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员回来的科学家们汇集在科学院的一座大厅里。

这些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面色苍白的,有秃顶的,有大眼睛的,有眼睛小而锐敏的,有宽额头的,有窄额头的,大家汇集在一起之后,就回味着过去那段生活中曾经存在的那种崇高的诗意,散文的诗意。

长久放在没有生炉子的房子里的发潮的资料和书页,竖起大衣领子做科学报告,用冻僵冻红的手指头抄写公式,用几颗土豆和烂白菜叶子做的莫斯科杂烩汤,拥挤着领饭票,在配给咸鱼和补贴素油的名册上恼人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切一下子退居次要位置了。老同事见了面,问候声响成一片。

维克托看到契贝任和院士希沙科夫在一起。

“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维克托看着他的亲热的脸,一连喊了两遍。契贝任把他抱住。

“您的孩子们从前方给您来信吗?”维克托问道。

“他们都很好,来信的,来信的。”

契贝任却没有笑,而是皱起眉头,维克托从他这种神气看出来,他已经知道托里亚牺牲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请代我向您的夫人表示敬意,衷心的敬意。我的敬意和内人的敬意。”

契贝任接着又说:

“我看过您的论文了,很有意义,很重要,比一般认识到的还要重要。您要知道,其重要性将超过我们现在所能想象到的。”

他吻了吻维克托的额头。

“哪里,哪里,这算不了什么。”维克托说。他觉得又不好意思,又高兴。他来开会的路上,还惴惴不安地想着:有谁看过他的论文,会怎样评价他的论文?要是根本没有人看过呢?

他听了契贝任的话,马上就充满了信心:他和他的论文在这里要成为唯一的话题了。

希沙科夫站在旁边,可是维克托有很多话要对契贝任说,这些话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的,尤其不能当着希沙科夫的面说。

维克托看见希沙科夫,常常想起格列布·乌斯宾斯基的一句滑稽的话:“金字塔形水牛。”

希沙科夫那肉乎乎的方脸,傲慢的厚嘴唇,指甲泛着油光的胖手指,密密实实的银灰色平头,维克托一看到就觉得不痛快。他每次遇到希沙科夫,心里都要出现疑问:“他认识我吗?会跟我打招呼吗?”每当希沙科夫用肥厚的嘴唇慢慢地说出好像也是肉乎乎的、牛肉似的话时,他却一面生自己的气,一面感到高兴。

“是一头傲慢的公牛!”维克托在谈到希沙科夫时,对索科洛夫这样说。“我一见到他就害怕,就像小镇上的犹太人见了骑兵上校。”

“有什么了不起的!”索科洛夫说。“谁都知道,他都不知道摄影图像出现时的正电子。每一个研究生都知道,希沙科夫院士却不知道。”

索科洛夫很少说别人坏话,不知是由于谨慎,还是由于那种不能责难别人的宗教式感情。可是希沙科夫总是使他非常生气,所以他常常骂希沙科夫,嘲笑希沙科夫,忍也忍不住。

大家谈起战争。

“咱们在伏尔加河上把德国人挡住了,”契贝任说,“伏尔加河真了不起呀。真是活命水,活命水。”

“是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希沙科夫说,“斯大林格勒之战反映出我们战略的光辉和我们人民的坚强。”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知道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最近的论文吗?”契贝任问。

“当然听说过,不过还没有看过。”

从希沙科夫脸上看不出他是否真的听说过维克托的论文。

维克托对着契贝任的眼睛看了很长的一眼:让他的老朋友和老师看到他经受的痛苦吧,让契贝任知道他的损失和疑虑吧。可是维克托的眼睛也看出了契贝任的悲哀、他的痛苦的思绪、他的暮年的疲惫感。

索科洛夫走过来,就在契贝任和他握手的时候,希沙科夫院士不大客气地拿眼睛扫了扫他的旧上衣。等波斯托耶夫走到跟前,希沙科夫绽开他那大脸上所有的肉高兴地笑了笑,说:

“你好,你好,我的好朋友,我见到你真高兴。”

这两个又高又粗的魁梧汉子谈起身体健康、老婆、孩子、别墅。

维克托低声问索科洛夫:

“你们家收拾好了吗?家里暖和吗?”

“目前还不比在喀山好。玛利亚一再要我问候你们。可能明天下午她上你们家去。”

“那太好啦,”维克托说,“我们已经想她了,在喀山天天见面,我们已经习惯了。”

“是啊,天天见面,”索科洛夫说,“据我看,玛利亚一天上你们家三趟。我早就劝她搬到你们家去啦。”

维克托笑起来,心里想,自己的笑不是完全自然的。这时候数学家列昂季耶夫院士来到大厅里。列昂季耶夫大鼻子,大脑袋剃得光光的,戴着黄镜框的大眼镜。过去他们住在加斯普拉的时候,有一次上雅尔塔去,在酒店里喝了很多酒,唱着黄色小调来到加斯普拉的食堂,弄得食堂工作人员不知如何是好,惹得所有休养的人捧腹大笑。列昂季耶夫现在一看见维克托,就笑起来。维克托微微垂下眼睛,等待着列昂季耶夫谈他的论文。

但是看样子,列昂季耶夫想起了加斯普拉的趣事,把手一挥,高声说:

“噢,怎么样,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咱们再喝几杯?”

进来一位穿黑西装的黑头发年轻人,维克托发现,希沙科夫马上向他鞠了一个躬。

苏斯拉科夫走到年轻人跟前。苏斯拉科夫是在主席团里分管重要而不为人所知的事情的;大家只知道,借助他的力量比借助主席团的力量更容易把一位科学博士从阿拉木图调到喀山,更容易分到住房。这是一个面容疲惫、习惯于夜晚工作、脸颊像灰色面团一样苍白的人,是大家时时都用得着的人。

大家都习惯了,苏斯拉科夫在开会时抽“巴尔米拉”牌高级香烟,院士们抽黄烟和土烟,在走出科学院大门以后,不是科学界名人们对他说:“来,坐我的车吧。”而是他一面朝自己的小汽车走,一面对科学家们说:“来,我把您带着。”

现在维克托观察着苏斯拉科夫和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说话,看出来,那个年轻人丝毫无求于苏斯拉科夫。不论请求的方式多么斯文典雅,总能看出,谁是求人的,谁是被人求的。相反,那个年轻人倒是希望快点儿结束同苏斯拉科夫的谈话。年轻人特意带着恭敬的神气向契贝任鞠了一个躬,但是在这种恭敬之中有一种不易觉察、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可以觉察到的漫不经心的神气。

“请问,这位年轻的大人物是谁?”维克托问。

波斯托耶夫低声说:

“他最近调到中央委员会科学处工作。”

“您要知道,”维克托说,“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在斯大林格勒的不屈不挠精神——这就是牛顿的不屈不挠精神,爱因斯坦的不屈不挠精神。在伏尔加河上的胜利标志着爱因斯坦思想的胜利,总而言之,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希沙科夫带着无法理解的神气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难道您不理解我的意思吗?”维克托说。

“是啊,是不能理解,”科学处的年轻人来到旁边笑着说,“看样子,只有所谓相对论才能帮助找出俄罗斯的伏尔加河与爱因斯坦之间的联系。”

“所谓相对论?”维克托吃惊地说。他看到对他表示的这种不友好的嘲笑态度,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他看了看希沙科夫,想寻求支持,但是看样子,这位金字塔形水牛那种不屑一顾的蔑视态度也推广到爱因斯坦身上了。

维克托立刻觉得十分懊恼,又难受,又气愤。他有时候就会这样,一生起气来,费很大力气才能忍住。回到家里以后,才会在大晚上慷慨激昂地反驳欺侮他的人。有时他忘乎所以,又叫喊,又打手势,通过想象中的发言维护自己的所爱,嘲笑敌人。柳德米拉就对娜佳说:

“你爸爸又发表高论了。”

这会儿他感到受了侮辱,不仅是因为对待爱因斯坦的轻蔑态度。他认为,每一个熟人都应该和他谈谈他的论文,他应该成为与会者注意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受了凌辱。他知道,为这类的事生气是很可笑的,但是他生气了。只有契贝任和他谈起他的论文。

维克托用温和的口气说:

“法西斯分子赶走了天才的爱因斯坦,他们的物理学就成了猢狲的物理学。可是,谢天谢地,我们挡住了法西斯的进攻。于是这一切就在一起了:伏尔加河,斯大林格勒,还有我们时代首屈一指的天才人物爱因斯坦,还有最落后的村庄,没有文化的老农妇,还有大家都盼望的自由。这一切都连在一起了。我好像说得很乱,不过,恐怕没有什么比这种乱更清楚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觉得您对爱因斯坦的颂扬太过分了。”

“总的来说,”波斯托耶夫快活地说,“可以说,是有些过分。”

科学处的年轻人带着不快活的神气看了看维克托。

“嗯,施特鲁姆同志 [11] ,”他说,于是维克托又感觉出他的口气的不善,“在我国人民的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您认为在自己心里把爱因斯坦和伏尔加河联系起来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在这些日子里,与您观点不同的同志们心里却出现的是另外的想法。各人的心是各人的,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不过,至于如何评价爱因斯坦,倒是可以争论争论,因为,我认为,用唯心主义理论冒充最高的科学成就是不应该的。”

“您别来这一套吧,”维克托打断他的话,又用傲慢的、教训的口吻说,“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现代物理学离开爱因斯坦,就是猢狲的物理学。我们不应该拿爱因斯坦、伽利略、牛顿的名字开玩笑。”

他动了一下手指头,警告希沙科夫,他看到希沙科夫眨巴了一下眼睛。过了一小会儿,维克托就站在窗前,声音忽大忽小地把这次偶然发生的冲突说给索科洛夫听。

“您刚才就站在旁边,竟然什么也没有听见,”维克托说,“契贝任也好像有意走了开去,没有听见。”

他皱起眉头,不再说话了。他还想今天自己会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呢,想得多么天真,多么孩子气啊。谁知,大家的激动情绪是上级机关的一个年轻人的到来引起的。

“您知道这个年轻后生姓什么吗?”索科洛夫就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忽然问道。“他是什么人家里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维克托说。

索科洛夫把嘴巴凑到维克托耳朵上,小声说起来。

“您说什么!”维克托叫起来。他想起当时他很不理解的金字塔水牛和苏斯拉科夫对待这位大学生年龄的小伙子的态度,不禁拉长声音说:

“怪……不……得……呢……我还觉得奇怪呢。”

索科洛夫微微笑着对他说:

“您回来第一天就在科学处和科学院领导层为自己建立起良好关系啦。您就像马克·吐温小说里那个人物,在税务检查官面前夸起自己的收入。”

但是维克托不喜欢这种俏皮话,他问道:

“您刚才站在我旁边,当真没有听见我们的争论吗?还是不愿意参与我和税务检查官的谈话?”

索科洛夫那小小的眼睛对着维克托笑了笑,那双眼睛显得很善良,因此也显得很好看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您别不好受,难道您以为,希沙科夫会重视您的论文吗?哼,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儿有多少荣华富贵的事要忙活,您的论文可是实在事情呀。”

他的眼神和声调中流露出真诚和温暖,这正是维克托在喀山那个秋日黄昏去找他时希望得到的。那时候在喀山维克托没有得到。

大会开始了。发言的一些人谈到科学在危难的战争时期的任务,谈到自己愿意为人民的事业贡献出全部力量,要帮助军队战胜德国法西斯。谈到科学院各研究所的研究工作,谈到党中央对科学家的帮助,谈到斯大林同志在领导军队和人民的同时,还要抽时间关心科学问题,还说科学家们要不辜负党和斯大林同志本人的信任。

谈到在新的环境中势必进行组织上的改变。物理学家们很吃惊地了解到,发言人对该研究所的科学研究计划很不满意:过分注重纯理论问题了。大家都在大厅里小声传说着苏斯拉科夫的话:“研究所脱离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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