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约定裴奈尔与爱德华一同晚餐以后,快近十点时来接莎拉。经阿曼的通知,她很乐意地答应了。九点半光景,她回到她自己的卧室,她母亲陪伴着她。上她卧室去,先得经过她父母的卧室;但从莎拉的卧室,另有一扇看去像是封锁着的门通至阿曼的卧室,至于阿曼的卧室,我们已说过,是在后扶梯口。

莎拉在她母亲面前假托就寝,要求任她安眠。但留下她一人时,她就立刻跑近梳妆台,把自己的嘴唇与双颊修饰成益发鲜艳。这道封锁的门正隐藏在梳妆台后,台子并不太重,莎拉自己能轻轻地把它移开。她就开了那扇秘密的门。

莎拉怕遇见她的弟弟,她怕他的嘲笑。其实他姊姊一切大胆的行动,阿曼每加赞助。别人会说他也从中取乐,实际他这一时的纵肆只为事后可以下批评,下更严格的批评,因此莎拉也分不清他的乐助是否结果反在替监察官服务。

阿曼的卧室空寂无人。莎拉在一张矮小的椅子上坐下,一面等待,一面沉思。为预示反抗起见,她养成自己漠视一切淑德。家庭的束缚增强她的活力,激起她的反抗性。在英国期间,她的胆量已锻炼成熟,和那位寄宿的英国女孩子阿柏丁小姐一样,她已决心争取她的自由,不顾一切,以求解放。她甘冒一切蔑视与非难,担当任何挑衅。与俄理维的接近已使她克服天性的羞涩与固有的贞洁。她的两位姊姊正是她的前车之鉴。蕾雪虔敬的隐忍在她认为是受骗,萝拉的婚姻她只看出是一种惨淡的交易,结局成为奴役。她自认她所受的教育,她给与自己的教育,都不适于充当她所谓的贤妻良母。她不能认为她未来的丈夫能在任何方面优越于她。她不和男人们一样也通过考试?对于任何问题,她不也有她自己的观察与意见?尤其是两性间的平等;而她认为一切日常生活中,以及商业,或竟政治,女人常表现出比男人更有理智……

扶梯上有脚步声。她耸耳细听,随即轻轻地把门打开。

裴奈尔与莎拉尚未相识。走廊无灯,黑暗中两人难以辨认。

“莎拉·浮台尔小姐吧?”裴奈尔低声说。

她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臂。

“爱德华在路角的汽车上等着我们。他怕遇见您的父母所以没有下车来。在我就没有什么,您知道我就住在这儿。”

裴奈尔事先已把那道出入车辆的门半开着,以免引起看门人的注意。片刻以后,汽车把他们三人送到万神庙酒家门口。当爱德华打发车夫时,他们听到时钟正报十点。

筵席已散。盘碟已撤清,但桌上还堆满着咖啡杯,酒瓶,酒杯。人人抽着烟,室内已不堪呼吸。阿尔戈的社长夫人台勃鲁斯太太要求流通空气,她的尖嗓子打破一切人的语声,有人把窗开了。但朱士丁尼想作一番演说,“为听音清晰起见”,又让人立刻把窗关上。起立后,他用一把茶匙敲着杯子,却仍无人理会。阿尔戈的社长,人也称他台勃鲁斯主席,起来干涉,喧声才略告平息,而朱士丁尼沉闷的声调顺势而下。源源不绝的比喻用来遮掩他思想的庸俗;他用铺张的说法来显出他自己的机智,而对每一个人都下了一番空洞的恭维。第一段告终时,掌声四起,爱德华、裴奈尔与莎拉就在这时进入会场。有些人还不停地鼓掌,无疑在喝倒彩,像是希望演说就此中止;但朱士丁尼决不气馁,他又滔滔地继续了。如今是替巴萨房伯爵锦上添花,他谈到他的《铁杠》俨然像是一部新的《伊利亚特》。人人举杯祝贺。裴奈尔与莎拉和爱德华一样都没有酒杯,才使他们免此一举。

朱士丁尼演说的终段是预祝新杂志及恭贺它未来的主编人“诗神之宠儿,年少英俊的莫里尼哀,不远的将来,桂冠就会落在他纯洁而高贵的头上”。

俄理维守在门口,为的可以立刻迎接他的朋友们。朱士丁尼荒诞的恭维显然使他受窘,但他无法避免随之而起的喝彩声。

这三位用完清淡的晚餐跑来参加的人与会场的情调自难谐和。类似的集会中,迟到者很难或很易理解他人的兴奋。他们的判断是不合时的,纵非出自心愿,他们对他人的批评也往往不留余地;至少对爱德华与裴奈尔,这是事实。至于莎拉,这环境中一切对她都是新的,她心中只想到如何去增长见识,只顾念着如何去仿效别人。

裴奈尔一无相识者。俄理维牵着他的手臂,想给他介绍巴萨房与台勃鲁斯。他推辞着。巴萨房乘机插入,他走近裴奈尔,向他伸出手去,使他不好拒绝。

“常听到谈起您,实在久仰得很。”

“彼此,彼此,”裴奈尔说这话时的声调使巴萨房一番好意败兴而返。但立刻他又跑近爱德华去。

虽然爱德华常出外旅行,而且住在巴黎时和别人也很疏远,但在宾客中倒不乏相识的人,且也毫不感到局促。其实他只是性情孤僻,但同行中都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对他,他也就以高傲自认了。他乐于听人说话,自己则很少发言。

“令甥使我盼望阁下光临,”巴萨房以婉转而几乎低微的语声开始,“我不胜欣喜,因为正想……”

爱德华冷酷的眼色把他的话中途截断。巴萨房虽巧于笼络,善事奉承,但必需对方乐怀相助,他才能焕发自如。不过他也不像有些人一样,既失自信,便一蹶不振,所以很快他又恢复过来。他昂起头,以白眼相报。爱德华既不赏脸,他也自有对付的办法。

“我正想请教……”他继续说,像是追想起他原来的话,“令甥中我和文桑交谊最深,未知阁下是否知道他的消息?”

“不。”爱德华冷淡地说。

这“不”又使巴萨房陷于僵局,他不知道这意思应该是一种挑衅式的否认,还仅是对他发问的回答。但爱德华立刻加以补充,才无意间替他解了困围:

“我只在他父亲处听说他和摩纳哥的公爵同在旅行。”

“不错,我曾托我的一位女朋友替他介绍公爵。我自幸得计,这多少可以使他淡忘和那位杜维哀太太间的关系……据俄理维说,您和这位太太相识。我怕文桑会在这不幸的事件中断送他自己的前途。”

鄙夷,蔑视,垂怜,这些姿态都是巴萨房的拿手;但他只求占得爱德华的上风,胜此危局。爱德华亟图还刺。但他独乏急智,无疑由于这缘故,他对社交界最感淡漠,因为在那种场合下,他一无施展的余地。他双眉紧蹙,巴萨房立刻察觉,知道来势不妙,他急便闪避。未及更气,他随即改变风格。

“和您同来的这位可爱的孩子是谁?”他微笑着问道。

“这是,”爱德华说,“莎拉·浮台尔小姐,正是我的朋友杜维哀夫人的妹妹。”

由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就把“我的朋友”四字特别提高,像是一枝暗箭;但它并未中的,巴萨房一任落空,随即说:

“可否请阁下代为介绍?”

他前后的话都说得相当大声,使莎拉从旁可以听到,当她向他们回过头来,爱德华再难推诿。

“莎拉,巴萨房伯爵慕名求见。”他强笑着说。

巴萨房已让人另取来三个杯子,他注满茴香酒。四人举杯向俄理维庆贺。酒瓶几乎已空,瓶底附着一些透明的糖质结晶,莎拉觉得很新奇,巴萨房便想用麦管把它们拨落下来。这时跑近一个类似傻子的人,打扮非常古怪,满脸涂着白粉,漆黑的眼珠,头发抹成像是一顶鼹鼠皮的小帽,他很费力地嚼着每个字音说:

“您取不下来的。把瓶子递给我,我来剖它的肚子。”

他抓住酒瓶,一下在窗槛上砸碎了,把瓶底献给莎拉。

“用这小小的锋利的多面体,这位温良的小姐不难钻通她的沙囊。”

“这小丑是谁?”她问巴萨房,后者已让她坐下,而自己坐在她的身旁。

“他是《愚比王》的作者阿尔弗雷德·雅里[14]。阿尔戈同人封他为天才,因为观众瞧不上他的剧本。无论如何这是剧坛上很久以来罕见的作品。”

“我很喜欢《愚比王》,”莎拉说,“而我很快活居然能遇见雅里。听人说他总是灌醉酒的。”

“今晚就靠不住。我看他晚餐时喝了两大满杯纯粹的苦艾酒。他像并不觉到什么。您抽一根烟吗?不想让别人的烟味熏死就得自己抽烟。”

他侧过身去替她点火。她口中嚼着几粒糖质的结晶。

“但这只是凝结后的糖质,”她颇感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一定是很硬的。”

她一面和巴萨房交谈,同时却向守在她近旁的裴奈尔送着微笑。她的眼睛欣喜得闪耀出一种异样的光辉。裴奈尔在黑暗中未及细看,这时忽然觉得她和萝拉非常相似,同样的前额,同样的嘴唇……只是她面庞的风致不及萝拉的温柔,而她的目光引起他心中的骚扰不安。他感到颇不自然,便把头转向俄理维。

“给我介绍你的朋友贝加吧。”

他已在卢森堡公园遇见过贝加,但从不曾和他谈过话。俄理维才把他介绍到这新环境来,这使生性羞怯的贝加颇感狼狈,每次他朋友用《前卫》的主要撰稿人之一的名义替他介绍时,他便脸红起来。实际上,他在我们的故事开端时和俄理维所谈起的那首寓意诗就要在这新杂志的卷头语后首篇的地位刊出。

“刊在我原来为你保留的地位,”俄理维对裴奈尔说,“我绝对相信你一定爱读。这是本期中最出色的一篇,而又那样地新颖!”

俄理维喜欢颂扬他的朋友们远胜于听别人对他自己的颂扬。当裴奈尔走近时,吕西安·贝加立起身来,他手中正端着一杯咖啡,但端得那样笨拙,情急中,他竟把一半泼散在他的背心上。这时在他身旁听到雅里机械式的语声:

“小贝加快中毒了,因为我在他的杯中放了毒药。”

雅里戏弄贝加的腼腆,想使他失措为乐。但贝加并不畏惧雅里。他耸一耸肩,泰然喝尽他的咖啡。

“这人是谁?”裴奈尔问道。

“怎么!《愚比王》的作者你不认识?”

“想不到!他真的是雅里吗?我把他当做是个仆役。”

“啊!那可不见得,”俄理维略感困恼地说,因为他很矜夸他的大人物们,“你对他仔细看看,你不觉得他出奇吗?”

“他尽量装作那样就是。”裴奈尔说。他不喜欢他的做作,虽然对他的作品内心很表钦佩。

穿着马戏场中丑角的服装,雅里全身充分地表现出矫揉造作,尤其是他说话的腔调,顿挫字音,另创怪字,把有些字故意错用。阿尔戈的一群中好几位都争先地摹效着;但真能运用这种不分高低,不动声色,既无抑扬,又无起伏的声调的,唯有雅里自己。

“如果你认识他,你一定会觉得他很有意思。”俄理维又继续说。

“我觉得不认识更好。他看去非常狞恶。”

“这只是他的姿态。巴萨房相信他内心非常温良。但他今晚已喝得太过度。你可以相信,不带一滴水,不带一滴寻常的酒,喝的完全是苦艾酒和强烈的酒精。巴萨房担心他会干出什么离奇的事来。”

巴萨房的名字不由主地挂在他口边,他愈想回避,愈不可能。自忿无法克制自己,企图摆脱,他便转换目标:

“你应该去和杜尔美谈谈。我怕因为抢了他主编《前卫》的位置,他对我一定恨入骨髓,但这不能怪我,我没有办法不接受。你应该设法替我解释,安慰他……巴……有人说他对我非常怀恨。”

他又绊着了,但这次没有绊倒。

“我希望他已把稿子取回。我不喜欢他写的东西,”贝加说,随即他又转向普罗费当第,“但是,先生,您,我想……”

“啊!别称我‘先生’……我很知道我的名字既累赘,又可笑……如果我写作,我预备另用一个笔名。”

“为什么您什么稿件也不给我们?”

“因为我没有现成的。”

俄理维留下他两位朋友在谈话,他自己便跑近爱德华去。

“您来得真难得!我多么希望着能见到您。但我愿意在任何别处而不是在这儿……今天下午,我还到您家去叩过门。他们和您说了吗?您没有在家我感到非常懊丧,如果那时我知道哪儿可以找到您……”

他自幸表达得非常流利,回忆有一时期自己在爱德华面前每局促得哑然无言。但可惜这自如只由于他所说的都是套语,而又在酒后!爱德华看得很明白,心中自觉戚然。

“我当时正在您母亲那儿。”

“这是我回家后才知道的,”俄理维说。爱德华所用的“您”使他很感惊愕。他踌躇是否应该对他明说。

“是否此后您打算在这环境中生活下去?”爱德华凝视着他问道。

“啊!我决不受人牵制的。”

“您有这自信吗?”

这话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委婉,那么恳切……俄理维的决心立刻感到动摇。

“是否您认为我不应和这些人来往?”

“也许不是说全体,但其中的一部分必然无疑。”

俄理维把这复数看做是单数,以为爱德华特别指着巴萨房而言,这在他的内心的气象中,像是一道凄冷而炫目的电光穿透了自早晨以来积压在他心头的漆黑的乌云。他爱裴奈尔,他爱爱德华,他太不能忍受他们对他的蔑视。和爱德华在一起时,他自感奋发上进。而和巴萨房相处在在都是堕落,如今他已自己承认,但过去他何尝没有认清呢?和巴萨房接近,这种盲目不纯然是他自取的吗?伯爵为他做的一切,他对伯爵的感恩,这时都转变成怨恨。他切齿地加以否认。他眼前所见的更形成他对伯爵的憎恶。

巴萨房斜倚在莎拉身上,他的手臂围着她的腰身,而且愈来愈显迫切。他和俄理维间的关系外间已有谣闻,他正想借此淆惑视听。为的更引人注意起见,他决意想使莎拉坐在他自己腿上。莎拉一直不曾做什么自卫,但她的目光正在寻找裴奈尔的目光,当他们四目相遇时,她微笑着,像是对他说:

“您看别人对我多胆大。”

可是巴萨房深恐进攻过速。他缺乏经验。

“如果我再能灌她多喝一点,我不妨可以冒险。”他对自己说,一面把另一只闲着的手伸向一瓶蔻拉莎酒去。

俄理维从旁瞧着他,便抢先一步。他攫住酒瓶,为的不使落在巴萨房手中。但立刻他想到借酒精可以增加一点勇气,这勇气在他已渐感丧失,而他向爱德华倾诉衷曲却是必需的。

“如果早知道您要……”

俄理维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这时他听到在人群中逡巡的雅里从贝加身后掠过时轻声说道:

“现在我们要来解决小贝加了。”

后者突然回过脸去:

“再高声点说吧!”

雅里已经离远。他尖声反复着说:

“现在我们要来解决小贝加了!”他在绕桌一周以后便从袋中取出一支阿尔戈同人平时常看他在玩弄的大号手枪,开始瞄准。

雅里向称射击的能手。当时抗议声四起。在他那种酩酊的状态下,谁也不敢说他会不闹假成真。但小贝加要表现自己并不畏惧,便登上一张椅子,双手交叉在背后,采取了拿破仑式的姿势。这显然有点滑稽,有些人笑了,但笑声立刻又被掌声掩没了。

巴萨房赶紧对莎拉说:

“事情不妙。他醉得很凶。快藏在桌下吧!”

台勃鲁斯想把雅里拖住,但他脱身以后也登上一张椅子(而裴奈尔注意到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舞蹈用的小软鞋)。面向着贝加,他伸臂瞄准。

“快灭灯!灭灯!”台勃鲁斯叫着。

爱德华站在近门处,便把电门关了。

听从巴萨房的嘱咐,莎拉已先起身。当人们都在黑暗中时,她立刻偎近裴奈尔,拖着他一同藏在桌下。

枪声响了。枪中所装的并非实弹。然而人们听到一声痛叫: 原来纸塞正打中了朱士丁尼的眼睛。

当灯光亮时,人人都惊叹贝加的沉着,他依然站在椅上,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当时主席夫人的歇斯底里却发作了。人们围拥着。

“这样的事也值得那么动情感!”

桌上缺水,雅里从椅上跳下,把手绢浸湿了酒精替她摩擦鬓角,借作道歉。

裴奈尔在桌下仅一刹那的工夫,但那瞬间已足使他感到莎拉火热的嘴唇热情地紧贴在他的嘴唇上。俄理维也和他们在一起,出于友谊,出于妒忌……醉意增剧他受人拥挤时所起的这种漆黑的醋意。当他也从桌下出来,他的头多少有点发晕。这时他听到杜尔美叫着说:

“快看莫里尼哀吧!他胆小得和女人一样。”

这已够受。俄理维不由主地举手向杜尔美直冲过去。他觉得像在梦中挣扎。杜尔美立即闪避,像在梦中一样。俄理维的手空无所触。

混乱已至不可收拾。当一部分人忙着照顾那位在指手画脚地尖声叫喊的主席夫人时,另一些人围着杜尔美,他则大声嚷着:“他没有打中我!他没有打中我!……”再一部分人拖着怒气冲冲的俄理维,他不受解劝,直想往前再冲。

打中与否,杜尔美应该自认吃了耳光,这是朱士丁尼揉着自己的眼睛竭力替他剖解的话,因为这与体面有关。但杜尔美毫不顾及朱士丁尼的所谓体面,他仍固执地反复说:

“没有打中……没有打中……”

“由他去吧,”台勃鲁斯说,“谁也不能勉强别人去交战。”

但俄理维大声宣布说,如果杜尔美觉得还未满足,他已准备再送他一个耳光,且决意和他一决胜负,他要求裴奈尔与贝加充当他的证人。两人中对所谓“仗体面”的决斗无一内行,但俄理维不敢另求爱德华。他的领带已松解,他的头发汗湿地披散在额上,他的双手痉挛地抖动着。

爱德华执住他的手臂:

“你像个疯子。快去抹一下脸吧!”

他领他上一间盥洗室去。

一出餐厅,俄理维才知道自己喝得多么醉。当他感到爱德华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晕倒,才一任别人把他带走。他只听懂爱德华用“你”对他说话,别的全不知道。像一片暴风雨前的凝云消散成雨,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融为热泪。爱德华按在他额上的一块湿手巾使他从醉意中清醒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只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像是一个孩子,像是一匹野兽。他觉得自己可笑也复可耻……于是,在柔情与痛苦的交织中,他投向爱德华的怀抱中,紧偎着他,啜泣说:

“把我带走吧!”

爱德华自己也大为感动。

“你父母呢?”他问道。

“他们还不知道我已回来。”

当他们穿过咖啡馆正要出门时,俄理维告诉他的同伴他想写个便条。

“今晚投在邮筒中,明天第一班邮差就能送到。”

坐下在咖啡馆的一张台子前,他写道:

我亲爱的乔治:

是的,给你写信的是我,而且是为求你替我办一件小事。我不必多此一举,告诉你说我已回巴黎,因为我相信今天早晨在索邦附近你已瞥见过我。当时我暂住在巴萨房伯爵家里(他记下地址),我的行李还在他那儿。但我决定不再上他家去,个中原因,说来太长,而且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兴趣。我唯有恳求你去代取行李。偏劳种种,日后自会图报。有一只大箱是锁着的。至于室内的什物,请你替我装在小箱内,与大箱一并带至爱德华舅父处。车钱由我付还。明天正巧是星期日,接此信后,请即代为办理,至祷,至祷!

你的二哥

俄理维

又及: 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事办理得很圆满。但如果你和巴萨房亲自交涉,千万要对他非常冷淡。明晨再见。当时没有听到杜尔美出言不逊的人们,无从解释俄理维何以突然动武。他似乎已失去理性。如果他能保持镇静,裴奈尔定能同情于他,他并不喜欢杜尔美。但他认为俄理维的举动实在像个疯子,而结果反自取其咎。裴奈尔听着旁人对他的评责颇为痛心。他跑近贝加身边,和他订了约会。虽然事情本身可谓荒谬之至,但他们两人自当按理执行。他们约定翌晨九时同去访当事人再作谈判。

他的两位朋友离去以后,裴奈尔自觉再无逗留的必要。他的目光探索着莎拉,当他看到她坐在巴萨房的膝上,愤懑立时袭上他的心头。两人显然都已带醉意,但莎拉看到裴奈尔走近时便站起身来。

“走吧!”说着她便握住他的手臂。

她愿步行回家。路程并不远;途中两人默无一言。寄宿舍中,灯光已全熄灭。深恐引人注意,他们摸索着直到后楼的扶梯,然后点擦火柴。阿曼守候着。当他听到他们上楼时,他出来站在扶梯口,手中拿着灯。

“你拿灯吧,”他对裴奈尔说(他们昨天起已相互称“你”),“莎拉屋内没有蜡烛,你照着她……把火柴交给我,我可以去点灯。”

裴奈尔陪着莎拉到间壁的房间。他们才一进门,阿曼从背后用力一吹,把灯吹灭了,他嘲弄地说:

“晚安!但夜间少出声音。父母都睡在隔壁。”

他随即退身,从他们身后把门关上,加以反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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