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罗侦探出了门,一直进了马德里,刚到毕公馆门口,便闻着一种怪臭,想来一定是里面烧死人用的衣服。踏进了门,不见人影,便站着等候,从身边掏出一个小瓶,开瓶一嗅,可以少解臭气。

忽见一个小家人,从里面走出来,见了他便反身跑进去了。罗探无奈,心想人家死了人,难怪他七忙八乱,又不好高声叫唤,只得挨着老腿,等了五分钟的工夫。

忽又见方才的小家人走出来,请他进去,又凑着他耳朵道:“少爷说,今天方寸已乱,不免简慢,请你老不要生气!”

罗探点头,跟着他便走,不到两步,走过账房门前。只见里面,对门坐着一位老者,年纪大约五十开外,鼻上架着一副康熙年制的玳瑁边老花大眼镜儿,两个眼珠子,竟比胡菽还小,不住地盯在罗侦探脸上。

原来此人,就是这毕府的账房。罗侦探也素知此人,是个巨奸大猾,原是毕老儿的舅爷,平日专一打小算盘,在小人面上刮皮。往往账房老爷,与车夫争车钱,“混账王八”地,直骂到马路上。因为他姓黄,所以邻舍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作“浑账房”(沪音房与黄同)。

有一次那浑账房,不知怎么,正在弄口,同几个狐朋狗友,高谈阔论,大骂罗侦探,说他跟洋鬼子一样的打扮,好似个猴子,还不如那流氓头包打听,倒是扬扬气壮,不失为好汉子。

瞥眼见罗侦探正从他弄口走过,他便不敢声响,倒也罢了,只是他贼胆心虚,常常怀着鬼胎,深恐罗侦探报复,所以此时,老羞成怒,一眼不霎地对罗侦探瞪着。

罗侦探大度洪量,何尝介意?不过心里记着此人奸猾,此时也不免向他狠狠地看了几眼,也就走了。

拐过一个弯,就是大厅,厅上置着两个破铁锅,锅里纸锭灰,余焰未尽,送出一种恶昧。幸亏罗侦探嗅了解臭药水,不曾伤他肺管。

一直从大厅左傍偏门进去,便是楼梯,楼梯上面,站着一位少年,两肩披着头发,皱着眉头,呜呜咽咽地操英语,向罗侦探道:“罗师福君,早安!有扰清梦,尚望恕罪!”

罗探答道:“理当分忧,不足挂齿!”

于是二人携手同行,拐弯抹角进去。那屋中的如何华丽,如何雕画,说书的只有一枝笔,在此紧要关头,也不及细说。

且说二人,走到毕买办的卧室,毕公子便领着罗侦探进去,口里说道:“此乃先君易箦之处,本不敢屈尊……”

罗接口道:“叨在知交,不必过谦!”

公子便请罗探在窗口椅上坐地,自己也陪着对面坐了,道:“今日冒昧请君来,非为别事,实因家中出一可怖可疑之事。非得先生大力,无以解此疑团。素仰仁怀,想必能蒙金诺。”接着又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了几句。

罗探坐下后,便四面打量,只见朝南一排六扇明瓦窗,窗上嵌着五色玻璃,以致室中黑暗非常。对着窗挂着宝蓝熟罗帐幔,幔内点着两盏煤气灯,灯下一排红木玻璃衣柜。最后便是一张宁波式红木大床,床口设着一个铜磬子,一个小丫头坐在地下,带哭带念经地,在那里敲磬,敲一下便丢一个小铜钱在磬子里。

这个玩意儿,据老佛婆说,是接引死人的魂,到西方极乐世界的。那铜磬子响一响,黄泉路上就会亮一亮。这样说法,究竟是亮不亮,那却没处考究的了。

还有一种怪象,是在帐子里边,安置一盏破铁灯,灯光是昏昏沉沉,又不知是什么故事。

在那铜磬子、破铁灯之间,直挺挺地躺着一位“黄泉路上探险家”!什么?是个死人!

罗探似未听见,便所答非所问道:“验是要仔细验的。”

公子道:“但是不可动手开刀呢!”

罗侦探道:“昨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公子道:“大约是十二点半钟。我们已经睡了,只有楼下账房里面家母舅,同那几个下人,还有弄口楼上,那个看门的,他们没睡。”

罗探道:“令尊是从哪里回来的呢?”

公子道:“听马夫说,昨天夜里,是到丹桂看英国大力士韦烈息士,看得非常得意,座中还有两个外国朋友。临出戏园门的时候,还约他们今天到张园,看力阻电车呢!就是回来,同家母舅吵了几句嘴,那个亦是常有的事。”

罗探接着问道:“怎么是吵嘴么?”

公子道:“家母舅说,并没吵嘴,小丫鬟又记不清楚。究竟吵嘴没有,却不明白。”

罗道:“不如竟叫丫鬟来,问个明白。”

于是公子便唤了一声“春梅”,那敲磬子小丫鬟应声走来。罗探看她相貌俊秀,从两只眼睛里显出是聪明人物。罗暗自思道:“惭愧!送进了学堂,不是个好好的女学生么?”

于是罗侦探问小丫鬟道:“昨晚主人回家时,是一个人独自上楼的么?”

丫鬟道:“不是!与黄师爷同上楼的,先到隔壁签押房里,同黄师爷算账,约有半个钟头。”

罗问:“算账时,你在签押房里么?”

丫鬟道:“吾在签押房煮咖啡。”

又问:“当时黄师爷,是不是与你主人对坐的?”

答:“是的。”

又问:“吵嘴时,黄师爷可说什么话?”

答:“起初说话,声音甚低,吾也不留心。后来渐渐高起来,便听得黄师爷说:‘又不是吾叫他跑的,与吾什么相干?’主人便发怒道:‘他来时不是你一力保荐的么?怎么说没关系呢?’黄师爷也怒道:‘用人之权,操之于你。你既说当时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何不早辞了他呢?’主人听了,便大发雷霆,把账簿都丢在地下。黄师爷便直挺挺地去了,走到签押房门外,便对主人道:‘就此告辞,不要后悔!’主人忽然变过脸来道:‘有话好讲呢!何必如此决裂?’说着便自己去拾起地下的账簿,又往外一指,叫吾去追黄师爷。吾刚走到房门口,黄师爷也回来了,嘴里咕噜道:‘你主子性儿,也使得太过分了。吓!’吾想主人听了这话,一定还要生气,岂知掉头一看,主人已是站了起来,开书架上摆的自鸣钟,口里只说:‘春梅,你去睡觉吧!吾今晚提起了肝火,只怕睡不成觉,不能再喝咖啡了!你快去睡吧!’咳!这几句便是吾最后听见主人说的话了。”说罢,珠泪滚滚,咿咿晤晤地哭起来了。

罗探听了,面带忧容,向公子道:“枝节多着呢!”公子正要答时,罗探己复问丫鬟道:“后来黄师爷什么时候下楼的,你可知道么?”

丫鬟道:“吾睡到约莫两点多钟的时候,就听得‘砰’一声,把吾惊醒。想来那声响,便是黄师爷下去,主人自己关门的声音。”

罗探问:“后来便没甚声息么?”

丫鬟道:“后来吾便睡着,也不听得有甚声音。”

罗探道:“今天清早,你见主人在哪里?”

答:“在这床上。”

问:“你什么时候开这门的?”

答:“六点钟。”

问:“进房时曾见有何异象?”

答:“进房时,鼻中触着一种臭味,好像自来火灯管中,发出来的。吾当时觉得气闷得很,便丢了扫帚等物在房里,走出去透透气。”

问:“当时有别人同到房里么?”

答:“没有,主人房里,都归吾一人收拾的。”

问:“当时床前怎样的铺置?”

答:“床前椅子上,主人自己的衣服,照吾天天进房时一样,自己折得整整齐齐。帐子两面都下着,并没有什么变象。”

问:“何时方知主人已死?见主人怎样地睡着?”

答:“将近到七点钟时,吾因主人往常起来得甚早,不论晚上什么时候睡,到此时早已起来了,便到床前叫了几声,终不见答应。后来揭开帐子一看,被窝儿裹得很好的,只是没有气息了。此刻还是这样地睡着,连被窝儿都没有动过呢。”

罗探听说,便问公子道:“谁教不动被窝的?”

公子道:“是吾的主意,因为要待你一看,或者易于着手些。”

罗道:“好极!好极!果然易于着手些。现在且到床前一看。”说罢,便与公子同到床前。

先看了折好的衣服,果然整齐,即此便显得死者是个心细的人;又到床头,看被窝里外两面裹得很紧,死者面带一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之色,面部也并无伤痕。

罗探眉头一皱,忽而计从心来,屈膝蹲在地上,用指去挑被窝折进处,也不见什么,复又站起来道:“是了!是了!”说罢便绕到床背后,重复蹲了下去,仍旧用一指去挑被窝,忽然将被窝一边揭开,便露出死者一只手来。

毕公子站在一旁,看他查验得奇怪,正看得呆了,忽然见他揭开死人的手来,真是莫名其妙。忽然见罗侦探指着那手道:“这东西往哪里去了?”这一惊,早把魂灵儿招回来了,顿口结舌,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既而问道:“罗君,你怎样会知道这件东西呢?”

罗探此时,已将被窝照旧盖好,直向窗口走来,口里说道:“吾怎么会不知道?不瞒你说,大凡宝贵珍奇的东西,一入侦探之眼,便永世地不会忘记了。贼眼也差不多,也有此能力。不过他眼中尚多一种吸力,一不仔细,便要被他吸力吸将去,那就生出许多事来了。至于你令尊手指的那东西,此物的历史,吾都背得出来:此物产于美洲,十六世纪时,为西班牙皇所得;后来西班牙皇,送与英女皇爱立赛泼;女皇去世之后,此物便与玉玺并传;直至十九世纪,法皇雄踞全球,此物便被拿波仑索去;拿死后,此物便不知去向……后来听说在中国皇宫里,不知怎样,有一日却巧见令尊坐在马车里,一手攀在窗上,吾便一眼看见此物,也算得是一种眼福。但是据吾看来,令尊得此宝物,也尚未久,至多不过两个月。”

公子惊道:“怪了!怎么见得不过两个月呢?”

罗探道:“咦,戒指戴得久了,皮肤上不要起痕么?令尊手指上,有一痕很深而细,边上一痕浅而阔。吾前次看见时,他不时地将那戒指抹擦,吾因此知道他是新得此物。照此推究去,那浅而阔的,必定是新痕;那深而细的,至少也须戴十几年戒指,方能留这点成绩。此痕要它退去,至少也得一年半载,这不过是就理势……呀!这是谁的声音呀?”

话犹未了,公子早听得房外,有皮鞋脚响中带着笑声,不胜诧异,忙走到房门前一看,却见两个人正向房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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