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举行了盛大的开业仪式。庆祝活动、马蹄莲、新闻照相机、可旋转的探照灯和三个小时的演讲,都一样。

“我应该高兴,”彼得·吉丁告诉自己——可是他不高兴。他从窗户向外看,一张张凝重的脸填满了百老汇的马路。他尽力说服自己要高兴。但他没有什么感觉。他不得不承认他厌倦了。但是他微笑,摆手,让大家拍照。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屹立在街边,像一个巨大的白色溴化物。

仪式结束后,埃斯沃斯·托黑带着吉丁离开。他们来到一家安静、昂贵的餐厅的淡紫色隔间里。为了庆祝开业,有很多人邀请吉丁参加精彩的聚会,但是吉丁答应了托黑的邀请,拒绝了其他所有人。他拿着他的酒,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托黑观察着他。

“不壮观吗?”托黑说,“彼得,那是你所希望的生命顶峰。”他小心地举起玻璃杯,“为了你将拥有的胜利,比如这次,就像今晚。”

“谢谢。”吉丁说着,没看一眼就急忙去够他的杯子并举了起来,然后才发现是空的。

“难道你不感到自豪吗,彼得?”

“是的,是的,当然。”

“那就好。我是多么喜欢看你。你今晚看起来真是帅极了。在那些新闻片里你会光彩照人的。”托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兴趣。

“哦,我的确希望如此。”

“你没结婚真是太糟糕了,彼得。今晚妻子本应该是最好的装饰。与公众相处融洽,与电影观众也相处得很好。”

“凯蒂不上相。”

“哦,对。你和凯蒂订婚了。我真傻。我总是忘记这个。不,凯蒂根本不上相。我也是。我不能想象凯蒂在社交场合会有魅力。我们有很多美好的形容词可以用在凯蒂身上,但‘泰然自若’和‘超然出众’不在其中。你必须原谅我,彼得。我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像我这样总跟艺术打交道的人,总是倾向于单纯从艺术的角度看事情。看着今晚的你,我忍不住想起一个原本可以在你身边组成完美图画的女人。”

“谁?”

“哦。不要在意我说的话。只是美学上的奇思异想。生活从来没有如此完美过。人们嫉妒你的东西太多了。你不能把那个人也加到你的成就里。”

“谁?”

“不要再问了,彼得。你得不到她的。没有人能得到她。你很优秀,但是你还没优秀到能够得到她。”

“谁?”

“当然是多米尼克·弗兰肯。”

吉丁坐直了,托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警惕、反抗和一种真实存在的敌意。托黑眼神平静。最后还是吉丁让步了。他又跌坐在椅子上,祈求似的说:“哦,上帝,埃斯沃斯,我不爱她。”

“我从来不认为你爱她。但我总是忘记人们附加在爱上那非常夸张但又非常重要的一点——性爱。”

“我不是一般人。”吉丁疲倦地说,这是自我保护——没有发火。

“坐起来,彼得。你那样蜷缩着,看起来不像是个英雄。”

吉丁猛地坐起来——焦急又生气。他说:“我总觉得你想让我和多米尼克结婚。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彼得,你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但是我们说的是爱。性爱,彼得,是一种极为自私的情感。自私的情感带不来快乐。对吗?比如今晚,这是一个可以令自我主义者趾高气扬的夜晚。彼得,你高兴吗?不要担心,亲爱的,不用回答。我希望的只是一个人不必信任自己最自私的欲望。人的需要实际上一点也不重要!人只有在完全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会找到快乐。想想今晚吧。你,我亲爱的彼得,是那里最不重要的人。重要的不是做事的人,而是给你事情,让你为他们做的那些人。但是你不能接受那个——所以你感受不到本应属于你的那种兴高采烈的情感。”

“的确如此。”吉丁小声说。他本来不想对任何人承认。

“你错过了完全无私的美妙的自豪感。只有当你学会完全否定自我的时候,只有学会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多愁善感,比如你的小小的性冲动,当成消遣——只有那样,你才会得到我一直希望你拥有的伟大。”

“你……你相信我会的,埃斯沃斯?你真的相信?”

“如果不相信,我现在不会坐在这里。但是回到爱的话题。自私的爱,彼得,是一种很危险的罪恶——就像每个自私的东西一样。那总会带来痛苦。你不明白为什么吗?自私的爱是一种歧视,一种优先选择的行为。那是不公正的行为——对每个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你专横地抢夺了他的爱。你必须平等地爱所有的人。但是如果你不能摒弃你自私的一个个小选择,你就不会有高尚的情感。它们都是不道德的、无用的,因为它们和宇宙第一法则——人类最基本的平等相抵触。”

“你的意思,”吉丁说,突然很感兴趣,“从哲学上讲,太深了,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平等?我们所有人?”

“当然。”托黑说。

吉丁纳闷为什么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如此快乐。他不介意这使他和今晚庆祝人群里的扒手平等。对他来说很模糊——让他很安定,尽管这与他一贯对优越感的狂热追求背道而驰。矛盾没什么。他没有想今晚也没有想那些人。他在想一个今晚没有出现的人。

“你知道,埃斯沃斯,”他说,身体向前倾,高兴得有些不自在,“我……我宁愿和你谈话也不愿做其他任何事,什么事都不愿意。今晚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但和你坐在这里更高兴。有时我很困惑,没有了你,我可怎么办。”

托黑说:“就应该是那样。不然朋友是什么?”

那个冬天,一年一度的艺术舞会要比往年更精彩,更有创意。阿瑟尔斯坦·比斯利,这个组织的精神领袖,已经做出了如他自己所言的“天才一举”:所有的建筑师都被邀请来了,他们穿成他们各自最佳建筑的样子。舞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彼得·吉丁是那天晚上的明星。他打扮得就像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一样出众。从头到脚都是他建筑的纸型复制品。人们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明亮的眼睛可以从顶层窗户向外看,头上是高高的锥形屋顶;柱廊撞在他身上的地方像是横隔板,他从高大入户门的门口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他的腿可以以平日的优雅自由行动,上面套着完美的礼服裤子和漆皮鞋。

穿成弗林克国家银行大厦的弗兰肯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个结构显得比原来扁了一些,那是为了给弗兰肯的肚子留出地方:头顶的哈得里安火炬使用了一个真的电灯泡,还有一块微型电池供电;罗斯通·霍尔科姆穿成州议会大厦的样子;高登·普利斯科特像谷物升降机一样充满男子汉气概;尤金·帕丁格尔拖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衰老双腿蹒跚而行,小而弯曲,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公园大道酒店,角质的眼镜从庄严的塔底下向外张望着。两种智慧在进行决斗:他们彼此以自己身上建筑的塔尖指着对方的腹部,而这些建筑一直是这个城市的伟大的里程碑——每天都在向那些横穿大洋、慢慢驶进的船只问好。今晚,每个人都玩得很痛快。

很多建筑师,特别是阿瑟尔斯坦·比斯利,对霍华德·洛克恶语相加,因为他被邀请了却没有来。他们希望看到他穿成恩瑞特公寓的样子。

多米尼克在大厅里停住了,站在那里看着门,看着那个铭牌:“霍华德·洛克,建筑师事务所。”

她从没有看过他的事务所。她斗争过很长时间,不让自己来这里。但是她得看看他工作的地方。

当多米尼克说出名字的时候,接待室的秘书很吃惊,但是仍向洛克通报了拜访者的名字。“直接进去,弗兰肯小姐。”

当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洛克笑了,一种没有惊讶的淡淡微笑。

“我知道你有一天会来的。”他说,“想让我带你参观一下吗?”

“那是什么?”她问道。

他的手上沾有陶土,长桌上一堆没有完成的草图中间,立着一个建筑的陶土模型,一个棱角和平台构成的粗样。

“阿奎亚娜?”她问道。

他点点头。

“你总做这个?”

“不,不总是,有时候。这可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喜欢琢磨它。它可能是我最喜欢的建筑——真是困难。”

“继续。我想看着你做。你介意吗?”

“一点儿也不介意。”

有一阵儿,他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坐在角落里,观察他的手。那双手正雕塑着墙体,抹掉了构造的一部分,又耐心地再次开始,犹豫中带有一种奇怪的确定。她看见他的手掌抚平了一个长长直直的平面,随着他的手在泥土中运动,一个角猛然呈现在她眼前。

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下面城市的建筑看起来并不比他桌子上的模型大。她好像能看见他的手在雕塑出下面所有那些建筑的凸出部分、角落和屋顶,拆掉了又建起来。她的手茫然地移动,跟着远处建筑的起落,感受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占有,为他所感受。

她走回到桌子旁,一绺头发从他的脸庞垂下,正好落在模型旁。他没有看她。他在看着手指下的模型,几乎就像她正看着他的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移动。她靠在墙上,强烈的身体快感让她感到虚弱。

一月初,第一根钢柱从地基上拔地而起时,考德大厦和阿奎亚娜酒店就要建成了,洛克在制作神庙的图纸。

第一份草图完成的时候,他对秘书说:“给我找到斯蒂文·马勒瑞。”

“马勒瑞,洛克先生?谁……哦,是的,开枪的那个雕刻家。”

“什么?”

“他向埃斯沃斯·托黑开枪,不是吗?”

“他吗?是,对,是他。”

“你想找的就是那个人吗,洛克先生?”

“就是那个人。”

两天中,秘书给艺术品商人、艺术陈列室、建筑师、报社打电话。没有人能告诉她斯蒂文·马勒瑞现在是什么情况,或者在哪里能找到他。第三天,她向洛克报告:“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地址,在村里,有人告诉我他可能在那儿。没有电话。”洛克口述了一封信,信上说请马勒瑞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

信没有被退回,但是一周过去了也没有答复。接着斯蒂文·马勒瑞打电话来了。

“你好?”当秘书把电话转给洛克的时候,他说。

“我是斯蒂文·马勒瑞。”一个年轻、生硬的声音说,说完之后就是急躁、好战似的沉默。

“我想见你,马勒瑞先生。我能约你来我的办公室吗?”

“你要见我干什么?”

“当然,是关于一份工作。我想让你为我的建筑做些工作。”

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马勒瑞说,声音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又说道,“哪个建筑?”

“斯考德神庙,你可能听说过……”

“是的,我听过。你正在做。谁没听过?你会付给我和新闻代言人一样的酬劳吗?”

“我没有付钱给新闻代言人。我会支付你想要的酬劳。”

“你知道,不会太多。”

“你什么时间方便来这里?”

“哦,你说个时间。你知道我不忙。”

“明天下午两点?”

“好吧。”他又说,“我不喜欢你的声音。”

洛克笑了。“我喜欢你的声音。挂了吧,明天两点来。”

“好的。”马勒瑞挂断了电话。

洛克放下听筒,张嘴笑了。但是笑意突然消失。他坐在那儿,看着电话,脸沉了下来。

马勒瑞没有赴约。三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儿他的消息。于是洛克亲自去找他。

马勒瑞住的房子是租来的,是一座摇摇欲坠的褐砂石建筑,在一条满是鱼腥味的昏暗街道上。一楼窄窄的入口旁边,有一家洗衣店和一个补鞋匠。一个邋遢的女房东说:“马勒瑞?后面五楼。”然后漠不关心地拖着脚步走了。洛克爬上有些下垂的木楼梯,横七竖八的管子里有一些灯泡照明。他敲了敲那扇脏兮兮的门。

门开了,一个憔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凌乱的头发,倔强的嘴,方形的下唇,以及洛克所见过的最有表现力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他突然说。

“马勒瑞先生?”

“是。”

“我是霍华德·洛克。”

马勒瑞笑了,靠在门柱上,一只胳膊横在门口,没有要请人进门的意思。很明显,他喝醉了。

“哦,哦!”他说,“亲自来的。”

“我可以进去吗?”

“干什么?”

洛克坐在楼梯扶手上。“你为什么不赴约呢?”

“哦,约会?哦,是的,哦,我会告诉你。”马勒瑞一脸严肃地说,“是这样,我真的想去。我去了,我出发去你的办公室,但是路上我经过一家电影院,那里正在放映《同床异梦》,所以我进去了。我非看《同床异梦》不可。”他咧嘴笑了,头垂在了横着的胳膊上。

“你最好让我进去。”洛克平静地说。

“哦,该死的,进来吧。”

房间是个很窄的洞。角落里有一张没有整理的床、一堆杂乱的报纸和旧衣服、一个煤气炉、一幅从杂货店买的带框风景画,上面画着牧场和绵羊;没有其他的画稿,也没有雕像,没有一点儿有关住户职业的痕迹。

洛克把唯一一把椅子上的书和一个煮锅拿掉,然后坐下了。马勒瑞站在他面前,咧着嘴笑,身体有点儿晃。

“你完全错了。”马勒瑞说,“事情不是这样做的。追逐一位雕刻家时,你一定要非常强硬。方法是这样的:你让我来你的办公室,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不能在那儿。第二次你必须让我等一个半小时,然后出来到接待室,握手,问我是否知道无名小镇的威尔逊,然后说很高兴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但是你今天很忙,你会很快给我电话约我吃午饭,然后我们再谈论公事。然后你保持这样两个月。然后你把工作交给我。然后你告诉我,我做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然后你把那些东西扔进垃圾箱。然后你雇用了沃利瑞恩·布森,他做了这份工作。事情应该这样做。但这次不是。”

他的眼睛正专心致志地研究洛克,里面有种职业的肯定。他说话时,声音里狂妄自大的喜悦渐渐消失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变成了一个呆板的平面。

“不。”洛克说,“这次不是。”

他站起来,没有说话,看着洛克。

“你是霍华德·洛克吗?”他问,“我喜欢你的建筑。那就是我为什么不想与你会面的原因。这样每次我看到它们才不会感到恶心。我想继续认为那个建筑师配得上它们。”

“如果我配得上呢?”

“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但是他在皱巴巴的床边坐下了,身体向前倾。他打量着洛克的容貌,像敏感的天平,无礼地公开评价着。

“听着,”洛克说,清楚又很认真,“我要你为斯考德神庙做一个雕像。给我一张纸,我现在就给你写一个合同,声明如果我雇用另一名雕刻家或者如果你的作品没有被使用,我就欠你一百万的赔偿金。”

“你可以正常说,我没喝醉。根本没有。我明白。”

“噢?”

“你为什么挑我?”

“因为你是一个出色的雕刻家。”

“那不是真的。”

“你出色不是真的?”

“不,那不是你的理由。谁让你来雇用我的?”

“没有人。”

“我睡过的某个女人?”

“我不认识你睡过的任何女人。”

“超过了你的预算?”

“不。预算不受限制。”

“为我感到悲哀?”

“不。我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想把公众从枪击托黑事件中拉出来?”

“天呐,不!”

“哦,那么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找出所有的废话而不找出最简单的原因?”

“哪一个?”

“那就是我喜欢你的作品。”

“当然。那就是他们说的。那是应该说的,应该相信的。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会怎么样!所以,好吧,你喜欢我的作品。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喜欢你的作品。”

马勒瑞认真地说,声音显得冷静:“你的意思是你看到了我做的东西,你喜欢——你——你自己——只是——没有人告诉你,你应该喜欢它们或者你为什么喜欢它们——你决定你想要我,为了那个原因——只是那个原因——不知道其他我的任何事情或者不感兴趣——只是因为我做的那些东西和……和你在它们身上看到的——只是因为那个,你决定雇用我,你不厌其烦地找到我,来到这里,承受侮辱——只是因为你看到了——你所看到的使得我对你来说很重要,让你想要我?那就是你的意思?”

“是的。”洛克说。

什么东西让马勒瑞睁大了眼睛,令人不敢逼视。然后他摇了摇头,说得很简单,语调像是在抚慰自己:“不。”

他向前倾身,声音听起来毫无生气,像是在乞求:

“听着,洛克先生。我不想冲你发火。我只是想知道。好了,我明白你一开始就想让我为你工作,你知道你能得到我,你说的一切,你不必写那份一百万美元的合同,看看这间屋子,你知道你要我,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什么对你来说很重要?”

“不是对……不是对……好了,我原本觉得不会有人再要我了。但是你要我。好吧。我会再做一次。只是不再想我是在为谁工作了……那些喜欢我作品的人。那个,我不能再经历一次。如果你告诉我,我会感觉更好一些。我会……我会感觉更平静一些。你为什么要对我装模作样?我什么也不是。我不会低估你,如果你是担心这个。你不明白吗?告诉我真相更像个正人君子。更简单更诚实。我会更尊重你。真的。我会的。”

“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马勒瑞突然大吼,声音刺耳,然后他的头低了下来,声音平缓、低沉,“因为我用了两年时间,”——他用一只手无力地挥了一圈,指着房间——“那就是我怎么度过了这两年——尽力习惯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所说的不存在的事实……”

洛克走过去,抬起下巴,向前探去,说道: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你没有权利关心我是怎么评价你的工作的,我是干什么的,或者我从哪里来。你太出色了,不需要知道那些。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认为你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雕刻家。我认为是。因为你的雕像不是人物现在的样子,而是他可能的样子——应该的样子。因为你已经超越了所谓的合适,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可能——只有通过你才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你的雕像很少有对人性的侮辱,比我见过的任何作品都少。因为你对人类怀着莫大的尊重。因为你的雕像是人类英雄的雕像。所以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帮助你,不是为你感到悲哀,或者是觉得你非常需要一份工作。我来的原因很简单,很自私——就是一个人要挑选他能找到的最干净的食物。这是生存法则,不是吗?寻找最好的。我不是为你而来,是为我自己。”

马勒瑞猛地从他身边走开,把脸埋在床上,两只胳膊伸开,分别放在头的两侧,紧握拳头。他后背上的衬衫在隐隐颤抖,说明他在哭泣。衬衫和拳头慢慢地扭动,伸进枕头里。洛克知道他见到的这个男人以前从没哭过。他坐在床边,无法将目光从他扭曲的手腕上移开,尽管这情景很难让人忍受。

过了一会儿,马勒瑞坐了起来。他看了看洛克,看到了一张最平静、最和善的脸——没有一丝的怜悯。那脸色看起来不像因为偷偷欣赏另一个人的剧痛而暗暗高兴,不像因为看见乞丐需要他们的同情而振奋;那不是一个无法忍受饥饿的灵魂,也不是一个以另一个人的羞耻为生的懦夫。洛克的表情看起来很累,太阳穴紧绷着,好像刚打完架。但他的眼神平静,安详地看着马勒瑞,直率、纯净的眼神里充满理解和尊重。

“现在躺下。”洛克说,“静静地躺一会儿。”

“他们怎么让你活下来的?”

“躺下。休息。我们一会儿谈。”

马勒瑞起来了。洛克把他的肩膀按下去,强迫他躺下去,把他的腿从地板上抬起来,把他的头放低在枕头上。马勒瑞没有反抗。

走回来时,洛克碰倒了桌子,桌子上全是垃圾,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马勒瑞猛地坐起来,想先去够它。洛克把他的胳膊推到一边,把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个小石膏板,便宜礼品店里卖的那种。上面有个趴着的小孩,屁股朝前,回过头害羞地看着。几道线条、几块肌肉的结构,显示出无法隐藏的非凡天才,那些线条、结构与其余部分截然分开;其余部分是刻意的尝试,明显、粗俗而陈腐,是一种笨拙的努力,不足以令人信服,而且令人饱受折磨。这是一件属于恐怖密室的东西。

马勒瑞看见洛克的手在晃动。然后洛克的胳膊折回来,慢慢举过头顶,好像是积攒力量,只是一瞬间,但是好像持续了几分钟,胳膊就这样高举着,不动——然后猛地向前一甩,石膏板甩过整个房间,撞在墙上摔成了碎片。这是唯一一次有人看见洛克这样的出离愤怒。

“洛克。”

“怎么了?”

“洛克,我希望在你有工作给我之前就认识你。”他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头枕着枕头,闭着眼睛,“这样就不会有其他原因掺杂进来。因为,你看,我很感激你。不是因为你给了我一份工作;不是因为你来这儿;不是因为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你本身。”

然后他躺着没有动,笔直而无力,像是一个人经历过了长时间的痛苦。洛克站在窗边,看着这间扭曲的房间,看着床上的男孩。他很奇怪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等待着去炸开他们的脑袋。这似乎是无意义的。然后他明白了。他想,这就是人们被困在这样的洞穴中时的感觉;这个房间不是穷困的附属品,它是一场战役,比储存在兵工厂里的炸药破坏力更强。一场战役……和谁……敌人既没有名字也看不见面目。但是这个孩子是一个战友,在战争中负伤了。洛克站在他身边,有一种很奇怪的新感觉,一种要用臂膀把他扶起,将他带到安全地带的渴望……只是那见鬼的安全地带还没有一个名称……他一直在想肯特·兰森,努力回想一些肯特·兰森说过的话……

然后马勒瑞睁开了眼睛,自己靠着一个胳膊肘起来了。洛克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坐了下来。

“现在,”他说,“谈谈。谈谈你真正想说的。不要给我讲你的家庭、你的童年、你的朋友,还有你的感情。就告诉我你想的事情。”

马勒瑞看了看,不敢相信,小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洛克笑了,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一直在谋杀我?几年来,慢慢地,我恨上了人们,可是我又不想去恨他们……你也有过那种感觉吗?你见过你最好的朋友是怎么看重你的一切吗——除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你认为重要的东西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他们甚至不会去辨认它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你想听?你想知道我做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想知道我想什么。这对你来说不会无聊吗?这重要吗?”

“接着说。”洛克说。

然后他坐在那里几个小时,听着,而马勒瑞谈起了他的工作,工作中的想法,生活中的想法,说了很多,像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被冲到了岸上,沉醉于广阔、干净的空气中。

第二天上午,马勒瑞来到了洛克的办公室,洛克让他看了神庙的草图。站在设计桌旁,有了需要思考的问题时,马勒瑞改变了。没有了不确定,没有了对痛苦的记忆;他拿起草图,干净利落,像是一个值班的士兵。这个姿势表明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现在的动作中承载的东西。他有一种不屈的、不受个人影响的信心;他平等地面对洛克。

他长时间地研究那些图,然后抬起头。他脸上的所有器官都被很好地控制着,除了眼睛。

“喜欢吗?”洛克问。

“别说傻话。”

他拿着一幅图纸,走到窗前,站在那儿,看着草图,接着看向街道,看向洛克的脸,然后又看了回来。

“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他说,“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他朝着街道挥舞着草图。

下面的街角里有一家弹子房,一座带有科林斯式门廊的出租房,一块百老汇音乐剧的广告牌,一条粉灰色的内裤在屋顶上飘动。

“不在同一个城市,不在同一个星球上,”马勒瑞说,“但是你让这一切发生了,可能……我不再害怕了。”

“害怕什么?”

马勒瑞小心地把草图放在桌子上。他回答说:“你昨天说了些关于第一法则的事情。法则要求人们寻求最好的……真有趣……没有被承认的天才——那是个古老的故事。你想过更坏的吗?一个被大家所承认的天才?……有很多人都是可怜的傻子,看不到最好的——什么也不是。一个人不能和那样的事情生气。但是你能理解那些看到了却不想得到的人吗?”

“不能。”

“不能。你不会的。我整个晚上都在想你说的话。我根本没有睡觉。你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吗?就是你可怕的天真。”

洛克大声笑了,看着那张孩子气的脸。

“不,”马勒瑞说,“没有什么有趣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不知道。你无法知道。因为你绝对健康。你太健康了,都不能想出什么疾病。你知道。但是你并不真的相信。而我相信。在一些事情上,我比你更聪明,因为我是弱者。我明白另一面。那就是影响我的东西……你昨天看到的东西。”

“那已经结束了。”

“可能。但不是全部。我不再害怕了。但是我知道恐惧还存在着。我知道是哪种恐惧。你想象不出那种。听着,你能想象出的最可怕的经历是什么?对我来说——是不带任何武器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身边有一只对着它的猎物流口水的野兽,或者一个大脑被某种疾病吞噬了的疯子。而你什么也没有,除了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和思想。你冲着那东西大喊,问它为什么要碰你,你拥有最雄辩的语言,不可辩驳的语言,你成了绝对真理的容器。你看到活生生的眼睛在注视着你,你知道那个东西听不见你说的,它碰不到摸不着,没有作用,怎么样都没有作用,可是它在你面前喘着气,动来动去,带着它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恐惧。哦,就是那个东西悬在世界之上,在某个地方的人类身上潜伏着,那同样的东西,封闭的,无知的,绝对不怀好意,带着自己狡猾的目的。我认为我不是个懦夫,但是我很害怕它。那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它存在着。我知道那不是它的目的。我不知道它的本质。”

“是主人背后的那条原则。”洛克说。

“什么?”

“是我曾一度疑惑的事情……马勒瑞,你为什么要枪击埃斯沃斯·托黑?”他看见了男孩的眼睛,又说道,“如果你不喜欢谈论这个,就不必告诉我。”

“我不喜欢谈论这个。”马勒瑞说,声音发紧,“但这是个正确的问题。”

“坐下,”洛克说,“我们要讨论你的工作。”

当洛克说起建筑和他要从雕刻家那里得到什么的时候,马勒瑞很注意地听。洛克总结说:“就是一个雕像,将会立在这里。”他指着草图,“建筑就建在它的四周。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雕像。如果你能够理解这个建筑,你就会理解雕像应该是什么样子。人的精神,人类的英勇。抱负和满足,二者并存。寻找上帝而发现自己。表明在自身形式之外没有更高的限度……只有你能做到。”

“是的。”

“你会以我为我的客户工作那种方式为我工作。你知道我想要的——其余部分你决定。按照你希望的去做。我想给你建议一个模特,但是如果不能达到你的目的,那就挑选一个你喜欢的。”

“谁是你的选择?”

“多米尼克·弗兰肯。”

“哦,天呐!”

“认识她?”

“我见过她。如果我能有她的……上帝!没有其他女人更合适了。她……”他停了下来,又说道,有些尴尬,“她不会当模特的。当然不会为你当。”

“她会的。”

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盖伊·弗兰肯极力反对。

“听着,多米尼克,”他生气地说,“有个限度。真的有个限度——即便是对你。你为什么做这个?为什么——为了洛克的一个建筑,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顾了?你对他说的和做的都与他背道而驰——你不想知道人们在谈论什么吗?如果是其他人,没有人会关心和注意。但是你——和洛克!无论我去哪儿,人们都会问我。我要怎么做?”

“为你自己订一个那座雕像的复制品,爸爸。会很漂亮的。”

彼得·吉丁拒绝讨论这个。但是在一个宴会上遇见多米尼克时,他还是问了,他本来不想问:“你在为洛克神庙的雕像做模特,是真的吗?”

“是的。”

“多米尼克,我不喜欢。”

“不喜欢?”

“哦,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只是……只是在所有的人当中,我不想看见你对洛克友好。不是洛克。除了洛克,任何人都行。”

她看起来很感兴趣:“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很好奇,这令他不安。

“可能,”他嘀咕说,“可能因为你蔑视他的作品这件事看上去从来都不对劲儿,你的蔑视让我很高兴,可是……可是这从来都不对劲儿——对你来说。”

“似乎不对劲儿,彼得。”

“是的,但是你不喜欢他这个人,是吧?”

“是的,我不喜欢他这个人。”

埃斯沃斯不高兴了。“你太不明智了,多米尼克。”他在她的办公室私下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平缓。

“我知道。”

“你不能改变主意拒绝吗?”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埃斯沃斯。”

他坐下来,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他笑了。“好吧,亲爱的,走你自己的路吧。”

她用一支铅笔顺着一行文字划过去,什么也没说。

托黑点了一支烟。“所以他选中斯蒂文·马勒瑞做这个工作。”他说。

“是的。滑稽的巧合,不是吗?”

“根本不是巧合,亲爱的。像那样的事情都不是巧合,后面有个基本的法则。尽管我确定他不知道这个法则,而且没有人帮他去选。”

“我想,你赞成?”

“全心全意的。这让所有的事情都恰到好处,比任何时候都好。”

“埃斯沃斯,马勒瑞为什么要杀你?”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洛克先生会知道,或者应该知道。顺便说一句,谁选你为那个雕像当模特的?”

“那不关你的事,埃斯沃斯。”

“我明白。洛克。”

“另外,我已经告诉洛克是你让霍普顿·斯考德雇用他的。”

他的香烟停在半空中,然后又移开了,把它放在嘴里。

“你告诉了?为什么?”

“我看见了神庙的图纸。”

“有那么好?”

“比那还好,埃斯沃斯。”

“你告诉他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笑了。”

“他笑了?太好了,我敢说,过一段时间会有很多人追随他的。”

在那年冬天的几个月里,洛克每晚睡觉都很少超过三个小时。他雷厉风行,好像身体为周围的一切都灌输了能量。能量穿过办公室的墙壁来到城市的三个地方:曼哈顿中心的考德大厦,是一座铜和玻璃建成的塔;中央公园南部的阿奎亚娜酒店;还有位于哈得逊河畔岩石上的神庙,在北边的滨河大道。

当他们有时间会面的时候,奥斯顿·海勒看着他,既惊讶又高兴。“霍华德,当这三项工程完成的时候,”他说,“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你。永远不会再有了。也许我偶尔还会推测你能走多远。你知道,天文学一直是我不熟悉的东西。”

三月的一个晚上,洛克站在高高的围栏中。根据斯考德的命令,神庙周围建起了围栏。第一批石块,未来墙壁的地基已经拔地而起。已经很晚,工人们都离开了。那个地方就这样寂无一人,与世隔绝着,消失在黑暗中。但是天空还发着光,对下面的夜晚来说太亮了,就像光线在正常时间过去之后还保留着,告诉人们春天要来了。一艘船的汽笛在河上的某个地方响起过一次,声音好像是经过几英里的沉寂从遥远的乡村传来的。木制的小屋里还亮着一束光,那是斯蒂文·马勒瑞的工作室,多米尼克就在那里为他当模特。

神庙被建成后将会是一座灰色石灰石的小建筑。它的线条是水平的;不是通向天堂的那种线条,而是地球的线条。它在地面上伸展开来,就像是胳膊平伸在肩膀的高度,手掌朝下,无声而伟大地承受着。没有依附于泥土之上,也没有蹲伏于天空之下。它好像抬起了地球,而几根直立的柱子好像要拉下天空。它没有让人们显得矮小,而是作为一个背景,衬托着的人类轮廓是唯一的绝对,是一切空间得以被衡量的完美尺度。一个人走进神庙时,会感到周围的空间在为他塑造着形状,好像是在等待他的进入,好让自己被完成。这是个快乐的地方,必须安静的狂喜之快乐。人们来到这里是为感觉无罪和强大,是为找到除了自己的荣耀之外无人可赋予的精神上的平静。

除了墙壁的分级突起和宽敞的窗户外,里面没有装饰。这里还没有封顶。它对着周围的土地,对着树、河水、太阳——对着远方城市的地平线、摩天大楼、还有地球上人们塑造出来的所有其他轮廓敞开着。在房间的尽头,对着入口的地方,城市的背景前立着一个裸体人像。

此刻,漆黑中除了第一批石头,洛克面前什么也没有。但是他想着完成后的建筑,用手指的关节感觉着它,仍然记得移动铅笔把它画下来的时刻。他站在那儿,想着它。然后他穿过粗糙不平的土地,来到工作室的小屋。

“就一会儿。”他敲门的时候,传来了马勒瑞的声音。

小屋里,多米尼克从台子上走下来,拉过一条长袍披上了。然后马勒瑞开了门。

“哦,是你?”他说,“我以为是警卫呢。这么晚你在这儿做什么?”

“晚上好,弗兰肯小姐。”洛克说。她简单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打扰了,斯蒂文。”

“没关系。我们一直干得不怎么好。多米尼克不能领会我今晚想要的。坐下,霍华德。现在究竟几点了?”

“九点半。如果你想多待一会儿,要我准备晚餐吗?”

“我不知道,我们抽根烟。”

屋里的木质地板没有刷漆,是光秃秃的木椽子,一个铸铁的火炉在角落里冒着火光。马勒瑞像是领地的主人,前额那里还有点儿土。他焦急地吸着烟,在屋里走来走去。

“穿上衣服吧,多米尼克?”他问,“我认为我们今晚做不了什么了。”她没有回答。她站在那儿,看着洛克。马勒瑞走到屋子的一头,转过身,对着洛克笑,“霍华德,你以前为什么没来?当然,如果我真的忙,我会把你撵出去。顺便问一句,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今晚想来看看这个地方。早点儿来不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斯蒂文?”多米尼克突然问。她脱下长袍,光着身子走到台子那儿。马勒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洛克,又看了看她。然后他看到了他一直努力要看到的东西。他看到她的身体就在他面前,笔直、紧张,她的头向后甩,胳膊在身体两侧,掌心朝外,就像她这几天站的姿势一样。但是现在她的身体充满了活力,就这样不动,却像是在颤抖,表达出了他想要听到的东西:一种骄傲、尊严、狂喜——对自己身体的屈服,就在那个时刻,那个轮廓就要晃动和破碎之前的时刻,那个她被自己看到的映像触动的时刻。

马勒瑞的香烟飞过房间。

“就这样,多米尼克!”他喊道,“就这样!就这样!”

烟头落地之前,他已经在台子那儿了。

他工作着,多米尼克站着,没有动,洛克靠墙站着,面对着她。

四月的时候,神庙的围墙已经陆续从地面升起。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围墙发出柔和、浑浊、像地下水那样的光芒。高高的围栏在周围守护着它们。

一天的工作之后,有四个人会经常留在工地上——洛克、马勒瑞、多米尼克,还有迈克·多尼根。迈克没有错过洛克的任何一栋建筑。

其他人都离开后,四个人会围坐在马勒瑞的小屋里。一块湿布盖在还没有完成的雕像上。小屋的门开着,迎接春天夜晚的第一缕温暖。一根树枝在外面悬挂着,上面有三片新叶映衬着漆黑的天空。星星一眨一眨,就像落在树叶边上的水滴。小屋里没有椅子。马勒瑞站在铸铁的火炉旁,准备着热狗和咖啡。迈克站在模特台上,抽着烟斗。洛克四肢伸开躺在地板上,胳膊肘支撑着他。多米尼克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身上披着薄薄的丝织长袍,光脚踩着厚厚的木地板。

他们没有谈论工作。马勒瑞讲着一些令人吃惊的故事,多米尼克像个孩子似的笑。他们没有谈论特别的东西,所有的话语只是声音,他们仿佛停留在温暖的愉悦里,沐浴在完全放松的安逸中。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喜欢四个人像这样待在一起。黑暗中门外屹立的墙壁为他们的休息提供了支持,赋予了他们高兴的权利,赋予了他们这座建筑的权利,他们一起为之工作。它就像是一声听得见的和谐低语,应和着他们的声音。洛克大笑,多米尼克从未见他在其他地方这样笑过,他的嘴因为放松而显得年轻。

他们这样待在那里一直到很晚。马勒瑞把咖啡倒进一堆各式各样的有裂口的杯子里。咖啡的味道和外面新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五月,阿奎亚娜酒店的工程停了下来。

两名业主被股票市场扫地出门;第三个因为和某个人有遗产纠纷被提起诉讼,所有资金被困;第四个挪用了其他人的股份。公司在一堆官司中面临混乱,那些官司需要几年的时间清理。工程不得不等着,尚未竣工。

“我会解决的,如果我必须干掉他们当中的几个。”肯特·兰森告诉洛克,“我会把它从他们手中拿来的。某一天,你和我,我们会完成它的。但是那需要时间,可能很长的时间。我不会告诉你要有耐心。如果他们没有刽子手那样的耐心的话,你和我在他们的第一个十五年到来前不会幸免。”

埃斯沃斯·托黑笑了,他坐在多米尼克的桌边上说:“未完成的交响乐——感谢上帝。”

多米尼克把这些用在了她的专栏里。“中央公园南部未完成的交响乐,”她写道。她没有说“感谢上帝”。这个绰号被一再重复。陌生人注意到,在一条重要的街道上有一处昂贵的建筑,只留下空空的窗户、半遮住的墙壁、光秃秃的横梁,这副景象很是奇怪。当他们问起这是什么的时候,那些从来没有听说过洛克或这座建筑背后的故事的人,会窃笑着回答说:“哦,那是未完成的交响乐。”

夜深的时候,洛克会穿过街道,站在公园的树下,看着这个漆黑的、死气沉沉的东西屹立在这个城市辉煌的建筑之中。他的手会像当初在泥土模型上那样移动;在这样的距离,一幅破损的设计方案可以在这双手下被抚平;但是这种本能的动作除了空气以外,什么也没碰到。

有时他强迫自己在这座建筑中穿梭。他走在悬挂于空旷之中的颤抖的厚木板上,穿过没有屋顶没有地板的房子,走到开阔的边缘,屋子里的横梁伸出来,就像穿透破损皮肤的骨头。

一个上了年纪的守夜人住在一楼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他认识洛克,允许他四处转。一次,他叫住了洛克,突然说:“我曾经有一个儿子——几乎有。他一出生就死了。”什么东西让他想说出这些,他看着洛克,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洛克笑了,他闭上眼睛,用手按了按这个老人的肩膀,像是握手,然后他走开了。

这只是最初的几周。然后他让自己忘记了阿奎亚娜。

十月的一个晚上,洛克和多米尼克一起来到建好的神庙。神庙一周后就要剪彩了,在斯考德回来的第二天。除了那些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人,还没有人看过神庙的样子。

这是个清澈、安静的夜晚。神庙空旷而沉寂。红红的落日映照在石灰石墙上,就像早上的第一束阳光。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神庙,然后站在神庙里的大理石雕像前,相互之间什么也没说。那矗立在他们周围的影子,似乎同样是被那只塑造了墙的手塑造出来的。光线暗淡下来,极有规则地流动着,好像是语句给墙壁赋予了声音。

“洛克……”

“什么事,亲爱的?”

“不……没事……”

他们一起走回到汽车旁,他的手紧握着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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