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中学后,豹一便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反而因此被人瞧不起。那时候,他以为那样说可以为自己脸上贴金,便装腔作势地向人炫耀,而实际上,没什么本领的他那样说只是让人觉得乏味。

他经常害怕自己会被别人嘲笑。这种恐惧就像在皮肤上不断增生的牛皮癣一样,日甚一日。他总是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子观察自己的周围,眼神中总带着一种对世间的恐惧,生怕丢了面子。出于少年的虚荣心,他比别人更需要为自己脸上贴金。更何况,在入学考试的时候,他还经历了一次失败,那次失败对于他的自尊心来说,可以说是一次致命的伤害。

入学考试是决定命运的考试。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依然怀揣着一种异样的兴奋走进了考场。但是,过度的兴奋催生了尿意。但答案还没有全部写完,不能出去。他原想告诉监考的老师,让他中途去一下厕所,却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平常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的小孩。如果忍不住,干脆交上还没写完的试卷离开考场么?但是,那样的话就铁定考不上了。他捂着小肚子拼命地忍着,心神不宁,完全不能专心做题。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却没留神小肚子,一种令人恐惧的快感突然传遍了全身。嗐,爱咋的咋的吧!他尿裤子了。接着,他便匆匆忙忙做完题,将试卷反过来扣在桌面上,慌慌张张地离开考场。结果一不小心,试卷在他离开的时候被身体一刮,掉到了桌子下面,被尿弄湿了。

考试时间有三个小时,孩子们在这期间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监考老师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走到他尿裤子的地方,默默地将试卷捡了起来,放到桌子上,然后又回到了讲台。但是,豹一却认为那个老师是在看他的试卷上的考号,立马认定自己肯定考不上了。

但是,他却幸运地考上了,也就是说,他毫不费力地考上了中学。可这样一来,尿裤子的回忆却让他感到更加痛苦。开学典礼的时候,他东瞅西瞧,唯恐有人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虽然当时是在考试,大家互相都还不认识,但是肯定会有一两个眼尖的家伙记住了他。当时监考的老师教国语,一周到豹一的班级来上四次课。每次看到国语老师过来,他都胆战心惊的,唯恐老师将他的丑事抖露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当时同学们中间流行着一种放学后玩的侦探游戏,就是尾随一个同学回家,看看对方住在什么样的家里。一天,轮到尾随豹一了。家里的房子虽然还好,但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家是放高利贷的。当他发现有人尾随自己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赶紧从拐角的地方一溜小跑,藏进了家里。但是,却不小心把雨伞掉在了门口。

只听门外传来一阵喊声:“毛利君!毛利君!快出来。”

豹一像个犯人似的,屏住呼吸,蜷缩在二楼,用双手捂住脸,闭着眼睛。门牌上写着“野濑”二字,那并不是他的姓,这也让他感到痛苦。

从这件事上来看,为自己脸上贴金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之前偏偏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这是多么失策啊。他原本以为告诉别人自己有未婚妻,别人就会觉得他家庭条件优越,却没想到这对初中一年级的同学根本没有产生效果。初一学生中,还没有那种早熟的人,会羡慕别人有未婚妻。不久,他终于意识到别人瞧不起自己了,于是下定决心要考第一名,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豹一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拼命学习。想到为了给自己凑学费而每晚做针线活忙到深夜的母亲,他便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学习都不够。临近考试的时候,阿君会穿着睡衣,用托盘端着茶和点心来到他的书桌旁。这让豹一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人,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会在半夜为自己烧水沏茶。楼下安二郎的鼾声也对豹一的学习起到了鞭策作用。但每当准备睡觉的时候,看到东方的天空已泛紫,房檐上挂着冰凌,屋顶上铺满了霜,豹一也会不由得感到一些落寞。

升二年级的时候,考试成绩公布了。豹一考了第一名。他感到非常幸福。但是,如果说极其幸福也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他担心会不会是哪儿搞错了。他又开始东瞅西瞧,生怕有人故意取笑自己。因为他对自己的脑子很没有自信。虽然全班的同学都认可他的记忆力,并心怀敬意,但是豹一根本不懂得坦然对待别人敬佩的目光。更何况,第一名这个位置,与他平常自认为糟糕的命运不太匹配。

因此,他需要经常确认自己得了第一名这个事实。他到处宣扬自己的成绩,因此大家便给他取了个“第一名”的外号。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一点儿“第一名”的威严。他突然想起母亲和尿裤子的事,看到同学便对人说:“下回谁会是第二呢?”

这一点让人非常讨厌。豹一总是像这样为自己所谓的第一名贴金,同学们都对他的做法心生厌烦,认为他不过徒有其表。

“那家伙顶多是个分数虫。”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豹一到新世界第一朝日剧场看了牧野辉子主演的电影,第二天把节目单拿进考场给大家看。

这件事传了出去,豹一受到停学一周的处分。一周过后,来到教室,班主任点完名,便马上讲了一段话,大意如下:

“我们这个班原本是学校里的模范班级,但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破坏了班级的纪律,学校对我们班的评价便急速下滑。真是遗憾。”

啊,原来是在说我啊。——豹一敲敲自己的脑袋,伸伸舌头,缩了一下脖子,但是没有人笑。不仅如此,还有几个人对豹一的动作投来责备的目光。这种情况大大超出了豹一的预料。

终于到了休息时间,豹一使劲舔着奶糖。一般情况下,作为班长是不应该这样做的。这样果然招来了麻烦,一个叫做沼井的学生走到他旁边,故意操着普通话(,)对他说:

“就因为你一个人,整个班级的名声都被搞坏了。”

“哎呀,老师刚才不都说过了嘛。不需要你再告诉我。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有你这样的模范生在,班级不会轻易给搞坏的。”

过了三天,放学后,以沼井为首的二十多个学生围殴了豹一。豹一奋起抵抗了二十多分钟,但是结果仍寡不敌众。他特意护住自己的鼻子,却仍旧被人打伤,鼻血呼呼直流,最后他被打得躺在地上,翻起了白眼。那之后不久,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便开始了。豹一看着同学们慌慌张张埋头做题的样子,不禁觉得他们可怜,同时从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敌意。他看了一眼沼井,发现沼井也在不停地削着铅笔芯。沼井也变成了分数虫。

“可是,我也曾被人称为分数虫。我才不想让人觉得我跟沼井一样呢!”

豹一慌忙擦掉自己已经在试卷上写下的答案,然后噌噌噌地走到讲台前,交上试卷。看到豹一这么早交卷,大家都惊呆了,纷纷抬头看着他。

“怎么啦,这是?”监考老师戴上眼镜,看着试卷。

“是白卷!”豹一说完,故意挺起胸脯,摆出一副“要你们好看”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丝自尊心的满足。但是,要让自尊心得到完全满足,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他需要在第二年的三月考一个好成绩,成功升上二年级,挽回三个月前交白卷的面子。这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正因为如此,他实在无法将自己成功升上高年级的喜悦藏在心里。那天天气也好,樱花刚开始绽放,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豹一心情极佳,简直想吹个口哨,又想起了自己交的那份白卷。现在,同学们光是听他的声音就觉得可怕,因为他们中有留级的。

因此,全班的同学都开始讨厌豹一。但是,叛逆的他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当成了敌人,因此,即便被人讨厌,他也满不在乎。有些高年级的学生见他长得好看,以一种令人可怕的媚态过来讨好他,这反而让他陷入一种奇怪的困惑当中,不知该如何回报这种爱。

三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同学间开始流行一种恋爱占卜游戏,就是用罗马字母写下两个人的名字,然后将两个名字中相同的字母擦去。大家在教室里公开占卜自己的爱情,黑板上写满了各种名字。受到大家排挤的豹一无聊地看着黑板,发现所有人都会写一次水原纪代子这个名字,他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豹一逮住一个成绩最差的男同学,拐弯抹角地跟他瞎聊了半个小时,把对方搞得一头雾水,终于得到关于水原纪代子的一点儿信息。知道水原纪代子是大轨电车沿线S女校的学生后,当天下午他便逃了课,急急忙忙地跑到上本町六条巷的大轨车站。但是,由于去得太早,等了两个小时,他才看到系着绿色领带的S女校的学生陆陆续续地从检票口走出来。然后,他终于找到了纪代子的身影。正像同学描述的那样,她拿着一个胭脂色的小包袱,脸上虽然有雀斑,但是个子很高,身材修长。豹一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且,豹一觉得,即便没有这些标志,他也能一眼认出对方,因为对方肯定是那种表情冷冷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人。若是那种哈哈大笑、和蔼可亲的女孩,根本就不值得让他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可是,什么嘛!还S女校的校花呢,简直笑死人了。”这是豹一在看到水原纪代子的相貌后产生的想法。

但是,豹一觉得既然大阪中学的中学生们都纷纷为她兴奋不已,将她作为爱慕的对象,便姑且把她当作美女了。这只是依从了一般人的看法而已。不过豹一觉得,她的身上至少有一处闪光点,那就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她眼神冷峻,虽然是近视眼,却特意不戴眼镜。正当豹一在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纪代子正好快步从他身边走过。他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是因为懊恼。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难以将那种跟人搭讪的话说出口。

“不能因为这一瞬间而让自己的两个小时白费。”

这种数学式的思维逻辑一下子鼓舞了他。他突然摘掉帽子说:

“冒昧打扰,请问您是水原纪代子小姐吗?”

关于怎样搭讪才能显得自己既郑重其事又不落俗套,豹一想了两个小时,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纪代子听了,有些吃惊。但是,纪代子经常遇到这种事,因此没怎么表现出羞赧的样子,只是“啊”了一声,便一脸不屑地看着豹一,意思好像是在说:“反正是要给我情书,那就赶紧拿出来吧。”豹一看到对方的这种公事公办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把自己刚才想好的接下去应该说的话全忘了。他仓皇而逃,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样子实在狼狈极了。

这流氓中学生,竟这么胆小。纪代子笑了,头也没回。但是,他英俊的外表给她留下了一些印象。“以这个少年的长相,要是那个谁的话,肯定想带他去奶吧请他吃三个五钱的回转烧。”她突然想起那些脸上长满粉刺的同学,“可是,我不一样。”她明年十八岁,中学毕业后,便会与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读书的表哥结婚。像这样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成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弟弟,也是她虚荣心的一种表现。

从第二天开始,纪代子连续三天被豹一一路尾随,从上本町六条巷直到小桥西之町。于是,最后,她多半是觉得有些厌烦,便突然回过头去,质问豹一:“有什么事吗?”豹一尾随了纪代子三天,却一句话都没说,正在为自己的懦弱感到苦恼,见到纪代子对自己采取这样的态度,他一下子又找回了自尊心。

“我不是找你,你别自恋啦。我只是在走路而已啊。”

“流氓学生!别在这里瞎溜达,赶紧回家。”

“多管闲事!”

“你这个小孩子……”纪代子说到这里,想不出更巧妙的话来,便说道:

“再乱搞下去,我要告诉教护联盟哦。”

所谓的教护联盟,是大阪府政府最近新设的一个管理校外中学生的机构。纪代子拿出这个可怕的政府机构吓唬对方,是个讨人厌的坏习惯。

“那你就告啊。要不,干脆我把他们叫到这里来?”豹一说话桀骜不驯,在争辩中占了上风。

“你的嘴还真硬呢。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不都说了吗?我不是找你。你这人,咋就听不明白呢……”豹一突然说起了大阪话,气氛稍微变得有些缓和了。纪代子微微一笑,也用大阪话说:

“没事还尾随我,真是个流氓。别再跟着我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看我帽子不就知道啦。”

“让我看看。”纪代子故意用手碰了一下他的帽子。因为,这样可以清晰地看到豹一睫毛的长度。

“是K中啊。我认识你们那里的校长哦。”

“那你去他那里告我啊。”

“我会告你的。我真的认识他。那人姓柴田吧。”

“外号叫大老鳖。”

不知不觉间,两人并排走了起来。走到纪代子家附近的时候,纪代子说:“再见。下回再尾随我,我可不饶你。”

然后,两人便分开了。

在这期间,豹一一直在想自己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两人分别的时候,对方以命令的语气对自己说了一句“不饶你”,而自己却未能予以回应。从这一点来判断,豹一觉得这次是彻底的失败。但是,没有什么比失败更能让这个少年奋发图强的了。

第二天,豹一精神十足地埋伏在路边,等着纪代子放学回家。纪代子看到豹一的身影,突然觉得讨厌起来。虽然昨天对豹一产生了一点儿好感,但是今天又遭遇他的埋伏,便不由地觉得这个少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氓学生罢了。

纪代子若无其事地从豹一身边走过。豹一追上去,满脸通红,摘掉帽子向她鞠了一躬。纪代子心想:

“虽然昨天失败了,但是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少年……”

纪代子以此为借口,决定和他一起走。实际上是因为她觉得豹一通红的脸蛋很可爱。然而,豹一就像是一个人走路似的,迈着大步向前走。他是在为自己刚才满脸通红而生气。纪代子想跟他并排走,却根本跟不上他的脚步。

“你不能走慢一点儿吗?”纪代子哀求道。这完全不像她。

“你走快一点儿不就行了。”

这句说得好——豹一笑了。纪代子生气了,嘲笑道:

“你不知道怎么和女孩子一起走路啊。真是个大老粗。”豹一的脸又红了起来。他一直努力地装作习惯了和女孩一起走路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好的。

“每次当我的抗拒心理即将转变为憎恶的时候,他就会收敛自己,我们经常因此碰撞出可爱的火花。”文艺少女纪代子这样想道。另外,她还自恋地认为:“这个少年喜欢我。”她觉得如果让这个少年向她表白会很有趣,便对他说:

“你喜欢我吧。”

豹一不知所措。因为他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没准备好应对的词句。而且,他平常不怎么读小说,对于这种场合应该如何回答,完全没有可参考的东西。“是的,我喜欢你。”这样的话,他当然是难以启齿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纪代子。他不喜欢说那种言不由衷的话。他吭哧了半天,才终于想出了一句话。

“我要是讨厌你就不会跟你一起走了。”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你这人说话真是奇怪。是讨厌呢,还是喜欢呢?是哪个呢?是喜欢吧?”说到最后一句时,纪代子的语速变快了。豹一不知该怎么说了。既然不是喜欢,那么便应该回答讨厌,可若是这样回答,那事情就全完了。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喜欢”,但是在他心里,这里的“喜欢”是打了引号的。不过纪代子听了这句话放宽了心,觉得自己是可以喜欢上豹一的。

但是,豹一因为自己说了“喜欢”二字,便已经不想再见到纪代子了。第二天正巧是星期天,真是太幸运了。他曾经告诉自己,将纪代子弄到手之前应该每天都去见她。这天,豹一去千日前游玩。游乐园的地下室里,陈放着一具八十二岁高龄时去世的赞岐国(是)某尼姑庵尼姑的尸体。游乐场为此宣传说:“作为女性特征的乳房及其他器官形态明显,是很好的性教育参考资料。”豹一被这个宣传语吸引,偷偷摸摸地买了入场券,走了进去。内心深处对性的厌恶,在反作用力的影响下,催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好奇心。正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才走进去的。

当豹一带着一种自虐式的糟糕心情走出来的时候,他意外地遇到了纪代子。“她肯定看出来我是出于一种奇怪的好奇心才进去看的。”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近视眼的纪代子发现对方好像是豹一,为了确认,便眯起眼睛,两条眉毛随之向中间靠拢。豹一以为她是在皱眉。肠胃不好的纪代子一直以来都有舔下唇的毛病,这时看到豹一的样子,又惊讶地以为“撞出了火花”,不由地舔了一下嘴唇。豹一看到她的这副表情,实在受不了,突然仓皇逃走了。

“她看到我那么丢丑的样子,肯定是讨厌我了。”豹一简单地断定。于是,他便失去了再见纪代子的勇气。所以,从第二天开始,他便不再去见纪代子了。

但是,纪代子两三天没看到豹一,却觉得缺了些什么。她也不清楚那天豹一在游乐场门前为什么突然逃走。

“为什么逃走呢?”她整天在想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一天到晚都在想着豹一。“他是讨厌我了么?”异常自恋的纪代子实在受不了这一点,“之前我们的关系那么好……”

一连十天,豹一都没有出现。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豹一,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什么啊,那种少年……”

纪代子为了让自己讨厌豹一,做了各种努力。她每天都看未婚夫的照片。她的未婚夫带着大学生的制服帽,稳重可靠,外形俊朗,堪称一位美男子。她以为每天看着他的照片,便能慢慢忘掉豹一。但是,由于看得时间太久,她开始觉得未婚夫的脸和鼻子都向外突出了。“这个脸是扭曲的。胡茬儿也太浓!”她开始这样胡思乱想。的确,豹一还是一个脸上还长着胎毛的怯生生的少年。但是,由于未婚夫经常来信,看到信中写的那些有关东京的学生生活的话,纪代子发现他的稳重可靠,与豹一之类的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大约过了两周,心中对豹一的厌恶逐渐成形的时候,纪代子突然在大轨的车站内与豹一碰了个正着。纪代子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泛起绯红。她以为豹一在那里等自己。

“果然还是生病了呢。”这些日子里,这种想法一直作为一缕希望隐藏在她的心中。她忍不住微笑起来,马上便将厌恶豹一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但是,豹一却在心中大呼不好,想要转身逃走。实际上,他害怕见到纪代子,便一直特意躲开大轨的车站。但是,今天他却不小心从大轨的车站穿行。也就是说,这是因为他已经差不多快把纪代子忘掉了。

他想突然逃走。但是,自尊心却突然像蛇一样迅速地抬起头来,缠住了他的双脚。“此时我若逃走,必然成为我人生的污点,并为之烦恼一辈子。我一定要挽回自己的名誉。”豹一艰难地放弃了逃走的想法。但是,他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自己的名誉。总不能跟纪代子决斗吧。他只是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下定决心挽回名誉,但是他却没敢好好看纪代子一眼,而是一直扭着头。

纪代子见豹一不看自己,心中难过,走到他身边问:

“你干吗去啦?为什么不来见我呢?是生病了么?”

她发起了牢骚。但是,豹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他开始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纪代子看到他的表情,以为对方果然是讨厌自己了,心中不安起来,因此便愈发喜欢豹一了。两人像往常一样并排走着,豹一的心思却全不在这里,样子很不自然。

“今晚六点在天王寺公园见?”分别的时候,纪代子先提议道。那时流行着一首《黄昏时候格外愁》的歌。两人约好之后便分开了。

豹一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小时。纪代子穿着和服,站在公园的正门前,神情沮丧。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和服,系着一条兵儿带(一),脸上抹着腮红。看上去有些孩子气,却也有几分妖娆。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纪代子哭丧着脸,走到豹一身边。

两个人并排走着。夜幕迅速降临,四周被笼罩在瓦斯灯苍白的灯光中。小山丘的山顶上矗立着一个黑影,那是美术馆的小楼。运动场上有一个穿着运动衫的男人,就像皮影戏里的人影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跑着。两人走过藤架,闻到了植物的味道。纪代子心潮澎湃。两人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那种触感让豹一感到难以忍受,差点儿使他跳起来。

“和女人在晚上的公园中散步,真是一件讨厌的事。”

他打算将自己的感受告诉那些长着青春痘的同学们。为了让纪代子明白这一点,他故意离纪代子很远。纪代子就喜欢这样的豹一。“这个少年害羞又敏感。”她深情地抬头看了看豹一,发现他那张孩子气的脸上只有一处不像个孩子——他宽阔的额头上爆出的青筋。纪代子觉得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有着烦恼的少年。“他肯定是在为我而烦恼。”

但是,在这一瞬间,豹一却在不停地告诉自己:

“你的母亲现在正被她那放高利贷的丈夫当成女仆一样使唤!不,他还会对她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纪代子穿上和服后,更像一个大家闺秀,“这个女人肯定不会知道我的母亲为了给我赚学费,每天晚上做针线活,向街坊邻居借钱,向自己的丈夫借高利贷。不,她也不会知道,我在来这里之前,晚饭只吃了咸菜和冷饭。当然,妈妈后来又偷偷地给我弄了一个鸡蛋烧,但是我感动得没能吃下去。我的嘴里经常散发着咸菜的臭味哦。现在也很臭哦。这个女人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这个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女人是不会知道的。我的母亲为了省钱,不在澡堂子里洗头,头发上总是散发出汗臭。”

豹一差点儿要掉泪了。但是,他赶紧擦了一下眼睛,继续想了起来。“要是这个女人知道我尿裤子的事,肯定不会再跟我一起散步了。”正因为如此,将这个女人弄到手便能满足自己的自尊心。因此,豹一逐渐意识到自己和纪代子在一起散步还是有用的。

“得说点儿什么。”

豹一突然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恋爱小说。他狂妄地以为自己将对方弄到了手,却连自己应该说什么和做什么都不清楚。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默不作声是一种十分不自然的状态时,与纪代子走在一起散步便开始让他感到痛苦起来。他想要说一些精明话,说一些明显符合自己目的的话,但是却一句也想不出来。他心中着急,心情逐渐变得沉重起来,表现出一脸无趣的样子。“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讲话嘛。”他在想这样的自己会给纪代子留下何种印象。差一点儿他便开始担心自己会被纪代子鄙视。但是,看到纪代子脸上的腮红,他便一下子放下心来。因为今天纪代子的样子有些傻傻的。“我真是笨嘴拙舌。”豹一在心中自嘲。他非常喜欢“笨嘴拙舌”这个说法,并因此稍微得以解脱。其实他原本没必要有那种担心。因为,纪代子觉得豹一只要开口说话,必然说那种傲慢和讨人厌的话,因此更喜欢怯生生的沉默不语的豹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感觉自己现在无比幸福,便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根本不给豹一插嘴的机会。

爱好文学的纪代子净说一些让人肉麻的酸文。那些豹一听不懂的词语、不合时宜的花名从纪代子的口中不停地蹦出来。豹一听不懂纪代子说的词,觉得丢脸,对不学无术的自己感到生气。若非如此,他差点儿就要听得打哈欠了。

“这个女校学生纪代子比我这个中学生知道的难词还多。中学教育真是失败啊。”

豹一又开始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若是纪代子听了,肯定会感到厌烦。豹一强忍着自己的无聊。

纪代子的那些“精明的”文学语言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词汇都说完了。

道路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穿过了公园,来到了镭温泉的旁边。这里是灯光混乱刺眼的新世界的边缘。

“真恶俗。我们回去吧。”

这时,纪代子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散文化了。她跟豹一说起他的朋友给她写情书的事情。豹一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

“都有谁和谁啊?”豹一问纪代子,确认了名字后,他再也不觉得无聊了。他的自尊心这才得到了满足。他央求纪代子给他看一下那些情书。

“要是你想看的话,我明天拿给你啊。”

于是,第二天的约会便这样搞定了。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三个月。但是,两人的关系是纯洁的。如果说两人之间存在过一种类似于恋爱的东西,那便是纪代子曾给豹一写过情意绵绵的情书,并亲手交给豹一。也就是说,纪代子无法满足于仅仅用口头上的言语来展现她的文学才能,于是她决定写成文章。之所以亲手递交,一方面她是想让豹一当场将她写的情书读出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已与人定亲,不敢大张旗鼓地通过邮局寄送。对于豹一来说,光是跟纪代子聊天就已经是一件费力的工作,因此,他从没想过给她写信。更重要的是,他害怕这情书会成为证据,变成被别人嘲笑的材料。无论什么情况,他这种担心受伤害的戒备心都挥之不去。

但是,他的自尊心已因收到纪代子的情书而得到了很大的满足。看来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到了该解放的时候了。至少,在那些给纪代子写过情书的同学面前,说多么过分的话都没有关系了。所以,接下来与纪代子的交往中,豹一多半是消极被动的。实际上,他已感到有些厌倦。只是,比起回家看继父那张讨厌的脸,与纪代子见面让他更舒心。仅此而已。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豹一也有老实胆小的一面,没有理由地放人鸽子,他会觉得过意不去。

就这样,两人的交往竟然持续了三个月。两人的关系就像后来纪代子对自己说的一样,是那种“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豹一没有理由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纪代子也没有什么恋爱的经验,而且因为出身好,所以性格谨慎。豹一则完全是一个少年。此外,她也担心如果自己主动向豹一提出那样的要求,会被嘲笑。但是,她也曾在心中骂过自己懦弱。

如果豹一向纪代子求欢,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会不会表现出不愿意呢?或许有必要试一下。

诚然,豹一本是一个性格莽撞的人,若是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必要性的话,说不定会采取更加大胆的行动。然而,他无论怎样也不会这么做的。其中有一个缘故,收款人山谷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在他的内心深处顽固地扎下了根,仅仅想一下那种事,他便感觉心如刀绞。

就这样持续了三个月之后,纪代子突然不再跟豹一见面了,完全没有任何先兆。豹一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一脸无趣,每天思考着这件事。但是,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话,就成了自己每天想纪代子了,心里觉得可气。纪代子认为他那双像鹿眼并为之着迷的眼睛中,突然泛出了与生俱来的危险目光。“岂不是万幸?”但是,仅仅如此想,他还是不能释怀。其中有一个缘故,前不久,他和纪代子一起去了回转烧店。以前每次都是纪代子付账,但是唯独那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觉得“你要接受这个女人的施舍么?”,便想要自己付账。就在去结账时,他裤子口袋里掉出了大概二十个铜板,散落在水泥地板上。除了两个二钱面值的铜板外,剩下的都是一钱的铜板,没有一枚镍币。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如果不是钱掉在了地上,这时他肯定会故意开个玩笑,说“看,都是铜板吧”之类的,然后把账结了。那样的话,倒也像个中学生的样子。但是,钱散落到地板上后,他骤然想起了母亲阿君。纪代子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那时她喜欢他,便马上屈膝,为他一个一个地把铜钱捡了起来。豹一觉得更丢脸了。母亲为了这一枚枚铜板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但是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跟女人去回转烧店,还把这些钱掉在了地上。仅仅想到这些,豹一就已经十分痛苦了。看到纪代子为自己捡钱,他简直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因此,他决定尽量忘掉那天的事。因为每当他想起那天的事,心中便开始痛苦地呻吟。于是,当他思考纪代子离开自己的原因的时候,不管怎样都会归结到那件事情上。

“就是因为那件事,她才开始讨厌我的。”

但是,这里要顺便说一下,实际上纪代子觉得那时红着脸、一副哭丧表情的豹一比任何时候都可爱。甚至在她与表兄结婚之后,她唯独能记起的有关豹一的细节,就是当时豹一的表情。

总之,纪代子要毕业——也就是说要结婚了。当纪代子看到正式的聘礼装饰摆在房间中的时候,心一下子变了。原本她的心理年龄就比实际年龄成熟,在同学中她是最早的以结婚为傲的人。也就是说,结婚这件事是证明她的美貌的证据。即便是豹一的魅力,也无法战胜她迎接婚礼的激动心情。豹一唯独缺乏一种魅力,那就是纪代子所说的始终跟她保持“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

豹一听说纪代子是因为结婚才不和自己见面的,终于体会到了一种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的心情。他有时会有一种歇斯底里朝天空大喊的冲动,同时心中又突然像是空了一个洞似的,变得沮丧。这样难受的心情,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没有学过“嫉妒”这个词。倘若他知道这个词,肯定会变得更加难受。虽然豹一有时厌倦和纪代子一起散步,但是想到这种二人时光将被另外一个男人独占,他便开始深情怀念起纪代子来。幸好他不认识那个男人。如果机缘巧合见过那个男人,那肯定会成为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记忆,让他为此烦恼一辈子。

豹一想到自己并不曾特别喜欢纪代子,才稍觉欣慰。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纪代子身上散发的味道。

从谷町九条巷到生玉表门筋一带,有一个逢三日、九日开集的榎夜市。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六条巷一带,有一个逢一日、六日开集的驹池夜市。这两个街区总共有七八十条胡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路这条街呈L形,有八十个大杂院。另外一条街与这条街交叉,呈U字形,共有五十个大杂院,中间夹着七个。两条交叉的大街上总共有六个路口,一百多个大杂院,情况非常复杂。有的两层小楼里甚至住着四个家庭。也就是说,这些街区小巷子里的人口密度要比普通前街的高。这里是混乱拥挤的穷人街区。

但是,这是一个任凭时间流逝却没有任何变化的街区,像旧毛巾一样缺乏生气。拐角的水果店连续几代都经营水果买卖。澡堂子也没有更新换代。原本应该富于变化的药店里,墙上还挂着步履蹒跚的老爷爷几十年前的药剂师资格证。蔬菜店对面还有一家蔬菜店,多少年过去了,谁都没有搬走。一文钱果子店过去的老板的儿子已经有了孙子,他仍然一屁股坐在店里。他那卖粗点心的动作就像是历经打磨的技艺,让人觉得他应付自己的工作还是游刃有余。投机商也没有趁夜夜逃。

公立市场建好之后,这些街区的街容也没有变化。几乎没有房屋建设。木匠在这个街区里根本没有生意。所以,当小学增建校舍的时候,甚至有人每天去建筑工地瞧稀奇。收到搬迁令的一共有三户。其中一家的儿子去当了报纸递送员,老人则已退休在家,靠着养老金生活。他家的周围被木板墙包围,但是他却找人在上面开了一个小小的出入口,从那里出入自己家中。他家之所以成为钉子户,不仅仅是为了搬迁补偿款。

反正几乎没有什么房屋建设,胡同里的大杂院很多都是危房。有的人家的墙壁上破了个洞,路人都可以从那个洞里看到里面的情形。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看到木匠或者泥瓦匠过来修缮。最近,由于南部开始流行十钱寿司,这里寿司店的经营受到了打击,于是寿司店借着儿子娶媳妇的机会,雇了一天木匠对店面进行了改造,以后卖寿司的同时,兼营回转烧。那件事在当时就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然而,野濑安二郎一下子请木匠来干了五天活。大家惊讶不已,心想:野濑这个吝啬鬼还真下得了狠心呢。大家都说野濑这个人摔个跟斗都得捡点儿钱再起来,现在这么大兴土木,肯定是在考虑什么赚大钱的买卖呢。事实的确如此。

安二郎家旁边是一家钢笔店,只有一间小楼。他家原本代代经营和服清洗生意,但是他家那个中学毕业的儿子掌管家业之后,为了追求时髦,决定将自己的店面改造成钢笔店兼小卖部,遂向安二郎借了三百元作为本钱。安二郎确定他家的房子是私人房产后,便要求他以房子为抵押,才把钱借给他。应该还的钱连本带利很快超过了两千五百元。安二郎声称即便是街坊邻里也要明算账,因此便派了执行官到钢笔店收房,自己则去了澡堂子。钢笔店的老板怒气冲冲地冲到澡堂子里,安二郎不慌不忙,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别人的钱是白借的吧?”说着,他将顶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又重新叠了一下放在头上。那天晚上,钢笔店老板一家便搬走了。安二郎便雇了一个木匠对这个小楼进行改造。

首先,他让木匠打通了小楼二楼的墙壁,用一条走廊将自家的二楼和那里那间能铺四张半席子的房间联通起来。楼梯保留下来,下面店面的泥地上只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放了一个按铃,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冷冰冰地写着“有事按铃”几个字。门口挂着门帘,另外又挂了一个“金融野濑商会”的招牌,上面写着“垫付抚恤金、养老金,收购存折,收购当票”。

除了垫付抚恤金和养老金之外,另外两种是全新的买卖。为什么要收购存折呢?比如,有人每月在大阪储蓄零存整取,但是还未到期便不能继续存了,或者虽然存钱的日期还没满,却等不及取钱的日期,要提前把钱取出来,安二郎便以一定的价格收购存折。当然,收购的金额要比存折里的存款少很多。收购了存折之后,安二郎慢慢地办好手续把钱取出来,便能大赚一笔。他从很早便盯上了这个买卖。

那么当票呢?就是以两三元的价格收购一般的当票。安二郎拿着当票到当铺赎回东西,然后再把东西卖给旧衣店或者旧工具店。若是面值五元的和服当票,便能以十二三块的价格将赎回来的和服卖给旧衣店,有时甚至能卖到二十块。因此,即便减去付给当铺的赎金和买当票的钱,也有很大的赚头。在这个到处都是穷人的街区,很多人为钱所困,不仅没有赎金,而且还要承受当铺赎金利滚利的压力,手里的当票越来越多。因此,如果只考虑眼前,看到有人愿意用钱收购自己根本无法赎当的当票,一些人肯定会心怀感激地将当票卖给对方。安二郎看准了这些人的弱点,便想着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们的当票,从很早之前他开始就想做这个生意了。

但是,他自己的房子根本做不了这个生意。他家的民房散发着高利贷的气息,悄悄地伫立在深巷中,还要时刻注意陌生人的出入,所以做不了这种生意。就在这个时候,用安二郎的话说,就是“正巧邻家的房子空了出来”。

安二郎也没雇人发小广告或传单,新店铺就突然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开业当天便有人来卖当票。铃声可以传到旁边的家中。安二郎听到铃声,慢吞吞地起身,沿着走廊来到新店的二楼,走下楼梯,戴着一条只有在三伏天才摘下的黑色围巾,冷不丁地出现在顾客面前。他将客人上下打量一番后,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让顾客坐下,便开始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当票,询问当铺的地址和顾客的地址、姓名。结束这番问话后,他冷冰冰地对客人说一句“傍晚来拿钱”,然后站起身,看也不看孤独无助、神情沮丧的客人一眼,便走上楼梯,沿着走廊回到原来的房间。

他让豹一放学之后替自己接待顾客。实际上,这里二楼的房间现在成了豹一的卧室。这里听不到安二郎的鼾声,这让他感到庆幸,但是那铃声却让他受不了。因为即便在学习的时候,听到铃声他也要起身下楼。而且,从顾客手中拿到当票之后,还要拿给安二郎看。他很讨厌做这件事,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和安二郎说话。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和安二郎说话。

他觉得“这是一个双赢的做法”。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跟安二郎说话,那么对方肯定也不喜欢跟自己说话。但是,安二郎只是把豹一当成阿君带来的一个累赘,根本不会理会豹一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怨恨。至少,他并没有像豹一想象的那样深入考虑过豹一的情绪。管他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只要少吃点儿饭,安二郎便不会有什么怨言。管他在中学里表现如何,反正又不是自己出学费。只是,最近豹一终于可以帮着家里干点儿活了,因此安二郎觉得养豹一“比养个小猫要好些”。

豹一本想求安二郎不要让自己去当铺跑腿。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得向安二郎低头。他不想这样,所以便一脸生气的样子,不情愿地去了当铺。当时正是他因纪代子的事情心情沮丧、自尊心严重受挫的倒霉时期。走路的时候,他都觉得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正在嘲笑他。来到当铺的附近,每当看到当铺的门帘时,他更是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生怕有人看到自己走进当铺。

“你的母亲为了给你交学费,进过这家当铺的门哦。”他这样告诉自己,才终于走进了当铺。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每次都故意装成当铺老板亲戚家的孩子。

“野濑老板做了好生意,我们这边可就完蛋了。要是没有死当,我们就赚不了钱。可是你们的生意简直就像防洪堤,不让典物变死当。”当铺里的小伙计学着大人的腔调这样说道,然后又问豹一,“你们家发了大财,是有钱人家,你这大少爷就没有必要亲自干活啦!”

豹一听了很生气,但是觉得那个小伙计说的主要是安二郎的坏话,便没有反击。他在外面等着小伙计从仓库里把典物拿出来,这时当铺老板的女儿露出头来,说了小伙计几句,便又扭着屁股走到里面去了。豹一眨巴着眼睛,目送她的背影,然后把东西包在自己拿来的包袱里。

“心中有主意,背上有东西啊。”小伙计对豹一这样说。由于手里拿着包袱,所以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痛苦。“心中有主意哦!”豹一在心中大喊,脑海中浮现出当铺老板女儿的身影。

“那个姑娘是为了取笑我,才满不在乎地走出来的。的确,中学生进当铺是值得一看的新鲜事呢。”

豹一回想着那个姑娘往里面走的时候,她的和服腰带左右颤动着,就像是一副嘲笑的样子。“怎么那样走路呢?纪代子走路就不会那么难看。”这时,他又突然想起了纪代子。于是,自尊心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有必要把那姑娘弄到手。”他不由得下定了这个决心。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从现在的悲惨情绪中解脱出来。但是,豹一并没有将这个愚蠢的决定付诸行动,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足以让他以更聪明的方法满足自己的自尊心。

一天,豹一突然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肯定是要挨骂了。”豹一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子,但还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坐吧。”

“咦,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豹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想,倘若校长打算让自己当个纪律委员什么的,自己可不干。

“你打算考高中吗?”

校长的问题很意外。最近教室里曾经发过升学志愿调查表,因为到了四年级要决定毕业后的去向。他在调查表上写的是不打算升学。这是因为他觉得母亲供自己读初中就已经很吃力了,因此即便自己想升学也不能去。

“啊,倒不怎么想……”

“为什么呢?”校长问。但是,豹一却未能回答,因为他不能跟校长说明自己现在的境遇。

“没有为什么啦,就是不想上。”

“那可真是可惜啊。”校长停顿了一下,说出了实情。他的说明是这样的。有一个慈善家想要出钱资助大阪府穷人家的子弟上学。当然,他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仅限于品行端正的优秀学生,还要在四年级的时候通过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而且,仅限于入学考试很难的一高和三高。通过考试的人将分别前往东京或者京都的私塾。这个慈善家希望大阪府的各中学为他推荐合适的人选。于是,豹一便成为候选人之一。

“这么说,给我贴上了穷人家孩子的标签啦。”豹一心想。校长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想了一下,找到了答案。

“他知道我经常晚交学费啊。”豹一觉得丢人,脸马上变红了起来,恨不得赶紧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同时他也生起气来。“我才不要别人的施舍。还仅限于能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优秀学生。他以为自己是在养良种犬或赛马么?”

豹一虽然生气,但是想到自己被列为候选人之一,至少说明校长认可他优秀的成绩,因此心中稍觉安慰。校长好像看穿了豹一的心理,故意刺激他,说道:

“你不想上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虽然还有别的候选人,但是在咱们学校,能在四年级的时候顺利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学生,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豹一的自尊心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满足,脸上甚至不由得泛起微笑。但是,他慌忙板起脸来,问道:

“候选人都有谁和谁啊?”

“有你们班的沼井和四年级F班的播摩。”

听到了沼井的名字,豹一便坐不住了,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哎呀,沼井也打算接受资助啊。要是沼井没考上,而我却考上了,那才是世间最让人开心的事呢。”想到这里,原本便敏感易变的豹一突然想要考高中了。反正又不用母亲准备学费。而且,中学毕业便回家的话,不是在家里让安二郎使唤,就是去商场当营业员。“进了私塾,便不用再看安二郎的那张脸了。”豹一就这样决定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对校长说自己想去。刚说了不想去,这时又突然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请求对方让自己去的话,那就有点儿太轻率,也太不知羞耻了。

“既然校长先生您这么说,那学生就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他这样说道。这就是豹一的不可爱之处。但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母亲商量一下。

“是吗?那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尽量上啊。光读个初中就不读的话,太可惜了。”

“我也这么认为。”

回家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跟母亲商量:“儿子是否应该接受别人的资助去上高中呢?”阿君听了,说道:“我都行啦。你自己拿主意。”但是,她又加了一句:“别去太远的地方。”

于是,豹一便决定去京都的三高了。第二天,他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

“既然校长您这么说,那我一定会努力通过考试,为我们K中争光。”听到这个阴阳怪气的答复,校长却感到很满意。

“虽然你并不能算得上品行端正,但是你学习成绩好,所以我才决定推荐你。好好干!”

豹一满脑子都在想沼井的事,猜测他是会考一高还是考三高,因此校长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

从那天开始,豹一便开始发奋用功读书了。心里有了干劲,自尊心也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等我带上高中学生制服帽的时候,去见一下纪代子也行。”他想道,“但是,说不定她会知道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的来源。”

所以,虽然第二年的四月,豹一便考上了三高的文科班,但是他还是觉得没脸去见纪代子。

吃完晚饭之后,豹一便溜溜达达地走出了秀英塾。出了秀英塾就是神乐坂,但是豹一故意避开神乐坂,途中拐到吉田山的山路上去了。因为神乐坂那边一家咖啡店的女服务员在两三天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过他。

“哎呀,看啊看啊,走过来的那个三高生长得跟个小孩儿似的。”

豹一才十七岁。他一直在意自己年龄小。很少有人这么小便考进三高,他常常因此感到自我陶醉,但是他仍然不乐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孩子。他想要留点胡子,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头子,但是胡子却一点儿都没有要长出来的迹象。最近脸上终于长了两个青春痘,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十七岁上高中就是优秀生么?真讨厌。”比起上初中的时候,他变了很多。以前他为了考第一,费了不少力。但是,所谓的优秀生,不就是记忆力稍微好点儿的分数虫的代名词么?他看到那些与自己同在秀英塾起居的三高生,便再也不相信有什么优秀生了。私塾里的学生共有十个人。他们都是从四年级考上来的优秀生。但是,他们都只是脑子笨的勤奋学生而已。也可以说他们的记忆力好,但是像他们那样吃饭的时候都在背诵,记不住才怪呢。在教室里总是看老师的脸色。听老师讲个拙劣的笑话,也要记笔记。老师讲课讲累了,闲聊一下,便有分数虫问老师:“这个题目考试的时候会考吗?”而且,他们个个都唯唯诺诺,不敢破坏一点儿私塾的规矩。虽然有时他们也打破安静,唱一唱宿舍之歌,但那也不过是因为考上三高太高兴而流露出来的一点点兴奋而已。

“首先秀英塾这个名字就让人讨厌。”

这里虽然名为私塾,却没有教师,只有三年级的中田在这里代行塾长之职,监督塾生,不时地将他们的表现报告给大阪的“出资人”(豹一是这么称呼那个资助者的)。但是,私塾里的规矩却很严格。

比如禁止赞助生在私塾外面饮食,也不能在学校的会馆喝咖啡。当然,午餐必须是从私塾带去的。而且,不是每个人带自己的便当,而是大家去上学时轮流将一个盛有十人米饭的饭桶和一个盛着菜的锅背到学校去。用包袱将饭桶和菜锅包起来,背着上学校的那段路,比从当铺回来的那段路更让豹一感到痛苦。

如果是短艇部的住宿生半开玩笑似的把饭桶背到学校,即便是故作天真,给人留下的印象也会好些。但是,受人资助的赞助生背着这些东西去上学,简直就像是家犬叼着自己的餐具到处走,可怜又丢脸。这可能是出于“出资人”的喜好,没有办法,但他让大家这样做简直就像是在到处宣传“他们在接受我的资助”。赞助生按照规定不去会馆,被人看作道貌岸然的伪善者。一天,豹一发现了这一点后,便大胆地到会馆去喝了杯咖啡。

另外,赞助生晚饭后的散步时间限定为一个小时以内。非特殊情况,赞助生在晚上七点之后不得外出。

“或许,我有义务破坏这个规定!”豹一走在吉田山的山路上时,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于是,他的身体异样地颤抖了一下。这是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时产生的一种兴奋。

“但是,为什么我要有那种义务呢?”

由于还没有产生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的勇气,他又对自己发出这样一种带有狡辩味道的疑问。是不想让别人把自己和那些被人称为伪善者的其他赞助生混为一谈么?还是因为自己不想讨好塾长?——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满意。总之,他是一个不懂感谢“出资人”的忘恩之徒。到目前为止,他只感谢他的母亲。

“对!”豹一突然小声说,“我之所以感到自己有义务破坏规定,就是除了我之外谁也不敢破坏规定!”

想到这里,豹一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山上可以看到远处四条大街上的灯发出的清辉,在京都特有的春霭中闪烁着。

“对,去四条大街。去那里的话,一个小时应该回不来。破坏规定的时候到了!”

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豹一摘掉带着白线的制服帽,塞进藏青色海马毛上衣的口袋里。“什么啊,这种帽子。”

除他之外,所有的赞助生都以自己是三高生为豪,即便去澡堂子都舍不得把制服帽摘下来。看到他们这种样子,豹一在心里瞧不起他们。比别人的虚荣心更胜一倍的豹一却对这个象征身份的制服帽满不在乎,说明他也够奇怪的。而且,在京都还有比三高生更受欢迎的人么?他把挂在腰间的毛巾也摘了下来。

“这是什么迷信啊。难道是三高生特权的象征么?”

也就是说,他打心眼里讨厌那种特权。

豹一走下吉田神社长长的石阶,来到校门前。往门卫那边一看,发现那里贴着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片,便走进去取了信。信是母亲寄来的。他怕塾长知道此事,便总是让母亲把信寄到学校。果然,里面有两张五元纸币,紧紧地贴在信纸上。母亲不知道怎么汇款。阿君知道豹一在私塾中除了学费和书籍文具费之外每月只有一块钱零花钱后,便时常将自己给人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寄给豹一。因此,豹一从来不缺零花钱。但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感到一种针扎般的心痛。

豹一站在空空的操场上,将纸币从便签上揭下来,塞进口袋里。他决定以后再读信。因为他有点儿害怕读母亲的来信,但是他却给自己找借口说这里光线太暗,看不见字。

操场角落里的学生宿舍相对比较安静,大家好像都吃完晚饭去散步了。校庆纪念日的纪念活动快要开始了,大家都静不下心来,每晚都到京极或者圆山公园去,号称举行新生的欢迎会。豹一非常羡慕他们的自由。

豹一突然回头,发现月亮已经迅速地从东山上升起,仿佛在引诱豹一那颗年轻的心前往明亮的街区。左手边的叡山上,缆车发出的点点灯光闪闪烁烁,比大学里钟楼上的灯还要亮。校园里的樱花树上,樱花已经落尽,散发着新叶的清香。豹一驻足在昏暗的操场上,这时,突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豹一扭头一看,发现是同班的赤井柳左卫门。原来赤井柳左卫门住学校的宿舍啊,豹一突然想到。

因为赤井的名字很奇怪,所以他最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是,豹一却是因为别的事才注意到他的。那是因为赤井在教室里笑得最大胆最大声。而且,他不是和别人一起笑,而总是在谁都不笑的时候突然大声笑起来。比如,当他看到老师在讲台上使劲忍住哈欠的时候,他便会笑起来,吓大家一跳。豹一觉得,要做到这一点,上课的时候就不能做笔记,得认真观察老师的举动。有一天,豹一终于找到机会,正要笑的时候,却被赤井领先。为此,豹一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前一天的德语课上,赤井也是突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教室。豹一因此记住了他。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呢?”赤井脸上堆着微笑的褶皱说。豹一在此意外遇到赤井,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在想要不要去逛街呢。”

“去呀么去京极,回呀么回吉田,这里是四条街的沥青路。”赤井像唱歌似的说,“我也正想去呢。要不一起去吧?”

“走。”

豹一看到赤井,觉得自己今晚的计划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走出学生宿舍旁边的小门,两人沿着电车车道,朝近卫大街的方向走去。豹一一边走一边问道:

“你为何不与大家一起去散步呢?”

赤井听了,突然直起腰来,昂首挺胸地走着,恨恨地说:

“我讨厌宿舍里的那些家伙!”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微笑,接着说:

“我昨天被宿舍里的那些家伙打了一顿。他们说我穿雨衣就是狂妄。”

的确,赤井现在也穿着一件紫色的雨衣。

“我们三高生也没有道理非要穿黑色的斗篷,腰间挂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穿着高跟的木屐,粗野地大声叫唤,玷污优雅的京都啊。所以,我才故意穿了雨衣。他们那种粗野的做派并不是发自本心的。那都是出于虚荣心。他们只是到处打着三高生这块招牌,想让人看出自己的身份而已。你也没戴帽子呢。你也是有优点的。”赤井这样高声说完自己的想法,然后又说了句“我也摘掉”,便把帽子摘掉了。豹一看到赤井在学自己,自尊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两人拐向荒神口方向。赤井依旧一个人兴奋地说着:

“他们说什么入乡随俗。这一点我也知道。但是,他们之所以随俗,是因为他们懦弱。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都是些连猪都觉得恶心的家伙。”

豹一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沼井也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突然对赤井产生一种亲近感,感觉他就像自己的血亲一样。那时自己被同学打了,现在赤井也被打了!但是,来到府立第一女高学生宿舍前面的时候,豹一突然变了脸色。因为赤井突然问他:“你身上有钱吗?”豹一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应该为这句话生气。赤井是不是明明知道秀英塾的赞助生每个月只有一块钱零花钱,才故意这么问的呢?

“你要是笑话我穷,我可饶不了你。”豹一心想。

但是,听了赤井下面的话,豹一的疑虑一扫而光,心中舒畅起来。

“我今天没有钱,也没有东西可当。我想把这件雨衣当了,可是现在我必须得穿着。要不然那些家伙会觉着我害怕他们便入乡随俗了。你身上要是有钱的话,今天晚上就拜托你了。”

豹一的脸微微泛红,说了句“有啊”,便将手伸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摸了一下母亲寄来的纸币。

“我爹说学生身上有钱不是什么好事,根本不给我寄钱,愁死我了。”赤井说着,丝毫不脸红。

“我爹可奇怪了。他给我取个柳左卫门的名字我也就忍了,可是实在受不了的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他总是大摇大摆地来学校听课。这样一来,老师就会让我背课文。我想到老爹在后面看着我,一紧张就根本背不出来。班上的那些家伙知道我爹来教室听课,都嗤嗤地笑。于是我就更紧张了。老爹就蹭蹭蹭地走到我的座位旁边,用手指捅我的后背,问我为什么没背课文。这应该是老师说的话啊。老师也很为难,表情变得很奇怪。真希望他别再来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大摇大摆地来听课了。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心惊胆战的,生怕老爹又来这里,这样的话,我上课根本没心思听老师讲课。”

“没来过三高么?”豹一半是出于安慰地问。赤井听了,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狼狈,说道:“因为太远了。”豹一突然想到,那个人该不会就是赤井的父亲吧。入学典礼上举行宣誓仪式的时候,教导主任G老师就学生的赤化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训话。G老师操着浓重的东北方言,大家完全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G老师训话结束之后,坐在后面家属席的一个绅士突然站起来,额头上露出青筋,说道:“您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完全听不懂您刚才说了什么。学生们和我们这些家属都很担心,也很困惑,请您再简单扼要地概括一下主要内容。”有人喊“混蛋!坐下!”,有人大笑,也有人鼓掌。豹一怀疑那个绅士可能就是赤井的父亲,于是便问了一下。没想到赤井竟然一脸沮丧地说道:“对,那是我老爹。”豹一看到赤井的表情,觉得赤井之所以行为古怪,可能就是因为受他父亲的影响。这么说来,赤井的父亲也有鲁莽的一面。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赤井可怜起来。

“但是……”豹一心想,“不管怎么说,赤井的父亲在用他独特的方式爱着赤井。但是,我现在的父亲呢?他现在巴不得我被学校开除,让我替他去当铺跑腿呢。真不知道谁更不幸。”

两人走上寺町二条的镒屋点心铺二层的咖啡馆。这里原本是一个安静的咖啡馆,没有留声机,客人进门还要换上拖鞋。但是,由于三高的学生们在这里举行庆祝活动,又唱又跳,变得特别喧闹,所以豹一和赤井故意避开那些人,在一个可以从窗子里看到东山的角落里的桌子边坐了下来。赤井叫来女服务员点了咖啡,看着她离开时的背影,问豹一: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闹吗?”

“这里是一个优雅的咖啡馆,他们才故意这么闹的吧。”豹一一边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吵闹的家伙,一边说。

那些喧闹的人中,其中一人走到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桌前摘掉帽子,软塌塌地低下头,用一种谄媚的声音了句“哎呀,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然后又回到伙伴们当中,继续喧闹起来。

“这也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这个咖啡馆一直都是三高生的据点,而且这家老板的儿子也是三高理科乙班的学生。他们觉得要是不闹一下便划不来。刚才那个女服务员,你看到了吧?她叫阿驹。大家都喜欢她,所以才故意喧闹的。安安静静地向人表达爱意,人家都不见得接受,这么闹就更不行啦。”赤井说着,瘦削的脸上浮现出冷笑。

的确,赤井说的那个“阿驹”的确好像是大家爱慕的对象。豹一也看得很清楚,大家都一边闹一边偷偷地瞧她。其中还有人故意装作喝醉的样子,要上去抱阿驹。阿驹便格格笑着,迅速地躲到里面,然后再出来。连阿驹的那种动作都让豹一感到生气。但是,豹一决定牢牢记住阿驹的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驹,只见她刚进去不久,便又端着茶来到自己的桌前。她仍然红着脸,豹一却抠着鼻子没说话。

过了大概十分钟,两人离开了那里。出来的时候豹一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发现正好过了一个小时。看到已经过了规定的外出时间,豹一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晴朗起来,步子也轻盈多了。“抽吧。”赤井拿出一根罗宾牌香烟递给豹一。豹一抽了起来,但是由于是第一次抽烟,他一下子被呛到了。

“这么劲儿小的烟也呛啊。”豹一听到赤井这么说,便对自己说道:“好,走着瞧吧,过不久我就抽重型香烟给你看看。”他瞪着眼睛问赤井什么样的烟劲儿更大。

“罗宾十钱一包,绮丽香烟也是十钱一包,却比绮丽好抽多了。”赤井一副很精通的样子说道,“驹鸟那边有罗宾。喂,要不我们去驹鸟吧。可是,那里也有很多三高的家伙。正宗会馆肯定也有很多。那我们去哪儿呢?”

豹一正打算从三条大街拐向京极,赤井便喊着“等一下”叫住了他。豹一停下来,不知道他准备去哪儿。赤井对他说了句“从这里穿过去”,便拉着豹一,显然是有目的地从三条大街的街口走到一家叫樱井屋的文具店里面。狭小的店里有很多休学旅行的女学生正在买信封和信纸。赤井拉着豹一拨开女学生,穿过店里,来到通向京极方向的入口。赤井见豹一一脸惊讶,便红着脸说:“来这里是我的乐趣,微不足道的青春。”然后,他便用一种翻译外文书似的语调说:“樱井屋充溢着旅情。那里有故乡的味道。喂,对吧?”

豹一心想,赤井这家伙净说些不中听的话,便没有理他。这时,赤井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其实,前不久我妹妹也来京都修学旅行了。但是,她那个家伙,说起自己没能在樱井屋买信封,竟然哭起来了。”

既然是赤井的妹妹,那肯定长得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个子高挑,眼窝深陷,长相吓人。豹一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微笑,心中变得温暖起来。这或许就是赤井所说的旅情吧。妹妹到哥哥所在的京都修学旅行这件事,意外地给豹一带来了一阵温暖和感动。那种感觉,就像晚上坐火车的时候盯着车窗,脸颊感受到一股晚春傍晚吹拂的温暖湿润的春风。

“你知道我妹妹为什么没能买信封吗?”赤井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还没等豹一回答,他便说:“因为我把妹妹地钱都卷走了。”刚才还一脸严肃的赤井,突然伸出长舌头,哇的一声发出一声怪叫。豹一吃惊地看着他,只见他就像草裙舞的舞者一样妖冶地舞动着双手,咚咚咚地踢打着地面,不停地吐着舌头。如果那里不是泥地,说不定他会躺在地上打滚。行人吃惊地看着他。但是,赤井的神经发作很快便停止了。狭窄的京极大街上,到处是杂乱无章的小卖店、食品店、电影院和戏园子,赏花灯笼的红色灯光和电影院的海报这样的东西,将这条大街装点得十分俗气。赤井走在这条大街上,突然紧张兮兮地说:

“我好像每隔三天就会像这样发作一次,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到丢脸的事情时就这样,对吧?”豹一说。他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经历。

“对,好像是得了脑梅毒。”赤井随意地说了一句,然后又一脸担心的样子,声音沮丧地告诉豹一自己最近去了某个地方“解放了一下肉体”,那个女的很脏。所以自己可能染上了梅毒,梅毒病菌现在好像已经扩散到大脑里去了。

最后,他又故意用悲壮的语调说道:“我的青春已经变得肮脏!”豹一突然对赤井的这种放荡无耻的生活产生了兴趣,但是却觉得他说什么“我的青春”之类的话,是在故弄玄虚。

所以他冷冰冰地顶了一句:“要是害怕的话,不去不就好了。”

“对,对。”赤井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附和道:“我可没有担心。梅毒也不是那么容易传染的。昨天我翻了一下医学书,要五年到十年才能扩散到大脑呢。我的脑子现在还是健全的。”他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

“赤井虽然很了不起,但是太喜欢夸张地跟人讲自己的事情,这是他这个人的缺点。总之,他总爱表现自己的颓废。要是我的话,就不会跟人说。”

豹一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赤井的不同之处。但是,实际上豹一原本也非常在意自己的行动产生的效果,和赤井没有太大的区别。正因如此,他才想要抗拒赤井式的心中的虚荣。豹一无意识地对赤井这面镜子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生了气。

“对,看起来是健全的呢。”豹一的言语中带着一点儿讽刺。

赤井敏感地察觉到了,便夸张地说道:“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鄙视我的行为。但是,肉体的解放其实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事。与其在不自然的行为中躲躲藏藏,还不如大胆地投入自然的怀抱。即使弄脏自己也罢。因为,那才是青春。那种没有勇气像我一样付诸行动的家伙,表面上是鄙视我,实际上是沉溺于自己的懦弱。”

“他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豹一心想。但是,事实上他没有能力像赤井那样讲道理。因此他认定“这家伙这么喜欢辩解,是因为胆小”。他在心中发出冷笑,沉默不语,感觉自己终于从赤井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中解脱了出来。

“这家伙这么拼命地表现自己,我却对我今晚的计划只字未提。”

豹一通过这样的自我暗示,为自己的沉默找到了意义。但是,豹一本人没有发现,自己之所以这么沉默,是因为自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困惑当中。他正被赤井的亢奋吸引,与之产生了共鸣却又羞于表达出来。他觉得毫无意义地与赤井一起兴奋,大声喧嚷什么“青春啊青春”的,会十分丢脸。也就是说,他对自己年轻的心所渴望的东西变得谨慎起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就像是陶醉于美丽的风景却又羞于表达,便在面对那风景时产生了焦躁的情绪一样。现在让他感到焦躁的正是赤井身上洋溢的青春活力。表白是青年人特有的行为,豹一却羞于启齿。也许有人觉得他这种容易冲动的人却对别人的兴奋感到焦躁,这是非常奇怪的。但是,其实豹一的兴奋当中多少夹杂着一些算计。所以,他便总爱在别人青春洋溢的兴奋当中寻找算计的蛛丝马迹。

赤井看到豹一丝毫没有与自己产生共鸣,便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他灌醉。因为他觉得豹一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他想法的人。这时,他们正好来到京极大街的前段。赤井走在前面,拐向花游小路的方向。

“这条小路就像玩具箱似的,我很喜欢。我每次来到京极大街,都会横穿樱井屋和花游小路。”

赤井这样说着,横穿过花游小路,来到四条大街上,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小路。京极大街后面的这条小路上,人力车夫倚在快要倒塌的寺院墙壁上,面无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等着生意,醉汉倚着电线杆不停地呕吐。这条小路的尽头,有一家正宗会馆。两人走了进去。

那里也到处回响着三高生的宿舍歌,歌声嘈杂。《红色在燃烧》这首歌简直被他们糟蹋了——豹一心里想着,跟在赤井后面,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服务员端来酱煮螺丝和酒壶。

“你会喝酒的吧?”赤井把杯子递给他。

“哦。”豹一暧昧地回答,但实际上他还没喝过酒。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不会喝,所以一口气喝干了赤井为自己斟的那杯酒。酒很苦,他慌忙拿筷子夹起了螺丝。

“喂,你也得给我斟酒啊。”豹一听赤井这么一说,慌忙为他斟酒,动作十分笨拙。赤井在这方面好像很熟练,一口气把酒喝干,表现出酒很好喝的样子。豹一一脸崇拜又惊讶地看着赤井,不知不觉间自己酒杯里的酒又满上了。这一杯依然很苦。豹一就这样连续喝了七八杯,每次都觉得酒的味道苦得让人想吐。他拼命地夹起螺丝放进嘴里,依然不能消除那苦味。豹一怀疑自己的脸色难看,为了掩饰自己,便一边说着“这些家伙真闹”,一边伸手拿了赤井的一根烟,抽了起来。但是,他的胸口更加难受了。

“那些家伙可是很能喝酒的哦。你却喝这么点儿酒就难受,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豹一神情恍惚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些喧闹的学生。这时,他看到一个学生一边喊着“喂,你说什么?你说你是学长?”,一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对,我是你们的学长。”一个穿着西装的四十岁左右的瘦弱男子这样说,脸上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那你是哪一期的?”那个学生傲慢地将手插在裤子的布兜里,说道。

男子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说:“我就是学长。我说是学长有什么不对?”

“那你说你是哪期的啊?”

男子没有回答。豹一觉得这个男子肯定是为了讨好三高生,对他们说过什么“好好干,诸位,我是你们的学长!”之类的话。豹一觉得他“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或者说,他觉得那个男子像政府里的下级官僚一样,惴惴不安的态度实在可悲。但是,比起这个男人,他更瞧不起那个学生。那学生肯定是看到那个男子穷酸的衣服,看穿对方假装学长的身份,才大胆冲上去的。

“若自称学长的人穿一身上好的衣服,仪表堂堂,这家伙肯定点头哈腰地去敬酒了。”豹一心想。

“说不出来吧?走着瞧吧。再瞎说你是我们第三高中的学长,我可不饶你。”那个学生就像是跟犯人说话似的吼道。

周围响起了一阵掌声。于是,他变得更加得意起来,环视了一周,说:“我是国立第三高级中学第六十期学生山中弦介!”

最后,这学生亮了一个相,瞥了一眼那个神情沮丧、小声嘟嘟囔囔的男子,回到了座位上。突然,豹一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打雷般的声音。

“三高生怎么啦?”是赤井。

“谁?是谁在大吼……”刚才的那个学生在对面吼道。

“是我!”赤井这样说着,正要站起来,豹一制止了他。

“交给我。”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边叫嚣“谁有意见就站出来试试”,一边走到外面。这时,豹一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一种异样的东西从胃里冲了上来。他两手扶着墙,吐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差点儿就要倒下,心想:“没有人出来啊。”“算了!算了!对方也是三高生。”不停地传来别人劝阻的声音。玻璃门里面烟雾蒙蒙,人影蠢动。豹一感觉自己就像是坐在剧场最后面的座位上看着远处的舞台。全都吐出来之后,他倚着墙蹲了一会儿,突然变得精神起来。

豹一看见谁都不出来,开始觉得自己刚才的行动很愚蠢。刚才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不想让赤井抢先,另一方面出于对那个装模作样逞英雄的学生感到愤慨,因此才站了出来,没想到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

“幸好出来的正是时候,没人看到我吐酒,唯独这一点是极幸运的。”豹一想开后,又打开了正宗会馆的玻璃门。与刚才的那个学生四目相对。豹一故意从他身边走过,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赤井正在和坐在对面的两个长相优雅的男子交杯换盏,就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似的。

“别打架了。”豹一刚一坐下,其中一个人便对他说道,将酒杯递给他。那人虽然鼻子很大,但是长相还好。另一个男人为自己倒了酒,他下巴很尖,但是长相也还不差。两个人长得虽然很显年轻,但其实好像都已四十多岁了。

“你脸色不好啊。”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赤井说道。这是因为吐酒的关系,但是豹一怕被看出来,内心隐隐地希望对方会以为自己这样是出于兴奋。因此,他将那个陌生人给自己倒的酒一饮而尽。

那些吵闹的家伙豪情万丈地喊着“第三高级中学万岁!昭和六年校庆纪念日万岁!”,粗鲁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些家伙在名片上也会印上国立第三高级中学第几期吧?”豹一说。

“真刻薄啊。你们也是高级中学的学生吧?”听豹一这么说,那个大鼻子与尖下巴互相看了一眼,毫无意义地笑了起来。豹一面露愠色。

“别摆出这种表情嘛。看来你们俩都是急脾气。他们年轻,你们也年轻。刚才吓了我一跳。一个人大吼一声,另一个人便马上跑了出去。配合真默契。我喜欢你们这一点。”

豹一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进行这样的点评,想要赶紧离开,便对赤井递了个眼色。但是赤井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时,尖下巴说:“怎么样?吃点儿?”他指着自己桌上的螺丝让豹一吃,见豹一坚持不说话,便又说道,“不用客气,其实这东西是可以无限续盘的。”

看到他那洒脱的样子,豹一稍觉中意。过了一会儿,大鼻子对尖下巴说道:

“怎么样?和这俩学生一起去噶尔腾(怎)吧。”

“好啊。他们很有意思也很可爱。”

于是,他们大包大揽地替豹一他们结了账,然后用稍微客气一些的语气说:“如何?一起去吗?”

“去哪都行。他妈的!”赤井大声吼着,走到一脸严肃、默不作声的豹一旁边,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去吧,多有趣啊。噶尔腾就是祇园(去),在德语里面,‘园’不就是噶尔腾吗?”

“我要回去了。”豹一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过是想把我们当成他们的酒肴取乐对象罢了。真讨厌。谁要给他们逗闷子啊。赤井这样讨好他们是为哪般啊?豹一心想。

看到赤井一边嚷着“他妈的,他妈的”,一边呵呵傻笑,豹一使劲瞪了他一眼。这时,大鼻子说道:“为什么?去吧。难道你怕了?难怪,你还是年轻啊。”

豹一听别人说自己年轻,自尊心一下子受到巨大的伤害。

“没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跟我们来啊。”

豹一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他们走出正宗会馆,穿过一条小路,沿着四条大街朝圆山公园的方向走去。前面的拐角右手边有一个有名的茶楼,四人从那里拐弯,走进一扇格子门。四名艺妓从里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看到豹一,说:“哎哟,好可爱的公子哥啊。家是哪儿的?”

豹一扭着头,一脸不高兴地回答:“大阪。”他只要一动弹,就可能再次呕吐。

“哟,大阪啊。我老家也是大阪的。好了,唱起来吧。”

于是,几个艺妓便唱起了《浪花小调》或者叫《道顿堀之夜》的那首歌。当然,豹一没有唱。

一小时后,他摇摇晃晃地与赤井一起离开了那里。他神情恍惚,甚至未能在分手时和另外两个人打招呼。两人走进南座剧场旁边的一家乌冬面馆,吃了一碗青鱼乌冬面,豹一总觉得面条有一种油渣的味道。

出来的时候,赤井说:“借我点儿钱。”豹一从口袋里抓出一张五元纸币,递给他。

“要不要一起去啊?”

“不!”豹一大声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大概知道赤井要去哪里。可能是宫川町的妓院。他的那声“不”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刚才的酒席上他突然感到难受,就让一个艺妓带着自己去了洗手间,却冷不防被亲了一口。那种感觉就像是鼻涕虫在嘴唇上爬,又像是叼着烤橘皮。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恶心。

“那我去了啊。别鄙视我。”赤井说完便转身离开,消失在河边的黑暗当中了。

豹一穿过圆山公园,走到知恩院前面,沿着昏暗的坡道,朝下方平安神社的方向走去。然后,从冈崎公园堂旁边走到圣护院,走上神乐坂,回到了秀英塾。大学里钟楼的时针指向了十点。豹一觉得自己尽到了义务,突然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疲惫,便马上在地板上铺上被褥,钻进了被窝里。资助生都老老实实地按照规定的作息时间睡着了。但是,黑暗中,塾长中田的眼睛还放着光。他从豹一的口中闻到了“恶臭”。中田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将豹一破坏私塾规定的事情报告给大阪的塾主。但是,由于豹一的行动过于大胆,搞不好会被归结为自己这个塾长的工作失误,因此他决定日后找机会再去报告。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以这个人的性子,以后不会老实的!中田这样寻思着时,那边豹一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不久之后,到了五月一日校庆纪念日。从熊野神社到百万遍的柏油路两边,到处都贴着海报。面向校园的教室的墙上,贴着写有各班班级名称和化妆舞队标题的海报。每张海报正中,都印着三高的校徽——樱花里面写着一个“三”字。上午十点半,校庆典礼和纪念演讲结束以后,化妆舞队的表演便马上开始了。他们还雇了乐队。各班经营的模拟店鳞次栉比。起初校方反对各班在文化节上经营模拟店。但是,在学生会的争取下,方案终于通过。平常大家都说学生会无能,没想到却在这种时候意外地发挥了作用。

豹一觉得自己应该去鄙视一下宿舍的创意装饰大赛。以他复杂的心理,是不会坦白说自己想去看的。破鞋、烂布和抹布等东西挂在宿舍门口,垂到人们的头可以碰到的位置。其中的一块红色的布条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一本正经地写着“滨口雄幸氏三高时期爱用之兜裆布”。

“好蠢啊。没有必要连滨口雄幸的兜裆布都抬出来供奉吧。”

豹一这样想着,弯腰走了进去,这时咣的一声,响起了铜锣的声音。每当有人走进来的时候,便有人在传达室里敲一下铜锣。

“又不是不卖座的戏园子或鬼屋……”豹一心中这样想着,开始按照北宿舍、中宿舍和南宿舍的顺序参观各个房间的装饰。来到南宿舍第五个房间的时候,豹一看见门上贴着一个题为“打虎”的创意装饰海报,但是房门却关着。大家看到房门紧闭,以为这也是装饰的所谓创意之一,便一脸无趣地离开了。因为前面有的房间海报上写着“西田哲学”,进到里面一看,大家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绝对无”,别的什么也没有。但豹一没有理睬海报,敲了一下门,喊道:

“赤井!赤井!”

“谁啊?”是赤井的声音。

“是我啊,毛利啊。”豹一说完,赤井为他打开了门。他走进去一看,发现赤井赤裸着身子穿着一套用纸箱做的盔甲,腰间还别着一把竹刀,明显是一身打虎英雄的装束。

“哎呀,原来是你打虎啊。打给我瞧瞧?”豹一惊讶地问。

“其实这个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说真人站在这里的话更有味道,便提议大家轮流站在这里,没想到轮到我的时候,才发现穿上这个是这个模样。所以,虽然我站在这里,却关上了门,谁也不让进来。好冷啊。你有烟吗?”

豹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哪里会有这么弱不禁风的打虎英雄啊?可是,看到这些,自早晨以来他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赤井接过豹一递给他的烟,说:“还没开封啊。”

豹一觉得稍微有些难堪。香烟是带着,但只是随身备着,想不起来抽。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他问:“那老虎呢?”

“没有找到合适的装饰,因此便由站着的打虎英雄偶尔发出几声嗷嗷的虎啸。我这提议好奇怪啊。”赤井苦笑着解释,又对豹一说在有人来替班之前自己离不了宿舍。于是豹一对他说了声“回见”,便离开了那里。豹一走出学生宿舍,来到新教学楼二层自己班的教室里,从面朝操场的窗子里看下面化妆舞队的表演。当时豹一的文科一年级甲班的化妆舞队表演正要开始,因此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豹一因为自己的表演提议被人否决,因此没有参加。每个人都有义务提出一个建议,他一边担心别人说自己伪善,一边按照规定提了个建议:进行化妆舞队的表演需要每个人交一块钱的费用,如果将这些钱收起来就是五十元,不如用这五十元买些面包,然后大家将这些面包抬到操场上,围着操场转一圈,再选出代表将面包送给敬老院,这样的话,比那拙劣的化妆舞队表演更有效果,既有意思又有意义。豹一不怕别人反对,他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时一位老师的儿子——班长根室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发出了阴险的目光,他絮絮叨叨地说:

“我觉得毛利君的提议不妥。我不知道毛利君提出这个建议是何意图,但是如果我们班因此被校方盯上,那会很麻烦。”

由于他的反对意见颇具针对性,因此豹一不高兴了。

“盯上是什么意思?竟敢把我当成危险分子。”

很多人表示赞同根室的反对意见,他们都是家住京都的学生。结果,班级决定跳一种叫做《酋长的女儿》的无聊裸舞。豹一站起来表态自己不参加。

赤井也表达了反对意见,认为“裸舞更为不妥”,决定不参加。

当豹一正往窗外看时,一个有着黝黑脸孔的人慢吞吞地走进教室。那是野崎。

“你不去参加化妆舞队表演吗?”豹一问。

野崎的眼睛在眼镜框里眨巴着,他用浓重的大阪话红着脸说:“我参加不了。我没参加练习。”

啊,原来是他啊。豹一想起了他的名字。野崎是一个非常健忘的家伙,上课的时候经常忘记带课本,所以三天两头地把自己的书桌和旁边豹一的书桌并在一起,对豹一说:“能让我看看不?”每次他都一脸可怜的样子。他还对豹一说:“你家也是大阪的吧?要是回大阪的话,我把月票借给你。”他每天在大阪和学校间往返。

“那你怎么办啊?没有月票……”

“我在京都等着,你到了大阪就马上把月票给我速递过来就行了。”

那这期间就一直等着么?野崎超级善良的脾气让豹一感到惊讶。他不仅上课忘带课本,有时上自然科学课,要与别的班一起上,他还会忘了去合班教室,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来的教室里。老师点名翻译德语课文的时候,他会一下子翻译起后面两三页的课文,听得大家目瞪口呆。他在橄榄球社团待了一个星期左右,便因为大家觉得他总是故意不来参加练习,被开除了。豹一猜测他现在之所以不参加表演,大概也是因为忘了化妆舞队表演的练习时间而被排除在外了。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现在不参加者又多了一位,豹一十分高兴。

“我长得黑,所以我讨厌那首唱什么‘即便长得黑,在南洋也是美人’的歌。”野崎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我今天本来想捯饬一下,刮了刮胡子,可是刮完之后却忘了抹点儿东西,皮肤现在还疼呢。”

豹一见野崎连这种事情都能满不在乎地说出来,便一下子喜欢上了他,也喜欢上了他的大阪腔。豹一想起自己总是特意模仿普通话,一股学生腔,不禁觉得有些惭愧。平时听野崎说话,豹一总是很缺乏耐心,此时不由得感到惭愧。想到这里,豹一忽然觉得和野崎在一起是一件令人感到快乐的事。

很快,《酋长的女儿》化妆舞队表演开始了。那是一个很无聊的舞蹈。

“真差劲儿。”听豹一这么说,野崎也说:“是啊,好差劲儿。”

“这是所有的表演中最差劲儿的一个吧。”

“是啊,是啊,最差劲儿的。”

《酋长的女儿》表演结束后,又进行了五六个化妆舞队表演,最后学生们一起跳了起来。一百多个学生都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兜裆布,手里分别拿着铃铛、铜盆或大鼓。当豹一看到学生的队伍拨开人群,陆陆续续地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故意转开了视线。他认为那些人就是想显摆自己,在大家的注视中得意洋洋,做出那些粗鲁的动作来博人眼球。

“他们的笑容简直像假面一样。他们需要的是观众的鼓掌。”

此时豹一对他们的评价也是刻薄的。而且,豹一自己不也一直在追求观众给自己的鼓掌么?但是,他却没有发现这样的自己。

“嗨哟,嗨哟,一下过了半年,嗨哟哟……”表演者的歌声响个不停。

群舞开始的时候,赤井回到了教室。

“你……”豹一问他为什么没有参加表演。

“感冒了,没意思。而且,我这么瘦,怎能去丢人现眼呢。”赤井说道。

不久,化妆舞队的表演全部结束了。学校根据老师们的投票公布了大家的成绩。《酋长的女儿》得了倒数第二名。活该!——豹一心想。

校长开始致闭幕词的时候已是傍晚,校园里暗了下来。同学们唱完《红色在燃烧》,散会之后,举行了拉拉队队长的推举会。大家在校园里燃起篝火,在傍晚的夜色中打开酒桶,吼起了拉拉队之歌。新任的拉拉队队长站在讲坛上慷慨陈词,说什么不能输给一高之类的话,一些感情丰富的人听得感动得哭了起来。拉拉队员们开始奋起招新。校庆纪念活动结束后,学生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纷纷想去闹市街区继续玩乐。但为了拉拉队的推举会不至于冷场,必须阻止他们。最近功利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太多,让拉拉队感到头疼。新生是拉拉队的希望,也容易劝服。他们看到豹一、赤井和野崎三人在宿舍门口东张西望,便将他们拦了下来。拉拉队委员大概是见豹一长着一张娃娃脸,穿得像个新生,上衣的袖子很长,便觉得他软弱可欺,对他吼道:

“你们要是不参加推举会,我可不饶你!”豹一的自尊心被他那种威吓的态度刺伤了。

“就不!你们不是整天说自由是三高的传统么?我们就不想参加,你们怎么能强迫?”

实际上,最近豹一也总被人拉去充当拉拉队员,比如棒球队的练习时间,他便经常被拉去敲鼓,枯燥乏味,早就已经烦透了拉拉队。但是,他对高年级的学生这样说话未免稍微有些失礼。

“你再这么傲慢我就揍你!”

“你揍啊!”

于是豹一便被揍了一顿。后来,当豹一听说那个揍自己的人经常出入镒屋点心铺的时候,眼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不久,大家便纷纷传言豹一和“镒屋”的阿驹开始约会了。

用赤井的话来说,豹一和阿驹的约会不过是过家家。总之,赤井轻易地就断定了豹一是个胆小的家伙。如果豹一知道赤井的这种想法,或许会采取一些别的手段证明自己并不胆小。但是,即便如此或许他也没辙,因为他实在是太不懂恋爱了。阿驹倒也还好,心中漠然地想着“我是个独生女,他是个独生子”之类的事儿。但是,豹一却完全没有要模仿的恋爱偶像。若是知道的话,他这个虚荣的小子或许会觉得按照那个恋爱偶像行事,采取潇洒的行动会很有趣。当然,在他脑中顽固地扎根并滋长的某种对情欲的厌恶,肯定会阻止他失足乱来。总之,他是一个赶不上潮流的人。不管是多么愚笨的人,都不需要倾注多少热情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做到的事情,之于他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需要爱的驱使,但是在爱的面前他又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困窘。因为自己从未被人爱过。他深信自己从未被人爱过。

豹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与阿驹约会。原本他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让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自己开始与阿驹约会也是从这一点出发的,但是却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他原以为自己与阿驹约会被人看见的话,自尊心便能得到满足,但是没想到这回,自己的自尊心却因为约会被人看到而受到了伤害。

一天,两人在植物园附近约会的时候,被从北园町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同班同学桑部看到了。豹一突然紧张起来,试图在桑部的眼神中估算此事产生的效果。然而,桑部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看了一眼阿驹和豹一,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便与他们擦身而过了。看他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这两个人。豹一看着桑部按着铃铛离去的背影,觉得桑部刚才肯定是在嘲笑自己。

“他看阿驹的时候,那眼神分明在说:竟和这种女人……”

豹一看了阿驹的侧脸一眼。在产生这种想法的瞬间,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可能在豹一的眼里显得好看。阿驹长得很漂亮。但是,这时她在豹一的眼中,却远没有她在“镒屋”的二楼被三高生盯着看的时候那么漂亮了。而且,她解下围裙后,系成大鼓形状的腰带软塌塌的,上面的金鱼花纹也显得低俗。烈日下,阿驹鼻子旁边的白粉被皮肤渗出的油脂化开了。而且,她一直盯着豹一的侧脸,由于太高兴而变得不知所措,羞赧的脸色很难看。豹一开始认为阿驹丑陋了。这时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啦啦队员们都迷恋着阿驹。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桑部的眼神。而且,他第一次与赤井一起去“镒屋”的时候,阿驹的表情和动作就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

“和这么丑的女人约会,一点都不像我的风格!”

豹一想到这里,突然不想和阿驹约会了。但是,他们的约会依然拖泥带水地持续到暑假前。豹一其实是一个胆小之人,他没能强行推掉与阿驹的约会。

第二学期开学了,高等学校的学生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镒屋”,但是唯独豹一一直没有出现。阿驹感到意外,有时发现自己的脸上因掉妆变得难看,就慌忙补一下妆。

“男人两个月不见一个女人,便会把她忘掉么?”阿驹这样自我安慰,却对豹一恨不起来,“他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前途远大,不把我当回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豹一的三高生身份在这种时候意外地起到了作用。豹一利用两个月的假期,终于离开了阿驹。对于这件事,他稍微感到了一点儿自责。他觉得自己把阿驹当成满足自己自尊心的工具,有些对不起她。只有想到身边的同学时,豹一心里才会感到一点儿欣慰。

“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干脆利落地与女人分手。他们总是那么藕断丝连,哭哭啼啼的。”

比如赤井,他这半年以来不就一直去找同一个女人么?为了那个女人,赤井不能按时交住宿费,被赶出宿舍,便在鹿谷租了个房子,搬到了那里。但是,他忘了房租是后付的,把家里给他寄来的钱全都用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到了月底该付房租的时候,野崎见他困难,便缓交了自己的学费,先替他交上房租。野崎以此为契机,不再每天从大阪过来上学,他与赤井住进了同一个出租房。而且,好脾气的野崎没能拒绝赤井的邀请,在一天晚上与赤井一起住在了宫川町。

“这就是青春。在肮脏中发现美才是真正的青春。”赤井又不负责任地卖弄起他的青春论。野崎也不知听懂没有,晃动他那黝黑的脸庞,点了点头,怯懦地说:“嗯,是呀,青春呀。”他似乎觉得自己听不懂赤井热情洋溢的话,便是对不起他。

野崎好像只要和赤井或豹一一起去四条大街,就得去宫川町。要是到了可以看到宫川町的八尾政大楼喝啤酒,他便会认定今晚肯定要去宫川町。这样,他便开始一个劲儿地想着怎样准备钱。他已经向京都的两家亲戚借了很多钱,几乎都不能再向他们伸手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当。意识到这点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对不起赤井所说的青春。而且,对于每晚都要转身拒绝这种青春、独自回去的豹一,他也感到一种歉意。有一晚,走出八尾政之后,野崎吞吞吐吐地开口问:

“赤井,钱怎么办呢?”

“嗯,是啊。可是,今晚也不是特别想……”野崎听赤井这样说,一下子懵了头,开始重新思考赤井的青春论。

“只要你不介意,我会想办法的。”野崎说。

“你有办法?”

野崎听赤井这样说,才终于释然,表现出一脸高兴的样子。

“有啊。”

“是吗?那我在哪里等你呢?”

“你在维克多咖啡馆等我。”野崎脸上表现出责任重大的样子,随即开始奔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为赤井筹钱。

一天,野崎突然失踪了。前一天晚上,野崎和赤井一起住在了宫川町。但是,由于他们住了一晚上却没钱付账,野崎便将赤井留在那里当人质,自己出去筹钱了。但是,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也没有回来找赤井。那家的女佣到学校找到豹一,拿了钱过来,赤井才终于被放了回来。从那之后,野崎连续三天没回出租房,两人到处找也没有找到他。第三天的早晨,他们到了学校,发现野崎神情沮丧地坐在教室里。由于还没有上课,他们便将野崎叫了出来,走进近卫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野崎留下赤井当人质,走了出去,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筹钱。之前向三家亲戚借钱,拆了东墙补西墙,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每次都先还五块再借十块,但是这次他手里连那五块都没有了,因此再借钱是不可能的。他也想过去找房东借一点儿,但是现在他们两人的房租都没交,之前借房东的钱也都还没有还,这个办法也是绝对不可行的。更何况昨天夜不归宿,今天更没脸去找房东借钱。他想豹一的身上可能会有些钱,但若是去之前借也就罢了,现在自己是从宫川町回来的,根本没脸去见他。此时的野崎,眼睛布满了血丝,黝黑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脸上都是油脂。他觉得自己没脸去见英俊的豹一。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他想坐着京阪电车回大阪问家里要钱,然后再马上返回京都,但是想到经营木材屋的父亲前不久刚因糖尿病卧床不起,便没敢回去。他怕自己在看到父亲消瘦的脸庞后,会忍不住向他坦白自己平日在学校的所作所为,或者向母亲要了钱后,忍不住跑到厕所里哭上半天,耽误了回程的时间。于是,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京极的大街上,瞪大眼睛期待碰到一个熟人。他甚至想起前不久自己为了借一个钱,在京极大街上走了三个来回的事儿。当时他身上只有十四钱,肚子开始饿了,还想喝点儿咖啡。最后,他决定到“明星”咖啡馆点一个十五钱的热蛋糕,这样的话店里还可以赠送咖啡,一举两得。但是,却差一钱。他便在大街上来回走,希望能碰上一个熟人。

他在“明星”咖啡馆门前来回经过了六次,每次都忍不住看一眼陈列柜中的那个热蛋糕样品。他告诉自己,也可以去“利普顿”咖啡馆喝一杯十钱的咖啡,或者去吃乌冬面,但是他仍然忘不掉那块热蛋糕。他想起将软软的暖暖的热蛋糕整个塞进嘴里时的那种感觉,便不由得流出口水。蜂蜜味的,黄油味的……吃完各种各样的蛋糕,再喝一杯苦咖啡,那该多么惬意啊。

野崎想到这里,再也受不了了。正好一个陌生的三高生从他身边走过,他便叫住人家,问:“对不起,能借我一钱吗?”

对方一脸疑惑,拒绝了他:“没有!”

他差点儿哭了起来。“我为什么这么穷呢?大哭一场吧。”——越是想见谁的时候便越是见不到。他又想起了那时的事情,于是突然想去吃热蛋糕了。他站在京极大街的正中间打开钱包看了看,发现里面有三十钱,便走进“明星”咖啡馆,吃了热蛋糕,然后从那里走出来,沿着京极大街走到三条大街,再沿着河原町大街朝四条大街的方向折返。接着,野崎沿着四条河原町前面的小路向左拐,走进“维克多”咖啡馆,坐在最里面的一个昏暗的包厢里,有意无意地看着那里一个叫做八重的女人。

八重总是从围裙的袖子中露出白皙的胳膊,显得青春而有魅力。他这时突然想起赤井曾经说过,八重之所以在这店里的三个女人当中干活最积极、最引人注意,说明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就在这一瞬间,赤井的那张线条分明的瘦削的脸孔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果不赶紧把钱送过去,赤井这个家伙说不定又会乱花钱,到时欠的钱就更多了。

这时,留声机里响起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一脸严肃地听着音乐。虽然在这里坐立不安,但是即便出去也不知道去那里弄钱。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交响乐全部结束。从那里出来之后,钱包里已经一钱都没有了。从长崎屋前面经过的时候,野崎突然走了进去,想吃海绵蛋糕。他要了一杯粗茶,坐在向阳的窗边,一边喝着,一边茫然地看着四条大街,心想:“算了吧。”连吃海绵蛋糕需要的十二钱都没有,这让他感到非常伤心,也很生气。他再次穿过京极大街,走到寺町大街,每看到一家旧书店就往里面瞅一眼。在一个叫做京屋的旧书店中,他发现了赤井一直想要看的让-考克多(克)的《雄鸡和杂馔》,打算记下这家店和书价,便先问了一下价格。要是现在自己身上有十五块钱的话,就能把那本书买下来,拿给赤井,然后两人一起去“维克多”咖啡馆,一边读书一边听赤井给自己讲他的音乐观。后来,野崎躺在御所(的)的草坪上,重新思考弄钱的方法。但是,不知不觉间便打起盹来。自己正在打盹,因为昨天睡得太少,所以现在太疲劳,甚至直累得开始磨牙。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听到别人的脚步声,便睁开眼睛,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打了一个小时瞌睡。突然,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磨磨蹭蹭的了,赶紧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草坪上的露水打湿了深蓝色的马海毛料裤子,湿漉漉地贴在屁股上,十分难受。

他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一边走出御所,两脚自然而然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沿着丸太町的电车道来到熊野神社,野崎很快就看到了大学的钟楼。来到近卫大街时,能清楚地看到表盘上的字,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原本跟赤井说马上就回去的,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小时。野崎感到浑身就像被刀割一般难受。

接着,他从近卫大街转到吉田银座,走进一条通往锦林路的杂乱的小胡同里。那里有一家他常去的当铺。那个当铺的格局像个旧衣服店,门口的陈列柜中出售着已经变成死当的鞋子。

“野崎先生,今天要当什么东西呢?”

听当铺的伙计这么问,想了想才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当的。最后他突然脱下身上的毛衣和帽子,加上身上的钢笔和银制纪念章,总共换了两块五十钱。没想到自己还能弄到钱,野崎一下子高兴坏了,立刻从近卫大街坐电车到了四条巷的河原町,走上长崎屋的二楼,吃了海绵蛋糕。另外,还喝了红茶。在祇园站转车的时候,野崎曾在石头台阶底下买了一包樱花牌香烟。此后,他茫然地坐在长崎屋的二楼,一直待到把香烟吸光。

这时,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半。他接着到京极大街看了场电影。看完电影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见天色已晚,野崎突然想到赤井还在伸长了脖子等着自己呢,他该不会生气吧。野崎想哭,但是他努力告诉自己,你都已经二十岁了,便使劲把泪忍了回去。

这时的野崎心里感到很沮丧,他安慰自己说:反正现在拿钱过去也已经晚了,反正也没脸见赤井了,弄到的钱也没有了。这样一想,稍觉心慰。但是,唯独那种被追赶的感觉始终沉重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一脸落寞地在夜晚的大街上彷徨,野崎心想自己肯定是不能回鹿谷的出租房的。把赤井留下当人质,自己怎么好意思优哉游哉地回家睡觉呢。于是,他进了两次咖啡馆,两次乌冬面馆,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路上行人渐稀,野崎开始害怕起来。他沿着一条昏暗的小路,有气无力地走到七条内滨,住进了一家便宜旅馆的隔断房。可是他一会儿想,这就是赤井所说的“颓废”,一会儿又想“我已经堕落到没得救了”,或者想起赤井的脸庞,怎么也睡不着。

泪水打湿了枕头,思来想去间天就亮了。然后,他离开旅馆,像条野狗一样在大街上彷徨,装模作样地扮成一个流浪汉。但是,他心想,其实用不着装,自己就已经很像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了。赤井的脸庞又浮现在眼前,野崎感到脊背发冷。想到赤井现在正因没钱付账而被扣留,而自己却在流浪,两者也许没什么区别,便一直走啊走啊,一直走到筋疲力尽,就像是在尽自己的义务似的。最大的收获是因此记住了京都的地理情况。当他在一条脏兮兮的后巷里看到一个美艳白皙的女人时,便小声自言自语:今天算是赚了,这是我今天一天中最大的幸福。

夜深后,野崎再次回到便宜旅馆。这天晚上他睡得很香。然后,天明之后再到处游走。就这样过了三天,所有的钱都花光之后,野崎有一种想死的心,摇摇晃晃地走出便宜旅馆,来到学校。看到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便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教室里……

野崎笨嘴笨舌,问一句答一句。虽然详细情况说不太清楚,但是从他的回答大概可以推测出上面这些情形。赤井听说了大概情况之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起这两天自己一边担心一边生气地到处找野崎,觉得自己很傻。

“你的青春就是流浪!”赤井终于说出了他的青春论,但心中却无奈地想,“总而言之,这家伙太健忘,不靠谱。”

但是,豹一却因这件事儿觉得野崎身上有着无穷的魅力,和野崎的友情迅速升温。

“我总是在为自己的自尊心找立足之地,心浮气躁。但是,野崎却能为了一杯咖啡,便悠然地坐在那里。多么不同啊!我比他可怜多了。”

豹一能够这么想,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他将自己的生活方式与短跑运动员冲刺时的丑陋表情进行了对比。“真是同一种丑陋的紧张表情。”

他已经放弃了考第一名的决心。然而,实际上照他现在这样下去,连升入高年级都很困难。

走进校门之后,右手边有一个叫作贤德馆的古建筑。那里正在召开教师会议,确定今年留级的学生名单。三月初的京都,仍然很冷。即便点上火炉,空荡荡的房间也很难暖和起来。每当有人站起来去上厕所时,一股刺骨的寒风便嗖的一下子吹遍整个房间。年老的教师们将手揣进裤子的布兜里,不停地跺着双脚。今年比往年更冷,据说是明治某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初春。火炉好像发生了一些故障。教师们要是从早晨到晚上一直坐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实在是不一般地能忍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会议进行得很快。往年为了确定一个学生的升留级,有时会花上整个半天的时间讨论。但是,今年决定一个学生的升留都花不了十分钟。如果考虑每个学生一辈子的命运,那实在是会讨论个没完没了。以往每年都对以分数决定升留级这种办法持怀疑态度的教师,今年也采取了绝对信任的态度。

豹一、赤井和野崎三人的升留级问题,不到十分钟便确定了下来。教师们将三人放在一起进行审评,非常简单。听到三人的缺勤次数都超过了学校规定时,有的教师甚至匆匆起身出去小解了。而且,他们品行差,成绩也不好。尤其是德语成绩非常差。

“你觉得呢?H老师。”有人问教德语的H老师。H老师如果说“让他们再上一年德语课吧”,那豹一他们就没有升级的希望了。

“哎呀,我是没有意见的啦。升级留级都行啊。”H老师这样说完,微微一笑。

“三个人都留级吧。”

“嗯,三人都——”H老师高兴地点了点头,好像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突然想起昨晚毛利豹一来找过自己。

当时,他把豹一带到书房便马上问:

“你有什么事啊?”

“啊。”豹一实在有些难为情。H老师看到他红着脸的样子,觉得他有些可爱。他以前去德国留学的时候,曾见过一个这种样子的中学生跟人比赛喝啤酒。这家伙肯定不太能喝,肯定是那种在姐姐的结婚典礼上舔个两三杯酒便开始摇摇晃晃要哭出来的孩子。

“我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放下过算盘,忙着算分数。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啊,就是那个分数的事。”

“分数这事没办法,改不了。”

“不行么?是这样吗?”豹一差点儿要站起来。他不喜欢向人低头。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其实,从早晨开始,他便与赤井、野崎三人分头去拜访老师。H老师平常就不喜欢赤井,野崎的成绩好像也很差,因此便由三人当中成绩相对较好的豹一去拜访H教授。现在任务还没完成,不能就这样回去。

“实际上,我想问一下赤井和野崎的情况,他们的德语成绩好像很差,第二学期相对还好一些,但是第一学期的成绩不好。其他科目都勉勉强强过了及格线,但只有老师您这个课的分数……可能会因为德语的分数留级。您能不能给他们提一下分数,让他们及格呢?”

他努力把自己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抬头看了一眼H老师,发现H老师正笑容吓人地看着自己。H老师是因为听到豹一说他们第二学期的成绩好,觉得好笑。两三天前,H老师批改试卷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三个人的答案完全一样。他认为赤井和野崎肯定是抄了豹一的答案。因为这三人当中只有豹一的德语成绩稍微好一些。H老师首先给豹一打了零分,然后给其他两个人直接打了上学期的分数。这样一来,三个人两个学期的平均分都不及格。他之所以给豹一打零分,是想在升留级会议上帮他们一把。

H老师拼命忍着笑说:“你是说想让我多给赤井和野崎打点儿分么?”

“啊。”

“那你呢?”

“我……”H老师看到他一脸自信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他实在忍不住,低下头,装作认真看成绩的样子,然后故意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可是,是你的成绩比较差啊。”

“啊?”不出所料,豹一一脸惊讶。

“赤井三十八分,野崎三十七分,你三十六分。你的成绩最差。”

H老师回想着豹一听自己说完成绩后无精打采地离开时的样子。他带来的礼品上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也十分好笑。对于三人的友谊,H教授感到欣慰。他想,如果升级的话,就让三个人都升级,只剩下一个人太可怜了。如果豹一的分数有可能留级,那就到会上帮帮他们,让他与另外两个人一起升级,或者让三人一起留级。但是,由于三人都超过了规定的缺勤次数,会上决定让三人都留级,他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

“毛利也有成绩好的科目,他是秀英塾的学生。”有人说。在大家的心目中,秀英塾的学生等同于优秀学生。

“这么说,这个毛利不是一般的偷懒啊。”有人这样回答。

“那么,三人一起留级?”

“没有异议。”

大家本来都知道,秀英塾的学生如果留级的话,出资方将停止为其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但是,当时谁也没有想起这个规定。于是,三人一起留级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确定了下来。

三人看到办公室墙上贴的那张小纸条,知道留级的结果之后,赤井提议大家赶紧去找一下班主任老师。他们来到位于下鸭的老师家门口,老师穿着和服走了出来,站在那里说道:

“真同情你们。但是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我也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是缺勤次数摆在那里……”老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其实他也是主张让他们留级的其中一人。有的老师见班主任老师提议自己班上的学生留级,甚至皱起了眉头。

他们在门口站着说话,三人谁也没能把自己的请求好好跟老师说一下,便傻乎乎地匆匆告辞了,脚步自然而然地朝着京极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只有赤井一个人兴奋不已。豹一的心情相对平静。如果确定留级的话,他免不了要被赶出秀英塾。那样的话,也就要和三高的生活说再见了。从一开始,他便不想来央求班主任老师。野崎非常沮丧,哭丧着脸。

赤井和豹一非常明白野崎的心情。如果说这次留级都怪野崎,也未尝不可。野崎一直在笔记本上记着三人的缺勤次数。两人谁也没有怀疑他的记录。野崎说他们最多还可以再缺三次课,于是三人便稀里糊涂地又旷了三次课。后来才知道野崎记错了次数。缺课的次数正好超过了规定三天。除此之外,还发生过下面这种事情。

第一天考试结束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去了京极,在三条大街的“立顿”茶馆秘密商议明天的考试对策。那天考的是德语,他们抄了豹一的答案,感觉总算能够及格,因此红茶喝起来也十分好喝。红茶中的柠檬散发着浓浓的冬日香味,他们都因为睡眠不足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是,第二天的考试科目是历史。他们都没有课堂笔记,想复习也没办法。赤井说历史老师在升留级会议上的评审非常严格,三人都变得郁闷起来,一连喝了三杯红茶。但是,野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说自己可以到三高的前辈校友那里去借一下去年的笔记。三人一下子感觉历史考试就像已经考完了一半似的,便去松竹座看了电影。从松竹座出来,野崎便要去借笔记。赤井还想在这附近多溜达一会儿,便与野崎约好时间在“维克多”咖啡馆碰头,然后一起回出租房。豹一先走一步,看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在赤井的出租房里点上火等待他们回来。三人这样商量好之后便分开了。

豹一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去了赤井的出租房,不停地往火炉里塞报纸,但是炭却怎么也点不着。房间里仍然很冷,全都是烟。按照豹一的性格,他是不会去找房东借火的。报纸也都已经用完了,豹一垂头丧气,埋怨自己太笨。这时,他突然想起香烟的吸嘴,就把吸嘴放进炉子里,那东西上面有蜡,一下子便着起火来。他赶紧把头朝火苗伸过去,不停地吹,炭便慢慢地被点着了。这番折腾正好用了一个小时。但是,两人却还都没有回来。豹一一脸不高兴地倚着火炉,有气无力地等着,开始伤心起来。

过了两个小时,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赤井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就你自己吗?”赤井一边吐着酒气一边说,“野崎那个家伙,等了他很久也不见个人影。让我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肯定又和以前一样,就没再等下去,在京极喝了酒就回来了。”

由于考试期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杀气,赤井也一反常态,显得怒气冲冲。没有笔记,也没法复习,两人便闲聊起来。夜渐深,野崎还没有回来,两人已基本上准备放弃明天的考试,越聊越高兴。就在这时,野崎拿着笔记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这时已经十点多了。

“哎呀,赤井,原来你回来了啊。”两人见野崎一脸疑惑地这样说,十分奇怪。

问了一下他才知道,原来野崎果然是不小心弄错了约定的时间。赤井前脚离开,他后脚进去,心想“赤井怎么这么慢啊”,一直等了一个半小时。他原本也想先行一步回去,但是一方面害怕赤井之后赶过来找不到自己会着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独自在寒冷的夜晚走回鹿谷太孤单,便决定一直在那里等着。

“笨死了,你问一下八重我来没来过不就成了?”赤井生气地说。

八重没有将自己来过的事情告诉野崎,这也让赤井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实际上是野崎的存在感太微弱,他每天都和赤井一起去喝咖啡,八重却没有注意到他。

三人终于打开笔记,开始复习。野崎想起因为自己的缘故浪费了四个小时,就感觉实在荒唐,提不起精神。

“野崎,别那么垂头丧气的。”豹一安慰道。但是野崎一脸茫然,不停地苦恼自责。野崎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了其他两人,最后三人便特意沿着沟渠来到银阁寺的车站附近,喝了些咖啡,还是没能好好学习。豹一决定放弃考试,先回了秀英塾。野崎和赤井走到出町,又喝了几杯咖啡,准备熬夜复习功课。但是,回到出租房后,两人仍旧一个劲儿东拉西扯,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要熬夜了。因此,三个人的历史考得很惨。而且,还为这影响了心情,后面的考试也都考得不好。

所以,如果说这次留级都怪野崎也未尝不可。但是,两人看到野崎也知道这一点,心情很差,也就都没提这事。

三人来到京极,首先去了“立顿”茶馆,然后又去了“维克多”咖啡馆。从那里出来之后,他们又去了长崎屋的二楼。豹一每到一处,都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便深情地环视一下周围。他们毫无意义地在京极路上走来走去,走累了之后,便茫然地站在街角处,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常去的店都已经去过,三人站在十字街头,思考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每个人都一脸茫然和忧郁。他们想去看电影,逐一列出最近上映的电影,觉得都没有意思。最后,赤井无奈地提议再去一次“维克多”,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三人又一次先后走进了四条河原町的巷子。

“一天去两次有点儿不好看啊。”对八重有些意思的赤井有些扭捏地说。

“是啊,不好看,一天两次。”野崎有气无力地说。他喜欢“维克多”咖啡馆那个长得最丑,以至于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女孩,这个他从未否认过。对了,野崎好像还有点儿喜欢“立顿”茶馆收银台里的那个像怪物一样高大的女孩。所以,离开“维克多”后,他们又去了一次“立顿”。他们就这样打发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他们思考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在京极后巷的牛肉店吃了日式火锅。豹一这才对他们说道:“我要退学了。”两人问他理由,他向他们解释,按照秀英塾的规定,如果留级的话,将会被停止学费和生活费的资助。

“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们了。”豹一说到这里,眼眶里突然变热了。刚才他便一直在想,虽然三高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至少在这里认识了赤井和野崎。

“那也没有必要退学嘛。”赤井说完,一脸严肃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去拜托共济会,找个家教的工作。然后,你也来和我们一起住一个房间,你就能省下房租。对吧,就这样,就这样。”

“是啊,是啊,当家教就行。我们三人一起住,多有意思啊。”野崎也说。豹一很高兴。听到别人如此议论自己的贫穷,他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丢脸。但是,他从三高退学的决心却没有改变。

见豹一退学的决心不会轻易改变,赤井和野崎落寞地喝起酒来。酒过三巡,有了醉意,他们便开始破口大骂自己的学校。他们还要在这里再待三年。因为今日之后便要分别,三人一直在京都的大街上走到深夜。最后,赤井和野崎要去宫川町,豹一跟着他们,拐入南座旁边的一条黑暗小路去送二人。走到一栋房子门口时,看到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华丽的和服坐在那里。豹一便在那里与二人道别。女人们的眼睛里浮现出无力的笑容,看着这边。豹一从南座前面坐上电车回了秀英塾。

那天晚上,豹一便收拾好行李,早晨叫了搬运公司托运。中午,豹一在“维克多”与赤井和野崎会合。然后,在两人的目送中,他在四条大桥坐上京阪线电车,回了大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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