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氏尝专写一书,叫《梦的世界》,又有一篇论文,叫《女子富乐利》(Florrie,一个假名)的历史,现入研究录第七辑。读者如对于白日梦的问题有特别的兴趣,可以作进一步的参考。]

性爱的白日梦(也叫性幻想)是自动恋的很普通与很重要的一种,有时候也是手淫的第一步。白日梦的方式也不只一种,而其主要的方式可以叫作“连环故事”[连环故事,原文中是continued story,中国儿童的读物里,连环故事占很重要的一部分,通商口岸的书贾,因印刷方便,借此发财的也大有人在。这种读物里的连环故事,和白日梦里的连环故事,显然有不少的关系;儿童本来自己要做连环故事的白日梦的,有了这种读物,这一番功夫也许是可以省却了。不过假如白日梦的现象与儿童想象力的发展不无关系的话,则此种刻板的读物,既出诸不学无术的书贾之手,怕只能有斵丧之力,而不能收启发之功,也是可想而知的。]的方式。美国威尔斯兰女子大学(Wellesley College)的利诺伊德女士(Mabel Learoyd)很早就研究过这一种的白日梦。所谓连环故事是一篇想象的小说似的东西,情节大抵因人而异。一个人对自己的连环故事总是特别的爱护,往往认为是神圣的精神资产的一部分,决不轻易公开,甚至于对交情极深的朋友,也难得泄露。连环故事是男女都有的,不过女童与少女中间比较得多:有一个研究发现三百五十二个男女中间,女子有连环故事的占全数女子的百分之四十七,而男子则只占百分之十七。故事的开端总是书本里看到的或本人经验里遇到的一件偶然的事,而大抵以本人遇到的为多;从此逐渐推演,终于扯成一篇永久必须“且听下回分解”的故事,而要紧的是故事中的主角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是本人自己。故事的发展与闲静的生活特别有关系,就枕以后,入睡以前,对于编排连环故事的人是最神圣的一段光阴,绝对不容别人打搅。巴脱瑞奇(G. E. Partridge)对于伴同白日梦所发生的生理上的变化,做过一番有趣的观察与叙述,特别注意到师范学校里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的女学生。[详巴氏所著《白日梦》(Reverie)一文,载在一八九八年四月号的《教育学研究刊》(Pedagogical Seminary)。]毕克(Pick)的观察则限于一部分多少有些病态的男子,他们的白日梦也大抵有些性爱的基础,所谓病态指的是近乎歇斯底里的一路。史密斯(Theodate Smith)[史密斯尝著《白日梦的心理学》一文,见《美国心理学家杂志》,一九○四年十月号。]研究过差不多一千五百个例子(其中三分之二以上是少女或成年的女子),他发现有连环故事的人并不多,只占到百分之一。健康的男童,在十五岁以前,所做的白日梦里,体育的运动和冒险的工作要占重要的一部分;而女童的白日梦则往往和本人所特别爱读的小说发生联系,就是,把自己当作小说中的女主角,而自度其一种想象的悲欢离合的生涯。[以前中国的所谓闺秀,稍稍知书识字的,都欢喜看弹词或其他文体简易的言情小说,其情节大抵不出“公子落难,花园赠别,私订终身,金榜成名,荣归团圆”等等,虽千篇一律,而她们可以百读不厌,其故就在她们在精神上把自己当作小说中的女主角,把女主角的经验当作自己的经验。其文学程度较深的又都欢喜看《红楼梦》一类的说部,历来多愁善感的女子以林黛玉自居的恐怕是大有其人在。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八)有“《红楼梦》之贻祸”一则[注(38)中论意淫时,已征引数语]说:“余弱冠时,读书杭州。闻有某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当绵缀时,父母以是书贻祸,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杭人传以为笑。”这例子真是太好了。笔记一类的文献,虽失诸拉杂凌乱,有时候却也值得一读,就因为在有心的读者可以沙里淘金,发现这一类的记载。这位杭州女子以林黛玉自任,而居之不疑,是再显明没有的了。所云瘵疾,就是近人所称的痨症,从前的闺秀死于这种痨症的很多,名为痨症,其实不是痨症,或不只是痨症,其间往往有因抑制而发生的性心理的变态或病态,不过当时的人不了解罢了,说详译者旧作《冯小青》一书的附录二。]过了十七岁,在男女白日梦里,恋爱和婚姻便是常见的题目了;女子在这方面的发展比男子略早,有时候不到十七岁。白日梦的宛转的情节和性爱的成分,虽不容易考察,但它在青年男女生活里,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尤其是在少女的生活里,是无可怀疑的。每一个青年总有他或她的特别的梦境,并且不断地在那里变化发展,不过除了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以外,这种变化与发展的范围是有限的。就大体说,白日梦的梦境往往建筑在有趣的个人的经验之上,而其发展也始终以此种经验做依据。梦境之中,有时候也可以有一些变态或所谓“邪孽”的成分,但在实际生活里,做梦的人也许是很正常的。白日梦也和性的贞操有相当的关系,大抵守身如玉的青年,容易有白日梦。[寻常在结婚以前守身如玉的青年容易做白日梦,在有宗教信仰而力行禁欲主义的青年更容易有这种梦境,是可想而知的,举一个富有代表性的例子于此。清青城子《志异续篇》说:“魏悟真,羽士也,云游至四川,得遇于武侯祠;年五十余,甚闲静;每就问,辄名言霏霏,入耳不烦。自言二十岁,即托身于白云观。观颇宏敞,东为士女游览之所,有莲花池、太湖石、栖仙洞、钓鱼台、迎风亭诸胜;西为荒园,古槐数百株,参天蔽日,一望无际,园门恒扃,云中有狐鬼,犯即作祟。时正习静功,爱其园之幽洁,人迹不到,遂无所顾忌,日常启门,独坐槐下,吐故纳新,了无他异,亦以传闻不经置之。一日,正在瞑目静坐,忽闻对面槐树下,飗飗有声,觇之,见根下有白气一缕,盘旋而上,高与树齐,结为白云,氤氲一团,如堆新絮,迎风荡漾,愈结愈厚,成渐五色;倏有二八佳人,端立于上,腰以下为云气所蔽,其腰以上,则确然在目,艳丽无匹;徐乃作回风之舞,如履平地,婉转嬝娜,百媚横生,两袖惹云,不粘不脱。正凝视间,女忽以袖相招;己身不觉如磁引针,即欲离地;数招则冉冉腾空而起,去女身咫尺矣。因猛省,此必狐鬼也,习静人宜耳无外闻,目无外见,何致注目于此,当即按纳其心,不令外出;云与女即不见,而己身故犹在坐也。余曰,此殆象从心生欤?羽士曰。然。”这是一个很清楚的白日梦的梦境。魏悟真时年二十岁,正是做白日梦的年龄。他当时正在学道,习静,力行禁欲主义,更是一个适宜于产生白日梦的排场。(按魏羽士所习的道教,显然是长春真人丘处机一派,是讲独身主义的。)全部梦境的性爱的意义,是一望而知的,而腰上腰下的一点分别,表示虽在梦境之中,抑制的力量还是相当的大,未能摆脱。一到最后的猛省,抑制的力量终于完全战胜了。青城子“象从心生”一问中的“象”字,假如与“境”字连缀起来,而成“象境”一词,也许可以作“白日梦”的另外一个译名;确当与否,愿质诸国内心理学的专家。此外在中国笔记文字里这一类象境的记载很多,并且见此象境的人往往是一些和尚,不过大多数的例子几近普通心理学上所称的幻觉现象,我们不引。]就最普通的情形说,梦境总是梦境,做梦的人也明知其为梦境,而不作把梦境转交为实境的尝试[这只是就一般的情形说,想把梦境转变为实境的尝试,其实也不一其例。有的男童,看了神仙或剑侠一类的小说之后,真有弃家出走,而作云游四海或入山修道的企图的;在近年的上海报纸上,我们就见到过这一类的新闻记载。从此我们可以推论到,以前有许多神仙鬼物的记载,例如,六朝梁陶弘景的《冥通记》,有的是睡眠后的梦境,有的简直就是白日梦的梦境。]。做梦的人也不一定进而觅取手淫的快感,不过,一场白日梦可以在性器官里引起充血的作用,甚至于自动地招致色欲亢进。

白日梦是一种绝对的个人的与私有的经验,非第二人所得窥探。梦的性质本来是如此,而梦境又是许多意象拉杂连缀而成,即使本人愿意公开出来,也极不容易用语言来传达。有的白日梦的例子是富有戏剧与言情小说的意味的,做男主角或女主角的总要经历许多的悲欢离合的境遇,然后达到一个性爱紧要的关头,这紧要关头是什么,就要看做梦的人知识与阅历的程度了;也许只是接一个吻,也许就是性欲的满足,而满足的方法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细腻的程度。白日梦也是谁都可以有的,初不论一个人是常态的或变态的。卢梭在他的《忏悔录》里叙述到过他自己的白日梦:卢梭的心理生活是有一些变态的,所以他的白日梦往往和受虐恋[受虐恋是一种变态的性恋,就是,以受人虐待的方式而取得性的快感的现象,详第四章第八节。]及手淫连在一起。拉发罗维奇(Raffalovich)说起有同性恋的倾向的人,即在戏院里或市街上,做起白日梦来,也会想象着一个同性的对象,而产生一种“精神的自淫”,有的也可以到达亢进的程度而发生生理上的解欲的变化。

性爱的白日梦是一种私人而秘密的现象,所以近年以前,一向难得有人注意,也难得有人以为值得加以科学的探讨;实际上它是自动恋范围以内很重要的一种表现,是很有研究的价值的。一部分温文尔雅而想象力特别发达的青年男女,一方面限于环境,不能结婚;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染上手淫的癖习,便往往在白日梦上用功夫。在这种人中间,和在他们所处的情势之下,我们不能不认为白日梦的产生绝对的是一种常态,也是性冲动活跃的一种无可避免的结果,不过如果发展过分,无疑的以常态始的,往往不免以病态终,在想象力丰富而有艺术天才的青年,特别容易有这种危险;白日梦对于这种人的诱惑的力量是最大不过的,也是最隐伏的。我们说性爱的白日梦,因为尽管不带性情绪的色彩的白日梦很多,不过,无论此种色彩的有无,白日梦的根源怕总得向性现象里去寻找;据许多相识的男女青年告诉我,他们白日梦的倾向,不论梦境的性的成分如何,即使一点性的成分也扯不上的,一到结婚以后,便往往戛然而止,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了。

最近美国汉密尔顿医师的细心的研究更证明白日梦的重要性。他发现他所研究到的人中间,男的有百分之二十七,女的有百分之二十五,都肯定地说,在他们对于性的题目未有丝毫认识以前,他们都做过性恋白日梦;许多别的人说他们已经记不清楚;而百分之二十八的男子与百分之二十五的女子则说至少在春机发陈的年龄以前,他们也做过这种梦;同时,他又发现到春机发陈的年龄以后,而依然不做性恋的白日梦的,男子中只占百分之一,而女子中只占百分之二,而在十八岁以后到结婚以前,此种白日梦在心理上时常萦回不去的,男子中多至百分之五十七,而女子中百分之五十一;此外,还有百分之二十六的男子与百分之十九的女子,就在结婚以后,还时常为此种梦境所缠绕,以至于妨碍到日常的工作。

对于先天遗传里有做艺术家的倾向的人,白日梦的地位与所消耗的精神和时间是特别的来得多,而艺术家中尤以小说家为甚,这是很容易了解的一点;连环故事不往往就是一篇不成文的小说吗?在一个平常的人,假如白日梦做得太多,甚至于到了成人的年龄,还不能摆脱,那当然是一种不健全的状态,因为对于他,梦境不免替代了实境,从此使他对于实际的生活,渐渐失去适应的能力。不过,在艺术家,这危险是比较少的,因为在艺术品的创作里,他多少找到了一条路,又从梦境转回实境来。因为看到这种情形,所以弗洛伊德曾经提到过,艺术家的天赋里,自然有一种本领,使他升华[性欲的力量不从性的活动直接表现出来,而从艺术宗教一类的活动间接表现出来,便叫“升华”,说详第八章第二节,即本书末节。],使他抑制,抑制的结果,至少暂时可以使白日梦成为一股强烈的产生快感的力量,其愉快的程度可以驱遣与抵消抑制的痛苦而有余。[关于本节,我们于已引的诸家外,不妨更就下列诸书作一般的参考: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论导论演讲集》。麦图格(McDougall):《变态心理学纲要》。瓦仑唐克(Varendonck):《白日梦的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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