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卷已经谈到伏姬入富山时年方二八,时为长禄元年秋。另外金碗入道丶大和尚,嘉吉元年秋,其父孝吉自杀时,已五岁。长禄二年在富山,为伏姬自杀而悲伤,突然皈依佛门,到处漂泊,走上头陀行脚之途,时年二十二岁。伏姬年仅十七便与世长辞。丶大和尚较伏姬大五岁为兄。长禄三年改号宽正,又六年改元文正。然而文正只一年便又改作应仁。应仁也仅二年就改元文明。平定了应仁之乱,扫除戎马之蹄迹后,空有其名的华都,又春回大地,宁静如初。文明年间时,〔文明五年春三月,山名持丰宗全病故。至五月细河(细川)胜元亦病故。因此徒劳之战,不征而自熄,此称之应仁之乱。〕 年号长久,持续了十八年。这里计算一下年份,自前卷发生伏姬之事、丶大启程云游的长禄二年,至文明末年,计二十余年。此间叙述犬冢信乃出生以前之事。此卷还是从嘉吉时起,至文明年间。

据说在后土御门天皇年间时,常德院足利义尚公为将军的宽正、文明时代,在武藏国丰岛郡菅菰大冢乡的界内,有个叫大冢番作一戍的浪人武士。其父匠作三戍是镰仓管领足利持氏的近侍。永享十一年持氏灭亡时,匠作积极地与忠义的近臣谋划,保护持氏之子春王和安王二位亲王,逃出镰仓,赴下野国受到结城氏朝的款待。主仆们据守该城,与围困的大军周旋了数年。士兵们齐心协力,毫不松懈,嘉吉元年四月十六日,由于岩木五郎的叛变,不料城被攻破。大将氏朝父子及手下诸将和深受其恩的士卒,勇敢冲了出去,奋战突围多时,全部阵亡,二亲王被擒。这时,大冢匠作呼唤年仅十六岁的独子番作一戍到身边来,喘息着说:“老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虽百年千年之后也要辅佐二位亲王,但由于武运衰微,防守失败,诸将阵亡,城池陷落,主君蒙受耻辱。这是为人臣者赴死的时候了。汝是承继家业者,尚未为主君效力,不能在此轻生。前在镰仓陷落时,汝母和汝姐龟筱,靠一点旧关系,让她们跑到武藏国丰岛的大冢去了。那里你是知道的,是我们祖先的家乡,是咱家的庄园。但现今徒有其名,财产全归他人所有,谁还养活她们?这实在令人堪怜!汝要留条活命,去大冢乡告知父亲临终的情况,侍奉母亲竭尽孝道。然而我也不想轻易丧生,少主虽然被捕,但他们是幕府将军的亲属,乃金枝玉叶,左右若无人保护,则恐怕会生意外。所以我也要杀出重围,悄悄跟在后边,以便伺机将两亲王救出来。然而大厦倒塌并非一木所能支撑。如大事不成,便战死共赴黄泉。这是主君祖传的佩刀,名曰村雨。这口佩刀有许多奇异现象。其中最令人惊奇的是含有杀气拔刀时,刀身滴露;在砍人时,滴露如注,可将鲜血洗涤而毫不沾刃,无异于阵雨(日文阵雨写作村雨)之洗刷树叶,故称之为村雨。它实是源家之宝物,先君〔指持氏〕 很早就把它给了春王作护身刀。少主虽然被捕,但佩刀在我手中。如不能现实我的愿望,主仆则都将在此丧生,这把刀也就将落入敌人之手,使我遗憾无穷。因此将刀交给你,少主如能死里逃生,重新发迹,就赶快去将宝刀送还,如被杀害,则将是君父之遗物了。见刀就如见主君,为其悼念冥福。要记住,务必好好保管,不应有半点差错。”说毕,将纳入锦嚢带在腰间的宝刀村雨递给儿子。番作虽是年仅十六岁的青年,但英勇过人,他似尚有所思,但一句话也不反驳,恭敬地跪着收下宝刀说:“请放宽心,对您的谆谆教导,实感恩不尽,一切谨遵父命。儿虽官卑职小,父亲您却是镰仓将军〔指持氏〕 的家臣。我虽不肖,但怎能看着父亲去决一死战,而自甘愿脱逃?然而若惜名畏讥,父子一同就义,则又好似沽名钓誉,于君于父都无益。您要我保全性命扶养母亲和姐姐,这种仁慈的教诲,并非只为我一人,而是关系到我们母子三人之大事。怎能推辞呢?然而再会无期,在此永别之际,就让儿打头阵吧,至少我们父子也要一同脱离虎口。父亲的铠甲光华闪闪,很惹人注目,赶快把士兵们的甲胄换上。”这样恳切地安慰着父亲,并敏捷地做好突围的准备。父亲擦擦泪痕未干的眼角,微微地笑着说:“番作,你说得很好。你不是那种只凭血气之勇,为了共同去死而进行争辩的人。你的孝心实使为父都感到惭愧。反正已下定一死的决心,我也混在士兵当中先逃出虎口。但是父子一同逃跑似乎不大策略,你先快逃,我再从后门改从另一条路逃走。”匠作催他们赶快逃走,焦急的声音和弓箭的鸣声交织在一起。攻入城内的敌军和突围的守城军正互相厮杀,你死我伤。无数的武士放开大步飞奔,其势如秋风之扫落叶,翻墙越濠,急不择路,四散逃亡。乘着这混乱之际,大冢父子也从城中逃出。父亲回头看看,儿子已无踪影,儿子想找父亲也无处去寻。

这一段故事与在第一辑卷一开头所叙的结城陷落时,里见季基遗训命嫡男义实逃走,是同一天发生的事情。那个是仗义勇为智勇双全的大将,这个是忠心耿耿世代相传的近臣,官职当然有差别,说的虽是各自的私心话,但为恩义而杀身,为子遗训,二人的心境却相同,为人父之慈爱都是一片赤诚的。

却说大冢番作,虽不想让父亲独自去拼死而自己活命,但情况紧急不便争论。若决意关注面临险境的父亲,在这个徒劳之事上浪费时间,父子双双被擒则更后悔莫及。虽已暂且遵从父意,但是难道就毫无办法了吗?于是打定主意,赶紧逃出城去,丢掉袖标,散发隐避,混在敌军之中,暗中窥探二亲王之所在。父子并没有相约,而挂念主君之心是相同的。父亲匠作也混入敌营刺探主君的情况。听说春王和安王兄弟二人,被管领清方的手下部将长尾因幡介生擒,在战争结束后即押送镰仓,匠作就乔装改扮,暗察他们的去向。到了五月十日以后,清方以长尾因幡介为押送使,信浓介政康为副使,将二亲王装进囚轿,押送京都。因此大冢匠作就又装作政康的从卒,暗中跟随,以便想办法在途中将主君劫走。虽已事先策划好,但是宗徒的士兵二百余骑,在四面八方团团围着,夜间通宵在大营内点起篝火,几个队的头目在夜间轮流巡逻,毫不松懈,匠作费尽苦心也不得机会。

二亲王已经走了五六天,在当月十六日过青野原。这时京都将军派人来传达旨意说:“不必押二亲王进京,可在途中就地处决,将首级送上京都。”长尾接受了命令,就将囚轿抬进美浓路樽井道场金莲寺内。那天夜里让该寺住持作戒师,按规定进行祈祷。栅栏的四周点起篝火,让春王和安王坐在皮垫子上,宣布他们的死刑,然后叹息着退了下去。住持搓着念珠走上前来,亲切地教他们念十声阿弥陀佛。春王安详地对安王说:“从被囚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会有今日。回想上月在结城,氏朝为我们战死,在许多武士阵亡一个月的忌辰到来之际,我们兄弟之死是为他们赎罪的。一定不要悲伤。”春王这样安慰着。安王点头道:“听人教导说,父母亡后在什么西方啊,净土的,死了可以再见到死去的父母,那还有何可悲的?然而对冥途陌生,只是这一点心中没底。”“那就跟我走吧!”互相勉励,毫不惊慌,合起手掌闭目等待。长尾的老臣牡蛎崎小二郎、锦织顿二提刀站在身后,长尾和政康等见此情景都很悲痛,擦着鼻涕,士兵们也都被泪水打湿了铠甲的袖子,更何况在后边的大冢匠作?他不敢哭出声来,泪如泉涌,肝肠寸断。本应报名我也在这里,可是不能报名。主仆三世的诀别 (1)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束手无策,心里愤恨地在想:“虽有三头六臂,也救不了亲王啦。剖腹殉职虽很容易,但至少要将眼前的仇敌长尾杀死。可是不行,离得太远,如果失败就全完了。好啦!我与牡蛎崎和锦织也同样有弑君之仇,杀了他们再去黄泉为亲王带路。”心里打定主意,便准备动手,在东转西转向前靠近之际,只听得那二人举刀大喝一声,刀光闪处,可怜的二亲王,头颅应声落地。匠作“哎呀”地惊叫一声,绕过警戒的武士跳入栅栏内,怒吼道:“二亲王的侍从大冢匠作在此,吃我报仇的一刀!”这样报名后拔出二尺九寸的宝刃从锦织顿二的肩头到乳下狠狠地砍下来。牡蛎崎小二郎大吃一惊,喊道:“不能让这个坏蛋跑了!”迅速挥动血刀将匠作的右臂狠命地砍掉。就势又是一刀,将匠作的头砍掉。这时,一个头戴斗笠的士兵,推开围着喧哗的众兵丁,飞也似地跳入栅栏内,左手抓住二亲王首级的发髻,连匠作的头也拿起来,用口使劲衔着发髻,人们还未看清他用手拔刀时,就将牡蛎崎劈作两段,倒在地上。事情来得过于突然,三百多士兵只喊:“抓住他!抓住他!”近处的都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远处的被前边的挡着,也前进不得。趁这个功夫,他将斗笠一扔说:“某是持氏朝臣恩顾的近臣,大冢匠作三戍的独生子,番作一戍,年已十六岁,因父训难违才逃出战场。背着父亲,某为了知道主君和父亲的结果,来到此处,可巧杀了杀父的仇人。哪个想试试就来把某捆起来。”这样一叫阵,因幡介瞪着眼睛说:“原来是结城的余党,不知何时混进来了。不管怎样,一个黄毛孩子有何了不起,给我捉活的。”士兵们听到命令,想跳进栅栏动手捉拿。这时番作正劈如切瓜果,或横挥如转车轮,以受过真传的熟练刀法杀敌,犹如偃草,又好似秋风扫落叶,刀尖所向,无不身负重伤。这是有缘故的,番作的宝刀名曰村雨,果然名不虚传。挥动起来从刀尖涌出的水珠有如雨雾,淋到四面八方,即将点燃的篝火熄灭。时值五月,阴雨连绵,比日间的阴云更加密布,十六的月光也被乌云遮住,一团漆黑,长尾的士兵互相厮杀,受伤者越来越多。番作见此光景,已知实乃天佑,杀气更加大振,杀开一条血路,从栅栏内冲了出来,跳入乱军之中,寻找空隙潜入墓地的草丛内,然后跳过河沟便不知去向。

真是麻痹出大错,长尾虽然很有经验,但由于宝刀的奇功,熄灭了篝火,不但未捉住歹人,连春王、安王的首级都被夺走,丢了面子,酿成不应有的大错,因此便派人往京都,先向室町将军报告事情的经过。并从这天夜间起,向八方派兵,不分昼夜寻找番作的下落,但却不得而知。在如此空费时光之际,派去京都的人带回了将军的命令。因幡介和其他将领一同跪拜接旨,命令大略曰:

斯波义淳等奉谕:春王、安王首级为其同党所夺。此乃尔等至大渎职,然二王既已斩首,盗其首者于彼无益,于国无害。是以长尾因幡介将功折罪。命尔速赴镰仓告知清方,务必追查二王余党。切切此令。

嘉吉元年五月十八日

读毕命令,长尾主仆喜形于色,这才放下心来。于是收殓二亲王的尸体,与其他战死的士卒尸体一起埋葬在金莲寺。次日从樽井出发,回了镰仓。长尾等之事,按下不提。

再说大冢番作虽有拼死的决心,但也是由于神佛对他忠孝之忱的保护和帮助,所以这才轻而易举地杀出一条血路,逃出金莲寺。往东走了一夜,来到一条不知名的山路。顺着这条樵夫砍柴走的小路,摸索着走到天明。次日也没休息,接着赶路,十七日黄昏到达吉苏御坂那边的夜长岳山麓。计算行程,距樽井约二百余里。心想总不会追到这里,这才稍微放心。手脚疼得厉害,看看自己身上虽有五六处轻伤,但鲜血已湿透了衣裳。不但如此,从昨夜起就没吃没喝,饿着肚皮走,身心都异常疲惫,已寸步难行。但还是鼓着劲儿,站在路旁也不休息,想把主君和父亲的头掩埋起来,便忍着痛苦四处寻找适当的坟地。这里距村落较远,又在群山之中,高耸入云,山清水秀。往上看好似刀削的青壁,异常陡峭,往下望犹如斧凿的碧潭,十分清澈。虽有观不尽的佳景,忧伤之身却无心观览。飒飒松风疑是敌人追来,喃喃鸟语亦非慰忧之友。又走了一天山路,在十七日的月光下登临到山顶时,便来到一座由群树围绕的草屋前。院子的两扇门,一扇已经朽坏,似是个荒芜的孤馆。心想今晚且在这里歇歇脚、讨碗饭,就走进院内。借着月光一看,这里是一宇乡间古庙。在好似佛堂的房檐上以柏木的圆板作匾,上有拈华庵三个字,被风吹雨淋将将看得出字迹来。周围都是墓地,有许多石塔。番作仔细想:“这里是埋葬君父头颅的极好之处,但如说明来由,主人一定会因害怕受牵连而拒绝。莫如不告诉庵主,埋葬之后再去讨宿。”想好后就蹑着脚偷偷地向四处张望。佛堂的木台下有张犁,他便如获至宝地拿起来扛在肩上奔赴墓地。左右看看埋在哪好呢?发现有座新坟没埋石碑,附近的土质松软,容易挖,就和新坟并列,随便掘个坑,将三颗人头埋得深深的,照旧盖上土,跪下合掌,念完佛起身,把犁送还原处后,问里面是否有人,也无人回答。于是他就走近厨房梆梆敲门说:“有话想与庵主说,我是天黑了走山路又饿又累的行人,这里好像是修行的地方,庵主一向以慈悲为怀,今晚想在这里借个宿。”说着推开门,却见一个女子,年方二八,虽是乡下女子,却很文雅昳丽,颇有含露野花馥郁芳香的风情,独自面对孤灯,似乎在等人,今见番作不等开门就自己推门进来,被这唐突的举动吓得不知何言以对。番作也呆了,用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女子就更难忍受,突然站起身来,想躲到里边去。番作急忙唤住道:“你无须如此害怕,我是山客,不是夜盗,昨天在某处杀死了父亲的仇人,又杀退了仇人的帮手,来到这里。我从昨天到现在未进饮食,现在又饥又累,已不能走路,如蒙赏碗饭并借住一宿,实乃再生之洪恩。请不必多疑。”说着用右手把腰刀向后推推,登上踏脚的木台。那个女子战战兢兢地把纸灯笼向前照照,仔细看了看番作的面貌,叹息说:“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就能为父报仇,很难得。但我并非路遇艰难而不肯相救,也不是心疼一碗饭而将你拒之门外。因这里不是我的家,你已经看到,这是座村庙。在乡村除庵主外无人看庙。日间我来给父母上坟,被庵主叫住说,你来得正好,贫僧有事去大井乡,黄昏时回来,你且在此看门。既然说了,我就不好推辞,给他看门着实后悔,等到这个时候还不见他回来,又不能丢下就走,真没办法。饭虽然有,我却不能做主。”番作听了说:“你的话虽有道理,但若等庵主到来,则难救辙鲋之急,只能索我于枯鱼之肆了。救人是出家人的本愿,庵主回来也绝不会拒绝,岂能会受责备呢?如果他回来生气,因舍不得东西而责怪你,那我便好好向他解释。你就救救我,使我免受饥饿吧!”这样一恳求,她感到难以拒绝,就把庵主在木制的方盘里蒙着麻布的饭碗拿来,放在番作身边,又把用藤箍的山柏木饭盆拉过来,盛了满满一大碗给他。掺着干菜的粗麦饭,这时竟胜过美味珍馐,盘中的咸豆酱吃起来也蛮可口,把饭盆里的饭都吃光了才算完毕。他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把饭盆推开。那个女子将饭盆收拾起来说:“这位客人,你肚子已经不饿了,庵主不在,我们都是年轻人,一同在此过夜,别人会生疑的,赶快出去吧!”对这样无情的催促,他也置之不理,卷起袖子伸出胳膊说:“请看这个!有如此数处金创的人,即使同室而寝又会有何事?就由他怀疑去吧!肚子不饿了,就更感到疲惫不堪,寸步难行。夏日夜短,很快天就亮,庵主就会回来,让我住一宿吧!”他不客气地这样说,姑娘也就无法推辞,叹息着说:“怪可怜的,怎奈我不是主人,不管怎样也只好随你的便了。然而这里是山寺,没有客殿,就请你在佛像前放个枕头睡一宿吧。山里的好处是没有跳蚤和蚊子。”番作听了微笑着说:“许我住下,再好没有了。喜悦的心情实难言喻,多亏你的帮助。”说着这才站起来。那个女子又拿盏灯来说:“拿这个去吧。”番作道声“谢谢”,右手拿着灯,左手推开纸隔扇,便到佛堂去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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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的谚语云:“父子的恩情一世,夫妇二世,主仆三世”,说明主仆的关系,远过于父子和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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