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安西出来介与荒矶南弥六当晚来到馆山城后门,急促地敲城门喊道:“喂,守城的人们听着!我们是安西景次和荒矶南弥六。日前曾以箭书投入城中,料想城主已知此事。我等恪守所言,已取来敌军大将清澄的首级。快快让我们进城,以便向素藤将军禀报此事。”守城的士兵立即从瞭望窗往外观看,一个是曾经见过的出来介,另一个一定是南弥六。除此二人外,未见城外有其他敌兵。守城的兵丁又反复加以盘问,以为确实无误,便去禀报守门的首领奥利本膳,获准后立即让出来介和南弥六进城。这时本膳领兵前来与两个归降之人相见,问其来历亦无破绽。且说素藤因日前接到安西出来介倒戈效忠的箭书,所以对此事抱很大希望,虽然夜已很深,但仍下令做好准备等待好消息。果然在子时过半时听说出来介和南弥六带来了荒川清澄的首级,他非常高兴地说:“那就由我亲自查勘首级,无误后便去进攻殿台。先赶紧去验验。”于是他召集奸党中的股肱之臣,因各自都做好了准备,所以平田张盆作、砺时愿八、浅木碗九郎、奥利狼之介、野幕沙雁太、仙驼麻嘉六等都身披铠甲,武装齐备地来到审判庭。庭内有三四十名精干的士兵,手中拿着武器,戒备森严。一排大蜡台,如同闪烁的明星,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在上座的厚草席上,铺着锦缎的褥垫,是准备大将入座用的。素藤也来到这里在上座落座。这时奥利本膳盛衡已带着出来介和南弥六来到审判庭的走廊上,在归降人的左右跟着五六个力士,本膳让他们俩站在那里,大家同往那里观看,按归降者的惯例,腰间不准带寸铁。但见南弥六的面貌与众不同,年纪约四十许,骨格魁伟,身材高大;身穿用青、褐色丝线交织的条格绸夹衫;内衬有连环甲的麻布褂子;系着昆舍门的别扣护肩和十王头的护腿;腰扎着黑褐色的圆带子,围腰缠了三圈儿,打了个燕尾形的结;右手抱着个包袱,大概是清澄的首级。他往前瞪着眼睛环视了一下,毫无惧色。那个安西出来介也是身着铠甲,系着护肩和护膝,其腰刀在进来时交给本膳了,所以没有带刀。蟆田素藤不待本膳禀报,便瞪着眼睛厉声说道:“下边可是倒戈效忠的降人安西景次和另一个一同来降的荒矶南弥六吗?前次汝等为我去安房的泷田刺杀里见义实,反被敌人捉住,竟背叛我投降了敌人,真是害群之马,悖逆之罪难饶。然而念汝等已知悔过,想重新做人,打算将敌军大将荒川兵库清澄的首级拿来,做归顺的觐见礼,如倒戈效忠不诡,则可将功折罪,仍如从前一样收汝等在手下。那个首级拿来了么?”出来介听了叩头道:“已用箭书向您禀报过愚衷,所以无须再细禀。由于同来的好友荒矶南弥六相助,已将清澄的首级拿来。请您过目查验。”素藤听了点头道:“好了,快快拿来我看。”南弥六回答说:“是。”然后他把拿着的包打开,想往前去,本膳赶快拦阻说:“南弥六,你太没礼貌了。查验有规矩,不准自己呈献,把它交给我吧!”南弥六冷笑道:“不要说傻话!清澄虽是陪臣,但他代表国主,是敌军的大将,我们仅两个人,人不知鬼不觉地取了他的人头而来到此城,这是无与伦比的大功,岂能由他人呈献?真乃糊涂透顶。”他怒气冲冲地不交给本膳。然而本膳并不甘休,摇头道:“真是不懂礼节的村野匹夫,在这里岂能容你随便胡为?查验完毕,弄清虚实后,才能说你是立了大功。因此在弄清虚实之前,怎能不加小心?你不肯交给我,难道人头是假的不成?真是尽说蠢话。”他们二人在争论,素藤听了开口道:“本膳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但不必怕他。南弥六,你将首级交给他,你们一同前来,我还有话要问你。”他很大方地这样说。南弥六欣然应允,便不再争辩,打开包袱将首级递过去。本膳将它放在准备好的首级匣上,捧着往前去。南弥六在后边膝行跟着,当靠近素藤约有六七尺之间时,沙雁太和麻嘉六阻挡说:“不得胡来,在此等着!冒犯了将军座席是大不敬的。还不停住?”二人这样加以制止。

且说素藤将首级匣拉到身边,熟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往日我在战场虽见过清澄,但离得很远,他又戴着头盔,所以辨认不出来他的面貌。愿八和狼之介,你们从前被囚禁在敌方营寨,必然能认出清澄来。你们前来看看。”业当和出高听了一同上前,端详了一下那个首级说:“您的命令我等不敢违背,但是我等在那里时,被拉到清澄面前是在夜间,以后便再未见过面,所以这颗首级虽然看着与他的容貌相似,但难以说明是真是假。”素藤听了点头道:“那么沙雁太和麻嘉六,你们日前去出使时,一定见过清澄。你们查验一下是真是假。”二人领命趋膝向前,看了半晌,一同禀奏说:“日前我等去殿台只与高宗和逸友晤谈,清澄在上面坐着,没有直接面谈,看不出到底是不是他。”南弥六听了焦急地说:“哎呀,你们这些蠢人!清澄下巴有块大黑痣,这是众人皆知的。你们注意到这个了吗?”沙雁太和麻嘉六听了点头道:“是的,虽然离得较远,但对那块痣还记得。”素藤听了说:“那么说,有那个证据吗?”说着又把首级匣往前拉,这时南弥六急速趋膝向前说:“那块痣在左边。”说时迟那时快,他拔出藏在怀里的短刀,回手便刺,素藤的前额被刺伤,仰面栽倒,刀扎到座席上。大家一同大吃一惊说:“原来他是个歹徒,别让他跑啦!”在众人喊着站起来时,沙雁太和麻嘉六从前后将南弥六拦住。南弥六将他们甩开,施展出熟练的武功,在盛怒之下奋勇地先将沙雁太的头砍落,又使抵挡不住的麻嘉六负了重伤,倒在地上。这时出来介也拔出匕首,拼命厮杀。愿八、盆作、碗九郎和本膳父子慌了手脚,都怕伤着素藤,赶忙将他扶起,却不知逃到哪里去才好。南弥六和出来介则乘机猛杀猛砍,也不择对手任意厮杀,他们的凌厉刀法,使许多力士受了重伤,有的趴着,有的仰面倒着。不论愿八、盆作、碗九郎还是本膳都受了伤,素藤主仆眼看都被砍倒。这时突然从金屏风后出来个人,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八百比丘尼妙椿。她见到这种光景毫不惊慌,先在手上做了个密印,然后口念咒语,南弥六回头一看,想举刀去砍,可是刀比千钧的巨石还重,突然手脚麻木,头晕目眩,步履蹒跚,一个腚蹲儿跌倒了。出来介闻声吃了一惊,也中了法术翻了个筋斗仰面栽倒,一时起不来了。面对这种奇特的法术,素藤的股肱老臣和狼之介等转身一看,重振起精神说:“这回可好啦!”他们一同扑了过去,南弥六和出来介虽然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被妖尼的邪术捆住了腿,就如同无腿的螃蟹,瞪着眼睛吐白沫,干着急也没有用。其中南弥六拄着刀奋力想站起来,被众贼徒一阵乱砍剁成肉酱;出来介因流血过多,也一命呜呼。

这时愿八和盆作先将素藤扶起来,在呼唤抢救之际,妙椿走上前来说:“你们不要吵了。我有金疮神药,涂上一次便可神志清醒,伤也随着很快痊愈。”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包丹药来,先给素藤眉间的伤涂上,将其余的给他填入口中,要了点水给他送下去,慢慢给他抚摸后背。素藤忽然喘了口气,重新坐起来四下看看说:“原来汝等也都安然无恙,一定要杀死那两个强徒。仙姑回来了吗?”大家回答道:“正如您所知,那个南弥六十分骁勇,出来介的武艺也很高强。您请看!沙雁太和麻嘉六死的死伤的伤,士兵们都畏缩不前,被杀死六七个,受伤的也不少。正在危急之际,不料得到仙姑的帮助,那两个仇家已被众人斩杀。”素藤听了睁大眼睛说:“出来介这小子真可恨,忘恩负义,为帮助敌人竟然骗我,他的罪比南弥六重。如果将其生擒应该活剐了他。未能那样处死他,难消我心头之恨。然而仙姑的救助十分可贵。仙姑为何昨日没有回来?我那心上人怎样啦?”妙椿听了含笑说:“你且听着!日前去往稻村,在内外仔细观看,因犬江不在,已无障碍,所以在前天夜阑人静后,便潜入公主卧房,将她唤醒骗出来掠走。行至长须贺时,那个荒矶南弥六想偷走被枭首的犯人首级,被我遇见,那个家伙怀疑我,想加以阻拦,被我一拳将其击倒。他身后有个乞丐拿着棍想打我,没等他上前,我念动咒语,他就跌倒了。当时我想:‘我与南弥六并无交往,他是这个地方有名的侠客,我也见过。但如今他归顺里见被留在稻村,就是个敌人。不知他为什么在深夜盗取罪犯的首级。既然被他看见了公主,留着他必有后患,所以就得结果了他。’当我拔出戒刀刺南弥六的前胸时,不料竟被那个保护里见的假神女给拦住了,不但没有刺着,反而被她将公主夺回去,并且胸前还挨了她一脚,一时站立不住倒在那里,但很快便恢复过来,隐身躲出一里多路,在投奔上总的路上,被踢的前胸疼痛难忍,便躲在路旁的树荫下。昨天一夜,今天一整天,不得不修心养性,过了些时候,才算痊愈。当天黑后离开那里,回来一看,有敌人的两个刺客在拼命厮杀,战胜了众多的对手。其中的一个是南弥六,另一个是出来介,我都认识,所以就立即施展法术将二人弄倒,我方便将他们杀死了。”素藤听了她的禀报,异常高兴,感激地说:“这已非初次,有你这样的神术和妙算我算放心了。不是你回来得正巧,真危险啊!总算好造化。像你这样的活菩萨竟一时受了痛苦,那个假神女是谁?难道是世间传闻的伏姬之灵吗?不管怎样,你的伤已痊愈比什么都好。今天晚间发生的这件事,是那个安西出来介以内应的箭书诳骗了我。大概在子时二刻前后,他说同荒矶南弥六带来了荒川清澄的首级,我便召他们进来相见。在查验首级时遭到他们的突然袭击,连我也受了伤。多亏了仙姑的妙药,立即止住了疼痛,现在感觉已同平时一样了。如果再把那个心上人劫来,则是十二分造化了。可惜又被夺回去,真是云遮月,雨落花,实令人可恨。”妙椿听了忙说:“这也要等待时机,不能得陇望蜀,先把你那情欲压一压。现在想来,昨夜南弥六在长须贺的申明亭窃取首级,是为了当作清澄的假首级。虽然当时没想到这一点,但却看出他是在帮助敌人,所以才想结果了他,可是未能如愿,曾深感遗憾。然而他却在这里终被杀死,这也是他的命运已尽。天亮后速将其枭首,以便使敌人心惊胆寒。待讨灭里见父子,得了安房和上总,你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对滨路急的什么?”她如此安慰后,素藤笑着不住地点头。他说:“你的意见十分有理。本膳,你割下南弥六和出来介的头,送到城外去示众。敌军听了一定吓破了胆。将已被杀死的沙雁太以及力士们的尸体掩埋了;将尚且有气儿的,扶下去请仙姑给用药。愿八、盆作、碗九郎、狼之介,汝等要带领士兵严守城防,不得松懈,派细作去敌营打探速来回报。我虽受重伤,但神药确实有效,已能起居自如,且退至后堂慢慢将养。天已经亮了,都赶快下去吧!”他匆忙地吩咐后,轻轻站立起来。妙椿又从怀里掏出一包妙药递给本膳说:“把这个给伤号拿去,每人一匙,多半可起死回生。”她这样吩咐后,扶着素藤回后堂去。本膳同其他老奸党们答应着,表示感谢后一齐目送着他们走进后堂。于是本膳、碗九郎等立即找来许多士兵传达命令说:“把伤号扶下去、尸体抬出去,把染了血污的席子和地板、走廊都刷洗干净。”士兵们在打扫战斗过的房间时,谯楼的鼓声“咚咚”,天已经朦胧发亮了。

闲话休提,却说这馆山城的典狱长,名叫海松芽轲遇八,由奥利本膳把南弥六和出来介的尸体交给他后,为了枭首示众,他命令狱卒将二人的头砍下来,准备拿到城外悬挂起来;可是南弥六的首级紧闭双眼,满面怒容,看着很可怕。那颗首级突然变得十分沉重,且绳子拉、扁担撬都弄不起来,绳子断了把人跌倒不少。大家呆呆地叉着手看着,无计可施。当时轲遇八想:“这个荒矶南弥六,是从前在安房很有名的洲崎无垢三的外孙。那个无垢三为了神余想杀死逆臣定包,却误杀了光弘主君而被诛戮,当时消息传到这里无人不知,然而如今南弥六又为了里见想刺杀素藤将军,事未成而被突然杀害,或许为此,勇士的冤魂便留在首级上,而有此怪事。我是小鞠谷的旧臣,不得已而侍奉素藤将军至于今日,自己对里见并无仇恨。既然知道是颗奇怪的首级,如再多用人勉强把它抬出去示众,说不定自己就会招灾惹祸。但是将此事明着禀报城主,他又一定会怀疑我有二心,那时就会被治罪,难道就没有办法吗?”他寻思了一会儿才打定主意,便将他的想法悄悄告诉众狱卒。狱卒们这些年也对素藤的恩寡和政苛感到不满,所以大家都毫无二意地听他吩咐。海松芽轲遇八立即恭敬地对南弥六的首级合十,在心里祷念着说:“荒矶大哥!我想您没有实现自己的心愿一定深感遗憾。因此不想将您的首级示众,要想办法悄悄藏起来。我想以我方的一个名叫野幕沙雁太的头调包。沙雁太的面貌颇与您相似,而且年龄也相仿,是个很好的替身。愿此秘密不被人知。请您保佑我,不要为此而被治罪。”他反复地进行祈祷,狱卒们也都一同跪着叩拜。轲遇八祷念完毕站起来说:“你们试着抬抬看!”一个有膂力的赶忙走上前去,用双手抱住首级,“呀!”地大喝一声往上一举,却不像方才那么重了,就像抱瓜一样轻轻地抱了起来。大家又是大吃一惊,惧怕这颗显灵的首级。轲遇八当时仗着这件事的奇异,也就不顾自身的危险,赶快将南弥六的尸体藏起来,直至后来也无人知道。方才本膳传令把被杀死的士卒和沙雁太的尸体都埋在北郭的山后,因此把尸体交给了轲遇八。于是他便悄悄地把沙雁太的首级和出来介的首级一同拿到城外去,在距殿台五六百米处有并排的松树,在树间有块空地,便把两颗人头挂在那里,由狱卒们看守着。另外将沙雁太等的尸体掩埋在北郭的山后,因为都是没有妻子的,所以也无人来看。素藤对待士卒刻薄寡恩,这等事并不罕见。沙雁太的首级上沾了许多鲜血,面貌又与南弥六颇有相似之处,再加上鬓发蓬乱遮着脸,伪装得很巧妙,所以双方都没有看出它竟是颗假头。不仅这是件奇事,而且他日荒矶南弥六的首级竟得以葬在馆山城内,因义侠名震遐迩,那里有他的坟墓,此城郭遂被命名为荒矶郭,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这日清晨,在殿台的里见家营寨中,因昨日安西出来介说去射猎野鸡,携带弓箭出营至今未回,所以众议纷纭。有的说:“他大概是见我方不利,便投降了同他有旧交的素藤吧?”清澄听了侧着头想想说:“说出来介的义与不义都是猜测,没什么根据。速往馆山城边派个细作,去打探一下。”于是派了个心细的士兵悄悄前往。士兵去了不久便回来向清澄禀报说:“小可领了密令前去馆山,见在距城五六百米的松林中有两颗被枭首示众的首级。因旁边有敌兵看着,便从树丛中钻到附近去仔细观看,被枭首者,一个是安西出来介,另一个不是我方的,仿佛是日前素藤派来的骗走两个俘虏业当和出高的使者野幕沙雁太。因此那个出来介并非投敌,而是被杀害了。”清澄听了说:“原来安西出来介是闯进敌城被杀害了。不然便是贼徒沙雁太为出来介做内应,想把他放进城去,事情被发觉,二人都被杀死。不管怎样,即使是我方一个人在营寨不远被枭首,也都不能置之不理。要将看守的敌兵轰走,把首级夺回来。”于是他急忙传令,授与田税逸友二百多名士卒去往那座松林。逸友策马向前,督促士兵高喊着冲了过去。看守首级的狱卒一见,便惊慌地逃窜,逸友追出一百多米远,生擒了一个敌兵,让他提着两颗首级回到殿台来。馆山的城兵听说敌人出动,吵嚷着想出城与之交锋,但事情过于突然,一时举棋不定,这时被驱逐的狱卒们跑回来禀报说:“敌兵抢走首级就回去了。”原来是敌人虚张声势,素藤从一开始就毫不惊慌,他冷笑道:“清澄等无能,得不到敌人首级,却想以夺回被枭首的己方首级去报功,真愚蠢。”他如此嘲笑,心里日益骄傲。另外海松芽轲遇八听说有个狱卒被俘,心想:“他真倒霉,虽很可怜他,但首级被敌军夺走,反而是我的幸运。这样那个假人头,即使被敌人看出来,我方也无法知道了。”因而如释重负,感到可以放心了。

却说在殿台,麻吕复五郎让在身边看护的士兵前去主帅大营说有要事禀报。于是清澄将那个士兵召至身前问话。那个士兵说:“复五郎听到安西出来介被杀死的消息,十分吃惊,他想扶着枕边的小屏风站起来,不料屏风被推倒,踩破了。从屏风里发现了一封信,一看是出来介的笔迹,封皮上写着是遗书,所以没让小人打开,原样呈上请拆阅。另外昨天出来介去看过复五郎的病,谈了如此这般之事。小人想一定是在那时出来介看到复五郎枕边立着的小屏风上面有个裂缝,他便悄悄把书信插到那里。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可想到的线索了。”清澄听了复五郎所要禀报的事情,又拿起书信拆开封皮一看,信上概括写了荒矶南弥六的行侠仗义之举,安西出来介前去稻村时,与南弥六共同商议了刺杀素藤的计策,以及假人头和箭书之事。信上还写着:如果不幸此举未能如愿,我们二人定被杀害,则无人知晓内情,一定被怀疑是投敌而去,所以留下此书,他日如有见此书者就请禀报国主。清澄反复看了两遍,不胜感慨,立即召高宗前来,告知他这件事。高宗也十分惊讶道:“南弥六和出来介以其侠肝义胆,为报国主之洪恩,进入敌城行刺,岂能不被枭首?然而其中有一个不是南弥六而竟是沙雁太的首级,对此我却十分不解。”未待他说完,田税力助逸友已夺取了那两颗首级,并擒拿了一个看守人头的狱卒,领兵回到营寨来。清澄夸奖他立下的功劳后,与高宗一同先看那两颗人头,其中的一颗首级毫无疑问是出来介的,另一颗果然不是南弥六,而是野幕沙雁太的,所以便把那个俘虏拉来审问。他见已无法隐瞒,便战战兢兢地陈述道:“正如您所猜到的,那个南弥六虽然战死了,但其尸首有灵,起初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它,所以馆山的典狱长海松芽轲遇八私自策划,那个被南弥六杀死的沙雁太的面孔有些与南弥六相似,所以便把这两颗人头换了,来充数示众。另外南弥六和出来介在刺杀素藤时,蟆田最初受了伤,情势很危险,是那个尼姑妙椿及时赶来用妖术相助,使两位勇士的武勇受挫,突然不能行动,随即被众人杀死,以致枭首。”他全都招供了,所以逸友、高宗和清澄都感叹不已。清澄说:“南弥六和出来介的忠魂义胆,远远出乎我等的意料,这已足可洗雪掉其祖父和外祖父的恶名了。其中南弥六在其尸身上显灵,得以免去枭首示众之辱。但不料却遭到那妙椿的妖术袭击,难以制胜,实乃命运所致,甚为可惜。这个俘虏是个微不足道的狱卒,不必将其斩杀。我想那个典狱长轲遇八,因怕亡魂作祟,故将南弥六的首级藏起来,虽然不是为了我方,但也并无恶意。因此可将这个俘虏放回去。同时这颗沙雁太的首级也没用,给他作为带回去的礼物,快快拿着去吧!”说罢令士兵给他松了绑将其驱逐。那个狱卒谢恩后,便抱头鼠窜投奔馆山。他在途中心想:“把还给我的沙雁太的首级带回城去,虽很稀奇,但却大为不妙。”他嘟哝着,把它扔到路旁的泥田里,然后又把它踩到泥中掩藏起来这才回到城里去。他把这个秘密只悄悄地告诉了轲遇八。

闲话少叙,却说清澄与高宗和逸友等商议想将南弥六和出来介尽忠身亡之事奏明国主,便又派诘茂佳桔拿着他们联名的奏书去稻村,同时对麻吕复五郎说明了出来介和南弥六之事。另外对复五郎等尚且卧床起不来的四五个伤号,让他们也跟着佳桔同回稻村,慢慢将养。于是他们分别乘着轿子,并由几名士兵相随伺候着回了安房。事情的安排还不只如此,又将安西出来介的首级送至不远的山寺,予以妥善安葬,并做了墓碑,以便留传后世,称扬其义侠之举,这也都是后话。

再说稻村城内在打发荒川兵库助清澄派去的使者安西出来介和诘茂佳桔回去的这日清晨,滨路公主就不见了,所以伺候公主的宫女们都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从黎明她们就到处去找,可是毫无线索,不得已便告知后宫的老侍臣,他随即禀报公主之母吾孺夫人。夫人也十分吃惊,她不敢怠慢,立即禀报义成。义成也大为震惊,为了问明情况,便亲自来到后堂。吾孺夫人将其迎至静室密谈。夫人说:“滨路大概是在昨晚深夜丢失的,在隔壁房间睡着的侍女也不知道。及至天快亮时发现床铺是空的,这才惊叫起来,但已不知去向。何不赶快派士兵去找找?”她一边请求,一边落泪。义成也不胜嗟叹,皱着眉头说:“这次的怪事大概还是那个鬼魂所为。不然深居闺房的少女怎会不见了呢?若果然如此,则纵然派兵去寻找,恐怕也难以找到,她是否还有活命很令人担心。真是个缠住不放的冤魂在作祟。”他闷闷不乐十分担忧。吾孺夫人劝阻道:“你恨那个冤魂虽然有道理,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滨路在犬江亲兵卫值宿时,他们就有暧昧的关系,他被你打发走了,滨路是否因为思念他而私自出走了?我这里有证据。”义成听了又是一惊,说:“你得到了什么证据?”夫人听了说:“是因为不见了滨路,为了找到去寻找她的线索,便翻看她的书案和手匣等,在她枕边放着的手纸中间发现了一封亲兵卫给滨路的情书。那个亲兵卫虽仅有九岁,但心术和大人一样,身高胜过十五六岁的青年,可能早已动了春心,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她悄悄说罢,义成听了叹息道:“我也曾遇到一件事,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便隐瞒。我日前在亲兵卫值宿的深夜,于滨路卧房的隔壁拾到一封他们的情书。当时亲兵卫不在那里,只听到在隔壁的卧室有男女的私语声。我十分惊怒,但终于忍怒退回房间去独自思索:青年们由于一时糊涂陷入情网而误了终生的,世间为数不少;尤其是亲兵卫,他智勇过人,对我家又有大功,且不说滨路,如果将他治罪则将丧失一名犬士,实是可悲之事,必会十分后悔。因此我想莫如将亲兵卫立即打发走,把他们隔开,所以未将那情书拆封就烧掉了,以便使别人无从知晓。次日便托词让亲兵卫离开这里了。后来在从土中取那颗宝珠时,珠子不见了,因而原先的疑念渐消,以为说滨路与亲兵卫私奔乃是无中生有,猜测是否还是那个鬼魂在作祟?正在疑惑难决之际,不料你也得到了他们的情书,这么说滨路出走是有缘由的了。我拾的那封情书当晚就烧掉了,并未寓目。你今日清晨发现的在哪里呢?真又是件奇事!”吾孺夫人听了感到很不光彩地说:“在这里呢。”她说着将手伸进怀里取出那封情书递给义成,待打开一看,却是张白纸。义成十分惊异,不知这是为何?又把它还给吾孺。吾孺夫人一看也大吃一惊,她又仔细看了看说:“真是件奇怪的事情,今晨偶然得到时所见到的,并非是张白纸,而如今字迹却都消失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好像我在说谎,实在使人难以分辩。”她如此赔礼,义成听了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这不是你的错。我拾的那封情书也可能和这封情书一样都是白纸,因未拆封就烧了,所以未能解除怀疑。今晨你又得到了情书,文字消失了只剩张白纸,这和日前贞行和直元被召回来的手谕一样,都变成了白纸,如今才知道都是妖书。这定是那个妙椿为素藤所施的妖术,想让我把亲兵卫打发走,以便劫走滨路。这次也留下妖书,是想让我误认为滨路是由于相思之情难以抑制而去寻找亲兵卫。真狡猾,从一开始就把我迷惑住了,让我怀疑亲兵卫而将他打发走,终于因无神童防守而让她把滨路劫走。悔不该做了这样一件错事。”他这样嘟哝着,但已悔之晚矣,真是良将千虑也难免一失。吾孺夫人也从同样的迷惘中醒悟过来,但已为时过晚,她难以抑制久别的女儿今又丢失的悲痛而低头哭泣。

这时东南面的小耳房中,人声嘈杂,义成听到后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侧耳细听之际,老宫女们急忙跑来禀报说:“想不到五公主突然从东跨院的树丛中走了出来,恰好友禽独自在东耳房的走廊上,一看到五公主便惊喜地把大家都喊了去,将公主接到她自己的房间,问她从昨夜就不知去向,而如今却平安归来的经过,公主答道:‘我的灾难深重,昨夜特别危险,幸蒙神女冥助,如今才得以回来。这些事待见了父母亲大人后再禀奏。他们大概很着急,快去禀告他们。’公主这样吩咐,奴婢等便来了。”义成听了十分高兴。吾孺夫人也如做梦一般地转忧为喜,方才的湿袖未干又沾上了欢喜的眼泪,看看侍女们说:“这又是一件奇事,见面后就晓得详情了。太可喜可贺啦!”在她正说着的时候,滨路公主已由后宫的老侍臣、医生和四五个侍女们伺候着,来到这里。公主向父母谢过惦念之恩后,老侍臣、侍女长和侍女们都向公主祝贺。义成立即让无事的男女臣仆们退下,将滨路叫到身边赐座后,便同吾孺夫人问她这次所发生的怪事。滨路公主道:“昨天夜深后,我已经睡着了,听到母亲连声呼唤,我在梦中赶忙答应着,起身来到屏风外边,只见有个尼姑,对这个意想不到之事我要出声喊叫,却被她拉过去,使劲把嘴给我堵上,连气儿都出不来,更不要说出声了。我被她挟在左腋下,不知将被带到哪里去。大约走了十来里路,路上迎面来了个男人。那人看见这个尼姑,便喊:‘你这个歹徒。’走过来想捉住她。可是却被那个尼姑一拳打倒。这时后边还有个人,想拿棍打那尼姑,但是被她念动咒语,也翻了个筋斗跌倒。那个尼姑毫不惊慌,左手拔出戒刀想去刺杀先被打倒的那个男人。这时一个艳丽的神女,坐在一只大狗背上,忽然自天空降下来,拦住了那个尼姑。那个尼姑很害怕,但仍想与那神女厮杀,却被神女当胸踢了一脚,她把我扔下便跌倒了。神女立即来到我身边,让狗上前来把我驮在背上,便一同升空远去,速度之快宛如飞箭,嘴上堵着的那块布也被吹落到地上,已不再觉得痛苦。于是神女降落在一座云雾弥漫的高峰上,扶着我进到一个岩窟内,洞内明亮犹如在月夜一般。这时我拜见了神女的圣颜,对她万分感激,惶恐得什么也不敢问,跪在那里看着她。神女这才用她那美妙动听的声音安慰我说:‘滨路呀!你不要害怕,我不是那尼姑之辈。前世咱们是一家人,我是八犬士的母亲,对你今晚之难我不能不管,已惩罚了那个妖物。这样说你可能还不大明白,那就详细对你说说吧。此国国主义成,不亚于其父,是仁义的良将,所以不动干戈便征服了上总,合并了下总的半个国。但天道有盈亏,占据夷灊一郡和馆山一城的素藤之叛乱,乃天之告诫。虽小敌也不可侮,足以为后事之鉴。从前我曾吩咐犬江亲兵卫,救了老侯爷之难,使他立下降服蟆田素藤之功。可是因为帮助素藤的那个邪魔妖术甚大,义成明镜般的心也被妖气蒙住,从而心绪迷乱,竟糊涂得怀疑起犬江亲兵卫,终于把他打发走,所以素藤二次得逞,又占据了馆山城。即使如此也不必火速进攻,这不仅是为了让士兵们知道义成的宽宏大度,而且也是因为素藤还未到遭受天罚之时,要待阿仁来完成前功,此乃天机。如果他不理解这一点,以为我有神力,不用说素藤和妙椿,就是馆山的群贼也不难一举歼灭。只因教他用了个缓字,不急于用兵,所以才妖孽迭起。然而他是否曾想到正因为如此才能使里见家的军威不减;虽有某些损失,但伤亡并不多,未酿成大害。如今灾难已经解除,你也再没有什么危难了,贼徒就如同瓦上之霜必定伏诛。然而如不将亲兵卫召回来,谁能去抵挡那个妖贼,一举取胜呢?本应对八个犬士一视同仁,但他对犬江已有先入之见,如不怀疑亲兵卫而加以重用,则其他七犬士必将不招而自来。所谓请自隗始,开个好头,此乃自然之理,因不理解这一点才将事情弄糟了。那素藤即使有妖尼帮助也是小敌,并非心腹之患。然而虽是小敌,但在征讨时如不得其人,则往往不能如意。一旦大敌的重兵起自西北,海陆同时来攻,则房总诸城的守将和戍卒将全被瓦解。那时如无八犬士之助谁能御此大敌,犹如那东吴之周郎取得赤壁之胜。这次义成总算从迷惘中醒悟过来了,不待我说,他也一定把亲兵卫找回来。但即使素藤伏诛,也不要忘了前车之覆乃后车之鉴,要更加重用犬士们,依靠他们的文韬武略,哪怕有百万大敌又何足惧?你回到稻村要将此意转告你父亲。’她显灵后这样亲切教导,更加使我万分感激,我抬起头来后又叩拜说:‘原来您就是我姑母的神灵。您已不止一次显灵冥助,实是难得的洪恩大德。关于那八犬士之事奴家也略知一二。其中那个犬江亲兵卫六岁时,身高就如同大人一般,如今虽说只有九岁,不知为何却胜过十六七的少年。众人无不为之惊讶。请您为奴家解开这个谜,以作为带给家人的礼物。’我这样诚惶诚恐地问。神女听了点头道:‘你的怀疑很有道理,非常之人自有异体。犹如灵木生于一夜,于一夜之间便可长成巨树,此乃不同于凡木之处。人也与之相似。昔日唐山东晋时,在安帝义熙七年,有一无锡人之子,名唤赵末的童男,年方八岁,突然一旦之间便长至八尺,而且须髯蔚然。此事载之于《晋书》。宇宙之间无论何物,往往都无独有偶。因此在异邦也有赵末〔在近世,此间也生一男子,两三年之间身高与日俱增,长得颇为高大,即大童山文五郎是也。此事详载于《一话一言》,并非唯有晋之赵末〕 ,如今我国又有犬江仁。世人见闻不广,怀疑必无此事者,也可从而解除疑惑了。就谈到这里吧,你的父母一定在惦念着你,快回稻村去吧!’于是她把我送出岩窟,那只狗在外面等着,我便坐在狗背上,腾云驾雾,疾如骏马。不料来到此城时,我坐不住,从狗背滚落到地上来,忽然落在院内的树丛之间。真如同做梦一般,却又不在卧房内;若说是现实之事,则又是不知不觉地回来了。当我从树丛中走出时,被侍女们发现,大家一问我安否,我这才从惊异中镇定下来。事先也无法告诉你们,致使大人为我担心,罪过匪浅,请大人饶恕。”她这样赔礼后,义成也甚感惭愧地称赞说:“真是件奇事。”有同样心情的吾孺夫人,对神女冥助这等稀奇而使人高兴之事,只有万分感激,激动得落下眼泪。在旁边听着的老侍臣和侍女长,也抬起头来面面相觑,这世间罕见的伏姬的显灵和她那奇异卓著的功德,使他们的耳目为之一新,感叹称颂不已,并觉得有了仗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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