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型太空舰靠界面重塑呼啸星际之间以前,人们必须靠着太空帆,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飞行。太空帆是大片的薄膜,在太空中组装而成,架在又长又坚硬的防寒索具上,附有一艘小宇宙飞船玤,供水手控制船帆、查询航线,并看顾密封于各个微型绝热舱中的乘客。这些个人舱仿佛粗大的绳结挂在船后。乘客对航行过程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会在地球上睡着,四十或五十年,甚至两百年后,在另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醒来。

这种方法虽然原始,但很管用。

就是这种宇宙飞船玤让海伦·亚美利加追上不老先生,也维持了审视者在太空中存在已久的权威。当时两百多颗星球都是用这种方式,包括那颗注定财富远超每颗星球的古北澳大利亚星。

而出境港与高塔高耸入天、仿佛结冻核爆云的地球港不一样,它只是一排低矮方正的建筑。

出境港的氛围抑郁、单调、沉闷,效率高。它的墙面选的是红黑色,一如陈旧血迹,纯粹因为那样导热比较快。火箭也非常简陋,发射处长得跟五金行没两样。地球上也许有几个能对观光客宣传的景点,但出境港绝不是其中之一。在那里的人从事的是真正重要的工作,也能因此得到该有的成就感,并让自己能够因专业而受到尊重。从这里启程的乘客会迅速失去意识。这些人对地球最后的记忆,便是那仿佛医院病房的小房间、一张窄床、某种音乐、某人说话的声音、睡眠,或许还有一阵冷。

他们会在出境港被放入自己的个人舱,然后封起,进入火箭,最后前往要出发的宇宙飞船玤。以往都是这么做的。

新的方式好多了。现在,乘客只要待在舒服的休息室里,玩几场牌,经过一两餐的时间就能抵达。只要你拥有半个星球的财富,或不眠不休连续拿两百年的优等考绩,谁都能办到。

光子帆则不是这样的,在那上头,每个人都像在赌博。

一名肤色白皙、发色明亮的年轻男子正满心喜悦地准备前往新世界。跟他一起出发的还有一位年纪较大,头发略显灰白的男人。另外,船上还载了另外三万人,以及地球上最美丽的女孩。

她本来可以留在地球,但新世界需要她。

她非走不可。

她搭的是光帆宇宙飞船玤,必须穿越永远存在着危险的太空。

有时,太空航行需要用到许多奇怪的工具——某个漂亮孩子的尖叫、死亡已久的老鼠大脑层叠的薄片,或某部计算机心碎时的啜泣。大部分的太空不会给你任何喘息机会,既没有中继休息站,也没有救援资源,也无法进行维修。你必须事先预测所有危险因子,否则一旦发生危险,它们就会要你的命。而最大的危险来源往往是人类自己。

“她好美。”技师一号说。

“她只是个小孩。”技师二号说。

“两百年后就不是了。”一号说。

“但她现在是个孩子,”二号笑了,“像有着蓝色眼睛的洋娃娃,刚要踏进大人的生活。”他叹了口气。

“她会被冷冻起来。”一号说。

“有时不会。”二号说,“系统有时会把他们解冻,他们就会醒来——非醒不可。你还记得‘旧二十二太空号’上发生的案子吗?他们都是好人,只是不该聚在一起,就是因为这样,事情才会变得那么乱七八糟,而且是很下流又残忍的那种。”

他们都还记得旧二十二太空号。搜救队最终靠着信号灯找到它,但那艘地狱般的宇宙飞船玤已在星群间漂流了好长一段时间,搜救队来得太晚了。

船本身的状态很好,太空帆的角度设定都非常正确。照理来说,整齐地挂在船后方的单人隔热舱中,上千名冷冻起来的沉睡者也该处于极佳状态。只是,他们真的在太空中漂流太久,大部分人都腐坏了。在船舱内(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水手早已衰竭或死亡,乘客中的后备人员也被唤醒。这些人要不是处不来,就是处得太好——好过头了,以至于不小心走往错误的方向。这些处于星间却只能待在脆弱狭小驾驶舱里的人,对彼此犯下的罪行前所未见,即使是在地球上存在几百万年的人性缺陷都无法超越他们的创意。

调查人员透过醒来的储备人员重建事件经过,结果全部感到不适。其中两个甚至要求进行“清除”,从此由岗位上退休。

这两名技师看着睡在台上的那名十五岁女孩,非常清楚旧二十二太空号发生了什么事。她算女人吗?还是女孩?如果她真的在飞行途中醒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的呼吸非常微弱。

两名技师在她身体两侧,互相看了一眼。一号说:“我们最好叫看守人来,这是他的工作。”

“他的话,可以试试看。”二号说。

心志看守人在半小时后愉悦地走了进来。这名男子的编号结尾用的是印尼文数字的十三——堤加-布拉斯。这名老人的外貌极有魅力:他的轮廓很深,看起来很机灵,大概是第四次复活了。他看到台上的漂亮女孩,倒吸一大口气:

“这是在干什么,她要上船吗?”

“不是,”技师一号说,“是要参加选美比赛。”

“别开玩笑了,他们真的要把这个漂亮的孩子送到外界?”看守人说。

“这是种母。”技师二号说,“暮色世界的人长得越来越丑,所以他们向大眼发了讯号,要求送一些长得比较好看的人过去。补完组织现在伸出了援手——这艘船上所有人都是俊男美女。”

“如果她真的那么重要,不是应该要把她冷冻起来、放进个人舱吗?那样她至少还有可能到得了。长着这种脸蛋啊,”堤加-布拉斯说,“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惹上麻烦的,更何况是在船上。有她的编号名称吗?”

“在那边的板子上。”技师一号说,“全都在上面。你应该也会需要其他人的,他们已经全都编列好,准备登船。”

“维希-库希,”心志看守人大声念出那几个字,“意思是‘五—六[1] ’。这名字有点好笑,不过挺可爱的。”他看了沉睡的女孩最后一眼,便开始进行自己的工作,弯腰读起这些将要加入后备机组员名单中的人的病史。读不到十行,他就知道为什么她会被找来担任紧急情况的后备人员,而非整趟航程都保持睡眠状态:她拥有九百九十九点九九九的“女儿潜能”这个意思是,只要和她相处几分钟,任何正常的成人都可以(也一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无论性别。她本身不会任何技能,也没有学习或培训能力,但她能给予比她年长的人心理上的激励,同时,她还能让这些受到激励的人为了活下去而奋力一搏,先是为了她,然后才是会为那些“收养人”自身努力。

虽然只是这样,但已经够特别,足以把她放进驾驶舱。她是古代残留的那些诗意断片最确实无疑的验证,她是“古老地球最美丽的女儿”。

堤加-布拉斯做完笔记时,工作时间已经快结束了。两名技师没有打扰他。堤加-布拉斯转头想再看那位可爱女孩最后一眼,但她不见了。技师二号已经离开,而一号正在洗手。

“你们没冷冻她吧?”堤加-布拉斯大叫着说,“我得把她安顿好——如果防护装置正常运作的话。”

“当然了,”技师一号说,“你还有两分钟。”

“你们竟然只给我两分钟来保全一趟四百五十年的航程!”堤加-布拉斯说。

“你需要多点时间是吗。”除了用词之外,这话之中完全没有要询问的意思。

“我需要吗?”堤加-布拉斯绽开笑容,“不,我不需要,即便等到我死去多年,那女孩都还是会安然无恙。”

“你什么时候会死?”技师一号客套地问。

“再过七十三年两个月又四天。”堤加-布拉斯爽朗地说,“这已经是我第四条命了。”

“我想也是。”技师说,“你很聪明,没有人一开始就是这么聪明,我们都在学习。我相信你会照顾好那个女孩的。”

他们一起离开实验室,爬上地面,回到地球凉爽、平静的夜色之中。

隔天稍晚,堤加-布拉斯兴高采烈地走进来,左手拿着一卷贩售规格的影片胶卷,右手则捧了一颗黑色塑胶方块。方块表面的银制触点正闪烁微光。两名技师礼貌地向他打招呼。

这位看守人完全藏不住自己的兴奋与喜悦:

“我已经帮那个漂亮的孩子安排妥当了。等我们帮她处理好后,她不仅可以保留她的女儿潜能,还会比原本的数字更靠近一千——我用了老鼠的大脑。”

“如果经过冷冻,就没办法放进计算机里哦。”技师一号说,“它应该和紧急储存设备一起行动。”

“这才不是冷冻大脑,”堤加-布拉斯气愤地说,“它已经接受过层叠处理。我们用强化细胞让它硬化,然后不断嵌合、压缩,做了大概七千层,每层都有一片至少两个分子厚的塑胶。这是一只不会腐朽的老鼠。事实上,它可以永远这样思考、运作下去——当然,除非我们接上电,否则它没办法做太多思考。但总之,它拥有思考能力,而且永远不会腐坏。外壳是陶瓷塑胶做的,得用大型武器才破坏得了它。”

“那那些触点……”技师二号说。

“它们不通到里面。”堤加-布拉斯说,“这只老鼠的频率调整过了,与那女孩相通,同步率高至一千。你可以把它放在船上任何一处,外壳已经强化过了,那些接触点只是黏上去而已,它们会对里层对应的镍钢触点供应电力。我跟你说,这只老鼠可以持续进行思考,直到最后一个人类死在最后一颗已知的星球,而且它会永远想着那个女孩,永远永远。”

“‘永远’也太久、太可怕了。”技师一号打了个冷战,“我们其实只要两千年的安全期就够了,要是中间出什么问题,女孩搞不好不到一千年就会开始腐坏。”

“这你不用管,不管有没有腐坏,她都会被保护得好好的。”堤加-布拉斯低下头对着方块说,“你会一直待在维希身边,小家伙,如果她落到旧二十二太空号的处境,你要把情况变成充满冰激凌和西风颂歌的幼儿欢乐派对。”虽然没必要,但堤加-布拉斯还是抬头对技师说,“它其实也听不到我说什么。”

“这不是当然。”技师的回应很冷淡。

他们看着那个方块。这位看守人的确很有资格骄傲,那完全是工程学上的一大杰作。

“你还要对老鼠做什么吗?”技师一号说。

“有。”堤加-布拉斯说,“我要你们用每三分之一毫秒四千万达因,把她整个人生都印进他大脑左侧的皮质叶上,尤其是她的尖叫。她十个月大的时候特别会尖叫,因为嘴巴里长了东西。十岁时,她以为自己的竖井里的空气供给停了,但其实没有,不然她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这些她档案里都有,我要这只老鼠记得那些尖叫。另外,她在四岁生日时收到了一双红鞋,给我那两分钟的完整记录。我把解锁关键放进一整季的《玛西牙和月球人》里,那是去年最受少女欢迎的电视剧,维希看过它,现在她要再看一次,而老鼠则会被困在那个循环里。这样一来,她忘掉这出剧的概率大概比雪球在地狱里活下去还小。”

技师一号说:“什么啊?”

“什么?”堤加-布拉斯说。

“你后面说了什么?”

“你是聋了吗?”

“没有,我只是不懂你的意思。”技师有点恼怒。

“我说,‘她忘掉的概率大概比雪球在地狱里活下去还小’。”

“你是这样说没错,”技师说,“不过什么是‘雪球’?什么是‘地狱’?它们跟概率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技师二号急忙插嘴,然后开始解释,“‘雪球’是海王星上一种冰的形态,‘地狱’是古夫七附近的一颗星球,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两样东西讲在一起。”

堤加-布拉斯看着他们,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像个疲倦的老人。他不想解释,于是只轻声地说:“关于文学的话题,留待改日再谈。总之我的意思是,维希进到老鼠方块之后就会非常安全。老鼠会活得比她、比我们所有人都久,而且没有哪个少女能忘得了《玛西牙和月球人》,尤其如果她们像她这样每集都看两次。”

“她不会把其他乘客都弄到瘫痪吧?那样的话就不太好了。”技师一号说。

“完全不会。”堤加-布拉斯说。

“把力的单位再给我一次。”技师一号说。

“对老鼠,施加三分之一毫秒四千万达因。”

“这种程度连在月球外侧都可以听到呀,”技师说,“你得有许可证才能把这种东西放到别人的脑袋。要向补完组织申请特别许可吗?”

“就为了这三分之一毫秒?”

两人对看了一会儿,技师的前额皱了起来,他的嘴角抽动微笑,下一秒,两人都爆出笑声。技师二号一头雾水,堤加-布拉斯说:“我要用最大动力,在三分之一毫秒的时间把这女孩整个人生放进去,让她能进到收在这个方块中的老鼠大脑。我问问你,正常人对三分之一毫秒内发生的事物会有什么反应?”

“十五毫秒内——”技师二号正要开口说话,又立刻打住。

“没错,”堤加-布拉斯说,“人对十五毫秒以内的事毫无知觉。这只老鼠可不只是做过嵌合压缩,重点是它还很快;那些层叠薄片的运作速度快到连它自己的神经突触都追不上,把女孩带过来。”

技师一号早就去带人了。

技师二号想了想,回头又问:“这只老鼠死了吗?”

“没死——死了——当然没死。你想问什么?这种事情谁知道。”堤加-布拉斯一口气说完整句话,断都没断。

年轻技师看着美丽女孩躺着的那张躺椅被推进房间。因为冷,她的皮肤从粉红转为象牙白,呼吸也缓慢到肉眼无法察觉。虽然如此,她仍如此美丽。她还没进入冷冻状态。

技师一号开始高声喊道:“老鼠:四千万达因三分之一毫秒。女孩:最大输出率,时间相同。载入量:两分钟。强度呢?”

“都可以。”堤加-布拉斯说,“随便啦。平常做深层性格刻印时用多少就多少。”

“就位。”技师说。

“拿方块。”堤加-布拉斯说。

技师拿起方块,放进女孩头旁一个像棺材的盒子里。

“再见了,永远不死的老鼠。”堤加-布拉斯说,“我死的时候,帮我多想想那个女孩。希望你看了上百万年的《玛西牙和月球人》后不会太腻……”

“记录。”技师二号从堤加-布拉斯那儿接过记录,把它放进一台戏剧播放器。戏剧播放器很普通,但输出线比任何家用的线路还要粗。

“关键码是什么?”技师一号说。

“一首短诗。”堤加-布拉斯把手伸进口袋,“别念出来,要是我们哪个人念错一个字,有可能会被她听见,那样会让她和那只层叠老鼠的联系产生偏差。”

两名技师看着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行清楚的旧式字体:

小姐啊,若有男人

来纠缠你,你可以

想着蓝色,

数到二,

再去找一只红色鞋。

他们笑了起来,笑容暖暖的。“非常好。”技师一号说。

堤加-布拉斯有点害羞地笑着道谢。

“两边的开关都打开。”然后他喃喃自语说,“再见了,女孩;再见了,老鼠。也许七十四年后再见吧。”

房里闪过一阵对他们的脑袋而言并不存在的光芒。

月球轨道上,一名领航员想起妈妈的红鞋子。

地球上有两百万人顿时数起“一、二”,却完全想不透为什么要这么做。

某艘航行在固定轨道的宇宙飞船玤,有一只聪明又年轻的长尾鹦鹉开始唱诵着整段短诗,搞得所有船员都在猜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除了这些之外,就没有任何副作用了。

躺在容器里的她因为一阵剧烈的扭曲拱起背,太阳穴周围的皮肤被电极烧焦了。那鲜红的疤痕与她浅白的肤色产生对比,显得非常抢眼。

方块读取不到那只既生又死的老鼠传来的任何讯号。

技师二号替维希的伤口抹药,堤加-布拉斯戴起耳机,非常、非常轻柔地碰了碰方块的电极,小心翼翼不让它从棺材箱中卡好的位置移开。

他满意地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

“你确定那个女孩有收到讯息?”

“我们可以在她冷冻之前重新检查一次。”

“《玛西牙和月球人》什么玩意儿的。”

“不可能有错,”技师一号说,“如果有少掉任何东西,我会让你知道。不过这不会发生。”

堤加-布拉斯看了那位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孩最后一眼。七十三年两个月又三天,他自顾自地想。她被赐予了超越地球界限的一千年,老鼠大脑则是一百万年。

维希永远不会见到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无论是技师一号、技师二号,或是心志看守人堤加-布拉斯。

但是,直到死去的那天,她都会记得在《玛西牙和月球人》中看到最美的蓝光、进入催眠时那“一、二、一、二”的倒数,以及作为一个女孩在地球(或任何地方)曾见过最美的红鞋。

她在三百二十六年后醒来。

盒子被人打开了。

她身上的每条肌肉、每根神经都在发疼。

宇宙飞船玤警铃大作,她非起来不可。

她很想睡。她想去睡,或去死。

宇宙飞船玤仍在不断吵闹。

她非起来不可。

她把一侧的手臂抬到棺材床的边上。在被送到地底接受催眠、冷冻起来之前,她曾在漫长的训练期间练习过如何上下床,她知道该抓哪些地方,也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情况。她侧过身,睁开眼睛。

强烈的黄灯让她再次闭上眼睛。

这回,有个声音在她附近响起,好像是在说:“把吸管放到嘴里”。

维希哼了一声。

那个声音又继续说了些什么。

某种粗糙的东西抵上她的嘴。

她张开眼睛。

她和光的中间逐渐浮现一颗人类脑袋的轮廓。

她眯起眼,想试图分辨那是不是另外一位医生……不对,她已经在船上了。

她的眼神焦距聚拢在那张脸上。

那是一个非常英俊又年轻的男子的脸。他的双眼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既英俊又带着一股同情。她试着看清他的脸,却发现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堆满微笑。

对方把吸管推进她的唇齿间,她自动喝了起来。那是某种跟汤很像的液体,不过喝起来有药味。

那张脸说:“醒来,快醒来。现在躺着对你没有好处,快起来动一动,才能尽快掌握身体能力。”

她让吸管从嘴边滑开,喘着气说:“你是谁?”

“崔斯[2] ,”他说,“那边那位是塔勒塔沙[3] 。我们已经醒来两个月了,都在抢救那些机器人。我们需要你帮忙。”

“帮忙,”她喃喃地说,“你们需要我帮忙?”

崔斯的脸皱了皱、扭了扭,绽放出一个令人愉悦的傻笑。“好吧,应该这样说: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第三人的眼光帮我们检查那些我们觉得修好的机器人。还有,我们很孤单。塔勒塔沙和我相处的时间其实也不久,我们看过了整份储备人员名单,最后决定叫醒你。”他友善地向她伸手。

她坐起身时看到另一个男人——塔勒塔沙,她顿时畏缩了一下,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人!他的灰发剃成平头,像猪一样小小的眼睛陷在仿佛流满肥油的眼窝,贼呼呼地向外窥视;脸颊肉垂在怪物般的巨大下颚两侧。除此之外,最糟的是他的脸整个歪了——一边看起来有知觉、很清醒,另一侧却因持续痉挛而扭在一起,让人单是看就觉得身心一同剧痛。她不自觉将手放到嘴边,以手背贴唇。

“我以为——我以为,这艘船上的每个人都应该要长得很好看。”她说。

塔勒塔沙用半张脸对着她笑,另外半张则维持因冻伤造成的僵硬表情。

“是这样没错。”他的声音低沉,倒也不是令人讨厌的音色。“我们都应该是这样,但是呢,总有人的身体会在冷冻的时候坏掉。看来你得花点时间习惯我这张脸了,”他发出冷笑,“我也花了点时间习惯自己——大约两个月吧,很努力地在习惯。总之,很高兴见到你,也许过段时间你也会‘很高兴见到我’。崔斯,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崔斯露出些微的担心看着他们。

“就这个女的啊,还真是‘婉转’呢,现在年轻人果然直截了当。她刚刚说我不是应该要很帅吗,我就说不是。不管怎样,她到底什么来头?”

崔斯看向她。“我扶你坐下。”他说。

她起身坐在盒子的边缘。

无须言语,他直接将结了一层薄膜的液体和吸管递给她,她继续吸着肉汤,然后像个小孩一样由下而上偷偷仰望那两个男人。她仿佛第一次遇上麻烦的小猫,双眼流露出天真与烦恼。

“你算是什么呢?”崔斯说。

“我是个女孩啊。”她把嘴唇从吸管上移开。

塔勒塔沙的半张脸浮现一种世故的笑,另外半张只抽动了一下肌肉,但仍没有任何表情。“这我们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冷冷地说。

“他的意思是,”崔斯试着缓和气氛,“你受过什么训练吗?”

她再次移开嘴唇。“没有。”她说。

他们哈哈大笑,两人都是。先是崔斯:他的笑声仿佛塞满世上所有邪恶。接着塔勒塔沙也笑了,虽然因为太年轻,他不太有自我风格,却一样残酷。那笑声里有某种属于男性的、难以理解、危险隐秘的事物,仿佛知道一些所有女孩都必须以痛苦和耻辱为代价才能知晓的事。在那瞬间,他像个男人,而每一个男人都令女人感到陌生。他们体内充满诡秘的动机,以及暗藏的欲望,而且受到女人不会拥有、也不想拥有的狡黠念头驱使。或许,从他们肢体中显露出来的甚至并非全部。

在维希过往的生命经历中,从没有一件事像这种笑声让她感到如此害怕。但是,她体内百万年来的女性直觉告诉她,她应该忽视其中的邪恶,然后随时警惕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麻烦,期望眼下的情况终究能够好转。她曾从书上、从录音带中了解性是怎么一回事,但那股笑声与婴儿或爱一点关系也没有。那笑声中带着轻蔑、权力与残酷——是纯粹因身为男人所以才那么残忍,一种特有的残酷。在那一瞬间,她对这两人都起了反感,但这分恐慌又还不足以启动看守人在她脑中嵌入的保护装置开关。反之,她只是低下头,注视那十尺长、四尺宽的驾驶舱。

这就是她现在的家(也可能是一辈子的家)。其他沉睡者就在船上某处,但她没看到他们的盒子。她只有这个小小的空间,还有两个男人—— 一个笑容温暖、声音好听、有着魅惑灰蓝眼眸的崔斯;另一个是毁容的塔勒塔沙。还有他们的笑声——那差劲、诡秘又阳刚的笑声里头潜藏恶意与嘲弄。

但这就是人生。她想,我得继续过下去。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大笑完后,塔勒塔沙换了一副非常不一样的嗓音。

“晚点还有时间玩,我们现在得先把事情搞定。光子帆抓不到足够的星光前进到任何一处。主帆也被陨石扯开了,我们没办法修——至少在那个洞有二十里宽的时候做不到。所以我们应该要‘临时维修’这艘船——我想古时候应该是这么说的。”

“要怎么做呢?”维希哀伤地问。然而就连她都对这个问题提不起劲。由于长期处于冷冻状态,酸疼和痛苦开始围剿着她。

塔勒塔沙说:“很简单。本来帆都披得好好的,但我们被火箭推入轨道,所以一边的光压会比另一边大。其中一面有光压,而另一面几乎没有的状况下,船一定会往某个方向前进,毕竟星际物质很细致,还不足以形成让我们慢下来的阻力。帆会不断远离目前最亮的光源。在最初的八十年,那是太阳,接下来,我们尝试同时撷取太阳以及它后方光团的亮光。现在,因为迎面而来的光比预期中多,如果我们不把帆的背光面对准目标、受力的那面对准恰当的替代光源,我们就会被推离目的地。水手已经死了——大概是出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船依循自动机制叫醒我们,让导航面板来解释状况,然后……我们就在这里了。我们得把六架机器人修好。”

“机器人出了什么问题吗?它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做这些事,非得把人叫醒?它们应该够聪明,不是吗?”然而她真正想问的是:它们为什么一定要叫醒“我”?虽然她已经猜到可能的原因——这是这两个男人做的决定,不是机器人——但她不想逼他们说出这句话。她还记得那个男性笑声有多丑陋。

“机器人只被设定要修理太空帆,不懂怎么把帆撕开,我们得重新调整,让它们愿意接受我们意图离开可能造成的损害,然后用我们新加入的工作项目继续航行。”

“我可以要点东西吃吗?”维希说。

“我帮你拿!”崔斯大喊。

“有何不可?”塔勒塔沙说。

在她吃东西时,三人继续拟定工作细项,并且冷静、沉着地讨论着。维希渐渐放松,觉得他们两个开始以同伴的方式对待她。

安排好工作行程后,他们判定,要把那些帆重新拉起、挂好大概得花上三十五到四十二个正常工作日。虽然负责船外工作的是机器人,但那些帆足足有七万英里长、两万英里宽啊。

整整四十二天!

结果这项工作需要的时间根本不是四十二天。差得可远了。

距离完工还有一年又三天。

驾驶舱里的关系没有太多变化。除了发表恶劣评语,塔勒塔沙不会找她麻烦。他在医药箱里找到的东西对他的外表没有什么帮助。不过,至少有某些药吃了后能睡得安稳而深沉。

崔斯成了她的爱人,不过他们的关系是那种属于草地上、榆树下,地球的大地上、涓涓小河边的纯情罗曼史。

有一次,她发现他们在打架,吓得大叫起来:

“停下来!快停下来!你们不要这样!”

他们停下殴打对方的动作,她疑惑地问:

“我还以为你们‘不能’这么做,因为那些盒子、防护装置,还有他们放在我们身体里的那些东西。”

塔勒塔沙用非常丑恶的语气决绝地说:“他们是那样打算的没错,但我好几个月前就把它们都丢到船外了。这里不需要那些玩意儿。”

崔斯的反应很大,仿佛刚刚才发现自己竟走进了古代的公有区界,却浑然无觉。他愣在那儿,瞪大眼睛。等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里充满恐惧。

“这、就、是、我、们、打、架、的、原、因!”

“你说那些盒子吗?那早就没了好不好。”

“可是,”崔斯喘着气说,“每个盒子都应该会受到其他盒子保护——它们应该要保护我们不伤害自己——天啊,上帝保佑!”

“什么是‘上帝’?”塔勒塔沙说。

“那不重要,只是个旧字,我从一个机器人那儿听来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你打算怎么做?”他追问塔勒塔沙。

“我?”塔勒塔沙说,“我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还能正常活动的那半边脸在狰狞的笑容下扭成一团。

维希看着他们两个。

她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然而仍因那并未明说的危险感到恐惧。

塔勒塔沙对着他们发出一阵丑陋又阳刚的笑声。这次崔斯没有加入跟他一起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塔勒塔沙。

塔勒塔沙仿佛表演了一场勇敢却又冷漠的大戏。

“我的班结束了,”他说,“我要去休息了。”

维希点头,试图道声晚安,但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她吓坏了,却又极度好奇。在这两种感觉里,其实好奇心更糟。和她一起待在船上的有三十多万人,却只有这两人活着,只有这两个人在这里。他们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塔勒塔沙装出一派潇洒,吩咐她说:“明天弄点特别的来大吃一顿吧,小女孩,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然后他就爬进墙里。

维希转向崔斯,想也没想到需要拥抱的竟然是他。

“我好怕。”他说,“我们可以面对太空里的任何事物,却没有办法接纳我们自己。我忍不住认为水手大概是自杀了,他的看守人应该也崩溃了,现在真的只剩我们了。”

维希下意识环顾整个驾驶舱:“这里跟之前没有差别,就是我们三个,还有这个小房间,以及船外头的外界。”

“你看不出来吗,亲爱的?”他抓住她的肩膀。“那些小盒子能保护我们不被自己伤害,但现在全没了,我们没救了。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护我们不伤害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比人更会伤害人?比人更能杀人?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自己更危险?”

“也没那么糟。”她试着挣脱。

他没有回话,而是把她拉过来,开始撕她的衣服——全功能布料夹克和紧身短裤,跟他的一模一样。她努力抵抗,试图反抗他,然而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害怕。事实上,她还比较担心他。在那个当下,她唯一顾虑的是塔勒塔沙可能会醒来,然后试图帮她。那样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

崔斯没有很强硬,很快就停手了。

她扶他坐下,两人一起跌进一张好大的椅子里。

他泪流满面,就跟她一样。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

他抽噎着,细声细语,把旧二十二太空号的故事告诉她。他说,人们倾进星群之间,让沉潜在内心深处古老的事物再次醒来,让他们的心变得比最漆黑的深太空还要可怕。太空从来不会犯罪,大自然会不断传播死亡,但只有人类,会把罪恶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没有了盒子,他们就得正视自己的心,注视那无人认识、无垠无底的人心之中。

她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尽力去理解。

在轮班结束很久之后,他终于睡去,落入那来回重复、一次又一次的喃喃自语中。

“维希、维希、不要让我被自己伤害!我现在该怎么做?现在,就是现在,该怎么让我不会做出可怕的事?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好怕我自己,维希,我也怕旧二十二太空号。维希、维希,你要帮助我保护我自己。我现在该怎么办啊,现在、我现在、我现……”

她没有答案。他睡着之后,她也睡了。黄色灯光明亮地照耀在两人上方,机器人面板测到没有人类正在“开启”状态,于是接手了宇宙飞船玤和帆的全部控制权。

塔勒塔沙在早上叫醒他们。

那天之后,以及随后的每一天,再也没人提起盒子的事。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那两个男人注视彼此的模样,就像看着毫无血缘关系的野兽,维希则开始轮流注视他们。整个房间笼罩一股气氛,似乎在说只要一不小心出差错就可能致命。她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充满丰沛生命力的东西存在。它没有气味,看不到,也无法以手触摸。尽管如此,那却是再真实不过的东西,或许,那就是人们所谓的:危险。

她试着对他们都更亲切一点,让自己体内可以少一点那种感觉。但崔斯变得暴躁、满怀嫉妒,而塔勒塔沙则总是那副歪了一边的虚伪笑容。

危险陡然而至。

塔勒塔沙的手盖了上来,把她拉出睡眠箱。

她试图反抗,但他像机器一样无情。

他将她整个人拉出来,翻过身,浮在半空。她整整有一两分钟完全碰不到地板,而他显然正等在那里,意图再次控制她的行动自由。她在空中扭过身体,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到崔斯的眼神追着自己的动作旋转。她隔了一秒才意识到自己确实看到了崔斯。他被一条紧急缆线绑住,电缆的另一端就系在墙上其中一根支柱。他比她还要无助。

冰冷而深沉的恐惧向她袭来。

“这算犯罪吗?”她对着虚无的空中喃喃自语,“你现在对我做的事,算是犯罪吗?”

塔勒塔沙没有回话,他狠狠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转向自己。她打了他一巴掌,他则打回去,力道之猛,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下巴变成一道巨大的破口。

她曾经不小心弄伤自己几次,医疗机器人总是会冲过来替她治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类伤害过她。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其他人?除了男人之间的那些游戏,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根本不会!不应该是这样,但还是发生了。

突然之间,她想起崔斯说过的旧二十二太空号,还有人们在太空中失去自我时会发生的事,邪恶意念在他们内心滋长。在人类演化了一百多万年后,这种邪恶仍如影随形——甚至一路跟进太空。

罪恶借着人的身体重新现世。

她试着跟塔勒塔沙说话。“你真的要像现在这样铸下大错吗?在这艘船上?这样对我?”

他的表情难以判读,因为有大半张脸都冻结成一个永不满足、龇牙咧嘴的笑容。他们面对着面,她的脸颊因为那个巴掌热辣辣的,但他完好的那半边脸却看不出被她打后该有的痕迹。那半边脸只显现出力量、警戒,以及某种难以想象、完全不该出现的协调状态。

最后,他仿佛一面在自己灵魂中神游,一面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我高兴,你懂了吗?”

“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们?”她设法挤出一些话来。“我和崔斯会完成任何你想做的事,这艘小船上的只有我们,最近的地方甚至在几百万英里外,我们怎么可能不去满足你想做的事?放开他吧,跟我聊一下,我们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什么都可以,你有这个权利。”

他的笑犹如疯狂的尖叫。

他用脸贴着她,厉声说话。激动到口沫都飞溅到她的脸颊和耳朵。

“我不要权利!”他对她大吼,“我不要那些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什么都按照规矩来。你以为我没听到你们两个每天晚上驾驶舱熄灯后的那些甜言蜜语吗?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方块丢出船外?为什么需要力量?”

“我不知道。”她哀伤且温顺地说。她还没放弃,她想,只要他继续说话,也许说着说着就会把心里的结都解开,再次恢复理智。她曾听过有机器人会烧断自己的回路,好让其他机器人来追杀它们。但她从没想过这也会发生在人身上。

塔勒塔沙发出一声低吼。这声低吼包含了人类的历史——他对生命感到愤怒,因为它承诺得太多,给得却太少;他对时间感到绝望,因为自己一边受它哄骗,又一边被它捏揉。他向后倒到半空中,让自己朝驾驶舱的地板飘去。带磁性的地毯吸着他衣服布料中如丝般的细铁线。

“你是不是在想‘他可以熬过去的’?”他说。

她点头。

“你是不是在想‘他会恢复理智,然后不再来找我们两个的麻烦’?”

她再次点头。

“你是不是在想:塔勒塔沙啊,只要等我们到达暮色世界,他就会恢复正常,那里的医生也会治好他的脸,然后我们又可以幸福快乐了。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她还是点了头。她听见身后嘴巴被塞住的崔斯发出一阵响亮的呻吟,但她不敢把视线从塔勒塔沙那张腐坏、可怕的脸移开。

“听好了,维希,情况不会这样发展。”他说,语气中的决绝甚至到了冷静的境界。

“你到不了那里的,维希。我要做我必须做的事,我要对你做从来没有人在太空中做过的事,然后把你的身体从废弃口丢出去。在杀掉崔斯以前,我会让他在旁边看,然后——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某种奇怪的情绪——可能是恐惧——让她喉咙的肌肉一阵紧绷。她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塔勒塔沙两眼发直,好像正注视着自己的内心。

“而我也不知道,”他说,“可是我确定那不是我会想做的事。我完全不想。那些事残暴又麻烦,而且等到一切结束,就没有你或他可以陪我说话了。但是,那是我必须完成的事,那是正义,虽然手段有点怪。你们是坏人,所以必须死。我也是坏人,但如果你们死了,我就不会变得那么坏。”

他露出爽朗的表情抬头看她,仿佛自己非常正常。“你有听懂我的话吗?哪怕只有一丁点?”

“不、不、不——”维希结巴了。她没办法控制自己。

塔勒塔沙盯着她,像是注视着一张将令他犯下罪行的脸庞,几乎是雀跃地说:

“你最好还是要听懂,毕竟要为此而死的人是你,接着是他。在很久以前,你对我做了一件错事,一件很肮脏、让人无法忍受的错事。不是,不是正坐在这里的你。如果要做出当初你对我做的事,现在你的年纪还不够大,也不够聪明。做出那件事的人不是现在这个你,是实际的、真正的你。可是现在,你就要遭受刀割、火烧、窒息死去,再用药救回,然后再次被刀割火烧被痛苦伤害到只要你的身体还能忍下去。等你的身体停止运作,我会穿上救难衣,把你的尸体和他一起推到太空。他可以活着出去——无所谓,我不在乎,反正没穿太空衣不过只是多吸两口气。然后我的正义就算完成一部分了。人们把这叫作犯罪,但其实它就是正义,是从人类内心深处生出的正义。这样你懂吗,维希?”

她点头,摇头,又点头。她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回应。

“然后啊,我还有一些事情得做,”他带着某种愉快的语调继续说,“你知道船外面有什么东西正等着我犯下这些罪吗?”

她摇摇头,让他自己去回答这个问题。

“有三万人正待在各自的个人舱里,跟在这艘船后面。我会把他们两个两个放进来,年轻女孩都是我的,其他的就都扔进太空。然后,我会在那些女孩身上发现——发现我一直以来必须做,却始终一无所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毫无头绪啊,维希——直到我在太空中遇见你。”

他沉迷在自己的思绪中,声音变得梦幻起来;扭曲的那半边脸始终笑着,而灵活的那半边则看起来沉思着什么,有些忧郁。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因此觉得他心里可能还有能说理的部分——只要她反应够快,能想象得到那是什么。

她的喉头仍相当干燥,只能努力地用气音对他挤出几句话:

“你讨厌我吗?为什么要伤害我?你讨厌女孩吗?”

“我不讨厌女孩,”他整个爆发,“我讨厌的是自己。这是我在太空中了解到的。你不是人,女孩都不是人,她们软软的,很漂亮,又可爱,让人想抱在怀里,感觉暖乎乎。但她们没有感情。在脸坏掉以前,我也长得很帅,但那都不重要。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女孩不是人,她们比较像机器人,全世界的权力都属于她们,却什么都不用烦恼。男人得顺从,得去恳求、去受苦,因为他们生来就是要受折磨、满心抱歉,然后乖乖听话,而女孩只要漂漂亮亮地微笑,或把好看的腿交叉着,男人就会放弃他过往渴望和努力争取来的东西,只为成为她的奴隶。然后那个女孩——”说到这里,他又开始用高昂、尖锐的声音大吼大叫,“然后那个女孩就可以当女人、生小孩,让更多女孩来纠缠男人,让更多男人成为女孩的牺牲者——更多奴隶、更多残忍——你对我好狠啊,维希!残忍到连你都不晓得自己有多残酷。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想要你,你一定会像正常人一样觉得痛苦。可是你并不痛苦,因为你是个女孩。好了,你马上就会知道答案了:你将受尽苦痛,然后死去,不过,在那之前,你会先了解男人对女人会有什么感觉。”

“塔拉,”她用鲜少使用的昵称叫他,“不是这样的,塔拉,我从来就没有要让你痛苦的意思。”

“你当然没有。”他立刻回嘴,“女孩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样的人就是女孩。她们比蛇还恶劣、比机器还过分。”塔勒塔沙气得不得了,在这外界深空之中,在这疯狂崩溃的边缘,他猛然站起,速度之快,让他整个人一下子横过空中,还必须在撞到天花板前把自己拦下。

此时,驾驶舱里发出某个声音,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崔斯正试图挣脱,但这只让事情变得更糟。维希朝崔斯飞去,但被塔勒塔沙一把抓住肩膀。他把她扳过来。他那张可怜而且悲惨的脸上,有两只眼睛瞪着她。

维希曾经想着死亡可能会是怎样。此时她想: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她的身体仍在船舱中跟塔勒塔沙扭打,被手铐和口衔捆绑住的崔斯发出挣扎的低吼,她试着去抓塔勒塔沙的眼睛,但那股关于死亡的念头让她飘开,飘得很远、很远,深深躲进心里。

躲到一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受人影响的地方。

一段话在深沉、缥缈的无意识中流进她脑海:

小姐啊,若有男人

要来纠缠你,你可以

想着蓝色,

数到二,

再找一只红色鞋。

要想蓝色并不难,她只要把黄色的驾驶舱灯光想象成蓝色就行。数“一、二”则是世上最简单的事。即使塔勒塔沙使尽力气想抓住她还能活动的手,她还是能想起自己曾在《玛西牙和月球人》中看过的那双最美最美的红鞋。

灯光瞬间变暗,控制面板的音量震天价响,对着他们大吼:

“紧急状况,最高紧急状况!人类毁损!人类损毁!”

塔勒塔沙吓傻了,下意识松开了她。

控制台仿佛海妖,不断对他们号叫着警报。计算机中仿佛溢满哭声。

塔勒塔沙直直看向她,换上与先前那股高昂又停不下来的怒意天差地远的语调,冷静而警觉地问:“你的方块——我漏掉你的方块了吗?”

墙上响起一阵敲门声。船外是几百万英里的虚无,什么都没有,却有人从那儿敲着墙。

有个他们从来没看过的人走进船里,穿过双层空心墙,仿佛那不过是一片比较浓密的雾气。

那是个男人,中年,尖脸,身材与四肢都很强壮,衣着很老派;他腰上挂着一整排武器,手里举着一根鞭子。

“你,那边的,”陌生人对塔勒塔沙说,“把他解开。”

他用鞭子的握柄指了指还被绑着、塞住嘴的崔斯。

塔勒塔沙从惊讶中回过神。

“你不是真的,你只是方块的幻觉!”

鞭子呼啸而过,塔勒塔沙的手腕上出现长长一条红色鞭痕。他还来不及再开口说话,血滴已经飘在他身边的空中。

维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脑袋和体内似乎都一片空白。

她朝着地板的方向一坠,然后看到塔勒塔沙晃动了一下,走向崔斯,开始松开他绳子上的那些结。

当塔勒塔沙拿掉塞在崔斯嘴里的东西,崔斯立刻对着陌生人(而非塔勒塔沙)说:

“你是谁?”

“我不存在,”陌生人说,“但如果我想,我可以杀掉你们任何一个。你最好照我的话做。听好了,你也一样。”他稍微转过身,看着维希补充说,“你也是,因为喊我出来的人就是你。”

三人专注听着,刚才的愤怒已经完全消失。崔斯揉着手腕,甩甩手,让血液恢复循环。

陌生人以优雅的动作转回去,大部分的话都是直接对着塔勒塔沙讲的。

“我是从这位年轻女士的方块中分流出来的。你们有注意到灯光变暗吗?堤加-布拉斯在她的冷冻箱里留了一颗假的方块,把我另外藏在船上。当她对我想出解锁的念头时,会同时产生一瞬的微伏,要求我的终端计算机送出更多电力。我是由某只小动物的大脑制成,但拥有堤加-布拉斯的人格和力量,能够存活十亿年。当电流达到最强时,你们的心智就会产生一股扭曲的力量——那就是我。”他说,并特别跟塔勒塔沙解释。“我并不存在,但如果我真的需要掏出那把不存在的手枪,对着你的脑袋射击,以我的控制力,完全足以让你的骨头听我命令。到时,你的头壳会出现一个洞,你的血跟脑浆会从里头往外喷——就像现在从你手上流出来的血一样。要是不相信,你可以看看自己的手。”

塔勒塔沙拒绝低头。

陌生人用非常从容的语气继续说:“我的手枪不会射出子弹或射线,不会爆炸,不会跑出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但你的身体会相信这件事,即使脑袋不信,那也一样;你的骨骼会相信我,不管你到底觉得那是真的或假的。我现在正在对你身上每一个细胞说话,与任何我认为是活着的东西进行沟通。如果我对着你想象一颗子弹,你的骨头就会被那个想象中的伤口拉开,皮肤会破裂、涌出血液;你的大脑会整个喷散开。让它们产生反应的并不是物理上的力道,而是它们与我的沟通联结——最直接的沟通联结。傻瓜啊,那或许不是真实的暴行,但照样能达到我的目的。这样你懂了吗?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塔勒塔沙没把眼神从陌生人身上移开,但说话的声音异常冰冷:“我相信你。我想我应该是疯了。你要杀我吗?”

“我不知道。”陌生人说。

“你是人还是机器?”崔斯说。

“我不知道。”陌生人对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维希问,“他们造出你,然后把你和我们一起送过来的,有帮你取名字吗?”

“我的名字是施桑[4] 。”陌生人向她鞠了个躬。

“很高兴见到你,施桑。”崔斯伸出手。

他们握手。

“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手。”崔斯讶异地看着另外两人。

“我真的可以感觉到他的手。”陌生人笑了,“你们在太空里的这段时间到底都在干吗?我还有工作得做,不闲聊了。”

“现在你是老大,”塔勒塔沙说,“你要我们做什么?”

“我还不是老大,”施桑说,“至于你们,你们要去做你们必须做的事。人类的本性如此,不是吗?”

“但是,请你——”维希说。

陌生人消失了,宇宙飞船玤驾驶舱中又只剩下他们三人。崔斯的口衔和绳子终于飘到了地毯上,而塔拉的血仍缓缓浮在一旁的空中。

塔勒塔沙非常沉重且郁闷地说:“好了,我们撑过去了。你们觉得我发疯了吗?”

“‘发疯’?”维希说,“我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思考受损,”崔斯向她解释,然后转向塔勒塔沙,语气非常严肃。“我认为——”但他的话被控制台打断,小小的铃声响起,有个灯号发出光芒。他们都看到了。灯号上亮着讯息:访客来访。

储藏室的门打开,一个美丽的女人走进驾驶舱,她看他们的眼神仿佛认识所有的人。维希和崔斯有点吓到,但只是觉得很怪。而塔勒塔沙却是一脸茫然,面色死白。

维希看得出来,那女人穿的洋装样式早在上个世代就消失了——这种款式现在只能在故事盒里看到。裙子的后背全空,一整片用色大胆的彩妆从女人的脊椎部位向外扩散;而洋装的正面就跟其他款式一样,从镶在胸前较低而且丰腴的部位的磁铁垂片垂缀而下。不过,女人的垂片位置在锁骨上方,所以洋装拉得很高,散发一丝老派的拘谨。肋骨下方的垂片则在原位,固定着下方那一大片宽松柔和的裙摆,仿佛未经熨烫定型过裙褶:她戴着来自异世界的珊瑚项链和手镯,个个都成对。她看也不看维希,直接走向塔勒塔沙,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反驳且蛮横的爱。

“塔尔,乖一点,你最近不太听话啊。”

“妈妈,”塔勒塔沙倒抽了一口气,“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别跟我顶嘴。”她的语气十分严厉,“当个乖孩子,照顾好那个女孩。那个小女生在哪儿?”她四下张望,终于看到了维希。“就是这个女孩。”她补充道,“当个乖孩子,对那女孩好一点儿。要是你不乖,妈妈会伤透心,妈妈的人生都会完蛋;你会伤透妈妈的心,就像你爸那样——不要让我再说一次了。”

她倾身吻他额头。就在那瞬间,维希似乎看到他两边的脸扭了一下。

女人站起身,环顾四方,对崔斯和维希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就走回储藏室,顺手将门带上。

塔勒塔沙跟在她后面冲了过去,奋力拉开门,然后又“砰”一声将它甩上。崔斯在他身后喊:

“别在里面待太久,你会冻僵的。”

崔斯转头对维希说:“这都是你的方块做出来的。那个施桑,他是我看过最强大的守护者,你的看守人一定是个天才。是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吗?”他用头示意了一下那扇紧闭的门,“他曾经跟我提过一次,虽然讲得很含糊,不过他是妈妈带大的。他出生在小行星带,但她没把他交出去。”

“你是说他‘自己的母亲’?”维希说。

“对,遗传学上的母亲。”崔斯说。

“好恶心!”维希说,“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塔勒塔沙回到房间,对他们不发一语。

那个母亲没再出现过。

不过,那个烙印在方块里的拟真人施桑,仍不断对着他们展现他拥有的权威。

玛西牙在三天之后出现,和维希聊了半小时,聊她和月球人的冒险故事,然后就又消失了。玛西牙从来没假装自己是真的。就一个真人而言,她长得太美了:瀑布似的浓厚金发,像皇冠一样缠绕在她形状完美的额头上方,深色眉毛在棕眼上方形成一道弧线,再加上那股让维希、崔斯和塔勒塔沙都好喜欢、调皮又可爱的微笑。玛西牙大方坦承,自己是故事盒剧集中的虚构女主角。塔勒塔沙已经从幻影施桑和他的幽灵母亲造成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他问了玛西牙问题,似乎急于搞懂这现象的原理。

她也非常乐意回答它们。

“你是什么东西?”他以命令的语气问,完好的那半边露出的亲切笑容比阴着一张脸还可怕。

“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呀,傻瓜。”玛西牙说。

“但你不是真的。”他强调。

“的确不是,”她坦白承认,“但你是吗?”她的笑声快乐,很女孩子气,像个将迷惑的大人用矛盾困住的青少年。

“听着,”他继续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只是维希在故事盒里看过的某个东西,可是你却跑了出来,送了她几只想象中的红鞋子。”

“你可以等我走了再去摸摸看那些鞋子。”玛西牙说。

“那表示它们是方块用船上的东西做出来的。”塔勒塔沙自信满满。

“也是有这种可能噢。”玛西牙说。

“我是不懂船,但我猜他就是这样做的。”

“不过,就算鞋子是真的,你却不是,”塔勒塔沙说,“当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玛西牙说,“我只是来找维希的。当我离开的时候,我想应该就是回到我来这里之前的地方吧。”

“那里是哪里?”

“哪里都不是。”玛西牙说,她看起来很立体又很真实。

“哪里都不是?所以你承认自己也什么都不是啰?”

“如果你希望要我是那样,我就是啰。”玛西牙说,“不过我觉得这种讨论实在没太大意义。在你来这里以前,你又在哪里?”

“这里?你是说上这艘船以前吗?我在地球上。”塔勒塔沙说。

“那在来到这个宇宙之前呢,你在哪里?”

“我还没出生,所以不存在。”

“这样啊,”玛西牙说,“其实就跟我差不多,只是有些细节不同。在我存在之前,我不存在;当我存在时,我就在这儿。我是维希的人格发出来的回音,负责让她记得自己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就是这样啰!”

玛西牙又开始回头讲她和月球人的冒险,维希着迷地听着那些并不收录在故事盒版本中的故事。玛西牙说完后,握了握两个男人的手,轻轻啄了维希左脸颊一下,穿过船壳,走进太空那仿佛会啮人又教人发狂的虚无中。太空帆在天堂般的景色中遮去一小块,形成一个毫无星光的菱形。

塔勒塔沙用拳头击打自己另外一只手:“科学已经发展得太进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绝对可以杀了我们。”

崔斯极为冷静地说:“那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又算什么?”

塔勒塔沙陷入忧郁,沉默不语。

幻影出现的第十天过后消失了。方块拥有的能力将它导向一个决定性的决策点。很显然,方块和宇宙飞船玤的计算机以某种方式填补了彼此的资料。

这回,走进来的是一名太空舰长。灰发,满是皱纹,精神抖擞,因为承受过千万个世界的辐射而皮肤黝黑。

“你知道我是谁。”他说。

“是的,长官,您是舰长。”维希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塔勒塔沙说,“而且我不确定我该不该相信你。”

“你的手好了吗?”舰长促狭地问。

塔勒塔沙不发一语。

舰长要求所有人的注意:“听着,现在的你们无法活着抵达航线上的任何星球。我要崔斯设定间隔为九十五年的巨型塑时,然后我会看着他替你们两个设定一次五年的值班期,这时间应该足够去设定太空帆、检查缠在一起的个人舱绳,然后送出报告信标。这艘宇宙飞船玤应该要有个水手,但这里的设备不够把你们任何一个人变成水手,所以我们得让你们三人都睡在冷冻床上,然后把赌注下在机器人的驾驶技术上。你们的水手是死于血栓,机器人在叫醒你们之前,就把他推出驾驶——”

崔斯的表情抽动了一下:“我以为他是自杀的。”

“完全不是。”舰长说,“现在,听好了:如果你们服从命令,大约三个睡眠周期后就能到达目的地,不听的话,就永远也到不了。”

“我无所谓,”塔勒塔沙说,“但这个小女孩得在还能活着的时候到达暮色世界。有其中一个突然跑出来的幻影叫我要好好照顾她,不要管其他的事,这么做的确是对的。”

“我也这么觉得,”崔斯说,“在看到她跟另外那个叫玛西牙的孩子说话前,我完全没意识到她还只是个小孩。也许有天,我会有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对于这些话,舰长没有说什么,但这个睿智的老人对他们露出一个欢欣愉悦的笑容。

一个小时后,他们将整艘船检查一遍,三人准备要躺上各自的冷冻床。舰长过来对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塔勒塔沙直接说道:“长官,我真的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舰长。”舰长马上回应。

“你懂我的意思。”塔拉疲倦地说。

舰长似乎检视了一下自己的体内:“我是被你们称为‘施桑’的人格,是从你们的脑中创造出来,暂时性的人工人格。施桑还在船上,但他躲着你们,避免受到你们伤害。他身上刻印了某个男人的性格印纹,那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是个名叫堤加-布拉斯的男人。他身上同时带有五六个强大的太空警官的人格,以防哪天会需要用到那些技能。施桑靠着少量静电维持戒备,若有需要,他的触发机制会向船上的供电系统要求更多电力。”

“但他是谁?你又是谁?”塔勒塔沙继续说,语气近乎恳求,“在我差点犯下极为严重的罪行时,你们这些幽灵就这样冒出来救了我。难道你们只是幻觉吗?你们是真的吗?”

“这已经算是哲学问题了。我是科学创造出来的,这种事我不懂。”舰长说。

“拜托,”维希说,“能不能告诉我们,对你而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指的不是它‘是’什么,而是你觉得它‘像’什么。”

舰长陷入萎靡,仿佛所有的训练与纪律都从他身上消失,好像突然变得非常苍老。“我想,在说话或做事的时候,我感觉就跟其他的舰长没两样,但只要一停下来想这件事,我就会发现自己变得非常沮丧。我知道我只是你们脑中的回音,是输入方块里的那些经验和知识的产物,所以我想,我还是会做真实的人类会做的事,其他的就不去深究太多。我做的都是我分内该做的,”他挺起腰、站直身体,重新变回自己,然后又重复了一次,“都是我分内该做的。”

“那么,施桑,”崔斯说,“你觉得他怎样?”

一阵敬畏的神情——几乎可说是恐惧——在舰长的脸上蔓延开:“他?噢,他啊。”因为声音里的惊叹情绪,他的语气似乎变得丰富,在宇宙飞船玤小小的驾驶舱中不断回荡。“施桑,他是所有念头的发想者,是活过生命本身的‘活者’,是所有事物的操作者。他比你们最强烈的想象更强大,他让我从你们的脑袋里活了起来,事实上——”舰长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他是一颗用塑胶层层叠加、保护起来的老鼠大脑!而我根本不晓得自己是谁!大家晚安!”

舰长整了整头上的帽子,直接钻进船壳。维希跑向观景窗,但船外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什么舰长。

“除了听话之外,”塔勒塔沙说,“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照做了。三人爬上各自的冷冻床,塔勒塔沙帮维希和崔斯接上正确的电极,然后才躺下接上自己的。盖子降下时,他们亲昵地叫着彼此的名字。

然后便沉沉入睡。

在航行的终站,暮色世界的居民将个人舱匣聚集起来,收起太空帆,并接纳了宇宙飞船玤,直到确定所有的沉睡者都安然落地,才将他们唤醒。

一起在驾驶舱里入睡的那三人一起被叫醒。维希、崔斯和塔勒塔沙忙着回答死去的水手以及如何修补太空帆等问题,还有他们在旅途中遇到的那些甚至没时间相互讨论的麻烦事。港口的医生想办法将塔勒塔沙的脸复原,他看起来又老又年轻,然而气质异常高贵。维希终于发现原来他长得这么英俊。最后,则是崔斯找到了一点空档,跑来跟她说话。

“再见了,小鬼。”他说,“回学校读点书,替自己找个好男人吧,很抱歉。”

“抱歉什么?”维希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令她感到糟糕透顶的恐惧。

“抱歉我在出状况前跟你那样亲热。你还只是个孩子,但是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他用手指梳过她发间,转身离开。

她站在那儿,在某个房间的正中,突然感到极度孤独。她希望自己能哭得出来。在这趟旅程中,她到底帮上了些什么忙呢?

塔勒塔沙悄悄来到她面前。

他伸出手,她握住他。

“这需要一点时间,孩子。”他说。

他也叫我“孩子”?她默默地想,然后礼貌地对他说:“也许我们会再见面,这个世界挺小的。”

他整张脸亮了起来,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欣喜笑容。光是因为那半边脸不再瘫痪,一切就变得非常不同。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不是真的老。

他的声音稍微有些紧张:“维希,别忘了,我都记得。我记得差点发生的那件事,我记得我们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也许我们真的看到了那些东西。在这个世界,我们不会再看到它们了。但我要你记住,你救了我们所有人。你救了我,崔斯,还有跟在后头的三万多人。”

“我?”她说,“我做了什么?”

“你帮了我们一把,让施桑开始运作。这些都是透过你才完成。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诚实、善良和友善,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么聪明,没有一颗方块能起任何作用。这些并不是因为某只死掉的老鼠对我们展现奇迹,而是你的心和你的善良救了我们。方块只是为你加上声光效果而已。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在,下场就会变成两个死人拖着三万具腐败的尸体,一路航进偌大的虚空。你救了我们所有人,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但你确实这么做了。”

某个公务职员拍了拍他的手臂,塔拉很有礼貌却也坚决地对那人说:“请稍等一下。”

“就这样了。应该吧。”他对她说。

她压不住一股想唱反调的念头。虽然很可能一开口就会让情况变得很不愉快,她还是说了:“那你……那时候……说的那些关于女孩子的话呢?”

“我记得。”他的脸一阵扭曲,仿佛瞬间又回到本来那副丑陋的模样。“我记得。但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看着他,脑中默想着蓝色的天空,想着他身后的两扇门,和她行李箱里的红色鞋子,但没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没有施桑、没有声音、没有神奇的方块。

除了——他又转身回来对她说:“这样吧,让我们先确定下礼拜还能见到面。柜台那些人可以告诉我们之后会到哪里去,我们去问他们,这样以后就还能找得到彼此。”

他们一起走向入境柜台。

[1] 来自芬兰文。“viisi”为五,“kuusi”为六。

[2] Trece : 西班牙文的十三。

[3] Talatashar : 来自阿拉伯文(thalāth ʿashar )与中文(Sh’san )的十三之合并。

[4] Sh’san 。来自中文的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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