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君打小就喜欢光脚。冬天也不穿棉布袜,到了夏天,尤其是洗衣服的时候,她必然要迫不及待地脱掉木屐,站到公用自来水池的水泥板上,光着脚一边乱踩,一边喊: 

“哎呀,好舒服呀。” 

到了待嫁的年纪,阿君依然不改光脚的习惯。就连平常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忍不住责备她:“凉!”但是阿君就是不听。她喜欢把蜗牛放在手掌中,让它顺着胳膊爬到肩膀,然后再爬到胸上,享受那种湿漉漉的触感。另外,她还喜欢在澡堂子里冲凉水澡,把凉水哗地一下子泼到自己那冒着热气的裸体上,活蹦乱跳的肢体妖冶地乱颤着,然后她会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接着,肉体一阵阵发疼。每次去澡堂她都会冲好几回。

“冲五六次凉水,好舒服的。”后来,年轻的丈夫听她这样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阿君与轻部结婚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轻部是一个小学老师,整天想着飞黄腾达,年纪轻轻的就去学什么净琉璃(冲)。当然,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讨好喜欢净琉璃的校长。他还拜下寺町(。)的广泽八助为师,又跟在校长的屁股后面,去日本桥筋五条巷后巷的大杂院,找那里的净琉璃剧本抄本师毛利金助订购学戏用的剧本。

阿君是金助的独生女。金助唯一的才能就是一天到晚弓着腰不停地抄写净琉璃的台词。他就像一扇古旧的日式拉门,整日沉默寡言,没有一点儿生气。而他的老婆就像是专门为了做针线活而来到这个世间似的,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是一屁股坐在昏暗的里屋,不停地穿针引线。阿君十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得了糖尿病死了。家里没有了女主人,阿君便早早地像大人似的当起家来:做饭,做针线活,应付上门讨债的人,把父亲抄写的净琉璃剧本送到客户手中。家里虽然有一个见习徒弟,那人却有些呆傻,派不上用场。与其说他碍手碍脚的,还不如说他很可怜。

那天,阿君去上本九条巷轻部寄宿的地方送抄本,二十八岁的轻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阿君穿着一件短和服,腿露出来有两寸,因此轻部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女人是祸水!”

阿君身上散发出来的热乎乎的体味让他感到窒息,他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是,阿君第三次来的时候,他便对阿君说道:

“我检查一下书里有没有抄错的地方。你在那边等一下。”

他递给阿君一个坐垫,然后打开手抄本。

“政冈目送她远去……”他一边念着剧本,一边偷偷地瞧阿君,念剧本的声音开始颤抖了,他赶紧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念到“泪如泉涌……”的时候,他突然抓住阿君皴裂发红的手。阿君也不出声,这让轻部感到有些恐怖。

后来阿君曾跟轻部讲起当时的感觉:“哎呀,眼前变得忽明忽暗的,你的脸跟牛脸似的那么大。”

轻部听了这些话之后感到很不快。轻部虽然个子小,却长了一张大脸,粗粗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向外突出,鼻子长在厚厚的嘴唇上方,简直就像净琉璃文乐中的红脸木偶。他总是自恋地认为这是福相。但是,听人这么说自己的脸,总还是感到不舒服。

……事后,轻部从他那大大的鼻孔中不停地喷着香烟的烟雾,叮嘱阿君:

“这件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明白吗?下次再来啊。”

但是,那次之后阿君便再没有来过。轻部十分懊恼。他觉得这件事一旦暴露,肯定会妨碍他飞黄腾达。而且,他的良心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开始整天担心阿君会不会怀孕,又害怕金助会找上门来。非常自恋的他甚至开始想象报纸上会为这件事登出以“教育者的丑闻”为题的报道。自从有了这种想法,轻部真是苦恼极了。就这样苦恼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想到一个主意:如果趁现在娶了阿君,那即便阿君怀了孕也无所谓了。想到这里,他才终于放了心。他还嘲笑自己太笨,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呢。但是,他原本打算至少要和校长级别家的女儿结婚的。跟一个抄本师家的女儿结婚,根本是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嘛。不过,阿君的美貌让他感到些许欣慰。

一天,一个自称是轻部的同事,名叫蒲地什么的人,带着宗右卫门町友惠堂的豆馅儿糯米糕突然造访金助家,对着呆若木鸡的金助天南海北地胡扯了半天之后就离开了。金助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模模糊糊地听懂了一点,那就是姓蒲地的人有一个叫作轻部村彦的朋友,此人品行端正,名声颇佳,家世清白。

过了三天,那个叫轻部的人亲自来访。他手中拿着一把不合时宜的扇子,抹着发蜡的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他用手挠着头,开始为自己提亲:“可否将令爱许配于小生……”于是金助便问阿君的意思,阿君说道:“我啊?我都行啦。”这似乎是她自懂事以来的口头禅。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非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下。

第二天,金助找到轻部,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果你能入赘,那就……”

还未等金助说出“十分合适”这几个字,轻部便打断了他。“那不行。”

金助此行,简直就像是涎着脸去挨骂的。

不久,轻部就在小宫町租了一间小房子,迎娶阿君过门。他到处对同事说自己对这个老婆“基本满意”。阿君长得皮肤白皙又漂亮,而且还很能干,天不亮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忙里忙外做家务了。

“这里是地狱的三条巷,去时容易回来难。”一大早,阿君就会边干活边哼唱小曲儿。不久,轻部便以这些曲子内容低俗为由禁止她唱了。

“这些曲子没有一点儿像净琉璃那样的文学性。”他对阿君说道。他曾经参加过汉文中学教员资格考试,但是没有通过。于是,阿君便给轻部唱起木偶净琉璃戏《纸治》里的名段:

“啊,若是终有相逢日,那将是二人的死期。有情人在信中言,夜夜做赴死的准备。相思苦,魂儿飞……”

由于阿君唱得不好,轻部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决定就这样算了。

一天,轻部不在家,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阿君的面前,说是从阿君的娘家打听到她现在的住处。

“哎呀,这不是田中家的阿新么?出什么事儿啦?”

原来,这个男子是阿君娘家附近开旧衣店的田中家的儿子,田中新太郎。他说自己原本在朝鲜的部队当兵,后来退了伍,昨天才刚回来。

田中新太郎刚进她家门,便责问道:“听说你嫁人啦?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就偷偷嫁人了呢?”但是他心中却想:已经偷亲过三次嘴,还没找到机会搞到她的身子,真是亏大了。

阿君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理解他的责问是何意思。但是,看到他晒黑的脸上泛着憔悴的神色,阿君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弄了个天妇罗(君)盖饭来招待一下他。可是他却说什么“这种东西怎么能吃”,气鼓鼓地责备阿君变心,然后便回去了。吃晚饭的时候,阿君将此事告诉了轻部。轻部将报纸摊在膝盖上,心不在焉地听着。当阿君说起亲嘴的事情时,轻部突然啪的一声将报纸摔在地上,然后将碗筷砸了一地,接着给了阿君一个响亮的耳光。阿君先是呆呆地看了轻部一会儿,然后突然哭了起来。大粒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榻榻米上。轻部也不管她,转身出门,心情抑郁地出去溜达了。出门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看到从阿君和服中露出的肩膀,反而觉得她现在这样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不到三十分钟,轻部便回来了。但是回到家中,却不见阿君的身影。他走到火炉边,蹲了大约半个小时。这时,外面传来哼小曲的声音:“身心煎熬……”阿君身上带着一股刚泡完澡的气息,回到了房间。轻部打了她一巴掌说:

“这女人的身子啊,在结婚前应该是神圣的,即便是亲亲嘴也……”

说到这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浮现在眼前。轻部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矛盾,于是决定简单训诫一下阿君就此了事。轻部开始后悔与阿君结婚。但是,第二年三月,阿君生下一个男孩之后,日渐变得稳重,轻部这才觉得与阿君结婚是正确的。生下来的孩子取名豹一。那时,正是歌词大意为“日本战胜,俄国战败”的歌曲风靡大阪的时候。那一年,轻部的工资涨了五块钱。

同年年底,二井户的日本桥台球俱乐部在二楼大厅举办了广泽八助师徒合演的净琉璃票友大会。听众约两百名,是一次盛会。

轻部村彦,艺名轻部八寿,当时第一次登上高台。因为是第一次登台,轻部主动请缨演出开锣戏。观众陆陆续续入场的时候,他便开始在帘子后面说唱起来。即便如此,他依然十分卖力,观众席上甚至传来了叫好声。因此,他在这次演出中获得努力奖,奖品是一个茶杯。开锣戏演出结束,他也不顾自己浑身是汗,就到台下充当大会的接待,忙里忙外。也许是这个原因,第二天他便得了风寒,卧床不起。后来病情恶化,变成了急性肺炎。虽然找了个好大夫来诊治,但是轻部还是一命归西了。阿君不停地啜泣,甚至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那么多泪呢?人们看到阿君嘤嘤抽泣的样子,纷纷感叹不已:这样才没有枉做夫妻一场嘛。

二七那天晚上,在校长的关照下,大家又在那个日本桥台球俱乐部的二层大厅举办了追悼故人的净琉璃大会。阿君带着孩子出现在那里,听到胖墩墩的校长说唱《纸治》的名段时,竟啪叽啪叽地使劲鼓起掌来。

她将手举到脸前的样子很是显眼。人们纷纷皱起了眉头。轻部的同事在心中想着各自的妻子,脸上表现出异常不安的表情。但是,校长似乎对阿君的掌声感到很满意。

三七那天晚上,家里郑重其事地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从四国的乡下赶来的轻部的父亲,说到阿君的去向问题,板着脸提议阿君回娘家,豹一也随金助的姓,并问阿君的想法。阿君依旧说:“我吗?我都行啦。”

金助没有提出一个像样的意见。

于是,会议决定让阿君回娘家。阿君带着豹一回到日本桥后巷的大杂院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家里实在太脏了。拉门的横木上沾满了灰尘,天花板上结了好几个蜘蛛网,壁橱里全都是脏东西。阿君出嫁之后,金助本来雇了一个婆婆帮忙收拾家务,谁曾想,这个婆婆偏偏弓腰驼背,耳朵也不好使。

“此番不幸……”未等婆婆说完,阿君便将手中的孩子递给她,也顾不得脱掉自己唯一的一件好衣服——小滨绉绸罩衫,便开始收拾起来。

过了三天,家里焕然一新,干净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婆婆也只好以“乡下的儿子有事”为借口,辞工回家了。此后,大杂院里一天到晚传来“这里是地狱三条巷……”的歌声。阿君很能干。她的归来让金助感到很高兴。但是,这位父亲像乌龟一样沉默寡言。轻部死后,他一直也没有说句安慰女儿的话。

旧衣店的田中新太郎也娶了媳妇。金助带孩子去澡堂洗澡,阿君到澡堂子的脱衣处接孩子的时候,碰巧那个媳妇也来接她刚刚出生的小孩,于是两人便成了朋友。跟一脸雀斑且鼻梁坍塌的这个媳妇一比,阿君的美貌再次成为男澡堂子里男人们的谈资。有人直接对阿君求爱。“当我婆娘吧。”阿君便骨碌碌地转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珠子,格格直笑。也有人到金助那里提亲。每次金助都要问阿君的意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说:“我啊?我都……”

你行啊,我还不行呢。这次,金助含糊其辞地拒绝了。

难以入眠的夏夜,阿君便会想起轻部粗鲁的爱抚。见习徒弟已经二十一岁了。每当他看到阿君躺在那里,露出白皙的乳房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便忍不住要咽口水,感到欲火焚身。

岁月流逝。

五年过去了。阿君二十四岁、孩子六岁那年的年底,金助因为一次意外事故突然去世了。

才十一月底,大阪就罕见地下起了细雪。眼见孙子一天天长大,而金助却一天天衰老。那天,他向阿君要了五十钱(十),领着孙子到千日前(,)的游乐园去看都筑文男一派的连锁剧(的)。回来的路上,在日本桥一条巷的十字路口他被一辆开往惠美须町的电车撞了。豹一被撞到防护栏上,捡了一条命。他手中拿着一颗不知谁给的奶糖,在人群中哇哇大哭。

一个年轻的街坊看到这副情景,叫了一声:“啊!那是毛利家的小子。”便赶紧骑着自行车去给阿君报信。阿君赶到现场的时候,已是黄昏,空中飘着雪,路上停着好几辆亮着灯的电车。金助的身体蜷曲着躺在车身下面。阿君“啊”地叫了一声,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流泪。直到豹一用他那被奶糖弄的黏糊糊的小手抱住她的时候,她才感到喉咙发热,然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电车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天晚上,附近当铺的老板拿着一个大包袱来到阿君的家里。致完悼词之后,他对阿君说道:“前些日子,你出嫁的时候,金助说要给你准备嫁妆,在我这里借了一些钱。他也没交过利息,当时典当的东西已算死当,我可以自由处置了。可是,我想这东西对你可能很重要,因此我们商量了一下,便没有把这东西处理掉。我一想啊,反正这电车公司的……”

当铺老板以为电车公司的抚恤金至少会有一千块,于是带着东西找上了门。“就是这个。”说着他便把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一本家谱和一把大刀。通过这两件东西,可以隐约证明金助是战国时代某城主的后裔,有着高贵的血统。但是,阿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两件东西。她从来没有听金助说起过他家高贵的血统,当然轻部也不知道。轻部没有知道这件事便死掉了,也算是他人生的不幸之一。金助不将此事告诉阿君也就罢了,可阿君也真是的,竟然拒绝了当铺老板要她把东西赎回去的要求。“谢谢您的好意,这东西对我也没用。”然后,她便将血统的事情都忘掉了。尽管贪婪的店铺老板以利息的期限这样的理由拼命劝说,阿君也只是表现出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说:“这东西对我没啥用,我不要……”

不知道为什么,电车公司的抚恤金只有一百块左右。阿君打算将其中的一大半分给即将辞工的学徒。从山口的乡下来的亲戚见阿君这样,十分无奈,参加完葬礼,帮着收纳了骨灰,两天后便都匆匆离开了。那天晚上,家里变得空荡荡的。

“谁?”睡梦中的阿君突然睁开眼睛,朝着黑暗问道。对方不答。过了一会儿,阿君发现是那个学徒,不知是否因为得了意外之财,学徒一下子变得不安分起来。第二天,学徒突然变得垂头丧气,不敢正视阿君,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或者说十分可悲。到了傍晚,一个自称他哥哥的人从老家过来接他,他这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家弟愚钝,承蒙照顾……”待哥哥打过招呼,学徒鞠了一躬,拿出一个白色的纸包,说道:“一点儿心意,请收下。”然后便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悄然离开了。阿君拿起纸包一看,只见上面用抄本的字体写着“供奉灵前”几个字,里面包着阿君给他的所有的钱。他说要回老家务农,可是阿君想起他那瘦弱的身体和唯唯诺诺的性格,不禁觉得他可怜。坐在空荡荡的家中,阿君茫然若失。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大声给豹一唱起了一首有些哀伤的摇篮歌。

“装上了船呀,去哪里?要到木津和难波呀,那里的桥底下……”

阿君在上盐町地藏胡同的大杂院里找到一个租金五元的平房。搬过去之后,马上在门口挂了一个写着“教授裁缝”字样的小小木牌。阿君的奇怪字体让住在大杂院里的人难以辨认,那是因为受了父亲的影响。阿君会做丝绸布料和久留米产的印染棉布的裁缝手艺,虽然说不上擅长,却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教一教附近每月交五十钱学费的姑娘,这手艺已经足够。当然,她还会为街坊做一些缝补衣裳的活。

忙碌的年底,因要赶着为人缝制过年穿的新衣,阿君连续几日彻夜不眠。一天深夜,豹一突然睁开眼睛,他听到吸溜吸溜的吸鼻涕声,看到阿君正用那被冻得红红的手扒拉着火炉里的炭火。门外,霜色渐浓,夜色渐淡……看到母亲的身影,豹一幼小的心灵中也生出怜悯之情。但是,阿君是一位不能理解孩子过早体会的同情或感伤的母亲。

“阿君啊,真是倒霉哦。”即便大杂院里的邻居过来安慰,阿君也只是笑着说:“没办法呀。”轻部和金助接连亡故的不幸好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原本想听她发发牢骚,跟着抹点儿眼泪的大杂院里的女人们,悻悻然地离去了。

大阪的胡同里一般都供奉着地藏菩萨的石像。每年八月底,便会举行地藏菩萨法会。阿君住的那个地藏胡同,更是因其名字的关系,活动气氛决不输给别的地方。家家户户都会挂起花灯,附近的男男女女在狭小的胡同里一边哼着小曲:“咿呀喂儿哟,嗨哟咿呀喂,咿咿呀呀喂……”一边跳起舞。阿君硬是一下子捐出二十个西瓜,在别人的劝说下加入了跳舞的队伍。因为阿君的加入,原本按照警察的通知应于深夜两点结束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天明。

阿君依然会在澡堂子里洗冷水澡,这会儿她的皮肤比年轻时更有光泽。有人问她要不要搓澡巾。冲完凉水后,阿君站在那里,艳丽的肢体让人眼前一亮。大杂院里的女人们心中升起一种令人紧张的嫉妒。一次,她们看到阿君的脖颈,发现那上面长着汗毛,于是幸灾乐祸起来,夸张地说道:“呀,阿君呀,你脖颈上都是汗毛……”于是,阿君在从澡堂子回家的路上,便顺道去理发店剃了一下汗毛。剃刀冷冷地碰到脸颊的那一瞬间,她身体一阵颤抖。接着,剃刀在皮肤上游走,带来一种快感,让她的整个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每当那散发着香皂和化妆品香味的手捏起脸上的肌肉时,阿君都感觉自己似乎飞了起来,她想起了轻部。

那里的理发师村田总是装作一副工作需要的样子,瞄着镜子里的阿君。但是,由于从那之后阿君每个月都会来两次,村田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在一个晚上,他用报纸包着一块斜纹哔叽布料,来到胡同里,对阿君说道:“我咬牙扯了一块布料,麻烦您……”他拜托阿君为他做件衣服,然后便坐下来东拉西扯,焦急地寻找话茬勾引阿君上钩。不知阿君是否知道他的心思,她听到他讲长愿寺的和尚已经六十一岁,过了花甲之年这样无聊的话题时,也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子,哈哈大笑。

豹一原本在旁边睡着,突然坐起身,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村田。村田看着豹一,有些害怕,觉得那眼神中显露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挑衅性。很快,他便嘲笑自己内心的怯懦,离开了阿君家。离开时,他在胡同的入口撒了一泡尿。豹一听到他尿尿的声音,一脸不安地躺下了。

豹一的生月早,七岁就上了小学一年级,开学典礼上他哭着跑回了家。阿君担心平常害羞的豹一,担心他以后在学校的学习,便问了一下老师。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他已在学校里打了三个男同学,还受了老师的责备。

课间,他总喜欢和女生玩。他的体格长得像个女孩,小小的脸上五官匀称,皮肤白皙。因此女老师们中有人看到他,就会突然跑过来要抱他。豹一会红着脸逃跑,以后的两三天都不敢正视那个女老师。因为他觉得自己衣着寒酸。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还没有学会体会被人疼爱的感觉,但肌肤已懂得感知冰冷的世间。

每周大概有五个同班的男同学被他打哭。作为一个孩子,他很少笑,若是哭起来却停不下来,就像对自己的哭声着了迷似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哭声之大在街坊邻里中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事惹他生气了,他就在胡同口井边的地藏菩萨身上撒了一泡尿。看到有人看他,他便故意尿得更慢。阿君有时也会责备他几句。

豹一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学校放学回家,阿君突然给他穿上一件刚做好的新棉袄。豹一将鼻子贴在直筒的袖子上,染布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件新衣裳让爱美的豹一着实高兴,却并未让他高兴到忘乎所以。阿君与平日不同,化着浓妆。在孩子的眼中,那样子虽然很漂亮,却让人感到不解。阿君一边扯着新衣服上的线头,一边说道:“到了那边要有礼貌。”阿君的语气和平常一样,但是豹一听起来却觉得母亲是在责备自己。

三辆人力车并排停在胡同的入口处,母亲的脸顿时变得面无表情。虽然豹一还是个孩子,但是也看得明白,二十六岁的母亲又当了新娘,于是他一下子感到无助起来,心情变得沮丧。他将手放在已经熄火的火炉上,像个纸老虎似的使劲耷拉着脑袋,露出白皙的脖颈,像个小老头一样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有人把他拉起来,将他推进一辆人力车中。一个陌生人坐在最前面的车上,母亲坐第二辆,豹一坐在最后面的车上。车夫看他独自端坐在车上,大概觉得这孩子有些老成,于是对他说:“少爷啊,您可得抓紧喽,可别掉下来。”

阿君听到这话时回头看了看。天已经黑了。

“掉不下来呀。”豹一故意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消失在黑暗当中。这时,他突然感到身体好像在往上飘,人力车飞驰起来了。天更黑了。车子经过一条寺院林立的街道,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桂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豹一感到头晕。晕车是其中一个原因。这让他觉得丢脸。挂在车把上的灯笼里的火光照亮了车夫的手,手背上的静脉血管显得格外粗大。小学二年级的豹一想要努力分辨灯笼上的“野濑”二字,但是由于心中憋闷,头上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未能辨认出来。那天晚上,他是一个人睡的。

被子上有卫生球的味道,与平常不同,这种味道让他切身体会到母亲不在身边的寂寞。他没有哭。小小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母亲在楼下,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叫野濑安二郎。

野濑安二郎被称为谷町九条巷最有钱的人,也被称为最贪婪的人。他放高利贷,娶过三个老婆,阿君是他的第四任老婆。今年四十八岁的安二郎对阿君一见钟情,不费吹灰之力便定下了亲。

“我吗?我都行啦。”

但是,阿君这回向他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等豹一小学毕业后要供他上中学。这个条件让吝啬的安二郎感到心中如针扎一般疼痛。但是,阿君的肩膀实在太丰腴圆润了。

安二郎没有孩子,上一个老婆死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女佣替他做饭,有时也让她代行老婆之职。阿君来了之后,他便马上辞退了女佣,这回阿君代行女佣之职了。

“你给我好好听着!人必须得节约。”他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阿君没有一点儿财务的自主权。每天去市场的时候,他就给阿君十钱或二十钱,回来的时候还要她把找回的零钱交出来。有时候他也自己去市场,买六条便宜的沙丁鱼回来,自己吃四条,剩下的两条给阿君和豹一。自从一次去收款被人打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叫山谷的四十岁的男人替他到处催款。当然,山谷只是吃盒饭,安二郎甚至连午饭都没有给他吃过。山谷长得凶神恶煞的,是个光棍。一天,他当着豹一的面,一脸淫荡地说起阿君和安二郎的事,说的话不堪入耳。

“你怎么啦?少爷。”山谷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只见豹一脸色苍白,嘴唇红得像是在往外渗血,连门牙都有些红了,眼睛里闪着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夸张一点儿说,那时豹一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比别人更容易受伤。豹一越发地自卑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对性的嫌恶便在此时埋下了种子。他与生俱来的喜欢跟人对着干的性格在自尊心的伤口上化了脓。他从此开始习惯斜着眼睛看人,看安二郎的眼神也变了。有时还会冲着安二郎的后背挥拳头。而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忙着为安二郎揉肩膀。

偶尔,豹一会走到一里之外的筑港,遥望黄昏中的大阪湾,有时他看到顶着夕阳出港的汽船,会突然感到一种乡愁。有时他还会毫无理由地对着大海破口大骂。

“混蛋!”他吼道。原本以为周围没有人,没想到一个正在垂钓的男子突然回过头来。

“喂,瞎叫什么啊。”那人看他时翻着白眼,觉得他狂妄无礼,便将他打了一顿。豹一哭着走了一里半的路回了家。等他无精打采地走到夕止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便小跑起来,听到亮着灯的电车从身后追来,声音很大,他不由得害怕起来。

回到家,他发现安二郎为了省点儿洗澡的钱,正用水盆在院子里洗澡。阿君正卷着和服下摆为他搓背。安二郎洗完之后,阿君接着用水盆洗澡,安二郎一个大男人,竟然给阿君搓背。然后,轮到豹一洗了,但是他却装睡,任凭阿君怎么叫,他也不起来。

豹一逐渐变成一个忧郁的少年,一眨眼就小学毕业了。阿君再次请安二郎送他去上中学。

“我可不管。”安二郎佯装糊涂。阿君突然想起轻部曾经想当中学老师的事,一下子没了争辩的气力。安二郎打算教豹一打算盘,以后让他去给人当个伙计或者为自己高利贷的买卖算算账,收收款。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将豹一的优秀生奖状摊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安二郎叫她,她也不睡。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膝行到衣柜前,把奖状放好。安二郎躺在榻榻米上,看着她的腰,不知所措起来。他以为阿君准备从衣柜里拿出她的东西,然后离开自己。于是,安二郎只好不情愿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不久,豹一便上了中学,但是安二郎的钱袋却丝毫未减。阿君用自己做针线活赚来的钱为豹一交学费。光靠做针线活不够供儿子上学,她便将自己的首饰或者和服拿到当铺换些钱,或者找街坊借个一块两块的小钱。人们都说,这放高利贷人家的太太还找别人借钱,真是天下奇闻。但是,实际上入学时交的那些钱也是向安二郎借的,他还打算向阿君收利息呢。整天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阿君的眼圈逐渐变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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