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君莫悼,国家兴亡皆有兆。举头不独乾象垂,一草一木能先告。君莫疑,国家成败自有时。不必蓍龟与四体,一禽一鱼皆前知。愿君细细观与察,莫向苍天逞狡猾。有言不听谓之聋,有机不见谓之瞎。江山谩道已成灰,修德天心尚可回。好笑愚痴终不悟,纵淫纵欲自家催。

话说炀帝与萧后、众夫人面试宫女,尽将佳丽选入西苑。选完了,单剩了一个美女,不歌不舞。炀帝见她举止有异,忙叫到面前细细的盘问。那美人不慌不忙的答道:“妾姓袁,小字叫做紫烟。自幼入宫,从未一睹天颜。今蒙圣恩采选,故敢冒死上请”。炀帝道:“你既来见朕,定有一长之伎,何不当席献上,待朕与娘娘赏鉴。”袁紫烟道:“妾虽有微能,却非艳舞娇歌,可以娱人耳目。”炀帝道:“既不是歌舞,却是何能,可细与朕言。”袁紫烟道:“妾自幼好鉴玄象,故一切女工,尽皆弃去。故今别无他长,只能观星望气,识五行之消息,察国家之运数。”炀帝大惊道:“此圣人之学也!你一个朱颜绿鬓的女子,如何得能参透!”袁紫烟道:“妾为儿时,曾遇一老尼,说妾生得眼有神气,可以观天。遂教妾璇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又诫妾道:‘熟习此,后日当为王者师。’妾因朝夕仰窥,故得略知一二。”炀帝大笑道:“朕自幼无书不读,只恨天文一道,不曾穷究;前曾召台官来问,怎奈他们指东划西,只是糊糊涂涂,不肯明言。故他们往往奏灾祥祸福,朕也不甚听他。今日你既能识,朕即于宫中起一高台,就封你为贵人,专管内司天台事,朕亦得时时仰观乾象,岂不快哉!”袁紫烟慌忙谢恩。炀帝即赐她列坐在众夫人下首。萧后贺道:“今日之选,不独得了许多佳丽,又得袁贵人一内助,皆陛下洪福所致也。”炀帝大喜,与众人直饮到夜深方散。

次日,炀帝即传旨,叫有司在显仁宫东南上起造一座高台,宽阔高低,俱照外司在台式样。众官领旨。真个是朝廷有倒山之力,不旬日,台已造完。炀帝见了大喜,随命治酒台上,这一夜即召袁紫烟同登高台,上观玄象。袁紫烟领旨,与炀帝并席而坐。先指示了三垣,又遍分了二十八宿。炀帝道:“何谓三垣?”袁紫烟道:“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也。紫微垣,乃天子所都之宫也;太微垣,乃天子出政令朝诸侯之所也;天市垣,乃天子主权衡聚积之都市也。星明气朗,则国家享和平之福;彗孛干犯,则社稷有变乱之忧。”炀帝又问道:“何谓二十八宿?”袁紫烟道:“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按东方苍龙之象;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按北方玄武之象;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按西方白虎之象;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按南方朱雀之象。二十八宿,环绕天中,分管天下地方。如五星干犯何宿,则知何地方有灾,或是兵变,或是水丧。俱以青、黄、赤、白、黑五色辨之。”炀帝又问道:“帝星安在?”袁紫烟用手向北指着道:“那紫微垣中一连五星,前一星主月,太子之象;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独大者,即帝星也。”炀帝看了道:“为何帝星这般摇动?”袁紫烟道:“帝星摇动无常,主天子好游。”炀帝笑道:“朕好游乐,其事甚小,如何上天星文便也垂象?”袁紫烟道:“天子者,天下之主,一举一动,皆上应天象。故古之圣帝明王,常凛凛不敢自肆者,畏天命也。”炀帝又细细看了半晌,问道:“紫微垣中为何这等晦昧不明?”袁紫烟道:“妾不敢言。”炀帝道:“上天既已有象,妃子不言,是欺朕也。况兴亡自有定数,妃子不妨明对朕言。”袁紫烟道:“紫微晦昧,但恐怕国祚不永。”炀帝沉吟良久道:“此事尚可挽回否?”袁紫烟道:“陛下若修德禳之,何患天心不回!”炀帝道:“既可挽回,则不足深虑矣。妃子言天甚祥,论理甚当,真女中丈夫也。朕得之以为内助,时时警省,何忧国祚哉!”遂命近侍敬酒。二人就在星光之下笑谈欢饮,饮到夜分之际,东山上忽然升起一轮素月,掩映得夜景清幽。炀帝一时高兴,便索笔长吟古风一首道:团团素月净,夕景清。谷泉惊暗石,风松动夜声。披衣出荆户,蹑履步山楹。欣睹明堂亮,喜见泰阶平。觜参犹可识,牛女尚分明。更移斗柄转,夜久天河横。徘徊不能寐,参差几种情。

炀帝吟完,袁紫烟方才捧诵。忽西北上一道赤气,就如龙纹一般冲起来。袁紫烟猛看见,着了一惊,忙说道:“此天子气也,何以至此?”炀帝忙回头看时,果然见赤光缕缕,团成五彩,照映半天,十分奇怪。真个是:“珠藏玉润便光辉,风虎云龙自不违。谩道真人难物色,赤光先已斗牛飞。”炀帝看了,不觉地惊讶起来,因问道:“何以知为天子气也?”袁紫烟道:“五彩成纹,状如龙凤,如何不是!气起之处,其下定有异人。”炀帝道:“此气当应在何处?”袁紫烟以手指着道:“此乃参井之分,恐只在太原一带地方。”炀帝道:“太原去西京不远,朕明日即差人去细细缉访。倘有异人,拿来杀了,便可除灭此患。”袁紫烟道:“此天意也,恐非人力能除;唯愿陛下慎修明德,或者其祸自消。”炀帝道:“虽然天意,亦在人为。若能知其姓氏,除之便不难矣。”袁紫烟道:“昔老尼曾授妾偈言三句,说道:‘虎头牛尾,刀兵乱起,谁为君王木之子。’若以‘木’‘子’二字详来,‘木’在‘子’上,乃是‘李’字。然天意微渺,实难以私心揣度。”炀帝道:“天意既定,忧之无益。这等良夜,且与妃子及时行乐,有何不可!”遂起身下台,竟到袁紫烟宫中宿了。

正是:

淫乱终难改,昏迷唤不醒。

眼看天意变,犹自醉娉婷。

炀帝次日方才起来梳洗,忽见明霞院杨夫人差一个太监来奏道:“昔日酸枣邑进贡的李树一向不甚开花,昨一夜忽然叶枝扶疏,开花无数,清阴素影,交映有数亩之远。一阵风来,满院皆香,大是祥瑞,伏望万岁爷亲临赏玩。”炀帝因昨夜袁紫烟说“木”“子”是“李”字,今又见报玉李茂盛,心下先有几分不快。沉吟了一会,方问道:“这玉李树久不开花,忽然茂盛,必定有些奇异。”太监奏道:“果是有些奇异,昨夜满院中人俱听得树下有几个神人说道:‘木子当盛,吾等皆宜扶助。’奴婢等都不肯信,不料清晨看时,果然开得花叶交加,十分繁衍,此皆万岁爷洪福齐天,故有这般奇瑞。”炀帝听言,愈加不喜。正踌躇间,忽又见一个太监来奏道:“奴婢乃晨光院周夫人遣来,院中旧日西京移来的杨梅树,昨一夜忽满树开花,十分茂盛。特请万岁父御驾亲临赏玩。”炀帝听说杨梅盛开,合着他自家的姓氏,方才转过脸来欢喜道:“杨梅却也盛开,妙哉妙哉!”因问道:“为何一夜就开得这等茂盛?”众官奏道:“昨夜花下忽闻得有许多神人说道:‘此花气运盛极,可一发开完。’故今早看时,树上树下,无一处不开得烂烂漫漫。”炀帝道:“杨梅这般茂盛,却比明霞院的玉李何如?”太监道:“奴婢不曾看见玉李。”炀帝又问明霞院的太监道:“你看见杨梅么?”太监道:“奴婢也不曾看见杨梅。”炀帝忽见王义立在旁边,便叫王义道:“你可到两院去,看杨梅比玉李,毕竟还是哪一树更胜。”王义领旨,慌忙到两院去看。去不多时,即来回旨。炀帝心下巴不得他说杨梅盛似玉李。只见王义说道:“两树俱开得茂盛。然玉李颜色鲜妍,大有神气;杨梅不过花蕊稠密,精采却似发泄太荆以臣看来,杨梅虽茂,终不如玉李之盛。”炀帝不悦道:“你们这些肉眼,如何认得?待朕亲自去看。”遂上了金舆,竟到西苑来。早有杨夫人、周夫人接住奏道:“二院一齐开花,大是奇异。”炀帝问道:“杨梅乃西京移来,原是宿根老本,固该十分茂盛;这玉李乃外邑所献,不过是浮蔓之姿,如何也忽然茂盛?”二夫人道:“正是这般奇怪,玉李转盛似杨梅。杨梅的茂盛虽比往年大不相同,却还是人间有的;玉李开得没枝没叶,一层一层都堆将起来,真若有神肋一般。”炀帝道:“哪里便道如此!”二夫人道:“圣目亲看便知。”须臾驾到了明霞院,杨夫人便要邀炀帝进看玉李。炀帝不肯下辇道:“先去看了杨梅,再来看它。”杨夫人不敢勉强,只得让辇过去,自家转随到晨光院来。炀帝进了院,竟到杨梅树下来看。只看花枝簇簇,果然开得茂盛。怎见得?有《梅花引》词一首为证:红一团,绿一团,上下高低簇锦盘。花攒攒,叶攒攒,焕彩蒸霞,浑如锦一般。千花万蕊都开遍,不留一杂藏春艳。莫浪看,莫浪看,只恐伤残,繁华再继难。

炀帝看了,十分欢喜道:“果然开得茂盛,果然开得茂盛!国家祥瑞,不卜可知也。”须臾,各院夫人闻知二院花开,也都来看。看见了杨梅茂盛,皆极口称赞。炀帝大喜,便要排宴赏花。众夫人不知炀帝的心病,一齐说道:“闻知玉李开得更盛,陛下何不一往观之?”炀帝笑道:“不必去看,料没有杨梅这等繁盛。”众夫人道:“盛与不盛,大家去看看何妨?”炀帝被众人催逼不过,只得同到明霞院来,才进得院门,早闻见浓浓郁郁的异香扑鼻。及走到后院,开了轩窗一望,只见奇花满树,异蕊盈枝,就如琼瑶造就,珠玉装成,清阴素影,掩映的满院中祥光万道。瑞霭千层,真个有鬼神赞助之功,与杨梅树大不相同。怎见得?有《踏莎行》词一首为证:白雪横铺,碧云乱落,明珠仙露浮花萼。浑如一夜气呵成,果然不假春雕凿。天地栽培,鬼神寄托,东皇何敢相拘缚。风来香气欲成龙,凡花谁敢争强弱!

炀帝看见玉李金光璀璨,也不像一枝树木,就似什么宝贝放光一般,吓得炀帝目瞪口呆,半晌开口不得。众夫人不知其中就里,只管称扬赞叹。众内相宫人也不识好歹,这一个道:“大奇大奇!”那一个便道:“茂盛茂盛!”都乱纷纷称扬不绝。炀帝气了半晌,忽然大声说道:“这样一枝小树,忽然开花如此,定是花之妖也!留之必然为祸。”随叫左右快用刀斧连根斫去。众夫人听了,都大惊道:“开花茂盛,乃是国家祥瑞,为何转说是妖,倒要伐去?望陛下三思。”炀帝道:“众妃子哪里晓得?只是快快斫去为妙。”众夫人再三苦劝,炀帝哪里肯听。那许多太监,人人皆爱惜此花,捱来捱去,不忍动手,正要斫,忽报娘娘驾到。

原来萧后听得二院开花茂盛,故来赏玩。到了院中,见了炀帝,众夫人接住就说道:“这样好花,万岁转说是妖,倒要伐去,望娘娘劝解。”萧后仔细将玉李一看,果然是雪堆玉砌,十分茂盛。心下也沉吟了一会,因问炀帝道:“陛下为何要伐此树?”炀帝道:“御妻明白人,何必细问!”萧后道:“此天意也,非妖也,伐之何益!陛下若威福不替,则此皆木德来助之象也。”炀帝道:“御妻所见极是。”方才不叫伐树。杨夫人见不伐树,就要排宴来赏。炀帝随起身道:“且同御妻去看杨梅。”大家依旧一齐同到晨光院来。萧后看那杨梅虽然茂盛,怎能敌得玉李!然萧后终是个乖人,晓得炀帝的意思,只得勉强说道:“杨梅香清色美,得天地之正气,玉李不过是鲜媚之姿。以妾看来,二花还是杨梅为正。”炀帝方笑道:“终是御妻有眼力。”随命取酒来赏。须臾酒至,大家就在花下团坐而饮。饮了半晌,真个是观于海者难为水,只因看过玉李繁衍,故把杨梅都看得平常。大家口里虽然赞美,心中都有一点不足之意,故此饮酒不十分起兴。就是炀帝自家看了一会,也觉得没什趣味。忿然走起身说道:“这样的时节,春光明媚,大地皆是文章,五湖中有多少风景不去游赏,何苦却守着一枝花树吃酒。”萧后道:“陛下之论有理,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炀帝道:“要去索性过北海一游,好豁豁这胸襟眼界。”众夫人听了,忙叫近侍将酒席移入龙舟,须臾安排妥当。炀帝与萧后大家一齐同上龙舟,望北海去游。只见风和日暖,春天的风景,比四时更觉不同。

有诗纪证:

御苑东风丽,吹春满碧流。

红移花覆岸,绿压柳垂舟。

树影依山殿,莺声度水楼。

今朝天气好,宜向五湖游。

又云:

君王行乐处,别自有芳菲。

禁鸟啼如笑,宫花堕欲飞。

寒添新酿酒,暖试薄罗衣。

敕赐教歌舞,留春不放归。

又云:

宫中三二月,景物百般新。

娇鸟天然曲,佳人自在春。

水波青荡漾,山色紫嶙峋。

闻道过湖去,龙舟箫鼓陈。

炀帝与萧后、众夫人在龙舟中把帘幕卷起,细细的赏玩那些山水之妙。又叫新选的美人来歌舞作乐,欢欢笑笑。不多时,早游过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脚下,大家一同登岸。正待上山,忽听得波心里跳跃的水声响亮,齐回头看时,只见海中一个大鱼翻波逐浪游戏而来。起初犹在中间扬?鼓鬣,后渐渐逼近岸边。炀帝见那鱼有些古怪,便不上山,转同萧后走回海边来看。那鱼见了炀帝,就如认得一般,也不避去,也不沉入,只管在岸边水面上游来游去。炀帝定睛细看,却是一个大鲤鱼,有一丈四五尺长短,浑身上锦鳞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几百万点金星。

真个是:

非现非潜跃在渊,半波半浪戏长川。

分明已具龙鳞甲,只待风雷便上天。

炀帝见那鱼生相有些奇异,又长又大,心下也有几分惊讶。又见它游来游去,再不肯沉入水中;又是个鲤鱼,与“李”字音义相同,心下着实不畅。看了半晌,狄夫人忽指道:“陛下看那鱼额上隐隐像有一个红字一般。”炀帝再细看时,只见那鱼额上,是朱红写的一个“角”字,偏在半边。炀帝看了又看,忽然想起说道:“原来就是此鱼。”萧后忙问道:“此是何鱼?”炀帝道:“御妻记不得了?朕昔日曾与杨素在太液池钓鱼,有一个洛水渔人,持一尾金色鲤鱼来献。朕见它有些奇相,就放在池中。后来虞世基凿海,要引入活水,遂与池相通。不知它几时便走到海中,养得这般大了!”萧后道:“陛下如何认得?”炀帝道:“朕放入池时,因它无名,曾将朱笔题‘解生’二字在额上。今日‘生’字俱已浸去,只有‘解’字半边一个‘角’字在上,岂不是它?”萧后道:“鲤鱼有角,非凡物也!陛下不可不知。”炀帝笑道:“朕为天子,岂不知此?待联展屠龙之手,除此心腹之患,与御妻看。”随叫近侍取弓箭。近侍们忙到蓬莱山餐霞殿中,取了一张气胎雕弓,几支赤茎羽箭,奉与炀帝。炀帝接弓在手,引箭当弦,展起袍袖,觑定了那鱼肚腹之上,“飕”的放一箭去。说时迟,行时快,箭刚发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阵风来,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就像有几百万鱼龙在波中踊跃的模样。浪头的水沫直喷上岸来,连炀帝与萧后、众夫人衣裳,尽皆打湿。吓得众人一个个都魂飞魄散,往后倒退。

正是:

天生神物不寻常,弓箭如何得中伤。

好笑君王不思忖,翻叫波浪溅衣裳。

炀帝被风浪扑面卷来,吓了一惊,立脚不定,慌忙与萧后、众夫人避入殿中。因说道:“此鱼虽大,不过还是一鲤,又未成龙,如何能作这般大风大浪?”萧后道:“此鱼虽未成龙,定然是个龙种,决非池中物也。”炀帝道:“朕方才箭刚发去,风浪就起,也不知可曾射着?萧后道:“若是射着,决不能起这样风浪。”炀帝道:“昔日杨素倒曾劝朕杀它,以免后日风雷之患,朕不曾听,岂知今日果应其言。”众夫人道:“纵是成龙,也无甚大事,何足介意!”大家又谈论了半晌,波浪方才宁静。炀帝吃了这惊,也无兴上山游览,依旧同萧后、众夫人上龙舟往北海摇回。方登南岸,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奏称有紧急表文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天下兵权,尽归真主;宫中歌舞,迷杀昏君。

正是:

天心一有属,人事便分张。

一任君王忌,名偏达未央。

段达不知有何表文来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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