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义成主君在等待拿来那个藏珠的罐儿时,与三位老臣谈论讨伐素藤的利害得失,当谈到那个妖尼的变幻之术时,义成说:“纸上谈兵,乃儒家的空文,没有争辩的必要。然而也可以说是名诠自性。那个素藤十分狡猾,假称以牛助换狼之介,以登桐换砺时。不知汝等想到没有?牛乃仁兽,狼是恶兽。另外梧桐是直树,砺是粗磨刀石。仁兽的牛怎能敌得过恶兽的狼,直树的梧桐何及粗磨刀石之坚?这犹如孔子被盗跖怒骂,孟轲受臧仓之嘲笑。盗跖虽骂了孔子,但无害于孔子之为圣人;臧仓即使骂了孟轲,也无损于孟子之为大贤。以此思彼,二贼昨日得救,逃脱了我方的监禁,而实际上是逃脱不了的,只是以变幻欺人而已。另外良干和友胜未能解脱敌人囚禁,是尚未到被解脱之时。素藤既已用欺诈的手段夺得了业当和出高,纵然长期囚禁良干和友胜,我想也不会急于杀害他们。因为他已奸计得逞。汝等不这样认为吗?”氏元、贞行和辰相听了主君的这番宏论,不觉趋膝向前感佩得五体投地。君臣又对其他问题谈论很久。

这时那个后宫老侍臣已从土中掘出了藏宝珠的罐子,让两个年轻侍卫提着拿来,先放到走廊上进来禀报,义成从远处看了看说:“那个罐子沾了不少泥土,把里边的罐子拿出来。”老侍臣领命退回走廊去,与那两个年轻侍卫解掉外面捆着的许多道草绳后,取出里边的罐子,用双手捧着献给义成。罐上有义成亲手加封的封条,虽然受了些湿气,但还照旧封在上面。那两个侍卫又把空罐提起来送到走廊去。后宫的老侍臣和辰相等坐在后面,义成对四位老臣说:“汝等大概还没看到那颗宝珠吧?正好趁此机会,让汝等看看。”大家叩头回答道:“正如您所说,对那颗宝珠只是听到传说,实想拜见。”于是义成将罐上的封皮去掉,取出装在里面的一个香盒,捧在左掌上说:“那么就给你们看看,都过来!”他说着用右手轻轻揭开盖儿,但那里却并没有珠子。义成大吃一惊,忙往大腿下面找,又把盒子拿起来扣过去,怎么看也不见珠子的踪影。他呆呆地叉着手、歪着头,闷闷不乐地思索。那四位老臣对这件事也很吃惊,特别是后宫的老侍臣伸着脖子在想,是不是我弄错了,显得非常担心,但又不好开口问,便闭口等着。过了一会儿义成不觉叹口气说:“老臣们,汝等看这个盒子,日前我装在这里面的珠子竟不见了,实在是件怪事。这个香盒是我亲手把它装在罐内又加了封条,如今封条如故,岂能怀疑别人?那个罐子共有三层,埋在滨路卧房的地板下面,是不会丢的。可是竟不见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我现在心下在想,灵物有主,是否因慕其主而自然地飞了。从前不是有这样的故事么?住吉的浦岛之子,因想念龙女而把龙女所赠的不让他打开的宝珠盒儿打开了,其中的宝珠不翼而飞,使他后悔莫及。我也做了那样一件错事呀!”他虽悔恨千遍万遍,但又有何用?这个迷怎么也没有办法解开了。氏元等三位老臣便设法安慰劝解。其中氏元对贞行说:“不知您的看法如何?如果如主公之圣察,宝珠是慕其主而自然飞走,则乃意外之幸。然而也说不定是那个妖尼欲得到此珠,而将它偷走了,才不见踪影。”贞行听了沉吟一会儿道:“这种异乎寻常之事,虽非凡夫所能臆测,但即使如此怀疑也并非不可能。据说妖魔鬼怪怕世之名剑,甚至连镜子都怕,更何况那神圣的宝珠?我想她不敢偷。”听到他们俩如此争论,辰相回头看看说:“你们的议论虽各持一理,但都没想到,若将犬江亲兵卫找回来问问那颗珠子之事,不是一切疑团都可解开了吗?”义成听了说:“汝等三人的议论都有道理。木曾介的怀疑不无道理,藏人的议论也确有根据,然而尚无法确定谁是谁非。六郎之见,虽似乎是捷径,但我已因故暂且让亲兵卫远去。借了他的宝珠埋在土中,并未及时还给他,如今丢失了便急忙将亲兵卫找回来,会被人看作有些女人气。我经过深思熟虑,想起那颗珠子据说是亲兵卫从娘胎中得到的,很有灵验,因此即使有异人的指教,也不该让宝珠离开他的身边,拿来保护滨路,这是我的第一个错误。凡是名剑、古镜之类,可因人而成为防身之物,也可以因人而招到魔鬼作祟,这种例子在和汉不胜枚举。因此那颗宝珠对亲兵卫可以防身而有许多灵验,然而并非滨路之物,所以自然飞去也是不无道理的。我怎么就一时迷惑而不醒悟呢?如今若将那颗宝珠拿去借给荒川兵库,用以破那妖尼妙椿的妖术,则会错上加错地暴露出我的私心太重。大人君子一时也不应做他所不该做之事。直到如今才想到这一点,可见我也被妖魔鬼怪魅住了,请军神八幡饶恕。因此,我想到怀疑亲兵卫之事恐怕也是自己鬼迷心窍了。”这位名将的心胸比海洋还宽阔,对莫测的妖孽魔障似悟非悟,无名的迷惘难以解脱。四位老臣也猜到了不召回亲兵卫是有缘由的。对明君错不惮改、深自忏悔,一时还无法慰藉,只有钦佩而已。稍过片刻,义成对辰相等说:“对宝珠之事,如今即使后悔,也已无济于事。另外关于犬江仁之事,我还在思考,是找回来还是不找,现在不在这里议论。重要的是讨伐素藤之事。我的脚疾殆已痊愈,虽可以出征,但清澄尚未立军功,我亲自出征有碍他的颜面,同时我也无法对付那妖术。因此可依清澄的请求,采取个缓字。我方死了二三百名士兵,而且还有不少负伤的,所以往殿台再增派五百兵丁。”他这样下令后,让近侍拿过文房四宝,研墨濡笔,打开放在旁边的扇子,顺手写了个缓字,递给辰相说:“这把扇子是我对清澄等授命的证据,让他挂在座旁,须谨守此意。即使他们不能速立军功,也应对我方无损,而给敌人以压力。汝等可联名回书,向清澄等传达我的旨意。另外对丢失宝珠之事要严守秘密,不得被人知道。这时如被人知道,则一定大惊小怪,牵强附会地议论纷纷。特别对女人们更不能透露半点风声。要切记此意。”他如此嘱咐后,大家齐声应诺,一同退了下去。

且说安西出来介景次与诘茂佳桔在东六郎辰相府等待回文,因有一点时间,佳桔趁机去主公的清澄府报告战况。另外出来介想去探望多年来交往甚厚的荒矶南弥六,告诉他这次攻打馆山的战况并加以安慰,所以便只身去往荒矶家。恰好南弥六在家,急忙出来迎接,互致问候祝贺平安后,主人热情招待,生火献茶烫酒,用咸沙丁鱼当酒菜,二人开怀畅饮,在饮酒时南弥六问出来介阵前的胜败如何?出来介答道:“在日前的初次交战中,我方本已取胜,但是被敌方军师妙椿尼姑的一阵妖风吹得浦安牛助友胜被擒,麻吕复五郎受了重伤。当天深夜贼徒去劫营,被荒川主帅以伏兵生擒了劫营的头领砺时愿八业当和奥利狼之介出高。可是后来因为双方交换俘虏,我方一时胡涂,竟被贼徒将业当和出高骗走。因此派我和荒川的侍卫佳桔火速来到这里,在等候回文;趁着稍微有点儿工夫,想看看大哥,所以悄悄来此。”南弥六听了捋胳膊挽袖子地说:“这还得了,中了敌人那样的奸计不去进击,却远路到这里来报信请示,真是岂有此理!我若在阵中,即使一个人,也要去壮烈战死,我可不那么惜命!”他如此讥讽,出来介拦阻说:“不要这样说,那个尼姑确有神出鬼没的邪术,不是靠武力所能取胜的。”南弥六听了冷笑道:“谁都能克必胜之敌,攻必陷之城。能克难胜之敌,攻难陷之城,才是真胜。我与你多年之交,如果你能不惜性命相助使我做个忠臣义士的话,我就将机密说给你。如果你同一般人一样惜命,以为做个机要的信使很光荣,那么我就不求你了。请赶快走吧!”出来介听了急忙说:“大哥大概喝醉了吧?我不说你也知道,我的祖先是此国世袭的一郡之主,由于景连之不义,落得个家败人亡。我是这破落之家的后裔,心想最少也得复兴原来的家业,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方才那样说太使我寒心了。我起初误入歧途,不该跟着素藤为他做刺客。在狙击泷田老侯爷时,你为了义气舍命帮助我,如今你有大事,若不鼎力相助,就枉为男子汉!不管什么事你都尽管说吧。只要不是那种不忠不义之事,我一定为你分忧,甘愿一同去死。请不必怀疑。”他发誓表示了自己的诚意,南弥六才面色和蔼地往外边看看,然后把门关上坐下面对面地小声对他说:“你想一想,我们从前在富山被神童生擒时,眼看命都没有了,是老侯爷父子以仁慈为怀,饶了我等的死罪,并赐给月俸,蒙受如此再生的大恩,如不在成仁取义尽忠上胜过他人,就不如在富山被犬江打死。这虽是我这些天的志向,但由于你我当初跟着素藤,并有富山之事,主君便以士兵对我们有怀疑为由,三个人被留下一个不让参加这次征讨。我最倒霉,因为不是武士便被留下了。这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太使人难过了。如能想办法把素藤杀了,那么不但君侯,而且就连家老们,上上下下无论是哪一个都会大吃一惊,认为我是罕见的义烈之士,即使把宝贵的生命丢了也会扬名后世。但是我没跟随过素藤,也不认识那些奸党,怎能进入馆山想办法去接近素藤?因此独自在煞费苦心,今天总算有了机会。但我只身一人也不足成其大事。想找你商量,可巧你便前来看望我,这是大愿即将告成的吉兆。为了忠义,你舍得或许可活百岁的生命吗?”他又这样地问,出来介忙答道:“你太啰嗦了。我也是个武士,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快将机密说给我吧!”南弥六听了点头道:“要说这个机密并非别个,有个人你大概也认识,过去我们被长期关在狱中时,有个同被关在狱中的犯人,名叫鸢野户郎六,是个杀人强盗。如今他的罪恶已被弄清,听说今日在长须贺〔在安房郡,距稻村西北七八里路〕 的申明亭将他枭首。人们都说他很像清澄,其面貌连左下巴的黑痣都和荒川主帅一般无二。年龄也相仿,看去有五十上下。这对我来说是个奇货,今晚我想把他的首级偷走去馆山。你回到殿台的我方营寨,先向馆山城内射一封做内应的箭书去,编造说:‘我同一个名唤荒矶南弥六的盟兄趁着清澄熟睡之际砍了他的头,今晚深夜将头拿去。那时请开门让我们进去。’素藤必然相信,借验头的机会我们就可以同他相见。你我怀揣匕首,等靠近他时突下杀手。如将素藤刺死,那么即使有其他奸党在场,也容易将他们杀死。然后以放火为暗号,荒川主帅见到火光,必然猜到敌城有变,立即前去攻城,如果是那样则是你我的十二分造化。但是如被那妖尼察觉,敌人就要加强戒备,即使不那么顺手,也无妨。只要与素藤见面就能杀死他。骗取进城之事在你,进去以后杀死素藤在我。就是这个机密,你看如何?”南弥六匆忙地小声说给他。出来介听了高兴地说:“这是条难得的妙计。箭书之事就交给我了。你明天到达那里在普善村附近的苏苏利村的堇野等着我,翌日深夜我们一同去馆山城。人的心术真不可琢磨。起初我们想为素藤刺杀老侯爷,今又要为国主杀素藤,其间虽有善恶之分,表面看来,此举并无差异。恐怕人们会讥讽我们是俗语所说的骑墙派。”南弥六听了不让他再说下去。他说:“不管人们怎么说都无须介意。这是弃暗投明,昨非今是,一善一恶完全在我,世上之褒贬岂奈我何?与其助恶为荣,莫如从善而死,这才是大丈夫,何必顾及背后有人怎么说呢?”出来介表示同意说:“那么明天你就悄悄带着首级,务必在黄昏后到达那里。我拿到国主的回文连夜骑马赶回去,明日清晨一定回到我方营寨,不要失约。”二人如此说好后,他立即告别回到东府。再说东六郎辰相这日申时左右回到府内,当即把回文交给出来介和佳桔说:“这公文箱内有国主亲笔题写的扇子,路上要小心,一定要交给兵库助。”对其他事情也做了吩咐,便打发他们回去。出来介将公文箱挂在脖子上,告别辰相后,又与佳桔一同骑马连夜飞速赶回去。

却说南弥六在做今晚去上总的准备,先去市上买了一把匕首,他心想:“如果因宿愿不成而丧命的话,那么我的心愿便落了空,人们一定以为我开了小差儿。不如留下几个字。”便写下了想去刺杀素藤的宿愿,藏在砚台盒底下。他准备停当,便带着长刀,把腹甲包起来背着,于黄昏时由城的正门出去,奔赴长须贺。去到申明亭一看,果然鸢野户郎六已被斩首,首级挂在臭椿树上。天刚刚黑,因为还有乞丐看着,所以他没有动手,在那里一直徘徊到深夜子时二刻,乞丐们才离开到窝棚去了。南弥六便悄悄走上前去,将首级轻轻卸下来,急忙用准备的包袱皮包好带在腰间。还没走出多远,突然从岔路上跑出来个人,南弥六心下一惊,借着星光仔细一看,是个奇怪的尼姑,腋下挟着个美丽的少女,用手巾堵着嘴。当下南弥六心想:“这个家伙不像出家人,一定是个拐骗犯,劫来了良家的少女。不能让她跑了。”他按捺不住任侠的豪气,前去拦住说:“你这个歹徒休走。”他抓住她的肩头想把她拉过来。那尼姑毫不惊慌地将他甩开后,立即以熟练的一拳出其不意地打在南弥六的肋骨上。他惨叫了一声,一个趔趄坐在地下仰面倒下了。这时一个乞丐挟着防身棒,跟在南弥六的身后,见到方才那个尼姑的光景,虽然有些胆怯,但是他仍举起手里的棍,“呀”的一声劈了过去。那尼姑回头一看,口中念起咒语,乞丐拿着棍一个筋斗栽出一丈多远仰面跌倒了。那尼姑始终紧紧挟着那个少女,一点儿也没撒手,只用右手对付这两个人。她拔出腰间带着的戒刀,想上去结果南弥六的性命。说来也怪,这时一位神女坐在一只大狗的背上,从富山那边突然出现,疾如飞箭,从云彩中飘飘然落在那个尼姑的眼前。那尼姑吓得“哎呀!”地惊叫一声,不得已挥舞戒刀向神女砍去。说时迟那时快,神女用右脚踢了那尼姑的前胸一脚,使她当即受到了神罚。那尼姑惊叫了一声,把挟着的少女放开,仰面栽倒。神女立即将那少女放在狗背上又驾着祥云腾空而去,霎时就隐身不知去向了。这时南弥六和那乞丐都恢复了知觉,见那神女显圣的奇迹,都吓得缩作一团,仰面目送了片刻。那尼姑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如云消雾散一般不见踪影。那个乞丐借着星光见南弥六还没有走,拿着棒子跑过去还想打他。南弥六连续躲过两三棒,趁他打空了时,就势飞起一脚,踢得那乞丐叫了一声,不知死活地滚出很远,南弥六连头都没回,便信步走开了。这时打过了丑时的钟声,夏夜已深,很快即将天明,百十来里的路程,但是他路熟并不觉得遥远,直奔上总而去。

这且不提,再说素藤因靠妙椿妖术的帮助,骗过了敌军的主帅清澄等,接回了日前被俘的愿八和狼之介,非常高兴。他说:“我们要一鼓作气,进攻殿台,杀死清澄。请仙姑上阵,还用那狂风将敌兵们吹得喘不过气来。”妙椿听了制止道:“切莫着急,那并非上策,我所起的狂风对野战有利,而对进攻驻屯之敌则效果不大。因为殿台地势高,敌人居高临下,可放箭和掷石,这对他们有利而对我方不利。更何况那里有三社的明神,特别正八幡神社是源家的宗祖神,我难以施展法术。清澄愚蠢中了我们的计,为夺回那两个俘虏,一定在盛怒之下领兵来攻。那时我再起狂风,乘其混乱之际攻之,将全歼而无一漏网。将进攻的敌军击溃后,就势很容易攻进稻村。”素藤对她所说的很佩服,便没有出兵。他马上把砺时愿八和奥利狼之介找来,问敌营的虚实。他们二人叩谢了再生之恩后答道:“清澄虽然兵力不多,但士兵听命,用起来亲如手足。更何况又有高宗、逸友等勇将,不可小看了敌人。”素藤听了点头道:“那就待他们进攻时,在途中击之。要派细作去打探敌人的动静。”他做好了准备,可是清澄并不来攻,城内外暂且相安无事。所以素藤便朝夕待在后堂。小人得暇便痴心妄想欲火炽烈,在无从发泄时,便在戏语中窃窃对妙椿说:“这样说好似对您有些薄情,日前由于您用法术将犬江亲兵卫撵走,我才又得以重据此城,但与里见势均力敌,尚未得见滨路公主。如能由您施展妙术将她掠来,达到我的愿望,您是正室,她是侧室,将比左右手持金与玉还其乐无穷。然而难以达到这个目的,不知是何因果?”他这样地抱怨,妙椿安慰他说:“你言之有理,我怎能和世俗的女子一样吃醋呢?我并非不想把那个女子掠来满足你的欲望,但从开战的那一天起,就大敌当前每日军务繁忙无暇顾及,所以搁置到如今。现在敌人不会来进攻,今晚就去稻村,明日清晨将她带来,你就准备好洞房等着吧。”她夸夸其谈地说得很轻松,去时连个招呼也未打。妙椿从黄昏时便忽然不见了,素藤说:“果然言而有信。”他抱着莫大希望在等待天明,可是到了次日妙椿还没回来。他心想,是否因为据说在那滨路公主的卧房下埋着犬江的宝珠而未能得手?也不便问别人,所以心里忐忑不安。这时已经到了未时下刻,奥利本膳手下一个把守后门的士兵向他报告说拾到了箭书,所以本膳便拿着那支箭来禀报素藤。素藤很惊讶,让本膳把箭书读给他听,那是安西出来介做内应的密书。书云:

昔日在下等曾在安房之富山欲狙击里见义实,不幸被犬江亲兵卫擒拿,长期羁押于狱中;因系世家子孙,义成终于饶了在下等之性命,此次令我等随军出征,故在清澄营中已有数日。然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乃不忘本之故。在下等只是暂从仇家,岂能忘却多年来所蒙受的城主的洪恩?本想逃脱回归贵城,怎奈寸功未立,谅难得到宽恕。虽立功之心甚切,然而麻吕复五郎重时,于日前之战中为流矢所伤,现存亡未卜,无从商讨。今有盟兄弟名唤荒矶南弥六,他乃有名之侠客,昨日从安房前来,当即与之密议,蒙他慨允相助。故拟于今宵乘清澄熟睡之际刎其首,并以在营寨放火为号。您如见殿台起火,便火速进攻,可望一举尽歼。倘无暇放火,则与南弥六携首级同去参见。可否届时再查验首级?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余渴望谒见之期。诚惶诚恐,谨呈。

素藤反复听了两三遍说:“虽然听着似乎出来介真想倒戈效忠,不像是假话,但是人心莫测,须与大家商议。”于是将盆作、愿八、碗九郎、沙雁太、麻嘉六、狼之介等以及其他众头领都找来,告知他们箭书之事,以便征询意见。大家半信半疑,虚实难定,议论纷纷。平田张盆作制止大家的议论说:“各位何必如此多疑?先伪装投敌,然后作为内应反戈一击,以放火为号,陷敌人于危境,再以伏兵击之,这种先例在和汉的兵书中甚多。不过,即使安西出来介说以放火为号,也绝不可信。倘若他能携清澄的头颅与南弥六一同脱身,今晚来到此城,就可算作真心归降的证据。可让他们进来验明首级,如果然无误就赶快进兵殿台,对我方十分有利。不仅敌人尚无准备,而且主将惨死后士兵们都惊慌失措,他们就好像围场内的野鸡,会拼命地逃跑,追之可以全歼。有何可疑惑的?”他拍着座席大发宏论,大家都回答说是,无有表示异议者。其中素藤十分高兴,极力赞同他的意见,并钦佩不已。于是他对盆作说:“你之高见甚佳。那么今晚深夜那个出来介和南弥六一同前来叫城门时,问清后让他们进来,便速来报告。拿来的首级经过查验,如确是清澄的,则实乃天赐我也。那时便立即出兵,杀他个片甲不留。要做好准备。”他如此决定后,众人便领命退下。

话分两头,且说安西出来介景次,同诘茂佳桔离开稻村城,那一夜马不停蹄地赶路,于次日黎明回到了殿台,向清澄禀报后呈上了回文。于是清澄便召集逸友和高宗等一同拆看书信。回文同意清澄等之请求,不必急于攻城。清澄传达了宜守一个缓字的君命以待敌人松懈其志。同时清澄等还收到主君赏赐的一把扇子,上面有义成主君亲笔题写的一个缓字,以为此令之证。清澄与高宗、逸友等拜受所赐之物,十分高兴,便命令士兵坚守营寨,任何人不得出击。然后慰劳了出来介和佳桔,让他们下去歇息。安西出来介为了不误昨日与南弥六之约,想解除一下两夜没有睡觉长途跋涉的疲劳,退下来后暂且小睡了一会儿。他在过午醒来后,又在思索:“今晚即使照计进得敌城,若敌人已有准备,也就不能按计行事,恐怕难以再生还了。如我方无人知道,不仅不会认为是为忠义而舍身,还会被怀疑,是因我方无获胜的希望而发生了动摇,故又去投靠素藤,那就太令人遗憾了。但是这个机密又不能告诉别人。我虽有一子,但尚年幼,住在弓折冢的远山寺内,眼下无法同他见面,所以也不能留言。只有麻吕重时是多年的莫逆之交,并曾共过患难,如果不悄悄告诉他一声便走,待他知道我的消息时定会恨我。然而他正在养伤,如果告诉他则会使他担忧,但又一想还是得去一趟。”正在如此寻思之际,恰好左右无人,他便将射向馆山城的箭书和遗书写好,在遗书中说明了这次与南弥六商讨的忠义之举,然后把它悄悄装在个厚信封内,揣在怀中,便来到麻吕复五郎的病床前,告诉他从稻村回来之事,并问候了他的病情。复五郎的伤虽然很重,但所伤之处不是要害,因而并未致死。可是营寨防不了夜风,随即得了破伤风,所以面容憔悴,不能自己起身。复五郎听了出来介被选作火急的信使,从稻村回来的经过后,很羡慕他人的功绩,而喟叹自己薄命。出来介予以安慰后,虽然告诉他昨天去南弥六家,同他见了面,但丝毫未提密议之事。在出来介将待离去时,见复五郎的枕头前边立着个小屏风,外面有破裂之处,心想这是个好地方。于是赶快从怀里取出遗书,从那屏风的破裂处悄悄把遗书插进去,急忙退了出来。他回到休息的地方一看,见两三名同营的士兵在粘开了胶的弓。出来介对他们说:“我完成了火急的军务,暂时准假休息,在一两天内无事,想到附近去射猎野鸡,等猎到了拿回来做今晚的酒菜,你们备酒等着吧。”他煞有介事地编造了一通假话,穿上连环甲,系上护肩和护腿,腰间插着猎箭,手持短弓,往外面走去。当然他不是为了打猎,绕了个小圈儿悄悄走近馆山城,他从树丛间窥伺寻找适当的地方,见后门的西北削壁很高,是个要害之外,因为那里险要不宜由此攻城,所以守城的士兵也不多。出来介在树丛中钻着走,往那里靠近,估量好射程,将准备好的箭书射了三支,前两支没有射到,一支穿在城墙上,一支掉到护城壕的边上,最后一支总算顺利地射入城内,这才放了心,便赶快往回走。这时已是日暮,在附近的普善村和苏苏利村,虽有多年老相识,但如去拜访他们则会使之生疑,所以出来介便在没有人烟的山旁独自徘徊,这一天就这样消磨掉了。

单表荒矶南弥六,昨夜在安房长须贺的申明亭,窃得了被枭首的盗贼鸢野户郎六的首级后,通宵赶路,在那日的未时下刻,来到上总馆山城附近的普善村。在那里有个小村别名叫乙接的地方,有个农户叫阿弥七是南弥六的弟弟。他的心术和哥哥南弥六不同,是个老实人,只一心耕作,从不交结不事农耕的朋友。因此他认为其家兄荒矶这些年好事生非,以任侠为重,不是正道,便常劝其兄。可是南弥六听不进去,所以多年来兄弟俩的关系不大融洽。但南弥六并非无骨肉之情,他心里想:“我今晚如不能按计结果了贼首素藤,我的命也就没了。既已来到这里,不去看看弟弟,白白地消磨时光会后悔的。且到那里看看,等到天黑再行事岂非一举两得?”他如此寻思好,便若无其事地去乙接村。阿弥七在田间干活儿,正要回来吃中饭时,不料遇到南弥六,彼此很高兴,互道平安后一同来到家中。阿弥七的妻子是其表妹,名叫落间。她的心眼很好,万事以诚相待,出来迎接很久没来的大伯。她急忙在上座铺了花席子,将南弥六让到里边坐下,随后便热酒做菜,与丈夫一同谈起了这些日子所听到的有关出来介的消息,既问候又安慰,祝贺他平安无事,款待得十分殷勤周到。南弥六也很高兴,向他们说了在安房之事,由于国主父子的仁慈,饶恕了难以饶恕之罪,自己深深感戴国主父子的洪恩大德。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阿弥七和落间听着,既吃惊又感激,他们对逆贼未被迅速消灭十分愤慨。且说这阿弥七夫妇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阿弥太郎,二儿子叫增松。阿弥太郎十三岁,增松十一岁,现在普善村的某寺院学习书法,恰好回来在家。他的父母告诉他们认了伯父,便在旁边伺候着。那两儿子将习字本打开给南弥六看。南弥六对这两个久未见面的侄儿竟然长得这么高十分惊讶,看看他们写的字,弟弟比哥哥写得好;同时他的母亲不问自答地说:“阿弥太郎勤于务家,而增松喜好武艺,想拜个师父,但他父亲一再拦阻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合适的。”南弥六听了说:“这太好了,我有个想法。请阿弥七听着!你也知道我是孤身一人,既未娶妻自然也就无子。然而无人传宗接代亦非为人之道,所以请你把他过继给我。我幸好现在被招到稻村城,赐给月俸,如能立功一定会成为家臣。这次回到这里来也是奉了国主的密旨,作为使者到殿台的营中去。因此不能久留,明天就得回稻村。即使说定了这次也不带走。等我有发迹之日,再唤他去,未知能应允吗?”他如此亲切地提出请求。主人夫妇都很喜欢,毫无异议,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南弥六从腰上的钱袋里取出十两散碎黄金,递给阿弥七夫妇说:“这是我积蓄的一点儿俸禄。虽然很少,就作为过继增松的一点儿定礼吧!”他说着又从钱袋中取出四五两金子说:“这是留给你买点儿礼物的,请收下吧!”阿弥七百般推辞不肯收下,南弥六不听,摇头说:“就不要无谓地争辩了,我这些年交了许多朋友,散失了不少钱财,但也得了很多。如今已没有那样的朋友了,所以既不散失,也不收别人的。既已被招到稻村将军手下,便可领到俸禄,因此存钱也没有用,就不要推辞了。”他如此不住地劝说,阿弥七和落间也就不便推辞,表示谢意后收下了。于是南弥六重新先给增松倒了杯酒,表示已经结为父子之意,增松的亲父母称赞说这是千秋乐 (1) 。然后又喝了一阵酒,南弥六喝得酩酊大醉,不觉睡着了,连天黑都不知道。等到张灯的时候,南弥六才醒过来,急忙起身唤阿弥七说:“不该喝得大醉,不觉已经天黑了。我不是私出旅行,今宵不能在此过夜,赶快走了。”他告别后立即准备动身。落间听到忙着端来饭菜,留他吃过晚饭再走。他觉得不吃不好,这似乎也是人情。他表面上虽然显得很着急,但心想还为时尚早,所以便又坐下,吃饱了饭。吃罢表示谢意后,说声后会有期,便急忙走出去。阿弥七和落间同两个儿子将南弥六送至门外,目送他走远。

再说南弥六适才去阿弥七家时,把背来的一包腹甲和护肩、护腿,还有那鸢野户郎六的首级,藏在那无人往来的山背后的枯木洞内。所以先去到那里打开包袱更换行装后,提着首级趁着天黑,来到与安西出来介约好的地点,一看出来介早已在那儿等着。二人都很高兴,凑到跟前小声说都已准备停当,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已到了子时,二人便联袂速奔馆山城。毕竟南弥六和出来介依计进了敌城,其事之成败如何?且待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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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秋乐是古典能乐剧《高砂》的最后一句台词,表示祝福,千秋快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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