四十年了,子路与孔子之间的这道鸿沟,依然是无法逾越的。

十六

就在子路回到鲁国的这段日子里,卫国政坛的顶梁柱孔叔圉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即流亡太子蒯聩的姐姐,未亡人伯姬,走上卫国政治的前台。她的儿子悝已经继承了孔叔圉的执政之位,但那不过是摆设而已。对于伯姬而言,现在的卫侯辄是她的外甥,而觊觎宝座的前太子蒯聩是她的弟弟,按理说在亲疏关系上应该是没什么区别的,可事实上其间有着许多爱憎和利欲的复杂纠葛,结果导致她想帮着弟弟图谋大位。故而在丈夫死后,伯姬便以一位侍从出身的美男子浑良夫为信使,让其频繁往来于自己与弟弟蒯聩之间,密谋驱逐当今卫侯。

子路再次回到卫国时,卫侯父子间的争斗已趋白热化,让人感到山雨欲来,政变似乎已到了箭在弦上之势,一触即发。

周昭王四十年 [16] 闰月十二月某日,渐近黄昏时分,一名使者慌慌张张地闯进了子路的家。此人是孔家的总管栾宁派来的,带来的口信为:

“今天,前太子蒯聩已潜入国都。眼下已进入孔宅,正与伯姬、浑良夫一起挟持族主孔悝,要他拥戴自己为卫侯。大势恐难挽回。我(栾宁)现在侍奉当今卫侯逃往鲁国。日后之事,还望多多费心。”

该来的终于来了——子路心想。不管怎样,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直属主人孔悝被人拘押、挟持,又岂能无动于衷呢?子路手提宝剑,直奔孔家府邸。

来到孔家的外门,正要往里闯的时候,子路与一个正从里面跑出来的小个子男人撞了个满怀。此人是子羔,是孔子的晚辈门徒,经子路的举荐当上了卫国的大夫。他为人正直,却有些心胸狭窄。子羔说:“内门已经关闭了。”子路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闯一闯的。”子羔说:“已经无可挽回了。你现在前去恐怕反遭其害啊。”子路厉声道:“既然食孔家之禄,又避什么难呢?”

子路甩开子羔,冲到内门处一看,果然见大门紧闭着。他“咚咚咚”地用力敲门,里面却传出了“不可入内!”的喊声。子路听到后大怒。他高声吼道:

“说这话的,是公孙敢吧。为了避难而变节,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既然食君之禄,就得救君于难。开门!开门!”

这时,正巧有人从里面出来,子路便趁隙冲了进去。

放眼望去,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全是因为要以孔悝之名发布拥立新卫侯蒯聩之宣言,而被紧急招来的臣子。他们一个个面呈惊愕、困惑之色,似乎正迷茫于向背之间。年纪轻轻的孔悝,站在院子前的露台上,似乎正在其母亲伯姬和叔父蒯聩的挟持下,发布政变宣言和说明。

子路站在众人背后朝露台上大声喊道:

“你们揪住孔悝干吗?快放了孔悝。即便杀了孔悝一人,正义之士也不会死绝的!”

子路首先想到的是要救出自己的主人。他看到院中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全都回头看着自己,便对他们展开了煽动攻势:

“太子是个出了名的懦夫。大家快放火烧台。只要一放火,太子就会害怕,就会放了孔叔(悝)的。快放火呀!快放火!”

此时已是薄暮黄昏,院子的角落里原本就燃着篝火呢。子路指着篝火大叫:“放火!快放火!凡是感念先代孔叔文子(圉)的,都去取火烧台。这样就能救下孔叔了。”

台上的篡位者大为惊恐,命令石乞、盂黡两名剑客去结果子路。

子路与那两人奋力砍杀。然而,当年勇猛无比的子路,毕竟敌不过悠悠岁月,时间一长,他就力不从心、呼吸紊乱。看到子路渐渐落败,众人终于纷纷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于是,恶毒的谩骂全都朝子路泼去,无数的石块、棍棒都朝子路身上打去。

突然,敌人长戟的锋芒掠过子路的脸颊。冠缨(系着冠的丝带)被割断了,头上戴着的冠摇摇欲坠。子路用左手去扶冠时,另一个敌人将长剑刺入了子路的肩头。鲜血迸溅,子路轰然倒地,冠也摔到地上。然而,子路依然伸手捡起了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并飞快地系好了冠缨。在敌人的利刃之下,浑身是血的子路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叫道:

“看吧!君子是正冠而死的!”

子路死了,整个人被砍成了肉酱。

远在鲁国的孔子听到卫国政变的消息之后,脱口说道:

“子羔会回来的吧。子路会丧命的吧。”

当他得知果然被他不幸而言中时,这位苍老的圣人闭目伫立良久,随即又潸然泪下。

当他得知子路的尸体又遭受醢刑 [17] 时,便命人将家中所有的腌制类食品统统扔掉,并吩咐今后不许将酱摆上食案。

[1] 原文如此。圜冠:圆形的帽子。句屦:鞋名。一种鞋头有装饰物的鞋子。一说“其形歧头”。圜冠和句屦是儒家的典型穿戴。

[2] 矫正弓弩的器具。

[3] 这是源自日本战国时代的一个说法,即地位低的人利用纲纪废弛的乱世,取代原先地位高的人。

[4] 作者在此用了一个“矫角杀牛”的日本谚语,意思与“矫枉过正”差不多。

[5] 私塾生的班长。

[6] 雉为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原注“厚三丈”,有误。

[7] 应为“美人计”。

[8] 指严守正义之人。

[9] 斧钺一类的兵器。

[10] 不得志。

[11] 出自《诗经·小雅·湛露》。本是周天子宴饮诸侯的诗。

[12] 源自《诗经·大雅·生民之什·板》,意为:民间多辟邪,但不要擅自立法。

[13] 楚平王的名字。又称陈公、蔡公,是楚共王的第五个儿子。

[14] 一种内有木舌的铜钟。上古时代宣布政令时用聚众的响器。后用于比喻宣扬教化的人。《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15] 典出《左传·哀公十四年》。意为:只要季路(即子路)与我约定,就不需要鲁国盟誓了。

[16] 此处年代有误,应为周敬王四十年,即公元前480年。这一年,卫国发生内乱。

[17] 醢: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即将人剁成肉酱。还有用盐腌制和酱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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