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狂欢节期间的星期二。内韦尔刚刚进入狂欢者行列,天就黑下来了;他打开一个彩色纸带卷,看一眼前面的马车。在那辆马车上,有一张面孔使他惊奇,前一天傍晚他可没见过,便问他的同伴:

“那是谁?长相不赖。”

“一个精灵!绝色美女。我认为大概是阿里萨瓦拉加博士的侄女之类的人物。看样子,她是昨天来的……”

内韦尔这时两眼紧盯着这个标致女子。她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女,也许只有十四岁,然而已经到了待字之年。在她乌黑头发底下,是一张白皙无比、柔嫩、平滑的脸,天生的细皮嫩肉。掩映在黑睫毛之间的蓝眼睛,长及太阳穴。两眼的间距略嫌大些,在光洁的前额下倒使她显得异乎寻常的高贵或固执。但是,她这双眼睛也使她娇艳的脸上增添了俏丽的光彩。内韦尔看到这双眼睛向他投来的一瞥,不禁眼迷心乱。

“多迷人哪!”他一动不动地单腿跪在马车的垫子上喃喃低语。过了一会儿,彩色纸带飞向那辆马车,两辆马车就被这彩色纸带形成的吊桥连接起来了;这种举动引得少女不时向这个献殷勤的小伙子莞尔一笑。

这种举动对车上的人,对车夫,甚至对那辆马车,都是失礼的,可是,彩色纸带仍在纷纷落到马车上。这么一来,坐在后排的两个人便转过身来,虽然面带笑意,却在留神审视这个滥用彩色纸带的人。

“他们是谁?”内韦尔低声问。

“阿里萨瓦拉加博士……你当然不认识他。另外那个女的,是你看上的那个姑娘的妈……是博士的嫂子。”

阿里萨瓦拉加和那位夫人经过仔细观察,对年轻人热情奔放的行为爽朗地笑了。内韦尔觉得应该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三人也高兴而友善地还了礼。

这是持续了三个月的一次爱情经历的开端,内韦尔为这段恋情献出了热情洋溢的青春期的全部爱慕之情。狂欢节在继续进行,康科迪亚城中的狂欢活动也在延长到难以置信的时刻;在这段时间里,内韦尔兴高采烈,不停地把手臂伸向前方,从衬衣上垂下来的那片袖口花边,在他手上不停摇晃。

第二天,这种场景又出现;这次的狂欢活动,是在夜间开始打花仗,内韦尔在一刻钟之内就抛光了四大筐鲜花。阿里萨瓦拉加和那位夫人笑容可掬,时时回过头去,而那个少女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内韦尔。内韦尔绝望地看一眼自己那几个空花筐。不过,马车的垫子上还有一束花,是很差劲的一束当地的千日红和素馨。内韦尔拿起这束花跳下行进中的马车,差点儿崴了一只脚;他向少女坐的那辆马车跑去,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双眼脉脉含情地把那束花递给那个少女。少女心慌意乱,也要找一束花,可是没找到。她同车的两个人都笑了。

“真是个疯丫头!”她母亲指着她的胸口对她说,“你那儿有一束!”

这辆马车突然小跑起来。已经难过地跳下马车踏板的内韦尔,紧跑几步才拿到少女几乎探身车外递给他的那束鲜花。

内韦尔已经中学毕业,三天前才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到康科迪亚城。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生活了七年,因此对这座城目前社会状况的了解十分有限。他本来还应当在家乡逗留十五天,如果得不到身体上的安宁,也要尽情享受一下精神上的绝对安宁。可是,第二天起,他就完全无法平静了。可不是吗,那位少女的眼睛多迷人哪!

“多迷人哪!”他一再想起从马车上传给他的那道秋波、那束鲜花和那次与女人肌肤的接触。他承认自己是真实而又深切地眼迷心乱,当然也已情有所属。

她要是也爱……会爱他吗?内韦尔为了弄明白这一点,不仅相信少女胸前的那束花,更相信她在找点儿什么送他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慌乱神情。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怀着不安的希望在等他,看见他跑到,眼里随即光彩焕发。另外,他还记得,她把花束递给他时,他所见到的少女娇柔的胸部。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明天她要到蒙德维的亚去。其余的事物——康科迪亚城、往日的朋友、他父亲——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至少要跟她一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

他们果然一起上路了,在旅途中,内韦尔自以为被爱上了,他的激情达到一个十八岁浪漫小子所能达到的最强烈程度。那位母亲以亲切的迁就态度,对待那种近乎幼稚的恋爱关系。她看见他们很少说话,不停地微笑,而且没完没了地彼此凝视,就不时开心地笑了。

告别是简短的,因为内韦尔不愿失去自己还存留的最后那点儿理智,便中止了追随她的旅行。

她们将在冬天再来康科迪亚城,要停留将近一个季度。她要来吗?我可不来了!内韦尔慢慢离开码头时,不时回过头去,她呢,俯身在船舷上,低头目送他;这时站在跳板上的船员们都满脸含笑地瞧着这一段恋爱经历,瞧着那个柔情无限的未婚女子身上的短上衣。

六月十三日,内韦尔回到康科迪亚城,尽管一到达就知道莉迪亚已在城里,过了一周也完全没有为她感到心神不宁。一次闪电般的激情,有四个月也足够了。激情的最后一道闪光,在他静如止水的心灵上掀起了几道涟漪。他确是很想见她。直到一件不相干的小事触动了他的虚荣心,才又一次拖住他。第一个星期日,内韦尔像城里所有的帅小伙子一样,在街角等待做完弥撒出来的人。莉迪亚和她母亲终于在最后几拨人里出来,差不多是挺直身子,眼睛看着前方,从小伙子们的行列之间走了过去。

内韦尔又见到她时,眼睛大睁,恨不得把突然使他爱上的这个女子,整个地收入眼里。他怀着几乎是痛苦的渴望,等待她的眼睛刹那间突然出现幸福的光芒,在人群中认出他来。

但是,她走过去了,冷漠的目光直盯着前方。

“她好像不再记得你了。”站在他身旁、参与过那个恋爱事件的一位朋友对他说。

“不会的!”他笑了,“很遗憾,因为我确实很喜欢这个女孩。”

但是,当一人独处时,他为自己的不幸落泪。现在他又见到她了!他一直多么、多么爱她呀!他觉得不再记得她了!一切都结束了!不知不觉中他的心就怦、怦、怦地跳起来!怦!一切都结束了!!!

他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没看见我呢?……当然!当然是的!他又喜上眉梢,对这种不确定的可能性,竟深信不疑。

下午三点钟,他摁响了阿里萨瓦拉加博士家的门铃。他的想法很简单:随便找个不值一提的借口去征询这位律师,也许就能见到她。

他就这么办了。随着铃声,院子里突然传来跑步声,莉迪亚为了刹住冲力,不得不使劲抓住那扇玻璃门。看见是内韦尔,她惊叫一声,用双臂护住身上的薄衣衫,更迅速地逃走了。过了一会儿,她母亲来打开咨询处的门,比四个月前更加高兴地接待了她的旧熟人。内韦尔乐得心花怒放;这位夫人并没有为内韦尔的法律问题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内韦尔也就乐得千百次地到律师家来。

尽管如此,他心中过分强烈的幸福感如同炭火一样在燃烧。因为他已经十八岁,他渴望一下子就能轻松愉快和圆满地享受自己的无限幸福。

“哟,这么快就走!”那位夫人对他说,“希望我们能很愉快地再次见面……不是吗?”

“是呀,夫人!”

“您来,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我想全家都会很高兴!您愿意这就开始咨询吗?”她以母亲的调侃口吻微笑着说。

“啊,非常愿意!”内韦尔回答。

“莉迪亚!来一下,有一位你认识的人来了。”

莉迪亚来到时,他已经站起来了。她迎着内韦尔走去,两眼闪着幸福的光芒,而且带着笨手笨脚的可爱神态,捧给他一大束紫罗兰。

“您要是方便,”母亲接着说,“每星期一都可以来……您看如何?”

“太少了,夫人!”小伙子反对道,“每星期五也来……行吗?”

那位夫人放声大笑。

“太叫人为难了!我不知道……看莉迪亚怎么说吧。莉迪亚,你说呢?”

那位姑娘笑盈盈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内韦尔,既然必须回答他,她脸上表露的意思整个儿是对他说:“行啊!”

“很好,内韦尔,那就星期一见。”

内韦尔反驳道:

“不许我今晚来吗?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好吧!今晚也让来!莉迪亚,你陪他。”

可是,内韦尔这时一心只想走动,连忙告辞,拿上花束就溜了;那束花的顶端差不多已被折断,内韦尔的心简直飞到了极乐天堂。

在两个月期间,无论是在会面的全部时刻,还是在分离的全部时刻,内韦尔和莉迪亚都相亲相爱。对于他这么个仅仅因为院子里细雨蒙蒙就感到郁郁寡欢的浪漫青年来说,那个有天使般面孔、蓝眼睛和过分早熟的少女,简直就是他心目中理想典型的化身。对于她来说,内韦尔就是有阳刚之气的美男子,而且很聪明。在他们的相爱中,除内韦尔未到法定年龄之外,再没有令人不快的阴影。小伙子把学习、职业和其他诸事置诸脑后,一心只想结婚。事情明摆着,他想的就两件事:其一是他生活中绝不可能没有莉迪亚;其二是这件事不管有多少阻力,他都要勇往直前。他预感到(更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他会遭到惨重失败。

内韦尔在狂欢节中闹一次恋爱而白白浪费的这一年时间,确实让他父亲深感不快,是该直截了当地向他指出来了。在八月末的一天,他父亲终于对儿子说:

“有人对我说,你还经常到阿里萨瓦拉加家去。对不对?你还不屑于告诉我一声。”

在这样咄咄逼人的形势下,内韦尔看出要大祸临头,回答时把声调放缓和些。

“爸爸,我什么事都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要是跟你说这事儿,会惹你不高兴。”

“得了!如果要我高兴,你很该省了这种事儿……不过我想了解,你已经到什么地步了。你可是以未婚夫的身份到他们家去的?”

“是。”

“他们正式接纳你了吗?”

“我认为是的……”

父亲狠狠盯着他,还用手指敲着桌子。

“好哇!好极了!……你听着,我有责任给你指明该走的路。你很清楚你在做的事情吗?你想过会出什么事吗?”

“出事?……会出什么事?”

“你就得跟这个姑娘结婚。你可得注意,至少你已经到了会思考的年龄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哪里来的?你向人了解过她在蒙得维的亚是怎么生活的吗?”

“爸爸!”

“对,她们在那儿是干什么的!得了!别摆出这么一副面孔……我不是指你的……未婚妻。她是个女孩子,这么大的人并不知道做的是什么。可是,你知道她们靠什么度日吗?”

“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既然你是我父亲……”

“算了,算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我不是以父亲的身份,而是以任何一个可以跟你说话的正直人的身份跟你说话。尽管我问你的事会使你十分愤慨,你还是找人调查一下吧,你未婚妻的母亲跟她大伯是什么关系。你问去吧!”

“我问过了!我早就知道他曾经是……”

“啊!你知道她早已是阿里萨瓦拉加的情妇了?你也知道在蒙得维的亚供养这一家的是他或别的男人吗?你也太冷静了!”

“……!”

“对!我知道!你的未婚妻跟这种事没关系,我知道!除了你长得英俊,没有别的推动力……但是,你走路要留神,因为有可能迟到……不,不,别激动!我丝毫没有伤害你的未婚妻的意思,我认为,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她还没沾染上她周围的那种腐化恶习。但是,即使她母亲愿意在这桩婚事中卖给你,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我去世时你将要继承的财产,你告诉她,我这个老内韦尔不打算做这笔买卖,宁可让魔鬼把你带走,也不同意这桩婚事。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了。”

虽然父亲是这个脾气,小伙子还是很爱他。由于胸中的怒火没法发泄,他憋着一肚子气出去了;他越是火气大,越是明白自己不对。父亲说的那件事,他早已知道。莉迪亚的母亲在丈夫在世时就已经是阿里萨瓦拉加的情妇了,她丈夫去世后,这种关系又维持了四五年。他们偶尔幽会一次,但是这个病病歪歪的好色老光棍现在浑身关节痛,远不能满足他弟媳妇的求欢要求。他之所以维持母女二人的阔绰生活,大概是出于对前情妇的某种感激之情,尤其是为了证实使他虚荣心极为膨胀的当时流行的一些闲话。

内韦尔回想起莉迪亚的母亲,被已婚女人弄得狂乱不堪的小伙子不免感到震惊。他记得一天夜里,他和这个母亲紧挨在一起翻阅一本画报,她丰满的身体蹭到他,使他感到自己因为心底涌现的一种欲望而神经突然紧张起来。内韦尔一抬眼就看见她心醉神迷的目光,正扎扎实实地盯住他的目光。

是自己弄错了吗?她患起歇斯底里来很吓人,不过只是偶尔发作;错乱的神经连续冲击她的内心,病态的固执发展成荒唐的行为,而且突然失去信念;这一类发作的前驱症状是越来越固执,浑身抽搐,而且长篇大论地胡言乱语。她为了减轻痛苦,又为了保持文雅的外表,就滥用吗啡。她年已三十七岁,身材颀长,嘴唇又厚又红,终日保持润泽。她的眼睛不大,犀利的目光和长长的睫毛使之显得很大;但是,她眼里显露出的忧郁和热情却令人惊叹。她很会化妆,衣着和女儿一样,十分风雅,显然这正是她最富魅力之处。作为女人,她想必有其奥妙的动人力量;现在,歇斯底里大大损耗了她的身体——当然她得的是腹部的疾病。吗啡引起的快感消失时,她的眼睛便会黯然无神,她的嘴角上和浮肿的眼角随即出现纤细的网状皱纹。尽管如此,损坏她神经的歇斯底里这种病,竟是维持她肌肉张力的稍具魔力的养分。

她深爱莉迪亚。为使女儿幸福,她早就用歇斯底里的资产阶级道德标准使她女儿堕落,这就是:为女儿提供了她为自己营造过的那种幸福。

这一来,内韦尔父亲为这种问题所产生的忧虑,触动了他深陷情网的儿子。如何摆脱莉迪亚呢?她皮肤光洁的脸庞,她那双明眸以其火辣辣表情所直白流露出来的少女情愫,已经不是纯洁的证明,而是高贵享乐的进身阶梯,内韦尔顺利登上这个阶梯,就能从腐化树上一把扯下他要的那朵花。

内韦尔的这种信念十分强烈,所以从未吻过她。一天下午午饭后,他路过阿里萨瓦拉加家,心里极想去看她。他运气极好,因为她独自在家,身穿便服,鬓发耷拉在面颊上。内韦尔把她拦在墙跟前,她笑吟吟而且羞答答,背靠着墙。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差不多紧挨着她,他觉得握在自己迟钝手中的,是纯洁爱情铸成的幸福,把它玷污轻而易举。

等以后成了他的妻子再说!内韦尔尽可能加速筹办婚事。在那些日子里获得的法定年龄自主资格,使他得以依靠母方继承的法定财产支付结婚费用。他父亲还没有同意,莉迪亚的母亲就已经在催问这事的细节了。

莉迪亚的母亲在康科迪亚有太多暧昧可疑之处,她的境况需要社会的认可,当然这首先要取得她女儿未来公公的认可。她一向对世俗偏见毫不在意,而且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支持着她,那就是:践踏小市民的伦理道德,并使之就范。

她跟未来的女婿几次谈及这一点,还提到“我的亲家”……“我的新家庭”……“我女儿的小姑”。内韦尔沉默不语,那个母亲的目光总是显得更加忧郁。

直到有一天,这场烈火烧起来了。内韦尔曾把婚期定在十月十八日。时间还差一个多月,可是莉迪亚的母亲使小伙子明确地知道,她希望他父亲那天晚上能出席婚礼。

“怕是难哪。”内韦尔在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之后说,“他夜里难得出门……从来不出门。”

“啊!”这个母亲只是叫了一声,马上咬紧嘴唇。接着是一阵沉默,不过她早有预感。

“您不是秘密结婚,对不对?”

“啊!”内韦尔勉强笑笑,“家父也不这么认为。”

“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又一次沉默,每次都显得更加强烈。

“是因为我,令尊不愿意参加婚礼吗?”

“不是,不是,夫人!”内韦尔终于不耐烦地大声说,“他的脾气就这样……要是您愿意,我再跟他谈谈。”

“我?要是愿意?”这个母亲拖长鼻音微笑说,“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内韦尔,现在您想走了吗?我觉得不舒服。”

内韦尔走了,心中十分不快。他父亲会说什么呢?他始终持断然反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做儿子的已多方设法,使他放弃这种态度。

“你可以干这事儿,你爱干什么我都让。可是,叫我同意让这个破鞋当你的岳母,绝不可能!”

三天后,内韦尔决心一举结束这种状况,趁莉迪亚不在的时候对她摊牌。

“我跟家父谈过了,”内韦尔开始说,“他对我说,他根本不能参加婚礼。”

这个母亲的脸色有点儿苍白,同时眼睛突然闪闪发亮,睁得很大。

“哈!为什么?”

“不知道。”内韦尔低声回答。

“就是说……令尊大人是怕到这儿来有失身份。”

“不知道!”内韦尔又坚决说。

“难道这位先生能这么随随便便欺负我们吗?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她又说,嗓音都变了,嘴唇抖个不停,“他算什么?摆这样的谱。”

内韦尔作出的强烈反应,正是根深蒂固的家庭传统使然。

“他算什么,我可不知道!”他急忙回答,“但是,他不仅拒绝参加婚礼,也不同意这门婚事。”

“什么?他拒绝什么?为什么?他算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权力未免太大了!”

内韦尔站起来说:

“您别……”

但是,她也站起来了。

“是吗?是的!您还是个孩子!您问他,他的财产是哪儿来的,是抢夺顾客得来的!还摆出那么一副架势!他的家庭无可指责,清白无瑕,他满嘴都是这种话!他的家庭!……您让他告诉您,婚前为了去跟他老婆睡觉,他跳了多少次墙!是呀,他居然跟我谈他的家庭!……很好,快滚;现在我对伪君子厌烦透了!愿您过得好!”

内韦尔在极度绝望中过了四天。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后,他还能有什么希望呢?第五天傍晚时分,他收到一封短简:

奥克塔维奥:莉迪亚病得相当严重,只有你来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玛丽亚·S.德·阿里萨瓦拉加

说不定是个诡计。可是,要是他的莉迪亚果真……

那天夜里内韦尔去了,那个母亲小心翼翼地接待他,使他感到惊讶;她既不过分殷勤,也没有罪犯请求饶恕的那种神态。

“您要是想见她……”

内韦尔同那个母亲一起进去,看见他的心上人躺在床上,只有十四岁才有的那种清新的脸上未施脂粉,两腿蜷缩着。

他坐到她身旁,那个母亲徒然希望他们会交谈点什么;他们却只是相视而笑。

内韦尔突然发觉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人,随即明白了那个母亲的意图:“她走开,是为了让我在重新赢得爱情时的心旌摇荡中丧失理智,婚姻将因此而躲不掉。”但是,她们预先提供给他短暂的最后欢乐,他就得付出结婚的代价,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就像上次靠在墙上那样,由于全身心笼罩在充满诗意的牧歌光环中,感受到纯洁爱情所享有的那种白璧无瑕的欢愉。

只有内韦尔说得出他那天失而复得的幸福是何等珍贵。他也忘记了这个母亲的肆意诽谤,忘记了受到没来由的种种侮辱所感到的莫大苦恼。不过,他有一个十分冷酷的决定,那就是一旦结婚,就把这个母亲从他的生活中赶出去。他想起他那温柔、纯洁的未婚妻,笑吟吟地躺在床上,对纯洁的爱情所作出的热辣辣的允诺,差点儿使他不能自持,然而他并没有提前夺走她那颗幼小的钻石。

次日夜里,内韦尔来到阿里萨瓦拉加家,发现门厅暗无灯光。过了好久,女仆才打开半扇窗子。

“他们都出门了?”他惊讶地问。

“不是,他们要去蒙得维的亚……他们已经到萨尔托去,在船上过夜。”

“啊!”内韦尔忧心忡忡地低声说。他还心存一线希望。

“博士呢?我能跟他谈谈吗?”

“他不在。他吃过饭就去俱乐部了……”

内韦尔一走到黑黢黢的街上,就举起双臂,然后又十分扫兴地把手臂放下来。全完了!他前一天重新得到的幸福和运气又失去了,而且永远失去了!他预料这次已经无可挽回。这个母亲的精神已然像琴键般地突然错乱,他已无能为力了。

他走到街的拐角处,一动不动地站在路灯下,从那里呆呆地凝望那座玫瑰色房子。他绕着那个街区走了一圈,又在那盏路灯脚下停住脚步。再也无可挽回了!

他一直到十一点半都在绕圈,停下,停下,又绕圈。最后他回到家里,给左轮手枪上了子弹。不过,他想起的一件事阻止了他:几个月前,内韦尔答应过一位德国制图员,有朝一日要自杀的话,要先去看他——因为内韦尔已经是个青年了。他与这位老军人吉列尔莫的深厚友谊,是长期谈论哲学建立起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内韦尔敲了敲那位制图员陋室的门。他脸上的表情是再清楚不过了。

“是现在吗?”这位慈父般的朋友问他,使劲握他的手。

“嗐!无论如何都得……!”小伙子眼睛看着别处回答。

制图员于是极其平静地对他讲了自己的恋爱悲剧。

“您回家去吧,”最后制图员说,“要是咱们够交情,到十一点钟还不改变主意的话,就回来跟我一起吃午饭。然后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您对我发誓吗?”

“我发誓。”内韦尔回答,同时紧紧拥抱他,心里只想大哭一场。

莉迪亚寄的明信片在他家里等他。

我崇拜的奥克塔维奥:我绝望极了,但是妈妈已经看出,我要是和您结婚,留给我的会是巨大的痛苦。我跟她一样已经明白,我们最好分手,我向您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您的

莉迪亚

“唔,早该这样!”小伙子大声说,同时惊恐地看见镜子里自己突然变了色的脸。出主意写这封信的准是那个母亲,准是她和她那该死的疯狂!莉迪亚不能不写,可怜的少女心烦意乱,为写在明信片上的全部爱情痛哭流涕。唔!要是有朝一日能见到她,我得告诉她我曾经是怎样爱她,现在是多么爱她,我心爱的人儿!

他颤抖着走到独腿小圆桌跟前,拿起左轮手枪;但是,他记起刚许的诺言,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同时坚持不懈地用指甲弄干净左轮手枪圆形枪膛上的一片污迹。

一天下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内韦尔刚刚登上有轨电车;当电车比该停的时间停得更久的时候,正在看书的内韦尔终于也转过头去。一位妇女迈着蹒跚的步子,在座位之间往前挪动。这个女人坐到他旁边,一坐下就端详起她的邻座来了。内韦尔虽然不时感到有陌生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仍继续看书;他终于看累了,一抬头不禁感到惊奇。

“我觉得好像是您,”这个女人大声说,“虽然还拿不准……您不记得我了,不会吧?”

“记得。”内韦尔睁大眼睛回答,“阿里萨瓦拉加夫人……”

她看见内韦尔吃惊的样子便笑了,那神态就像还想赢得小伙子好感的老妓女。

自从十一年前内韦尔认识她以来,她身上只剩下眼睛还是那么深邃,却已黯淡无神。她脸上皮肤发黄,在阴暗处略呈绿色,满是污浊的皱纹。她的颧骨现在很突出,一向很厚的嘴唇力图把满嘴的龋齿掩盖起来。她那瘦弱的躯体,看来是靠流淌在疲惫的神经和她供血不足的动脉里的吗啡来维持活力的,这使得曾经有一天坐在内韦尔身旁翻阅画报的这个漂亮女人,变成了这样一副骨头架子。

“是啊,我老多了……而且病病歪歪;我害过肾病……而您呢,”她温存地瞧着他又说,“始终是老样子!说实话,您还不到三十岁吧……莉迪亚也一样。”

内韦尔抬起眼睛问道:

“她还没结婚?”

“是啊……告诉您这件事,您该感到高兴了吧!为什么这可怜的女孩引不起您的兴趣?您不想来看我们吗?”

“很乐意去……”内韦尔喃喃地说。

“好哇,那就快点儿来吧;您都知道了,我们是为了您才……告诉您吧,我们住在伯多街 1483 号 12 室……我们的境况很艰难……”

“嗯!”他一边起身离去,一边说。他答应得很快。

过十二天,内韦尔该回甘蔗园去了,在此之前他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去了她们的住处——那是郊区的一所简陋住房。阿里萨瓦拉加夫人迎接他的时候,莉迪亚去稍微打扮了一番。

“说来都十一年了!”这个母亲又在察言观色,“时间过得多快!要是跟莉迪亚一起过,您准有一大群孩子了。”

“很有可能。”内韦尔笑着说,扫视一眼周围。

“哎!我们身体都不太好!您真该安个家了……老听人说到您的甘蔗园……那是您仅有的产业吗?”

“嗯……在恩特雷里奥斯还……”

“多有福气!要是有可能……总想到乡下去住几个月,永远只能这么想想罢了!”

她不作声了,飞快地瞥了内韦尔一眼。内韦尔的心一阵抽搐,十一年来埋藏心里的种种感受,都清晰地再现出来。

“这一切都因为失去联系……找到一个那种境况的男朋友太难了!”

内韦尔的心抽缩得越来越紧,这时莉迪亚进来了。

她也变了许多,在这个二十六岁女人身上,再也找不到十四岁时那种纯洁和清新的魅力了。但是,她永远是美丽的。他那男人的洞察力感受到她柔软的脖子,她平静目光的温柔,还感受到她向享受过爱情的男子所显示的无法确定的一切;他必须把自己对曾经认识的莉迪亚的记忆,永远保藏起来。

他们以成年人所具有的十分谨慎的态度,谈了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她又出去一会儿,这时她母亲说:

“是的,她有点儿虚弱……想到她在乡下也许马上就能康复,我就……您瞧,奥克塔维奥,允许我对您坦白直说吗?您早就知道,我像喜欢儿子一样喜欢您……我们可不可以在您的甘蔗园里住一阵子?这对莉迪亚太有益了!”

“我已经结婚了。”内韦尔回答。

这位夫人一脸的不高兴,马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但是,她立刻很滑稽地交叉双手说:

“结婚了,您!多不幸,多不幸啊!请原谅,她早知道了!我不知道我都说了什么……您太太跟您一起住在甘蔗园里吗?”

“通常是这样……现在她在欧洲。”

“多不幸!就是说……奥克塔维奥!”她张开双臂,眼里含着泪花加上一句,“我可以对您说,您曾经几乎成为我的儿子……我们穷,有点儿不如人!您为什么不愿意跟莉迪亚一块儿过呢?我身为母亲,要坦白对您说,”最后她和颜悦色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说,“您十分了解莉迪亚的心,对不对?”

她等待回答,可是内韦尔沉默不语。

“是的,您了解她。而且您认为,莉迪亚是个能把您爱过她的时刻忘记的女人吗?”

现在她着力缓缓地使眼色,以加强她的暗示。这时内韦尔突然感到,他已面临从前他可能掉下去的那个深渊。她永远是那同一个母亲;但是,她那独特而衰老的心,还有吗啡和贫穷,使她更卑劣了。而莉迪亚……当他再看她一眼时,眼前这个嗓音圆润而发颤的女人引发的欲念,向他突然袭来。面对她们献给他的交易条件,他投进了命运为他提供的那个稀罕猎物的怀抱里。

“莉迪亚,你还不知道吧?”这个母亲突然兴高采烈起来,向她女儿转过身去,“奥克塔维奥邀请我们到他的甘蔗园去住一阵子。你看怎么样?”

莉迪亚皱了皱眉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很好,妈妈……”

“唉!你不知道他说的事吧?他结婚了。他还这么年轻!我们差不多是他家的人了。”

莉迪亚这时把目光转向内韦尔,以痛苦而严肃的神情凝视了他片刻。

“结婚很久了?”她喃喃地问。

“四年了。”他低声回答。无论如何,他再也没有勇气看她了。

这次旅行,他们没有一起走,因为这条路上认识内韦尔的人很多,他不得不有所顾忌;但是一出火车站,他们都登上了他家那辆布雷克马车。那时内韦尔独自住在甘蔗园,只留一名印第安老女仆为他料理家务——因为,除了他饮食俭朴,他妻子把所有的仆人都带走了。这一来,他把旅伴介绍给忠实的土著女仆时,就说是他年老的姨妈母女,她们身体欠佳,是来疗养的。

对方只有相信的份儿,因为那位夫人体弱得厉害。她到达时疲乏不堪,步履蹒跚,举步维艰,一脸吗啡瘾发作的痛苦神情;她按内韦尔的请求,已经忍受四小时了,正嚷嚷着请求给她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打上一针。

随着父亲去世而中断学业的内韦尔,早已具备预见一场突发灾难的能力;他父亲的肾脏难以察觉的病变,有时引起危险的肾机能衰竭,吗啡只能使之加剧。

早在车上时,这位夫人就已忍受不住,用受痛苦折磨的目光瞧着内韦尔说:

“奥克塔维奥,您要是允许……我受不了啦!莉迪亚,你往前挪挪。”

莉迪亚平静地为母亲挡住一点儿,内韦尔便听见使劲撩起衣服以进行肌肉注射所发出的窸窣声。

那位夫人双眼放光,生命的蓬勃活力,像面具一样罩在她那死人般的脸上。

“现在好了……多幸福!我觉得很好。”

“恐怕您得放弃这种东西。”内韦尔严厉地说,侧目看着她,“到达的时候,您会更糟。”

“啊,不会的!——我巴不得就死在这儿。”

内韦尔一整天都不开心,决心尽可能不去看莉迪亚和她母亲,虽然她们二人都是可怜的病人。但是,等到暮色降临,男人的情欲就像野兽在这时刻开始磨快爪子那样,开始在迟缓的颤抖中使他的腰带松开来。

他们晚饭吃得很早,因为身体衰弱的母亲想马上就寝。她只能喝一点儿牛奶。

“哎哟!多讨厌啊!我过不下去了。我真想把我的余年贡献出来,现在可以让我痛痛快快死去吗?”

莉迪亚一声不响。她和内韦尔没说过几句话,他只在喝完咖啡时才凝视她的眼睛;可是,莉迪亚立刻低下自己的眼睛。

过了四小时,内韦尔悄悄推开莉迪亚的房门。

“谁呀!”马上听到惊慌的声音。

“是我。”内韦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脱衣服的声音,以及一个人突然坐到床上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当内韦尔的手在黑暗中触摸到一只发凉的手臂,身体就在一阵剧烈的战栗中晃动起来。

后来,他瘫软地躺在那个在他到来之前早已了解爱情滋味的女人身旁。内韦尔那从未被看着他的少女以光彩夺目的纯洁触犯过的、从未被任何亲吻偷盗过的年轻男子的神圣骄傲,从他内心最隐蔽的角落升起。他想起了直到那时他仍不明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的话:“生活中没有比纯洁的回忆更美好更牢靠的事物了。”内韦尔记住了这句话,记住了那段没有污点的回忆,记住了自己白璧无瑕的十八岁;而现在,他竟躺在一张女仆的床上,连最神圣的东西都玷污了。

这时,他感到有两滴眼泪沉重地悄然落在他脖子上。莉迪亚大概也记起了……她的泪珠儿一滴接着一滴毫无声息地滚落下来,这是她唯一幸福之梦的令人憎恶的结局。

在十天期间,生活照常进行,虽然内韦尔几乎天天都不在家。按彼此的默契,莉迪亚和他极少单独会面;然而到了夜里,他们还是要见面,这时他们一起默不作声地度过更长的时间。

照料终于病得虚弱不堪的母亲,已够莉迪亚忙碌的了。已经朽烂的东西不可能复原,因此内韦尔不顾会造成立竿见影的危险,想不让她使用吗啡。但是,在禁用吗啡后的一天早晨,他突然走进饭厅,这使莉迪亚吃了一惊,赶忙放下衣服的下摆。她手里拿着注射器,惊慌地注视着内韦尔。

“你使用这东西很久了?”他终于问她。

“嗯。”莉迪亚含糊地说,慌乱中把针弄弯了。

内韦尔仍然看着她,耸了耸肩膀。

可是,那个母亲为了止住肾痛,一再频频注射,到了过量的地步,吗啡终将置她于死地。内韦尔决心拯救这个不幸的妇女,便拿走她的毒品。

“奥克塔维奥!您要杀死我了!”她用嘶哑的声音吵吵嚷嚷地请求道,“我的女儿!奥克塔维奥!我怕是一天都活不成啦!”

“我要是把这东西给你们,您两个钟头都活不了。”内韦尔回答。

“没关系,我的奥克塔维奥!给我,快给我吗啡!”

内韦尔不理睬向他伸过来的两只手臂,同莉迪亚一起走了。

“你知道你母亲的病情有多严重吗?”

“嗯……医生对我讲过……”

他凝视着她。

“病情比你想象的糟得多。”

莉迪亚脸色变得苍白,望着外面,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儿没有医生吗?”她喃喃地说。

“这儿没有,方圆十西班牙里之内也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去找。”

这天下午,他们单独在饭厅时邮差来了,内韦尔打开一封信。

“有消息?”莉迪亚不安地问,抬眼看他。

“对。”内韦尔一边回答,一边继续看信。

“是医生的?”过了片刻莉迪亚又问,她更焦急了。

“不,是我妻子的。”他用冷冰冰的声音回答,眼睛抬也不抬。

夜里十点钟时,莉迪亚跑到内韦尔房里。

“奥克塔维奥!妈妈死了!……”

他们跑到病人房里。死者的脸僵滞煞白,嘴唇肿得很大,呈青紫色,嘴像是发着喉音在说话,说得直截了当:

“灾……灾……灾……”

内韦尔立刻看见独腿小圆桌上那只装吗啡的小瓶子,它差不多空了。

“显然她死了!这东西是谁给她的?”他问。

“我不知道,奥克塔维奥!我刚才听到响声……一定是您不在的时候,她到您房里去找到的……妈妈,可怜的妈妈!”莉迪亚哭着扑到那只垂到地上的可怜的手臂上。

内韦尔按了按脉,心脏不再跳动了,体温也已下降。不一会儿她嘴里“灾……灾……”的声音不响了,皮肤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紫斑。

她死于凌晨一点钟。这天下午安葬之后,内韦尔等着莉迪亚穿好衣服,这时杂工在把手提箱搬上马车。

“拿着。”莉迪亚走到内韦尔身边时,他对她说,同时把一张一万比索的支票递给她。

莉迪亚猛地颤抖起来,她有点儿发红的眼睛张得大大地盯着内韦尔的眼睛。但是,他承受了她的目光。

“还是拿着吧!”他吃惊地又说。

莉迪亚接过支票,便俯身去提她的手提箱。内韦尔这时低头对她说:

“原谅我。”他对她说,“别把我看得太坏。”

在火车站,他们在车厢的踏板边上等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因为火车还没有开动。钟声一响,莉迪亚把手伸给内韦尔,他默默地握住片刻,没有放开,揽住莉迪亚的腰,使劲吻了吻她的嘴唇。

火车开了。内韦尔一动不动,继续望着渐渐模糊的车窗。

可是,莉迪亚没有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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