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办法想象‘人’雨穿过酸雾,降到地上的情景吗?你有办法想象成千上万的人体——没带武器——就这样淹没了那些绝对打不赢的怪物吗?你有办法——”

“那个,这位先生。”记者从中插话。

“不要打断我!你问的都是蠢问题。我说我看到衮洪国这个国家,我看见它拿下了金星。你不如问我这个吧!”

这名记者被叫去,说要叫他找个老人来回忆过往时光,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道宾斯·班奈特会对他发脾气。

道宾斯·班奈特用强势的态度掌握采访的主导权:“你能想象吗?绿色的天空中飘满背着降落伞的‘小还子’,有很多都已经死了。你能想象那些母亲在他们掉下来时发出怎样的哭号吗?你能想象,人们是如何倾盆落下、掉在那些走投无路的可怜怪物身上吗?”

记者小声地问:“什么是‘小还子’”?

“就是‘小孩子’啦。”道宾斯·班奈特说,“我见证了最后一个国家的兴亡,结果你只想问一些时尚打扮什么的。真正的历史永远不会被写进书里,因为那会太吓人。我想你接下来应该是要问我对新的女性条纹马裤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啊?”

“没有!”记者虽然否认,可是脸红了。那个问题真的记在他的本子上,而他真恨自己竟然脸红。

“你知道衮洪国干了什么好事吗?”

“什么好事?”记者问,试着努力猜测“衮洪国”可能代表什么。

“它拿下了金星。”老人开口时稍微平静了些。

记者非常小声地咕哝:“是吗?”

“你不信?”道宾斯·班奈特非常强硬。

“您在现场吗?”记者反问。

“衮洪国拿下金星的时候我当然在,”老人说,“我就在那里,而且那是我见过最缺德的事。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吧?我见过的世面比你脑中的知识多很多。可是,当无数‘男的人’‘女的人’和‘小还子’从空中泼洒下来,绝对是史无前例最糟的画面。在地上,那些‘老的人’一如往常——”

记者很有礼貌地打断老人。对他来说,班奈特不只是用他听不懂的外语在说话,阐述的还是一场发生在三百年前的事。他的工作就是要在这个人身上挖出一篇故事,然后把摘录出来的段落用现代人懂的语言写出来。

他满怀敬意地问:“您可以从头开始说吗?”

“当然可以。那是在我和特丽莎结婚的时候。特丽莎绝对是你见过最美的女孩。她是冯马克特家的人,审视者里的一大支脉,她父亲是个很重要的人。你看,我那时已经三十二岁了。三十二岁的人总会觉得自己很老,但也不是真的那么老,只是他们自己这样觉得而已。他让特丽莎嫁给我,是因为她是个心思复杂的女孩,需要一个能让她倚靠的男人。那时我们家乡的法院发现她的精神不太稳定,补完组织要求她必须一直受父亲照顾,直到嫁给能合法拥有监护权的人。这对你来说应该都是古老的习俗了吧,小子。”

“很抱歉,老先生,”记者再次打断他,“我知道您已经四百多岁了,不过您也是唯一记得衮洪国攻下金星的人。所以,您说的衮洪国是一个政府,是吗?”

“这个谁都知道吧,”老人怒气冲冲地吼道,“衮洪国算是独立的政府,一百七十亿人口,挤在地球上那一小块地方,大部分的人跟你我一样说英文,但他们也说自己的语言——就是那些我们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字。当时他们还没跟任何人混到一起,然后啊,就是在那时候,魏万宗亲自下达命令,人就开始像雨一样落下来了。他们直接从天上掉下,你绝对没看过这种事——”

记者必须一再打断老人,才能一点一点地把故事挖出来。老人一直丢出一堆早已消失在历史中、他也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所以必须解释解释再解释,才能让这个时代的人看懂。所幸他的记忆力很好,描绘事物的技巧也一如往常那样伶俐敏感。

年轻的道宾斯·班奈特还不晓得特丽莎·冯马克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之前,他才刚到实验A区没多久。特丽莎十四岁时看起来就已经相当成熟了。冯马克特家的某些人总是如此早熟,很可能与他们好几个世纪前没经过登记的黑户祖先有关。甚至有人认为,他们和久远的时代——也就是人类还能计算年份的时期——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他就像个傻瓜一样爱上了她。

她是如此美丽,实在很难想象她是审视者冯马克特的亲生女儿。那位审视者相当有权有势。

爱情的机遇有时来得很快,而道宾斯·班奈特就这么捡到了一个。因为史坎纳·冯马克特亲自把这个年轻人找来,对他说:“我想让你娶我的女儿特丽莎,但我不保证她会愿意。如果你能得到她的青睐,孩子,那么你将得到我的祝福。”

道宾斯起了疑心。他想知道审视者元老为什么会愿意接纳这么一个初级技术人员。

那位审视者只是微微一笑:“我的年纪远大于你。现在能赐予人们上百年寿命的新药剂圣塔克拉拉问世,如果我在一百二十岁死去,已经算是英年早逝了。你呢,可以活上四五百岁,但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我的妻子已经过世很久,我们也没有别的孩子,而我知道特丽莎在某种程度上需要一个父亲。心理学家认为她精神异常。所以,你何不带她到区外走走?我可以给你自由通过穹隆的通行证,你们可以到外头和那些‘老的’打发时间。”

道宾斯·班奈特有种感觉,好像有人给了他一个桶,叫他去玩沙子。他觉得自己遭到羞辱。可是他觉得这和他追求的爱情目的相符,更何况,老人的提议是出自善意。

事情发生那天,他和特丽莎正在穹隆外。两人把“老的”到处推来推去。

除非杀死“老的”,不然这些人没什么危险。你可以打他们,把他们推离本来的地方,或绑起来,但只要过个一阵子,他们就会悄悄溜走,回去做自己的事。人们是透过专精某一学科的生态学家,才终于搞懂“老的”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他们轻飘飘地待在距离金星地面两米高的地方,约占直径九十厘米的大小,小心翼翼地吃食。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以为他们的栖息地有辐射,不过这些人最大的问题只是太容易繁殖。虽说为了玩乐把他们推来推去挺蠢的,但那是在这里唯一能做的事。

他们似乎没有与智慧有关的反应。

很久以前有一回,某个被带入研究室进行实验的“老的”用打字机打了一段非常清楚的讯息,那讯息是这样的:你们地球人为什么不能回地球,别来烦我们?我们明明过得……

这就是三百年来人们从他们身上获得的所有讯息。最可靠的研究推论认为,如果他们认真思考怎么运用脑子,的确可以获得非常高的智能,但由于他们的主动意愿结构与人类心智存在极大的差异,以至于不可能让“老的”像地球上的人一样,对于接收到的压力产生反应。

“老的”这个名称来自一种古老的语言,是“古人”的意思。由于在金星建置第一个前哨基地的是华亚人(奉其领袖魏万宗的命令),所以他们的措辞便留了下来。

道宾斯和特丽莎推着“老的”爬上山丘,俯视一座难以分辨河流与沼泽的山谷。他们全身湿透,空气滤化器也塞住,汗水沿脸颊流下,惹人发痒。由于他们在穹隆外不能吃喝——至少这里的安全等级都不适合——所以这趟只是远足,算不上野餐。虽然和漂亮的女孩一起玩扮家家挺新鲜有趣,但道宾斯开始对这件事有些厌烦。

特丽莎察觉到他的反感,像敏锐的动物一样愤愤地生起气来:“又没人叫你一定要跟我出来!”

“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他说,“但现在我累了,我想回家。”

“如果你想把我当小孩一样哄,可以,那就跟我玩;又或者你想把我当成一个女人那样对待,也可以,那就好好当个绅士。不要自己在那边犹豫不决。我只不过想开心一下,你却一副可怜兮兮的中年人的模样委屈自己。我不要这样!”

“你爸爸他——”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我爸这样、我爸那样,如果你想娶我,就靠自己做决定!”她瞪他一眼,吐吐舌头,跑过沙丘消失身影。

道宾斯·班奈特一阵困顿,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并没有生命危险,“老的”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他决定让她学个教训,他要自己回去,等她心满意足,就让她自己找路回家。如果真的迷路,区域搜索队也可以轻易找到她。

他走回穹隆大门。

直到他看见大门锁上,紧急照明灯也亮了起来,他才意识到,他犯下一生中最大的错。

道宾斯·班奈特的心沉到谷底,跑过最后几米的路,赤手敲击陶制的大门,直到大门打开一个刚好能让他通过的小缝。

“出了什么事?”他问守门人。

守门人咕咕哝哝,道宾斯听不太清楚。

“像个男人!给我大声点!”道宾斯大叫,“到底怎么了?”

“衮洪国回来了,接管了这里。”

“不可能,”道宾斯说,“他们不能——”但他又自问,他们能吗?

“衮洪国已经占领了,”守门人很坚持,“这整个地方都送给了他们,地球管理局还投票表决通过,魏万宗决定立刻把人都送过来——他们要把他们都送过来了。”

“他们要金星做什么?只要杀一个‘老的’就会污染一千亩的地,要是推开他们,他们也会再晃回来,也没办法捞走。在我们解决这些问题以前,这里没有人能住。但现在解决距离问题明明还不可能。”道宾斯恼怒地说。

守门人摇了摇头:“不要问我,这是我在收音机上听到的,大家也很激动。”

不到一小时,天上就开始下起人雨。

道宾斯爬进雷达室,看着上空。雷达观测员正在用手指敲着桌子,他说:“已经有一千多年没见过这种状况了啊。你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吗?那些是军舰,是最后一次古代肮脏战争留下的军舰,我知道华亚人就在里面,大家都知道。那玩意儿搞得跟博物馆一样,里面没有搭载任何武器,可是你知道吗,有数百万人就这样挂在金星上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就指着其中一个荧幕:“你看,这一小坨一小坨的就是它们,一艘接一艘,最后结成一团。我们从来没看过这种画面。”

道宾斯看着荧幕。正如操作员所说,上头布满光点。

他们看荧幕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叫喊出声:“左下方那乳白色的东西是什么?有看了吗?它……它在倒东西。”他说,“这是从那些点里面洒出来的。你怎么有办法在雷达上看到这些?它应该没办法显示出来的啊,不是吗?”

雷达观测员看着他的荧幕,说:“天晓得,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必须找出原因,我们得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审视者冯马克特走进雷达室,迅速而且熟练地扫视荧幕,然后说:“这可能是我们遇过最奇怪的事,但我有个预感:他们是在把人扔出来——非常、非常多的人。几千几千地扔,或是几十万,甚至以百万计。人们正从那边掉下来。你们两个跟我过来,我们出去看看,或许可以帮到一些人。”

这时候,道宾斯的良心正狠狠地谴责他。他想告诉冯马克特自己丢下了特丽莎,但他犹豫了,不只是因为抛下她而感到羞愧,也因为不想对一位父亲抱怨他的孩子。于是他说:

“您的女儿还在外面。”

冯马克特严肃地转过身,巨大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宁静,却充满威严。然而,他柔和的嗓音非常有自制力。

“你会找到她的。”然后,审视者用令道宾斯背脊发凉的威胁语气补充说,“等你把她带回来,一切都会没事。”

道宾斯点了点头,就像收到了一道命令。

“我会到外面去,看看能做什么,”冯马克特说,“找我女儿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们从雷达室下去,戴上超长效型空气滤化器,带着微型探勘设备(这样才能从雾中回来),就这么出发。他们来到大门,门卫却说道:“请您稍等,大人。这里有一通您的电话讯息,请打给控制室。”

审视者冯马克特很清楚自己不是一般人有资格通话的对象,他拿起通话装置,厉声回应。

雷达观测员的影像出现在门卫墙上的通信荧幕:“先生,他们现在就在我们头顶。”

“谁在头顶?”

“那些华亚人,他们下来了。我不知道那上面有多少人,但上方肯定有两千艘战舰,金星其他地方也还有几千艘。他们现在下来了,如果您要看他们怎么到达地面,最好赶快出去。”

冯马克特和道宾斯到了外头。

满天都是不断落下的人。人类躯体从乳色云翳的空中如雨降下,成千上万,他们的塑胶降落伞看起来像一朵朵泡泡。他们就这么落下来。

道宾斯和冯马克特看见一个没有头的男人飘落,降落伞的线将他斩了首。一个女人掉在他们附近。由于空投的关系,她的喉咙原本用绷带随便包扎着,现在撕裂开,她被自己的血呛得窒息。她朝着他们蹒跚爬来,试着讲话,却只有窒息的哑音随鲜血流出,然后她一头栽在泥淖中。

两个婴儿掉了下来,在他们身边的大人被吹离到他处。冯马克特跑了起来,捡起他们,交给一个刚刚落地的华亚人。那男人看着怀里的婴孩,对着冯马克特丢去一个轻蔑而质疑的目光,把号啕大哭的小孩放在金星冰冷的烂泥中,冷眼一瞥就跑开,好像还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神秘杂事得做。

冯马克特不让班奈特把小孩捡起来:“走吧,观察就好,我们没办法顾到所有人。”

他们有很多难以理解的社会风俗,这个世界的人都晓得。但也从没听过他们会把男的人、女的人和小还子从被污染的天空倒下。只有衮洪国才会毫无忌惮地操弄人命。“男的人”指的是男人,“女的人”就是女人,“小还子”指的是儿童,而“衮洪国”是过去国家时代留下来的名称,代表类似共和国、州或内阁政府之类的政体。然而不管它是什么,都是在地球管理局辖下、以华亚人的方式运作的华亚人组织。

而衮洪国的统治者是魏万宗。

魏万宗没来金星,只是把自己的人民送了过来。他让他们飘落在金星上,用唯一可能进行星球殖民的武器——人类自身——来对付金星的生态系。人类的双臂可以对付“老的”。这个名称来自最早勘查金星的华亚人先遣队,以“老人”的意思命名。

你必须将“老的”小心翼翼地堆在一起,不能让他们死掉,因为每死一个,就会有一千亩土地遭受污染。他们必须集体圈养在人类躯体和手臂围成的巨大活体栅栏里。

审视者冯马克特冲上前去。

一个受伤的华亚人男性到达地面,他的降落伞就在他身后变扁。他穿着短裤,腰系匕首,腰间还有一个军用水壶。空气滤化器贴在耳边,一根管子插进喉咙。他对着他们大喊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迅速跛着脚离开。

人们一个又一个降落在冯马克特和道宾斯周围的地上。

他们触地后的一两秒内,降落伞就因为自动销毁装置在雾气中像泡泡似的爆开。这个巧妙又有效率的机制是静电的化学效应所致。

一如两人所见,随着那些人们不断掉落,氛围变得沉重。冯马克特一度被掉落的人撞倒在地,后来发现是两个华亚人小孩绑在一起。

道宾斯不停地问:“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有人指挥你们吗?”

但他得到的回应只有听不懂的哭喊。时不时,会有人用英文大喊“这边!”或是“走开!”或“继续前进……”但也就这么几句话而已。

这场实验成功了。

那天,有八千两百万人被丢了下来。

经过恍若漫无止境的四小时,道宾斯在这冰寒地狱的一角找到特丽莎。金星虽然暖和,但注视着那些近乎赤裸的华亚人,他觉得自己被折磨得血液都凉了。

特丽莎向他跑去。

她说不出话。

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不住啜泣,最后他才听懂几个字。“我……我……我想帮忙,可是他们太多、太多、太多人了!”说到最后,她像尖叫一般放声大哭。

道宾斯将她带回实验区。

他们不必交谈。她用动作让道宾斯知道,她需要他的爱,以及他在身边带来的安慰,并决定与他相依相惜,共度一生。

当他们要离开那一望无垠、仿佛盖住了整个金星的空投地带,好像有某种行为模式逐渐成形:他们开始将“老的”围在一起。

门卫让他们通过大门后,特丽莎静静亲了他一下。现在无须多说什么了。她接着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实验A区的人试着走到外面,看看有没有办法对那些开拓者伸出援手——但那是不可能的。开拓者的人数实在太多,数百万人散落在金星的丘陵和谷地,把他们属于人类的脚趾踩进泥泞与污水中,压垮这颗异星的泥沼,也踏碎了那些奇特的植物。他们不知道要吃什么,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们之中没有人能管控这一切。

他们收到的唯一命令,就是把那一大群“老的”赶在一起,并且用手圈住。

“老的”没有反抗。

几个地球日过去,衮洪国派出一辆辆小型侦察车,侦察车载来一批非常不一样的华亚人——之后才来的这些男人穿着制服、受过教育、残酷而体面。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了达到目的,不管要付出多少自己人的命,他们都愿意。

他们为殖民地带来指导原则,把人们集合成群——不管这些男人或女人是来自地球的哪里,也不管和他们在一起的小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人们被分派了工作,立刻开始进行。人类的躯体做到机器做不到的事。他们轻轻将“老的”牢牢圈在一起,直到这种生物在荒芜中饿死,直到一个不剩。

然后稻田奇迹般地出现了。

审视者冯马克特简直不敢置信。衮洪国的生化学家设法让稻米适应了金星的土壤。侦察车里的箱子有秧苗,哀戚的人们跨过族人的尸体,手持着作物朝种植地前进。

金星的细菌无法把人类杀死,也无法分解死亡的人体。这个问题浮上台面后立刻获得解决。他们用巨型雪橇把那些落地时出了差错、在掉落途中窒息死亡,或被人践踏而死的男女小孩带往一个秘密地点。道宾斯怀疑,这些尸体被拿来充当堆肥,在金星土壤中加入类似地球有机物的东西,但他没有将这个推断告诉特丽莎。

工作持续进行。

那些男女轮班工作。到了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就透过触摸和叫喊彼此沟通,在看不见的情形下继续工作。刚培训好的工头大声号令,工人一个个排好队,触碰彼此的指尖,开垦工作就这么持续下去。

“那是一个了不得的故事,”老人说,“一天之内,八千两百万人掉了下来。”

“后来,我曾听魏万宗说,就算其中七千万人死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一千两百万个幸存者,就足以为衮洪国创造太空优势。他们也得到了金星,就这样。

“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男的人’‘女的人和‘小还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景象,还有他们极为惊恐的面容。奇怪的金星大气让他们的脸从平常的黄棕变成绿色,就这么到处落下。”

“你知道吗,年轻人?”即将活到第五个世纪的道宾斯·班奈特问。

“知道什么?”记者问。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任何世界都不可能。毕竟现在,衮洪国没有留下任何势力;现在只有补完组织,而他们完全不在乎这支古代人类种族遇上什么事。过去的那些惊涛骇浪我都经历过,那是人们还想有所作为的时候。”

道宾斯看起来就像在打盹儿,却又突然激动地大喊:“我告诉你,天空满满都是人。他们像水一样泼下来,像雨一样下下来。我曾在非洲见过一种骇人的蚂蚁,星际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抵挡它们巡行觅食带来的恐怖。你记住,星辰之间没有一种东西比它们更糟。我看过半人马座α星系附近的疯狂世界,却从没见过人雨落在金星上那样的事。一天之内!超过八千两百万人!我亲爱的小特丽莎还在他们之中走丢了。

“但是稻子发芽了,‘老的’就这么死在人们用手臂围起来的墙中。我告诉你,那是人墙啊!是前人倒下、后人前仆后继自愿围出来的人墙!

“即便他们在夜里大喊大叫,也还是人类;虽然打的是一场不能诉诸暴力的仗,他们还是相互扶持。他们也是人,然后他们就这样赢了。那简直是疯了,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们赢了。仅仅凭着人类的手,就做到机器与科学得耗上千年才做得到的事。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在一场金星的雨中,我看见由某个男的人搭起的第一栋房子。当时我和冯马克特还有神色惨然的特丽莎都在。那是用歪歪扭扭的金星木材盖出来的,其实根本算不上房子。但它就在那儿,由那名脸上带着笑容、打着赤膊的男的华亚人盖出来。我们来到门口,用英语问他:‘你在这里盖的是什么?避难所或医院吗?’

“那个华亚人对着我们龇牙一笑。‘都不是,’他说,‘这是用来赌博的。’

“冯马克特简直不敢置信:‘赌博?’

“‘当然,’那男的说,‘赌博是人身处异地时第一件要做的事。它能带走藏在灵魂中的焦虑。’”

“就这样?”记者问。

道宾斯·班奈特喃喃地说,他还没讲到他自己的故事咧。他又说:“我几个曾曾曾曾曾孙就要出生了。你看看,有多少个‘曾’啊?但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他们脸上看出我和冯马克特一族的姻缘。特丽莎看过发生的事,她看到人是如何建立世界,只是用的代价比较高。她忘不了那晚——死透的婴儿横在昏暗的泥淖,降落伞的绳索慢慢消散;她听见女的人啜泣,而男的人安慰她们,但带着她们无处可去;她记得冷酷干练的官员从侦察车里走出来。她回到家,看见稻子长出来,然后看到衮洪国是怎样把金星变成属于他们的地方。”

“你自己有怎么样吗?”记者接着问道。

“也没怎样。我没事可做,所以我们把实验A区关了。我娶了特丽莎。

“之后,当我对她说:‘你并没有那么坏’,她终于能接受这个事实,并对我说:‘对,我不坏。’下人雨的那晚,是对所有人灵魂的试炼,也是对她的试炼。她遭遇了一场巨大的试炼,而且也通过了。她曾对我说:‘我见过,我见过那些人掉下来,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因此受到折磨。道宾斯,让我跟你在一起,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然后,”道宾斯·班奈特说,“虽然到不了永远,却可以是幸福甜蜜的三百年。我们一起度过第四个钻石婚纪念后,她走了。年轻人,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记者说:“是呀。”然而,当他将这个故事提交给编辑,却被吩咐要把故事归档收起。因为它的娱乐性不足,观众是不会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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