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很难看出,她现在到奥斯蒙德先生的山顶上去访问,会对她产生什么危险。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旷神怡的时刻了——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正当托斯卡纳春意盎然的季节。两位女士乘车直驶罗马门,穿过美丽整洁的拱门,拱门顶上还有一层雄伟单调的城楼,因此整个城门更显得巍峨壮丽。马车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中,小巷两旁耸峙着高高的围墙,围墙后面是鲜花盛开的果园,果树从墙顶探出头来,散发着阵阵清香。最后她们来到了郊外那形状歪斜的小广场,奥斯蒙德先生占有一部分房屋的那个别墅便在这里,它那一长条棕色围墙构成了广场的主要一边,或者至少是最庄严的一边。伊莎贝尔和她的朋友穿过又宽又高的庭院,只见地上铺展着清晰的阴影,上面是两列半圆拱顶游廊遥遥相对,阳光投射在细长的圆柱上端,圆柱上攀缘着各种花草。这地方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仿佛一个人一旦走进那里,就不容易出来了。然而对伊莎贝尔说来,现在想到的当然只是进去,不是出来。奥斯蒙德先生在阴凉的前室——哪怕在五月,那里也是阴凉的——迎接她,然后带着她和她的带路人向我们已经见到过的那间屋子走去。伊莎贝尔和奥斯蒙德先生一边谈话,一边慢悠悠走着,因此落到了梅尔夫人后面,后者不拘礼数,先走进了屋子,招呼坐在客厅里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帕茜,她吻了她一下。另一个是一位夫人,据奥斯蒙德先生向伊莎贝尔介绍,这是他的姐姐格米尼伯爵夫人。他又指着帕茜说:“那是我的小女孩,她刚从一所修道院出来。”

帕茜穿着一件显得太小的白外衣,金黄的头发整齐地拢在发网里,脚上的鞋小小的,式样像凉鞋,脚踝那儿有带子系着。她按照修女的方式向伊莎贝尔行了礼,然后走上前来让她亲吻。格米尼伯爵夫人只是点点头,没有站起来。伊莎贝尔看得出,她是上流社会的妇女。她生得瘦小,面目黧黑,一点也不漂亮,相貌有点像热带鸟——鼻子跟鸟嘴那么长,小眼睛骨碌碌地直打转,嘴和下巴瘦得尖尖的。然而这张脸由于经常露出各种大惊小怪、喜怒哀乐的表情,还是很有人情味。至于她的外表,显然她很有自知之明,因此尽量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服饰花里胡哨,鲜艳夺目,像熠熠闪光的羽毛,她的动作轻快利落,像在枝头跳跃的小鸟。她的姿态千变万化,伊莎贝尔从没见过这么装模作样的人,因此立即把她归入最会做作的女人这一类。她记得,拉尔夫认为她不值得来往,但伊莎贝尔愿意承认,一般看来她没有什么坏心眼。她讲起话来全身都会动,像全面停战时挥动的白旗,只是多了一些五彩缤纷的飘带。

“你可以相信,我多么喜欢见到你,老实告诉你,我只是因为你要光临,才到这里来的。我很少来看我的兄弟,我大多是叫他来看我。他这个山顶叫我受不了——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留恋这儿。老实说,奥斯蒙德,我那两匹马总有一天会为你累死,如果它们受了伤,你可得赔我两匹。今天我就听到它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告诉你,这一点也不假。一个人听到他的马喘气的时候,坐在车子里是怪不舒服的,那声音就像它们难过得快死了。不过我的马一向都很好,尽管别的方面我并不富裕,在这方面我是从不将就的。我的丈夫没有太多学问,但我想,他对马还懂得好坏。意大利人大多不懂得马,但我的丈夫这一点聪明还有,他喜欢一切英国的东西。我的马就是英国马,因此要是累坏了就更加可惜。”接着她又向伊莎贝尔说道:“我必须告诉你,奥斯蒙德不大请我来,我想他不乐意见到我。我今天来完全是我自作主张。我喜欢结识一些新人物,我相信你一定是个新派人物。但是请你别坐在那儿,那椅子靠不住。这儿有些椅子很舒服,可也有一些很危险。”

她讲话的时候,身子扭来扭去,脑袋忽上忽下,有时还发出一两声尖厉的怪叫,好像她那口纯正的英语,或者不如说纯正的美语,突然在路上出了事,掉了队,她只得大声呼叫,要它们快些赶上来。

“亲爱的,我不欢迎你吗?”她的兄弟说,“我倒认为你是难得赏光的贵客呢。”

“我看不出哪儿有什么危险,”伊莎贝尔说,向周围打量着,“我看这儿的一切都是又美丽又珍贵。”

“这儿有一些东西还不错,”奥斯蒙德先生咕哝道,“确实,太坏的东西是没有的。但我还没有得到我喜爱的一切。”

他站在那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向周围看了一遍。他的表情显得既淡漠又关切,两者奇怪地结合在一起。他仿佛在表示,只有真正的“价值”才有意义。伊莎贝尔立即得到一个结论:单纯简朴不是他的家庭的特色。那个从修道院来的小姑娘,穿着整洁的白外衣,仰起温驯的小脸蛋,两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正准备领取第一次圣餐,但即使是奥斯蒙德先生的这个小女儿的优美姿态,也不能说是完全自然的。

“你恨不得把乌菲齐宫和皮蒂宫中的东西也搬一些到自己家里来呢——我看这就是你的要求。”梅尔夫人说。

“可怜的奥斯蒙德,他有的只是一些旧窗帘和十字架!”格米尼伯爵夫人喊了起来,她总是用他的姓称呼他。她这句话不是专门对哪一个人说的,她一边讲,一边向伊莎贝尔笑笑,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她的兄弟没有听她,只是在捉摸应该对伊莎贝尔说些什么。“你要不要喝点茶?你一定很累了。”他终于想起了这两句话。

“我不累,真的不累,我没做什么,怎么会累呢?”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应该胸怀坦率,应该毫不作假。这儿的气氛,这儿的一切给她的印象,好像包含着一种东西,她还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但它使她失去了表现自己的一切要求。这个地方,这个场合,这些人物,除了表面,还有更深的意义,她要设法理解它,她不能只是说些美好的陈词滥调。可怜的伊莎贝尔也许还不明白,许多女人正是用美好的陈词滥调来掩盖她们暗中的观察。必须承认,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一些损伤。有一个男人,她听到别人用饶有兴味的话谈到他,他自己显然也善于表现得与众不同,就是这样一个人邀请她,一个不轻易许诺的年轻小姐,到他家中来作客。现在她来了,那么款待的责任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然而伊莎贝尔发现,奥斯蒙德先生对承担这个责任并不像预料的那么殷勤热心,她对这个事实不能视而不见,看见之后,一时也不能毫不介意。她想象他在心里责怪自己:“我多么傻,毫无必要地找这些麻烦!”

“如果他把他那些个小玩意儿都搬给你看,还一件件加上一篇说明,那么等你回家的时候,你确实非累倒不可。”格米尼伯爵夫人说。

“这我不怕,也许我会感到累,但我至少可以学到一点什么。”

“恐怕很少很少。但我的姐姐,不论你要她学什么,她都怕得要命。”奥斯蒙德先生说。

“对,这我承认,我不想再学什么,我觉得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一个人知道得越多,也越不愉快。”

“你不应该当着帕茜的面贬低知识的意义,她还没完成她的学业呢。”梅尔夫人插嘴道,一面笑了笑。

“帕茜永远不会遭到任何危险,”孩子的父亲说,“帕茜是一朵小小的修道院之花。”

“嘿,修道院,修道院!”伯爵夫人喊道,又把那一身羽毛抖动了一下。“对我谈修道院!你们要到那儿去学什么,你们去学吧,至于我,我自己就是修道院之花。我不想冒充好人,只有修女才那么做。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对着伊莎贝尔问道。

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并不明白,她回答说,她对这种辩论,领会能力很差。伯爵夫人于是宣称,她自己也讨厌这种辩论,但这是她弟弟的爱好,他随时随地都会跟人辩论。“至于我,”她说,“我认为,任何事总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当然,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喜欢,但不一定非得讲出一番道理不可,因为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样。有一些非常美好的感情,却不能找到很好的理由,你说是不是?反过来说,有时有些很坏的感情,却能找到很好的理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根本不管有没有理由,我只知道我喜欢什么。”

“啊,你讲得真有意思,”伊莎贝尔笑道,但心想,跟这位轻佻活泼的夫人的结识,大概不会使她的头脑得到平静。如果伯爵夫人反对辩论,那么伊莎贝尔这会儿兴趣也不浓。于是她向帕茜伸出一只手去,心情很轻松,因为她知道,这个动作是不会使她卷入漩涡,引起观点上的分歧的。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听到他姐姐的口气,显然觉得已无可奈何,于是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他在他的女儿的另一边坐下,当时她正用自己的手指怯生生地抚摩着伊莎贝尔的手。但最后他把她拉出了坐位,让她站在他的膝盖中间,靠着他的身子,同时用一条胳臂围在她细小的腰上。孩子用平静而淡漠的目光凝视着伊莎贝尔,这目光不包含任何意图,它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吸引力。奥斯蒙德先生谈天说地,兴致很好。梅尔夫人说过,他只要愿意,会显得很可爱,今天过了一会儿以后,他似乎不仅愿意,还决心这么做呢。梅尔夫人和格米尼伯爵夫人坐得稍远一些,正在闲谈,像两个相当熟悉的朋友那样无拘无束。伊莎贝尔不时听到,伯爵夫人对她的朋友讲的某些话往往迫不及待地赶紧解释,就像一只狮子狗看到手杖扔来,赶紧逃走一样。而梅尔夫人仿佛在欣赏这一切,看这只狮子狗究竟能跑多远。奥斯蒙德先生谈着佛罗伦萨和意大利,还谈到了生活在这个国家中的乐趣,以及一些煞风景的事。这里有欢乐,也有不足之处,不足之处还是相当多的,可是外国人往往给意大利抹上一层浪漫色彩。不过,它对某些人,对社会上的失意分子——他这是指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确实是世外桃源,尽管他们在这里过的是清贫的生活,但不会受到奚落,可以把自己的意愿保存在心头,像保留一件传家宝,或者一块祖传的毫无出息的土地一样。总之,住在一个美不胜收的国家,还是利多于弊。有些印象只有在意大利才能得到,但也有一些从来不能在那儿得到,还有的人只得到了一些很坏的印象。不过在那里,随时随地可以得到一些乐趣,这就补偿了一切。尽管这样,意大利使许多人安于逸乐,有时他甚至毫无根据地相信,如果他不把一生的大好时光浪费在这里,他可能会比现在好一些。它使人变得懒惰,对一切不求甚解,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因为在意大利的生活中缺乏一种严格的素质,它不能在你身上培植积极有为的因素,也不能使你“脸皮变厚”,这只有在巴黎和伦敦才办得到。“说真的,我们是逍遥自在的乡巴佬,”奥斯蒙德先生说,“我完全明白,我自己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什么锁也用不上它。跟你的谈话,把我的锈磨掉了一些——当然,我不敢说我已经能够开你那把锁,你的智慧的锁是相当复杂的!但是等不到我第三次看见你,你恐怕已经走了,我也许再也不会看到你。住在一个旅游国家,就是这样。来的人使你讨厌,这当然很糟,但如果来的人使你喜欢,这更糟。你刚发现你喜欢他们,他们已经走了!我上当上得太多了,我再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尽量不让自己受他们的吸引。你要在这儿住下去——定居下来?那实在太好了。是的,你的姨妈是一种保证,我相信她是肯定不会离开的。对,她是一个老佛罗伦萨人了,我是说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居民,不是那些时髦的外国人。她是梅第奇[1]的同时代人,萨伏那洛拉[2]被烧死的时候,她一定也在场,可能还往火堆上扔过一些木片呢。她的脸很像那些古画上的脸,那种小小的冷漠而严峻的脸,尽管它们有过千变万化的表情,它们还是那同一张脸。真的,我可以在格伦达约[3]的壁画中指给你看她的画像。我这么谈你的姨妈,希望你不要见怪,嗯?我想你不会。也许你把这看得甚至更糟。但我可以保证,这丝毫也没有对你们俩不尊敬的意思。你知道,我是特别赞赏杜歇夫人的。”

伊莎贝尔的主人尽量跟她进行这样开诚布公的谈心的时候,她一边听,一边不时看一眼梅尔夫人,但后者只是用漫不经心的微笑来回答她——她不再自讨没趣,暗示她已经赢得对方的好感了。最后,梅尔夫人向格米尼伯爵夫人提出,要她陪她到花园去走走。伯爵夫人站了起来,抖了抖那一身柔软的羽毛,便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向门口走去。“可怜的阿切尔小姐!”她喊道,露出同情的脸色,打量着另外那两个人。“她听你老是谈你的家庭,一定听得厌烦死了。”

“阿切尔小姐对你所从属的家庭,除了同情是不会有其他感情的。”奥斯蒙德先生回答,他的笑容虽然含有一点讥刺的意味,但还是显得宽宏大量,并无恶意。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相信,她不会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害处,除非你跟她讲了些什么。阿切尔小姐,我不像他讲的那么坏,”伯爵夫人继续道,“我只是有些傻,有些讨厌。他说的就这一些?那么,你一定使他心情很舒畅。他有没有打开话匣子,大谈他的得意话题?我告诉你,有两三个话题他是最有研究的。他一讲起来,你就甭想脱身。”

“我不知道,奥斯蒙德先生的得意话题是什么。”伊莎贝尔说,也站了起来。

伯爵夫人一时间做出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把几个手指尖捏在一起,按在额角上。“我马上可以告诉你,”她回答道,“一个是马基雅维利[4],另一个是维托丽雅·科洛纳[5],此外还有个麦塔斯塔西奥[6]。”

“不过在我面前,奥斯蒙德先生从没表现过这种历史癖。”梅尔夫人说,一边把一条手臂伸进伯爵夫人的胳臂弯中,仿佛急于带她去游花园似的。

“算了,”伯爵夫人一边走一边说,“你自己就是马基雅维利,你自己就是维托丽雅·科洛纳!”

“再过一会儿我们还会听说,可怜的梅尔夫人是麦塔斯塔西奥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伊莎贝尔本来已经站起来,认为他们也得到花园去,但奥斯蒙德先生站在那儿,显然没有离开屋子的意思。他两手插在上装口袋里,他的女儿挽着他的胳臂,偎依在他身旁,仰起头,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到伊莎贝尔脸上。伊莎贝尔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满意心情,等待着别人来决定她的行动。她喜欢奥斯蒙德先生的谈话,喜欢跟他在一起:她意识到了一种新的友谊的开始,这是始终会给她的内心带来喜悦的。从这间大屋子的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她看到梅尔夫人和伯爵夫人正从花园中浓密的草地上慢慢走去。然后她回过头来,扫视了一眼散置在她周围的一切。她相信,她的主人是要让她参观一下他收藏的物品;他的画和柜子看来都很珍贵。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走到一幅画前面,想仔细看看,但她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奥斯蒙德先生蓦地对她说道:“阿切尔小姐,你认为我的姐姐怎么样?”

伊莎贝尔向他露出了惊讶的脸色,“啊,别问我这个——我跟你的姐姐还刚刚认识呢。”

“是的,你刚认识她,但你一定看到,她身上是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认识的。你觉得我们的家庭气氛怎么样?”奥斯蒙德继续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我很想知道,它在一个不带成见的新朋友心头产生的印象。我知道你预备怎么说——你还才看到了一点儿。当然,现在只有一个粗浅印象。但以后如果有机会,希望你多多留意,谈谈你的看法。有时我觉得,我们的做法不大好,孤单单的住在一些陌生的人和物中间,既不必负什么责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没有把我们联系起来或者拴在一起的东西。于是我们跟外国人结婚,培养人为的趣味,把我们的天然使命置之不顾。不过我补充一下,我说这些话,主要是指我自己,不是指我的姐姐。她是一个十分正直的女人——比表面看来的好。她很不幸,但她把一切都看得很淡薄,因此从不哭哭啼啼,相反,一直嘻嘻哈哈的。她嫁了一个糟糕的丈夫,不过我觉得,她没有尽量使他变好。不用说,一个糟糕的丈夫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梅尔夫人给她提出过一些忠告,但那充其量就像给孩子一本辞典,要他去学习语言。他可以找到单字,可是不懂得怎么把它们组成句子。我的姐姐需要一本文法书,不幸的是她没有文法概念。对不起,我用这些小事来麻烦你,我的姐姐说得对,我老是跟你谈我的家庭,一定把你弄得厌烦死了。让我把那幅画拿下来,这儿光线不够。”

他取下了画,把它拿到窗口,谈了它的一些奇妙之处。她还看了看其他美术品,他又向她作了一些讲解,这些讲解,他认为一个在夏季下午前来访问的年轻小姐是可以接受的。他那些画,那些雕塑品和壁毯,都很有趣,但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还是觉得,它们的主人更加引人入胜,他超过了它们,尽管它们挂得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他跟她见过的任何人不同。她见过的人大致可分成六七种类型,其中也有一两个例外,她认为她的姨母莉迪亚就不能归入任何一类。还有一些人,相对说来也是独特的——所谓独特是客气的说法——例如,戈德伍德先生,她的表兄拉尔夫,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沃伯顿勋爵,梅尔夫人等。但是如果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这些人与她已经了解的一些类型,并无实质上的不同。然而她在心中找不到一种类型,可以让奥斯蒙德先生在那儿取得一个自然的位置——他属于与众不同的一类。这不是说,她当时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事实,这是她后来才明确起来的。当时她只是对自己说,这“新友谊”对她说来,可能是别开生面的。梅尔夫人虽然也显得罕见,但这个特色体现在男人身上的时候,就具有了完全不同的力量!他的独特不在于他所说和所做的,而在于他没有说和没有做的,正是这个方面像他给她看的、印在古盘子的背面和十六世纪古画角上的那些印记一样,成了他珍贵稀罕的标志。他不是标新立异,为不同而不同;他是一个独特的人,但不是一个怪物。伊莎贝尔从没见到过这么晶莹剔透的一粒种子。他的特色首先表现在外形上,然后遍及于精神方面。他的头发浓密而柔和,他的容貌精致而端正,他那洁净的皮肤虽已成熟,但并不粗糙,他的胡子生长得整齐匀称,手的形状显得轻巧、光滑、细嫩,因此每一根手指的动作都能发挥表情的效果——所有这些身体上的特点,在我们这位观察细致的小姐眼中,都成了天性异常敏感,具有引人入胜的气质的标志。他无疑要求很高,很会挑剔,也许还火气很大。他的敏感支配着他——也许这种支配力太大了,使他不能容忍生活中庸俗的琐事,因而离群索居,躲进自己精致、幽雅、平静的小天地,陶醉在艺术、美和历史中。他凭自己的兴趣,也许仅仅凭自己的兴趣看待一切,兴趣成了他的唯一依靠,就像一个病人到了自知不可救药的时候,律师成了他的唯一依靠一样[7],这种情况使他显得跟所有的人都判然不同。拉尔夫也带有一些同样的特点,也是凭自己的兴趣把生活当作艺术品在鉴赏,但这在拉尔夫是一种反常的现象,一种幽默的派生物,而在奥斯蒙德先生那里,这是他的基调,他的一切都是同它统一的。当然,伊莎贝尔还远不能完全理解他,他的意思不是任何时候都很明显的。例如,他说他是逍遥自在的乡巴佬,这句话的意思就不易理解,在她的想象中,这恰恰是他所缺少的东西。那么,这是不是一种并无恶意的反话,只是为了跟她故弄玄虚呢?或者这是一种修养高深的文雅表现?伊莎贝尔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而理解这一切是饶有兴趣的。如果那是乡巴佬的气质使他显得那么和谐平静,那么试问,大都市的气质又是什么呢?伊莎贝尔虽然看到,她的主人是一个腼腆的人,还是不能不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这种腼腆跟乡巴佬的气质无关,它来自敏感的神经和美好的观念,是跟良好的教养完全一致的。确实,这几乎只是证明他有很高的标准和要求,不是证明他的庸俗——如果是庸俗,他自己首先就会起来消灭它。他不是一个狂妄自大、夸夸其谈、浅薄圆滑的人,他对自己和别人同样持有批判精神。他对别人固然要求苛刻,但同时也承认他们有可爱之处,而对他自己的表现更不惜采取冷嘲热讽的态度。这也足以证明,他跟粗俗的自满情绪毫无因缘。如果他不是腼腆的话,他就不必为了克服这种腼腆情绪,一步步进行那种微妙而成功的努力了。伊莎贝尔觉得,这正是他今天的谈话既使她喜悦,又使她难以理解的原因。他突然问她,她觉得格米尼伯爵夫人怎么样——这无疑又证明,他对她的感受怀有兴趣,因为这不可能是为了要她来帮助他认识他的姐姐。他的这种兴趣,显示了一种好奇心理。但他为了好奇,甘愿牺牲姐弟的情谊,未免有些特别。这是他今天所做的最古怪的一件事。

除了接待伊莎贝尔的那间屋子,这里还有两间屋子,它们同样放满了各种有趣的物品。伊莎贝尔在那里参观了大约一刻钟,每一件都十分稀罕而珍贵。奥斯蒙德先生继续充当着最亲切的向导,领着她把这些美好的东西一件件看过去,一边仍握着他的小女孩的手。他那副亲切的样子几乎使我们的小姐感到惊讶,她有些纳闷,为什么他要为她找这些个麻烦。最后,那纷至沓来的美的印象和知识,终于使她感到应接不暇。今天已经够了,她无法再集中思想听他讲解,她的眼睛仍注视着他,但她的思想已离开了他讲的一切。也许他把她想得比实际更灵敏,更聪明,更有学问了,梅尔夫人可能出自好心,向他作了夸大的介绍,这真是憾事,因为他最终必然会发现真相,到那时,也许她真正有的那一点聪明也会被一笔抹煞。伊莎贝尔的疲劳,一部分便由于她努力要使自己表现得很聪明,因为她相信,梅尔夫人是这么描摹她的;也由于她怕暴露自己(这是她平常很少有的)——不是暴露自己的无知,因为比较起来,这还是次要的,而是暴露自己的欣赏能力可能很粗俗。她担心她会对一些事物表示兴趣,而这些事物,按照她主人的高明见解,是不值得喜爱的。她还担心她会忽略一些事物,而这些事物,一个真正懂得鉴赏的人是不应该视而不见的。她希望自己不要出丑——她看到过一些女人闹了笑话,还心安理得,莫名其妙,这是一个教训。因此她小心翼翼,对她所说的话,所重视或不重视的一切,都十分注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注意。

他们回到了第一间屋子,那里已经摆好茶点,但由于两位夫人还在屋前的草坪上,也由于伊莎贝尔还没有观赏过风景,而风景优美又是这儿最大的特色,因此奥斯蒙德先生毫不迟疑,立即领她走进了园子。梅尔夫人和伯爵夫人已把坐椅搬到屋外,而且这天午后天气很好,伯爵夫人提议在露天用茶。于是帕茜奉命去吩咐仆人,把茶具搬出屋子。太阳快下山了,金黄的光线逐渐变浓,在山上和山麓的平原上,一簇簇紫铜色的阴影,似乎也和没有阴影的地方一样鲜艳夺目。景色显得异乎寻常的美。空气肃穆而宁静,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树木葱茏,轮廓秀丽,谿谷中流水滚滚,山丘给冲刷得绰约多姿,星星点点的住宅显示出人的踪迹,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光辉灿烂的和谐的画面,使大自然显得格外优美。“你似乎非常愉快,因此我相信,你一定还会回来。”奥斯蒙德先生说,一边领着他的同伴走向草坪的一角。

“我当然会回来,”伊莎贝尔回答,“尽管你说住在意大利不是一件好事。你提到人的天然使命,这是指什么?如果我在佛罗伦萨定居下来,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抛弃我的天然使命。”

“女人的天然使命是住在她最受欢迎的地方。”

“问题在于怎样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一点不错,女人常常为了寻找这样一个地方,浪费了不少光阴。人们应该帮助她,使她一眼就看到它。”

“但愿我也能一眼就看到它才好。”伊莎贝尔笑道。

“不论怎样,听到你要在这儿定居下来,我很高兴。梅尔夫人使我得到一个印象,仿佛你天性喜欢漫游各地。我记得她说过,你有一个周游世界的计划。”

“谈到我的计划,我实在很惭愧。我每天都有新的计划。”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惭愧,这应该是最大的快乐。”

“我想这显得有些轻举妄动,”伊莎贝尔说,“一个人应该慎重考虑之后作出抉择,然后始终不渝地忠于它。”

“根据这个标准,那么我从来没有轻举妄动过。”

“难道你从没有过什么计划吗?”

“有过,几年以前我定了一个计划,一直奉行到今天。”

“这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计划。”伊莎贝尔直率地说。

“一个很简单的计划。那就是尽量平静无事。”

“平静无事?”姑娘跟着问道。

“不寻烦恼——不用努力,也不必奋斗。听天由命。清心寡欲。”他说得慢条斯理,每句话之间都停顿一下,那对聪明的眼睛注视着伊莎贝尔的眼睛,露出一种决心开诚布公的神气。

“你认为那很简单吗?”伊莎贝尔带着温和的嘲弄口气问道。

“是的,因为那是消极的。”

“那么你的生活是消极的吗?”

“说它是积极的也可以,随你的便。但它所积极肯定的只是我的恬淡自如。你注意,这不是说我天性恬淡——我没有这种东西。这只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决心弃绝一切。”

伊莎贝尔简直不能理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为什么这个性格孤独缄默的人,突然会对她这么开诚布公起来?然而这是他的事,他的坦率还是饶有趣味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弃绝一切?”她过了一会儿说。

“因为我不可能做什么。我没有前途,没有钱,没有天才。我甚至什么能耐也没有,我很早就看清楚了我自己。那时我只是一个对什么都看不上眼的年轻人。世界上只有两三种人使我羡慕——比方说,俄国的沙皇,还有土耳其的苏丹!有些时候我还羡慕过罗马教皇,因为他享有无上的尊敬。如果我也受到那样尊敬,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愿退而求其次,于是我决心不再追求荣誉。一个最穷的上等人也永远可以尊重自己,幸好我是一个上等人,尽管我很穷。我在意大利不能干什么,甚至不能做一个意大利的爱国者。要我爱意大利,除非我离开这个国家,但我又太喜欢它,我不能离开它。何况整个说来,我对它还是很满意的,我希望它就像当年那样,不要改变。因此我在这儿一住就是许多年,实现了我刚才说的那个安静的计划。我不是一点也不快活。我也不是说我一无所求,但我所求的只是可怜的、有限的一点东西。我生活中的大事,除了我自己,绝对不为任何人所知道,比如,买一件便宜的银十字架古董(当然我从来不会出大价钱来收购),或者像有一次那样,在一块给一个心血来潮的傻瓜涂得乱七八糟的油画板上,发现了柯勒乔[8]的一幅草图!”

如果伊莎贝尔完全相信这一切,那么奥斯蒙德先生的一生实在是很枯燥的,但她的想象力给它补充了人的因素,因为她相信,这是不可能没有的。他一生与其他人的接触,一定比他承认的多,当然,她不能指望他把这一切讲给她听。她暂时只能到此为止,不宜再深入一步。向他表示,他没有把一切告诉她,会显得过于亲昵,又不够慎重,这不是她目前所愿意的——事实上那也是庸俗得可笑的。他无疑已讲得相当多了。她现在的心情,还是要为他保持他的独立所取得的成功,向他表示恰如其分的同情。她说:“抛弃一切,唯独保留柯勒乔,那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生活!”

“是的,我使我的生活一直过得很愉快。不要以为我现在是在发牢骚。如果一个人不愉快,那是他自己的过错。”

这个问题太大了,她只想谈小一些的事,“你是不是一向住在这里?”

“不,不是一向住在这里。我在那不勒斯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还在罗马住了多年。但我到这儿已经很久了。不过,也许我还得迁移地方,还得干点儿什么。我已经不能仅仅想到自己了。我的女儿长大了,很可能她对柯勒乔和十字架不像我那么有兴趣。我不得不为她尽自己最大的力量。”

“是的,应该这样,”伊莎贝尔说,“她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啊,”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像充满感情似的叫了起来,“她是天国的一位小天使!她是我最大的幸福!”

* * *

[1] 中世纪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其中罗棱佐·梅第奇(1449—1492)曾成为佛罗伦萨的僭主,操纵了当地的政治和经济大权。

[2] 萨伏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曾领导佛罗伦萨人民举行起义。后为教皇处以火刑,被焚而死。

[3] 格伦达约(1449—1494),佛罗伦萨著名画家,米开朗琪罗的老师,以壁画著名。

[4] 见本书第73页注①。

[5] 维托丽雅·科洛纳(1492?—1547),意大利女诗人,诗歌富有宗教情绪。

[6] 麦塔斯塔西奥(1698—1782),意大利诗人和歌剧作家,所作诗富有抒情意味。

[7] 指立遗嘱。

[8] 柯勒乔(约1489/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油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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