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安特来夫著 

五月之夜、仓庚和鸣枝上、月光皎然、牧师伊革那支时则居治事之室。其妇趋进、色至惨苦、持小灯、手腕战动、比近其夫、乃引手触肩际、呜咽言曰、“阿父、盍往视威洛吉伽矣!”

伊革那支不顾、惟张目上越目镜、疾视久之。妇断望、退坐于榻、徐曰、“汝二人……忍哉!”其语至末辞、声乃甚异、颜色亦益凄苦、似以表父女忍心何似者。牧师微笑、渐起阖书、去目镜、收之匣内、入思颇深、黑髯丰厚、星星如杂银丝、垂胸次作波状、应息而动。已忽曰、“诺、然则行矣。”其妇亦疾起、惴惴语曰、“汝盖知彼何如者、阿父、汝幸勿酷也。”

威罗楼居。木阶至不宽博、曲为弓形、且受伊革那支足音、声作厉响。伊革那支体本修伟、因必屡俯以避牴触、而阿尔迦·斯提斑诺夫那素衣拂其面、则辄复颦蹙、色至不平、盖已知今日之来、将不获善果如前此矣。

威罗袒其臂、引一手覆目、一则陈素衾之上、漫问曰、“何也?”神气萧索、状亦漠然。母呼之曰、“威洛吉伽、……”顾忽呜咽而止。父则曰、“威罗、”言次力柔其声曰、“告汝父母、汝今何如矣?”

威罗默然。

父复曰、“威罗、今其语我、讵尔母及我、尚弗足见信于汝耶?汝试念之、孰则亲过我二人者?抑乃以爱汝未挚耶?汝其信我年齿阅历、直陈母隐、……则忧思将立平。盍视尔母、其困顿亦已甚矣。”时母呼曰、“威洛吉伽、……”而伊革那支仍曰、“而我……”时声微战、似有物突然欲出者、曰、“而我岂亦能堪者。汝有殷忧、顾殷忧何事、则乃父不之知、此当乎?”

威罗默然。

伊革那支轻拂其髯、用意至密、似恐不意中为指所乱者。既乃曰、“汝逆吾意、自诣圣彼得堡、乃怨吾谯责太甚耶?汝不顺之子、或者以不畀汝多金、抑缘吾不喜汝、遂怅怅耶?汝胡乃默然者?吾知之矣、以汝圣彼得堡、……”伊革那支神思中、时仿佛见一博大不祥之市、飞灾生客、充实其间、而威罗又以是获疾、以是绝声、则立萌憎念、且又烈怒其女、盖以女终日沉默、而其默又至坚定也。

威罗恚曰、“彼得堡何干我者。”已乃阖其目曰、“不如睡耳、此何干我者、时晏矣。”母啜泣曰、“威洛吉伽毋置我、……”威罗似不能忍、叹曰、“嗟夫、母氏!”伊革那支就坐、微笑曰、“汝终无言耶?”威罗略举其身以自理、曰、“父、父盖知我尝挚爱父母、顾今茲已矣、不如归睡耳!……吾亦且睡、逮明晨或至后日、会当有时言之。”

牧师蹶起、撞几几触于壁、制妇手曰、“去之!”妇尚延佇、曰、“威洛吉咖!”伊革那支遮之曰、“去之、诏汝!彼忘明神、吾侪其能救耶。”遂力牵之出、妇故迟其步、低语曰、“汝耳!父师、凡事悉起于汝、汝当自结此公案耳。嗟我苦人!”言已泪下、目几无见、临梯屡踬、如临深渊。

次日、伊革那支即不理其女、而女亦若弗知、时或独眠、时或漫步、俱如往日、惟时必取帨拭其目、似是中满以尘埃者。其母性本乐易、嗜笑善谐、今遇默人、则大戚、左右不知所可。威罗平时好游眺、越七日、亦出游步如常、—顾其归也、—乃不以生返、已自投铁轨之上、軿车轹之、碎矣。

伊革那支自治葬礼、妇则弗临、当死耗达其家、骇震几绝、手足劲直、舌强不能声。比伽蓝钟动时、方挺然卧于暗室、第闻人陆续出寺、且作软歌、欲举手作十字、而臂不之应、又迸力欲呼曰、“威罗别矣!”而舌亦重滞如凝铅。使人见其状、必谓妇方偃息、否者盖入睡也。时观者大集寺中、伊革那支识者强半、莫不伤威罗夭折、第见牧师无悲色、则怃然。众咸弗爱牧师、以其人少矜恕、憎罪人、而礼拜者来、则虽赤贫亦力汲其润、殊不自憎。故人闻变大悦、况欲赌其凌夷、亦俾自悟二恶、为牧师酷、为父凶、缘此罪障、乃不能自保其骨肉。顾众目聚瞩、而伊革那支之立屹然、时盖绝不为殇女悲、特力护神甫威稜、使勿失坠已耳。

本工凯尔舍诺夫曰、“铁收师也!”是人盖尝为制画匡、值五罗布而不获偿者。特伊革那支之立、则仍屹然、先就垅上、次过市而归家。比达其妇室外、始微屈、然此亦以户低、惧撞其首耳。入室发燧、见妇乃骇绝。其状靖谧无方、忧苦皆退、二目无泪、寂然默然、体则委顿无力、陈胡床之上。伊革那支进询之曰、“尔无恙耶?”而声亦寂然类其目。继抚额际、乃湿且寒、妇亦弗动、似绝不觉牧师之相抚者。比引手去、则无动又如故、惟二目厉张、是中更无人感。伊革那支渐怖而慄、曰、“吾归吾室矣。”伊革那支入客室、见全室整洁、弗殊平时、几衣纯白、卓立如死人临殓。呼其婢曰、“那思泰娑、”则自觉声在虚室中、至复犷厉。窗外悬鸟笼、阑槛已启、其中虚矣。因复微呼曰、“那思泰娑、鸟安在?”婢哀毁、鼻已赤如芦萉、嗫嚅对曰、“自……自然去矣!”伊革那支蹙额曰、“胡为纵之?”婢复泣失导报、制角拭其目、咽泪曰、“此性命、……此女士性命 、……何可留耶!”

伊革那支闻言瞿然、念此黄色小禽、终日伸首嘤鸣者、殆信威罗性命矣。假此鸟尚存、则威罗殆不云死。因大愤、厉声叱曰、“去矣汝!”婢仓皇未得户、乃又继之曰、“白痴人!”

威罗既葬、阖宅默然、而其状复非寂、盖寂者止于无声、此则居者能言、顾不声而口闭、默也。伊革那支如是思惟、每入闺、遇妇二目、目光艰苦、乃似大气俄化流铅、来注其背、—又若开威罗曲谱、叶中尚留故声、或视画象之得自圣彼得堡者、亦复如是。

伊革那支视象有常法、必先审辅颊、受光皓然、特颊际乃见微痕、与赌之威罗尸上者密合、此殊弗知其故。使车轮践面而过、颅当糜矣、顾骸乃无损、殆必值移尸去轨、伤于靴尖、或偶创于指爪耳。伊革那支审谛久久、意渐怖、急越颊观其目、乃黑而美、睫毛甚长、投影至于颊际、映着目睛、光益炯炯。目匡似见黑缘、色至悲凉、且画师多能、施之殊采、凡目光所向地、辄作薄膜间之、似夏日轻尘、集于琴台、以灭髹木之曜。伊革那支欲去象弗视、而幽默之语、乃息息相从、其默又至昭明、几于入听。伊革那支际此、亦自信幽默为物、自能闻之矣。

每日晨祷已、伊革那支辄入客室、先眺虚笼、次及室中器具、乃据胡林而坐、闭目止息、谛听默然。时所闻至异、虚笼之默、微而柔、满以苦痛、中复有久绝之笑寓之。其妇之默、乃度壁微至、冰重如铅、且绝幽怪、虽在长夏、入耳亦栗然如中寒。若其悠久如坟、閟密如死、则其女之默也。第默亦若自苦、迸力欲转他声、顾暗有机括之力、阻其转化、乃渐牵制如丝缕、终至颤动且鸣、鸣低而晰、—伊革那支知有声将至、乃悦且怖、引手据胡床之背、屏息竢之。已而闻声益迩、顾忽复中绝、全宅默然。

伊革那支薄怒曰、“呸!”遂渐渐起立、则度窗见大道、满负日光、其平如砥、每石均作圆形。并有马厩石垣、浑沌无户牖、屋角立一御者、不动如石人。是人矗立奚为、又乌能解、意者道绝行客、殆已久矣。

伊革那支他适时、颇多言议、如与法师语、或对众述其勤修义务、亦时就识者、博塞以游。顾一返故家、乃若永日必绝其声息者、盖当长夜不眠、方思大故、而不能与家人言、思盖曰威罗何由死也。

伊革那支殊不悟时节已晏、尚欲寻绎因缘、且冀解其隐閟。深夜耿耿、每念往日自与其妇立威罗榻前、祈之曰、“语我!”特幻想所造、乃与成事迥殊、见两目朗然不同画象、威罗欢笑起立、进而陈辞。—顾其辞云何、似此无言之辞、能解大閟、且复密迩、使倾耳屏息、恍忽愈益昭明、惟又迢远不可究极。伊革那支举皱皵之手出空中、挥而问曰、“威罗乎?”然答这则幽默也。一夕、伊革那支往视其妇、弗入闺已且七日矣、时乃就坐床头、思柔其目光、令勿冰重、乃曰、“阿母、吾欲与汝谈威罗、愿闻之乎?”

妇目默然。伊革那支扬其声、使益威严、如语自忏者状、曰、“吾知之、汝盖谓威罗之死、皆出我手。顾吾岂爱之不若汝耶?汝想诡矣!—吾严厉、顾实未尝妨彼、彼不纵行其欲耶?逮其视吾诃责如无物、吾又不立弃威权、自俯其背乎?……然汝何如者、汝不尝痛哭呼吁之乎?微吾诏者、泣且无已、而威罗不悛、吾何当独任其罪。且吾又不尝屡面明神、诏之廉教之爱耶?”言次疾窥妇目、又急避之曰、“使不以苦恼相告、吾何能为?”命之与?—吾命之矣。哀之与?—吾亦哀之矣。将必屈膝求婢子、哀号如媪耶?其心!吾乌知其心何蕴者?忍耳冷耳!”伊革那支遂举手击其膝曰、“是人无爱、然也。人谓我奈何?……诚专制耳。顾汝乃号泣不惜自屈、彼终爱汝未?”

伊革那支忽失笑而无声曰、“爱也、何以慰汝?则死耳!其死惨凶、轻如飞羽、……死于粪土、犹犬豕也、人踶以足!”

伊革那支导声渐低、……

曰、“吾自愧、—行途中自愧、—立祭坛前自愧、—面明神自愧、—有女贱且忍!虽入泉下、犹将追而诅之!”

伊革那支言已视其妇、已厥死矣、历时许方苏。此苏、而目旋默、闻其言或未尝闻、人莫能测也。

是日之夜、—温煦宁靖、七月之夜也。伊革那支惧惊其妇及侍者睡、乃以趾点梯而升、入威罗之室。小窗自威罗逝后、即严扃不启、全室干温、烈日贯铁叶屋山、长日照临、入夜留炎熇之气。

人迹永绝、则颢气殊异懒散、遍于太空、室壁家具、久而朽贱、亦有气蒸蒸涌出。月色度窗、投纹至地、且以余光朗照室隅。卧榻雅素、上遗小大二枕、阴森欲动。伊革那支启窗、外气随辟而入、清新芬馥、来自近郊水次、且挾菩提树华香。远有歌声、似出艇内。伊革那支从跣白衣、状如鬼物、行就威罗榻旁、长跽于地、投首枕上、引手向空而拥、曩日女首所在处也。如是久久、既而歌声顿辍、顾牧师伏如故、长发越肩分披、曼延及枕。少顷月易其轨、小楼就昏、伊革那支始昂其首、随作微语、声至雄浑、更函不知之爱、如对所生、曰、“威罗吾女!威罗、—汝知否此谊云何?吾女吾女!吾血吾生!……汝老父、颢首骀背、……”言次、两肩忽战、全身随之而动、发声甚柔、若诏孺子、曰、“汝老父祈汝、……唯、威洛吉伽祈女矣!—彼且泣、彼前此未尝泣也。孺子、汝有忧、忧亦属我、否否、且甚也。”伊革那支时摇其首、曰、“且甚也。威洛吉伽、吾老矣、死则奚惧。然汝、……使汝自知荏弱娇小者、汝念之耶?幼时伤指见血、泣失声矣。孺子、汝爱我、吾深知之。汝实爱我。第语之!语我、胡为自苦?吾将以此手去其忧、此尚强也、威罗、此手!”

伊革那支遂起、复曰、“言之!”随张目视四壁、伸其手、而小楼寂漠、远闻汽笛有声。伊革那支目益厉张、自顾身外、似见形残厉鬼。离榻徐起、渐举柴瘠之手自按其头。及门、尚微语曰、“言之!”而为之对者、又独—幽默也。

一日、午食早已、伊革那支趋坡度墓场、威罗葬后、此其初次矣。其地炎热静谧、杳无人踪、虽夏日在月夜。牧师欲挺身徐行、肃然四顾、自谓弗异往时、而不知二足已孱、风度亦变、须髯皓白、如被严霜。墓场前道路修坦、渐高如坡板、其端墓门、幽黑有光、若张巨口、四周则白齿抱之。威罗葬于杪端、至是已无沙砾。伊革那支旁皇隘路中、左右悉为丘垅、遍长莓苔、久不得出。其间时见断碑、绿华斑驳、或坏槛废石、半埋土中、如见抑于幽怨。内则有威罗新坟、短草就黄、外围嫩绿、榛楛依枫树而立、胡桃柯干、交于墓顶、新叶蒙茸。伊革那支坐邻坟、吐息四顾、上见昊天、净无云气、日轮如如不动、乃初觉在幽宅中。每当风定、万籁辍声、则寂漠满其地。其寂至莫可比方、此刹那间、并起幽默、默似远涉幽宅之垣且踰垣直至市集、终于目睛、是目则澄碧无声、永靖于默。伊革那支耸其肩、运目至威罗墓上、观纠结之草久久。草曼衍遍地、遥尽于负雪之野、似无暇更被异域者。时乃观之而疑、思地下不六尺、乃为威罗所宅、四周缥渺、莫可执持、则俄有俶扰执迷、起于胸次。盖往尝谓纵有物没深邃无穷中、顾得之实不在远、殊不如诚乃无有、且亦将终无有也。尔时陡有所念、似倘作一言、此言已冲唇且发、或作一动、则威罗将离墓起立、颀长妙好、一如生时、即四邻陈死人、方以坚冷之默感人者、亦将由是言动、辞其幽宅。伊革那支乃去广缘黑冠、自抚其发、微呼曰、“威罗!”

言已、惧入人耳、则起登坟颠、越十字架外望、见绝无生人、于是复扬其音曰、“威罗!”

此牧师伊革那支垂老之声也。其声干涸、如求如吁、异哉!祈求之切如是而无应也。曰、“威罗!”

时声朗而定矣。比默、恍忽有应者出于渊深、若复可辨。伊革那支复四顾屈其身、倾耳至于艸际、曰、“威罗答我!”则有泉下之寒、贯耳而入、脑几为之坚凝。顾威罗则默、其默无穷、益怖益閟。伊革那支力举其首、面失色如死人、觉幽默颤动、颢气随之、如恐怖之海、忽生波涛、幽默偕其寒波、滔滔来袭、越顶而过、发皆荡漾、更击胸次、则碎作呻吟之声。伊革那支瞠目愕顾、五体栗然、渐迸力伸背而起、自肃其状、俾勿震越。又拂冠及膝际、以去沙尘、交臂三作十字、徐行而去。顾幽宅乃突呈异状、道亦绝矣。

伊革那支自哂曰、“误矣!”遂止歧路间。顾不能竢、未一秒时、即复左折、默迫之耳。默出自碧色垅中、十字架亦各嘘气、地怀僵蜕、孔孔均吐幽波。伊革那支行益急、左右奔驰、越墓撞于阑槛、铁制华环、刺手见血、法服亦撕裂如鹑衣、第心中则止存一念、曰觅去路耳。

伊革那支尽其心力、跳跃往来、久乃益疾、长发散乱于法服之上、而去路终不在前。其时状至怖人、张口坌息、色如狂醒、厉于幽鬼。终乃奋力一跃、突出墓场。其地有伽蓝、垣下见一老人、方据榻假寐、状似远方行脚、旁有二丐妇、断断互争。比归家、闺中灯光已曜、牧师不及易衣、冠而入、风尘零落、即跽其妇足下曰、“阿母、……阿尔迦、恕我!”言次啜泣曰、“吾且狂矣!”遂撞首于几、泣至哀厉、如未尝泣者之泣也。

迨举首、伊革那支盖信异事将见矣。妇且有语、恕其前愆。因曰、“吾妇!”—则伸首就之、相其二目、而是中恕宥怨愤、两复无有。妇殆已恕其罪、寄之同情与?顾目乃一无所示、寂然默然耳。……而此荒默萧瑟之家、则幽默主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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