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和衣躺着。他自知无法入眠。他等待夜尽。他沉思。他静听。全屋悄然,城市,整个自然界,岑寂无声。

反光器从狭隘的天空把微光投入他的室内时,薄明中他重又辨别出自己室内的丑陋,他随即起身。他走向昨夜他所反锁的那扇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隙……

莎拉卧室内的窗帘未曾掩蔽。黎明已透白在玻璃窗上。阿曼行近他姊姊与裴奈尔安眠着的床前。一张被单半遮着他们紧抱的肢体。这景象多美啊!阿曼凝视良久。他自愿化作他们的沉睡,他们的甜吻。最初他微笑着,突然他在床脚前弃置的被褥间跪下了。对什么神明他能如此合掌祈祷?他沉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中。他的嘴唇颤抖着……

他走到门口,又转回身。他希望把裴奈尔唤醒。他必须在宿舍中未见人影以前让他重返自己的卧室。裴奈尔听到阿曼轻声呼唤便睁开眼睛。阿曼乘机逸出,让门开着。他穿过自己的卧室,跑下扶梯。他愿意在任何一个地方隐藏起来。他的存在会使裴奈尔见窘,他不愿遇见他。

片刻以后,他从自习室的窗口可以看到他掠墙而过,像一个偷儿……

裴奈尔未得长时间的安眠。但昨夜他已经历了比睡眠更舒适的遗忘,一种全身悚然怡然的交感。他滑入在一个新的日程中,茫然无以自释: 松散,轻捷,新奇,宁静,闪跃,似一天神。他不使莎拉惊醒,轻轻地从她怀中脱身。但离开她,怎么竟无一吻,竟不回顾,竟未作至情的拥抱?这是否由于他的薄情,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竭力不去思索,困于无从使昨夜空前的一页归并在他已往的事迹中。不,这只是附录,补遗,不能在书的正文中有它的地位——这书中,他生命的故事仍将一贯地重新继续,重复开始。

他回到和小波利合住的卧室。小波利睡得正浓,真是孩子!裴奈尔打开被褥,掀乱床单,以杜疑窦。他用大量的水盥洗。但看到波利使他想及在萨斯费时的情景。他回忆起那时萝拉对他所说的话:“我只能接受您对我的这点热诚,其余的要求非在别处取得满足不可。”这话曾引起他的不快,至今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际。他已不去追想,但今晨他的记忆异样地清晰活跃,他的脑筋偏又转动得非常敏捷。裴奈尔排除萝拉的面影,想消灭这种种回忆,且为防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抓起一本课本,强勉自己准备考试。但室内令人窒息。他跑下花园去工作。他愿意走出门外,在街上任意奔跳;他愿意跑向大海,舒散胸怀。他守在门口,一待看门的人把门打开,他便溜走。

他带着书跑入卢森堡公园,在一张长凳上坐下。他的幻想袅然出现,但这脆弱的游丝,一经指触,即便折断。他一想工作,立刻在他与书本之间盘桓着夜间的回忆,并不是那些刹那而尖锐的快感的回忆,而是一些有损他自尊的卑微可笑的细节。由于这次经验,此后他不至于再那么外行了。

快近九点时,他起身去找吕西安·贝加。然后两人同赴爱德华家。

爱德华住在帕西[15]一所大厦的顶楼。他卧室前面是一间很大的工作室。当俄理维黎明起身时,爱德华最初并不经意。

“我到躺椅上去休息一会儿。”俄理维曾那么说。爱德华因为怕他受凉,关照他把毛毯带走。稍后,爱德华自己也起身了。无疑其间他又一度入眠,因为这时他惊觉天色已大亮。他想知道俄理维如何安顿他自己;他想再看他一次,而也许冥冥中他已有了预感……

工作室内空无人影。羊毛毯留在躺椅跟前,并未打开。一种难闻的瓦斯气味使他顿觉有异。工作室的上端是一间用作浴室的小房子,气味无疑就是从那儿出来。他赶忙跑去,但最初无法把门推开,门后像有什么挡着,这正是屈倒在浴缸边的俄理维的躯体,衣服已脱去,满身冰凉,发青,且丑恶地污沾着呕吐之物。

瓦斯是从浴室暖水器上泄出的。爱德华便立刻把龙头关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意外?充血?……他都不能相信。浴缸是空的。他把这奄奄一息的躯体抱回工作室,平放在敞开的窗前的地毯上。他温情地躬身跪着替他听察。俄理维仍能呼吸,但很微弱。于是爱德华不顾一切,设法挽救这行将绝灭的一息生命。他循环地举起软弱的双臂,紧压腰部,按摩胸膛,试着他记忆中救治窒息的一切方法,而苦于不能同时进行。俄理维闭着眼睛。爱德华用手指把眼皮揭起,但在无神的眼珠上眼皮又随即合上,可是心脏依然跳动着。他遍觅白兰地酒与嗅盐,终无所得。他已把水煮热,替他洗了上身与脸部,然后把这失去知觉的躯体安置在躺椅上,并给盖上毛毯。他想去请医生,但又不敢离远。每天早晨来打扫房子的女仆按例到九点才来。她一来到,他便打发她去找区内的一位庸医,但深恐因此反惹出官厅的查究,临时又把她叫回。

当时俄理维已逐渐苏醒。爱德华坐在躺椅近旁,正对着他的头部。他细察这一无动静的面色,苦于无从打破其中的谜语。究竟由于什么?在夜间酒醉时也许能失慎出事,但清晨所下的决心必非无因。他决定暂时抛弃一切思索,等待俄理维清醒时自作口供。不到那时候,他决不离开寸步。他握着他的一只手,在手与手的接触中他集中他自己心头的疑问,他自己的一切思虑,他自己整个的生命。终于他似乎感觉俄理维的手在紧握中微弱地有了反应……于是他俯下身去,在这紧蹙着无限沉痛的额前印上自己的嘴唇。

有人按铃。爱德华站起来出去开门。来客正是裴奈尔与贝加。爱德华把他们挡住在进门处,一面通知他们;然后又把裴奈尔叫到一边,问他是否知道俄理维常有昏晕或错乱之类的症象?……裴奈尔恍然忆及他俩昨夕的谈话,特别是俄理维的有些用字,当时他虽不曾注意,此刻却清晰地重现脑际。

“是我先和他谈起自杀,”他对爱德华说,“我问他是否理解人的自杀有时仅由于生命的逾量,正像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所谓的‘由于热情’。当时我只顾到发挥自己的意见而未及注意其他的一切;但此刻我记起他对我的回答。”

“那么他回答了什么呢?”爱德华追问着,因为裴奈尔似有顾忌,不想续说。

“他说他认为自杀的可能性只在人们达到某种最愉快的阶段,而这种愉快此后只能每况愈下永不可追。”

至此两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各自心中明白。爱德华终于转避目光,而裴奈尔却自恨失言。他们再回近贝加时,后者说:

“麻烦的倒是别人会相信他临阵胆怯所以才想自杀。”

爱德华早把决斗这回事忘诸脑后。

“那就装作若无其事好了,”他说,“把杜尔美找到,要求他带你们和他的见证人会面。到那时如果这桩傻事不能及时解决,你们再和那两位见证人从长解释也来得及。我看杜尔美并不想使事情实现。”

“我们决不把原因告诉他,”吕西安说,“这样可以让他去承当屈服的耻辱。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退让。”

裴奈尔便问是否能一见俄理维。但爱德华认为不如让他安静地休息为是。

裴奈尔与吕西安正要告辞,小乔治赶到了。他正从巴萨房家回来,但不曾取到他哥哥的行李。

“伯爵先生不在家,”别人那么回答他,“他没有命令留给我们。”说完这话仆人立刻把门关上了。

爱德华语调中以及其余两位态度上的某种严肃使乔治深感不安。他顿觉有异,便向他们探问。爱德华只得把实情向他透露。

“但不必告诉你父母。”

乔治得悉秘密,喜出望外。

“我决不会泄露的,”他说。那天早晨他本闲着无事,他便请求和裴奈尔与吕西安同上杜尔美家去。

三位小客人离去以后,爱德华便唤女仆把他间壁的一间客房收拾干净,以备安置俄理维。他随即蹑足回到工作室。俄理维静卧着,爱德华便又在他近旁坐下。他拿起一本书,但未经打开又把它搁下,一心注视着他朋友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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