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阴魂不散吗?

瓦特·惠特曼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优秀的忧郁诗人”。

他那么迷恋肉体,他是个幽灵吗?

这个优秀的忧郁诗人。

死后依然缠人的幽灵。

某种尸鬼仍然阴魂不散。这是人的器官之汤,可怕的浓汤。听起来刺耳而又奇特,他的福音174很恐怖。

民主!这些州!鬼影!情人,没完没了的情人!

同一种身份!

同一种身份!

我就是那个因为情爱而痛苦的人。175

当我说这是阴魂不散时,你相信我吗?

当“佩阔德”号沉没后,仍有不少尸首和肮脏的小船在海上漂流。“佩阔德”号的灵魂沉没了,可人们的躯体又浮起来去充斥流浪的小船和远洋轮。尸体。

我的意思是,人可以毫无灵魂地活着,东奔西忙。他们有自己的自我和意志,光这些就足够让他们活下去了。

所以你瞧,“佩阔德”号的沉没只是一种形而上的悲剧罢了。这世界依然日复一日地运转。灵魂之舟沉了,可机器操纵着的肉体仍旧依然:消化、嚼着胶姆糖、艳羡波提切利176、因情爱而痛苦。

我就是那个因情爱而痛苦的人177。

你怎么理解这句话——我是那个痛苦的人?这是最概括性的话,是最令人不舒服的广义。因为情爱!哦,上帝!还不如肚子痛的好。肚子痛好歹还具体点。可这个痛是因为情爱!

想想吧,你的皮肤下什么地方因为情爱痛!

我就是那个因为情爱而痛苦的人。

瓦特,去你的吧。你不是那个人。你只是一个有限的瓦特罢了。你的痛苦决不全是为了情爱。如果你痛苦,那只是因为有一点点情爱的缘故,更多的是痛苦以外的东西,所以你不如把这痛苦看得轻点的好。

我就是那个因情爱而痛苦的人。

痛楚!痛楚!痛楚!

痛—楚—痛—楚—痛楚!178

这个词听起来很像一台蒸汽机和机车。我觉得只有这东西才会因为情爱而痛苦。因为它肚子里满是蒸汽,压力有四千万呎磅179。情爱的痛苦。蒸汽压力。痛楚。

一个普通人会因为爱个贝琳达180而痛苦,或为他的祖国、大洋或星球,或为上帝,只要他感到那痛苦很时髦。

要因着情爱痛苦,那需要有一台蒸汽机的马力方可。其他莫不如此。

瓦特的确太超人了。超人的危险在于他成了机器。

人们大谈他那“出色的动物性”。不错,可他的动物性在他的头脑中,或许那是藏动物性的地方。

我是那个因为情爱而痛苦的人:

地球是否有引力,是否一切物质吸引一切?

我的肉体受所有我熟识的人的吸引。

还有比这更像机器的吗?生命与物质的区别在于:生命、活生生的东西或动物本能地离开某些物质,快活地忽视大部分物质并归属于某些优选的物质。至于说活生生的动物都情不自禁地碰碰撞撞到一起成为一个大雪团,那是因为多数活生生的动物大多数时间里都远离其他类活生生的动物,不视、不闻。甚至蜜蜂也只围着自己的蜂王转181。这真够让人恶心的。你可以想象所有的白人像一群蜜蜂一样拥挤成一团是什么滋味。

哦,瓦特,你露馅了。物质的确会情不自禁地受吸引,可人却是诡计多端的,他会尝试各种办法。

物质受吸引,那是因为它像机器一样不能自主。

如果你如此受吸引,如果你的肉体也受你认识的人的吸引,那说明你身上哪儿出了毛病。你的“主发条”一定断了。

你一定是受制于机器的。

你体内的莫比·迪克肯定是死了——那个孤独的阳具魔鬼是个性的你,它由于精神化而死去。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肉体并非受到我熟知的人的吸引。我发觉我可以跟不少人握握手,可大多数人我只能跟他们保持距离。

你的“主发条”断了,瓦特·惠特曼,你的个性的主发条断了。所以你像机器一样顷刻间停止了转动,与一切融合在一起。

你杀死了你孤独的莫比·迪克。你使你深不可测的性感肉体精神化了,这就意味着死亡。

我是一切,一切都是我,我们千人一面如同世俗的鸡蛋一样182,这是臭蛋。

无论你是何人,听我无休止的谈话——

我编织着我自己的歌——

是吗?好吧,这正说明你根本没有任何自我。你的自我只是一团烂泥,决不是一件织品;是一锅杂烩,决不是织锦。

哦,瓦特,瓦特,你对此都做了些什么?你对你自己采取了什么措施——对你的自我?似乎一切都已从你体内漏出,漏到宇宙中去了。

阴魂不散。个性从他身上漏尽了。

不,不,不要把这个归咎于诗。这是死尸的影响。瓦特的伟大诗行实在是高大的坟墓之树,是墓地上成片的林木。

全都是虚伪的激情洋溢。一堆东西都裹在一块布丁布里煮183!不,不!

我不要让这些东西藏在我体内,谢谢你了。

“我什么都不拒绝。”184瓦特说。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就成了一支两头通气的管子,一切都可以从中穿过。

死尸的影响。

“我拥抱一切,”惠特曼说,“我把一切织成我自己。”185

是真的吗?当你完了以后什么也剩不下。当你弄出那首可怕的诗《同一种身份》,你自己就没什么东西剩下了。

“毫无同情心行走的人会身着自己的尸布走向自己的葬礼。”186

摘掉你的帽子吧,我的葬礼队伍正在走过来。

这可怕的惠特曼。这个后还阴魂不散的诗人。这个漏尽了灵魂的人。他的私生活全滴滴答答渗漏到世上来。

瓦特自己变成了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永恒的时间,只要他摆脱不了他对历史肤浅的认识,就会这样。要想成为什么你必得先认识这东西不可。为了认同什么,他得先认识那东西。他无法与查理·卓别林共有同一种身份,因为他压根儿不认识卓别林。好不可惜!否则他就会做诗或赞美诗,写教堂圣歌和《电影之歌》了。

“哦,查理,我的查理,又一部新电影成了——”

一旦瓦特认识了什么东西,他就要与之认同。一旦他知道爱斯基摩人是坐在皮褡子中的,立即他也就坐在马鞍子两侧的皮褡中了。这个瓦特在皮褡子中显得矮小、面目焦黄、浑身油腻腻的。

好了,你能确切告诉我皮褡子是个什么样吗?

谁这么苛刻地要求定义?让他来看看我坐在皮褡子中是什么样吧。

我没见到过这样的玩意儿。我只见到了一位胖胖的老者,感官颇为迟钝了。

民主、全体、同一种身份。

宇宙是短暂的,加起来成了个一。

一。

《民主》、《全体》和《同一种身份》是一些极长的作品187,其答案绝对是“我自己”。

他达到了“全体”的境界。

那又怎么样呢?全是空的,空的“全体”,一只臭蛋。瓦特不是个矮小、面目焦黄、狡猾、浑身油腻腻的爱斯基摩人。可当他盲目地与“全体”认同(包括爱斯基摩人)时,他正是从一只破碎的鸡蛋中呼吸其气味。爱斯基摩人可不是矮小的瓦特。他们是一些与我不同的人,我知道这一点。油腻腻的爱斯基摩人正在我这只“全体”的蛋外面讥笑着,当然也是惠特曼的“全体”之蛋。

可瓦特拒不承认这一点。他是一切,一切都寓于他身上,他驾着灯光刺眼的汽车,沿着他既定理想的轨迹横穿这黑暗的世界。沿途他看到了一切,就像一个在夜色中开着摩托车的驾驶员看到的一切一样。

我碰巧在黑夜里睡在灌木丛中,希望蛇不要爬进我的领口。这时我看到了瓦特,他正驾着他那发狂的诗之车。我暗自思忖:那家伙看到的是怎样好笑的一个世界啊!

“同一个方向!”瓦特的车呜呜叫着朝这方向飞驰。

可是黑暗中有无数条路,更不用说那无路可走的荒野了。任何在意迷路的人都懂,甚至会在大路上迷失呢。

“同一个方向!”美国叫喊着也驾车驶去。

全体!瓦特驶到一个十字路口,撞上一个粗心大意的印第安人时大叫着。

同一种身份!民主的《全体》在摩托车后唱着,全然不顾车轮下的一具具尸体。

老天救救我,我感到像从兔子洞里爬过,逃离这些沿着《同一种身份》的轨道奔向《全体》目标的汽车。

一个女人在等我——188

他倒不如说:“女性在等待我的男性。”哦,多美的概括与抽象总结!哦,生物的作用。

“体格健壮的美国母亲们——”肌肉与子宫,她们根本不需有面孔。

我看到自然中的我,

透过迷雾,一个难以言表的

完整之人,心智健全而美丽,

看到低着的头,护着乳的双臂,

我看到的是女性。

在他眼里什么都是女性的,甚至他自己也是。大自然只有一种官能。

这是核心——儿童由女人所生,然后男人也由女人所生,

这是分娩的沐浴——小的与大的

在这里交融,随后又是发泄——

“我看到的是女性——”

如果我是他的女人之一,我会把女性与跳蚤一起给他。

总要把自己融入某个东西的子宫。

“我看到的女性——”

只要他能与之相融,什么都行。

简直太可怕了。某种白色流。

阴魂的影响。

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发现,你无法真正地融于一个女人,无论你跨越多么漫长的路程来寻她都不成。你无法坚持到底。所以你不得不放弃这种尝试转而去别处。

在《白菖》中189,他变换了语调,他不再呼喊、擂打、激动。他开始犹豫、勉强、渴望。

那奇特的白菖长着粉红色的根,生长在湖畔,它伸出同志情谊的叶子,这是同根的同志,没有女人、女性的插足。

他就是这样歌唱着男性爱——同志爱的神秘。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东西:新的世界建立在同志爱之上,新的、伟大的、蓬勃的生命将是男性爱。由这男性爱将生发出对未来的向往。

会这样吗?会吗?

同志情!同志!这将是新的同志的民主。这是世上最有内聚力的原则:同志情。

是吗?你相信吗?

《桴鼓集》告诉我们这是真正的军人的凝聚。这是为了创造而齐心协力的内聚原则。当然这原则是极端而孤立的,它触动了死亡的戒规。这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可怕东西,太可怕了,令人无法担负这种责任,连瓦特·惠特曼自己都感到了这一点。人类灵魂中最终也是最强烈的责任感即是同志情——男性爱的责任。

你是我眼中的美人,你这气味清淡的根,你令我想到死。

你的死是美的(除了死与爱还有什么终归是美?)

我不是为生唱着恋人的颂歌,而是为了死,

多么宁馨,多么庄重,上升到爱的境界,

死与生我都不在乎,我的灵魂喜爱

(我不知道是否恋人的崇高灵魂最爱死)

死,真的,这些草叶与你意蕴相同——

热情奔放的瓦特写出这样的诗行,令人奇怪。

死!

他在为死唱颂歌!死!

交融!还有死!死是最终的交融。

融入子宫。女人。

随后是同志间的交融:男性之间的爱。

几乎尾随而来的是死亡,终归与死亡交融。

你看到了交融的嬗递进程。对于那些伟大的交融者们来说,只有女人是不够的。对于那些爱到极端的人,最终的交融中女人是不够的。所以下一步出现的就是男性之间的爱。而这种爱是濒临死亡边缘的。终归会滑向死亡。

历史上有大卫和约拿旦。约拿旦死了。

这种爱终归会死。

这种同志爱。

交融。

所以,如果这新的民主将是建立在同志爱之上的话,这就意味着它也是建立在死亡之上。它会很快滑向死亡的。

最终的交融,最终的民主。最终的爱。这同志爱。

厄运,除了厄运还是厄运。

惠特曼如果没有走最后这几步去遥望到死亡的话,他就不会是个伟大的诗人了。死,这最终的交融,这才是他男性的目标。

对这些交融者来说,同志爱稍纵即逝,然后就是死。

大海,向哪个方向作答?

莫停留,莫慌张,

透过夜幕向我悲切呢喃着死亡,

声音低沉而美好。

又是死,死,死,死。

啁啾着的风琴声,不像鸟也不像我

渴望着的童心,

偎依着我在我脚下瑟瑟,

渐渐爬上我的耳朵温存地摩挲我

死,死,死,死,死——

惠特曼是一位写生命终结的伟大诗人,是一位很伟大的阴魂诗人,他写的是灵魂失却完整向别处的转化,他是灵魂在死亡线上的最终呼吼的诗人。我死了,爱谁谁吧。

当然,我们都要死,都要溃烂。

可我们活着就得死,活着时就得溃烂。

可尽管如此,我们的目标也不是死。

将有什么东西到来。

“爬出摇个不停的摇篮。”

可是,我们要先死才是,活着时就得崩溃。

我们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死亡不是目标。而爱和交融现在不过是死亡过程的一部分。同志情——死亡过程的一部分。民主——死亡过程的一部分。新民主——死亡的边缘。同一种身份——死亡本身。

我们尽管已经死了,可我们仍在溃烂。

彻底完了。

惠特曼这位大诗人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惠特曼一个人向前冲锋,他是一个先锋,只有惠特曼一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英国没有,法国也没有这样的先锋,欧洲的所谓先锋只是革新者。在美国也是一样,在他们之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哪个诗人像惠特曼一样闯入原始生命的荒漠中。惠特曼。没人能超过他。他那宽大奇特的营帐设在大道的尽头。现如今,已有不少小诗人在惠特曼的营地宿营了。可他们没有一个超过惠特曼的,因为惠特曼的营帐是在大道尽头,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之畔。悬崖的那边是一片碧蓝,是空邈的未来。但绝无出路,这已是死路一条。

比斯开,比斯开山顶上看到的景物190。死。惠特曼就如同一个奇异的现代美国摩西。尽管错误很严重,但他不失为一个伟大的领袖。

艺术的根本作用是载道,而非审美、傅彩、消闲与怡情。是载道。艺术的根本作用是载道。

但这“道”是充满激情、含蓄的,决非说教。一种道要改变的是你的血性而非你的理性。先改变你的血性,而后才是理性。

惠特曼即是一个伟大的道学家。他是一个伟大的领袖。他要给人血管里的血液施行大变革。

不错,美国文学尤其如此载道。霍桑、坡、朗费罗、爱默生和麦尔维尔所迷恋的均是道德主题。他们都不满旧的道德。他们本能地激情地抨击旧道德,可他们的理智上并不那么清楚什么是比旧道德更好的新道德。他们理智上所忠孝的道德其实是他们的非理性所要毁灭的。于是有了他们最致命的缺陷——双重性,在最完美的美国艺术作品《红字》中,这种缺陷就最为致命。激情的自我欲毁灭一种道德,可理智却还死死地依恋着它。

惠特曼是头一个打破这种理智上的依恋的。他是第一个抨击所谓人的灵魂高于优于人的肉体的旧道德观念的人。要知道,甚至爱默生还坚持这种讨厌的“优越”论呢。甚至麦尔维尔也不能放弃这观念。而惠特曼则头一个揪住灵魂的脖子,把它摔得粉碎,他不愧是个英雄。

“待在那儿!”他对灵魂说,“待在那儿!”

待在那儿,待在肉体中。待在四肢、双唇和腹中。待在乳房中,待在子宫中。待在那儿,哦,灵魂,待在你所附属的地方。

待在黑人那黝黑的四肢中。待在娼妓的肉体中。待在梅毒患者的肉体中。待在长满白菖的湿地上。待在那儿,灵魂,待在你所附属的地方。

《宽阔的大路》。灵魂之家即是宽阔的大路。不是天,不是天堂。不是“上方”。甚至不是“内里”。灵魂既非“上方”也非“内里”。它是在大路上的徒步旅行。

不是靠沉思。不是靠斋戒。不是靠从一个天堂向另一个天堂的探索——像那些神秘大师那样在内心中做如此探讨。也不是靠兴奋和激情。靠这些办法灵魂是无法复归其自身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上宽敞的大路。

不是通过行善,不是通过牺牲,甚至不是通过爱。不是通过好好工作。绝不是借此灵魂就可以自我完善。

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上宽敞的大路。

这样的旅行——走上宽敞的大路。彻底的接触,靠一双缓缓移动的脚行走,与一切出现在大路上的东西相遇,与同路上同步游荡的人为伴,漫无目标,只沿着大路走下去。

甚至连方向都没有。灵魂只管忠实自身即可。

与别的徒步旅行者在路上相识。如何相识?又如何别离?惠特曼说的是同情心。是同情心,他说的不是爱。同情,与他们共同感受,就如同他们自己感受自己一样。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就摸准他们灵魂与肉体的颤动旋律。

这是一条伟大的新教义,生命的教义。这是一种伟大的道德,一种实实在在生命的道德而不是救世的道德。欧洲从未摆脱过救世的道德观。今日的美国也患上了救世主义病,可是惠特曼这个美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最伟大的导师却不是一位大救星。他的道德决不是救世道德。他的道德就是让灵魂生存而不是拯救灵魂。让自己的灵魂在大道上与其他灵魂相接触,千万不要试图去拯救别的灵魂。干脆抓住它们把它们扔进地狱中去。灵魂沿着大路上的神秘方向行走生活着。

这就是惠特曼,这就是美洲大陆通过他发出的真正声音。他是第一个白人土著。

在我父亲的家里有许多住处。191

“不,”惠特曼说,“待在外面吧。一座屋子可能是地球上的天堂,可你也许会是死人。一定要躲开屋子。灵魂一经踏上大路才是它自己。”

这是美国的英雄启示。灵魂不会为自己竖起一堵防护墙的。它不会退回内心去在神秘的狂喜中寻觅自己的天堂。它不会向远方的上帝呼救。反之它要踏上宽敞的大道走向未知世界,与那些靠近它的灵魂结伴,只完成这段旅程,在通向未知世界的漫长旅途上做完与旅程有关的工作并随之完善自我。

这就是惠特曼根本的启示,是美国未来的启示。它激励了今日美国成千上万的人,这些都是今日美利坚最优秀的男女们。这个启示只能在美国才能全然为人理解并最终得到接受。

惠特曼有错误。他错就错在对“同情”这个格言的解释上。“同情”是神秘的。他仍然把“同情”与耶稣的“爱”和保罗的“博爱”混为一谈。惠特曼同咱们一样走到了爱之大道的尽头。他无法自持,所以他走上了大路,这条路是伟大情感的爱之路的伸延,远远超过了耶稣的受难地加弗利。可是,爱之路却是在十字架下终止的,无法再伸延了。想要延长它只能是妄想。

他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同情》去做,尽管他很努力依此去做,可他还是一个劲儿不由自主地把同情解释为爱和兄弟博爱。混淆!

这种混淆(交融),全体,同一种身份,自我偏执狂全来自旧的爱之观。这等于是把爱的观念变为合乎逻辑的肉体行为。这真像福楼拜和麻风病患者192。把不合格的博爱当作一种拯救灵魂的手段,这种做法还很有效呢。

现在惠特曼想让他的灵魂自救,他自己是不会救自己的灵魂的。所以他才不需要基督教的教义去拯救灵魂呢。他要的是超越基督教的善和爱,从而让灵魂最后获得自由。爱之路绝不是宽敞大道。它是一条狭窄的羊肠小径,灵魂在这条路上受着挤迫。

惠特曼要把他的灵魂带到大道上。可是他失败了,他没能够摆脱“救世”的旧套子。他把自己的灵魂逼到悬崖边上,然后又盯着下面的死亡。他就在崖畔安营扎寨,他已失去了力气。他把同情当作爱与善的伸延,可这下却几乎把他拖向疯狂与灵魂的死亡。就是这一点赋予了他一种做作,不健康的阴魂之气。

他的启示的确是在与诗人汉利193唱反调。

我是我命运的主宰,

我是我灵魂的船长。

惠特曼启示的基调是《宽阔的大路》。让灵魂解脱,复归其自身,把他的命运交给大道。这才是人之最美好的教义。

可是呀,他并没有很好地这样去做。他不能彻底地摆脱那旧的令人发疯的做作的爱之枷锁。他不能彻底摆脱“善”的陋习——爱和善现如今已堕落为一种陋习。

惠特曼讲同情。如果他真的照此办事就好了!因为同情意味着“与人分享感受”而非“怜悯”。可他却一直怀着激情怜悯黑人奴隶、妓女或梅毒病患者——这意味着某种交融。瓦特·惠特曼的灵魂陷没在别人的灵魂中了。

他并没有坚持沿他的大道走下去。他不过是强迫自己的灵魂走入了死套子中。他并没有让自己的灵魂自由,反之,他把自己的灵魂逼迫进别人的情境中。

或许他真的是同情黑奴?他也许会与黑奴同感。同情——同病相怜——意味着分享黑奴灵魂中的激情。

黑人灵魂中的感觉是什么呢?

“哦,我是一个奴隶!啊,做一个奴隶太不好了!我要让自己自由。不自由毋宁死。我的灵魂对我说我一定要让自己自由。”

惠特曼看到了奴隶,自言自语道:“那个黑奴是与我一样的人。我们的身份是相同的。可他却受伤流着血。哦,哦,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伤口同样在流血吗?”

这绝不是同情,它只是交融与自我牺牲。“分担对方的重负”,“爱邻如爱己”,“怎样待别人也怎样待我。”194

如果惠特曼真的是同情,他就应该说:“那黑奴深受奴隶制之苦。他要自由。他的灵魂要他获得自由。灵魂从奴隶到自由得走过一段长长的道路。如果我能帮他,我会帮助他的。当然我不会把他的伤口变成自己的伤口,不会替他当奴隶。但是如果他要自由,如果他需要我的帮助,我肯定会帮他同奴役他的力量作斗争的。即使是他人身获得了自由,他的灵魂离自由还远得很,他的灵魂还要在大道下行很长的路程才能获得自由。”

关于妓女,惠特曼会这样说:

看那个娼妇!她一脑子的男盗女娼,本性变坏了。她没了灵魂,她明白。她也喜欢让男人失去灵魂。要是她试图使我也丢魂儿,我就杀了她。我巴不得她快死。

可对另一个娼妇,他又会这样说:

看!她让普里阿普斯的阳具迷住了195。等着瞧吧,她会让这东西折磨死的,这就是她的灵魂之路。她愿意这样。

关于梅毒者,他会说:

瞧啊!她要把梅毒染上所有的男人。我们得杀了她才行。

可对另一个梅毒患者他又会说:

你瞧!她让梅毒吓坏了。如果她朝我看一眼,我就帮她治好。

这就是同情。灵魂自己判断自己并能保持自身的完整。

可在福楼拜笔下,男人却光着身子去染麻风病。波比·德·蒙特帕纳斯196与一个女子做爱是因为他知道这女子患了梅毒。当惠特曼拥抱一个恶娼时,他给她的绝不是同情。那恶娼绝无要他拥抱的欲望,不要他的爱。所以,如果你同情她,就不要怀着爱心去拥抱她。麻风病人是讨厌自己的麻风病的,所以,如果你同情他,你也该与他一起恨才对。如果你还没染上梅毒,那想把梅毒传染给所有男人的恶娼会恨透你的,如果你同情她,你就会感受到她的仇恨,因此你也会恨起来,会恨她。她的感情就只是一个恨字,你也得跟她分享这份恨才是。只有你的灵魂才会选择恨的方向。

只要你的头脑不指挥你的灵魂,灵魂本身是可以绝好地判断自己的行为的,你的头脑大叫“博爱、博爱”,可你没必要强迫你的灵魂去亲吻麻风病或拥抱梅毒。你的双唇是属于你的灵魂的,你的肉体也是属于你的灵魂的,属于你独有的、个性的灵魂。这就是惠特曼的启示。你的灵魂仇恨梅毒和麻风。正因为这是灵魂,它才仇恨与灵魂为敌的这些玩意儿。正因此,强迫从属灵魂的肉体与肮脏龌龊相触是对你灵魂最大的不恭。灵魂是要清洁和完整的。灵魂之至深的意志是要保持自身的完整,与理智和破坏完整的力量作斗争。

灵魂与灵魂相怜。什么要试图杀死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将恨之入骨。我的灵魂和肉体是一体。灵魂和肉体希望保持贞洁与完整,只有理智才会产生大变态。只有理智才想把我的灵与肉驱赶向龌龊之地和分裂之状。

吾爱吾灵所爱。

吾恨吾灵所恨。

当我的灵魂中激起同情心时,我就变得极有同情心。

吾避吾灵所避。

这些才是对惠特曼之教义的真正解释:这就是他的《同情》的真正启示。

我的灵魂走上了大道,它与其他灵魂相遇,与那些志同道合者同行。它对它们全都拥有同情之心。爱的同情,恨的同情,或者干脆是亲和的同情。从最恨到最爱,没完没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魂上的同情。

指引我的灵魂升天的不是我。倒是我的灵魂把我引上众生之道。所以,我必须按照我灵魂深处的行动而行动,或爱,或恨,或同情,或厌,或淡然。我必须接受,必须听从它的指引,我的脚我的唇和我的肉都是我的灵。我应该服从它才对。

这就是惠特曼关于美国民主的启示。

在真正的民主国家,灵与灵在大道上相遇。民主,美国式的民主,一切都在大道上。一个灵魂,一行动就会为人所懂。这靠的不是它的外衣和外貌,惠特曼不需要这些,靠的不是其家族的姓名,更不是它的名望。惠特曼和麦尔维尔都不把这些当一回事。也不是靠虔诚和行善。决不是靠做什么。什么都不靠,只靠它自身。灵魂不靠什么来推动,它只靠两只脚自个儿行走。它全靠自己受人赏识。如果它是个伟大的灵魂,它就会在路上被人崇拜。

男女之爱即是灵魂之交,是崇拜的交流。同志之情亦是灵魂之交和崇拜的交流。民主即是灵魂之交。在大道上,一个灵魂在芸芸众生路的徒步旅行中见其伟大。灵与灵的交往是令人欢喜的,对伟大灵魂的崇拜更令人欢喜,只有它们才是世上最宝贵的财富。

爱与交融把惠特曼推向死亡的边缘!死亡!死亡!

但他的启示仍令人激动。被交融所净化,被自我所净化,当一个灵魂见到了另一个更伟大的灵魂时,它对之表示认可,对之欣然崇拜,这就是美国式民主的启示,这就是《宽阔的大路》上灵魂的启示。

伟大的灵魂是唯一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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