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位史太太是一位极壮健的妇人,年纪约有五十来岁。看他那脸庞儿,他年轻的时候,不消说也是很标致的。可惜他中年以后,身子渐渐的发胖了,到了后来,慢慢的就生成了一副痴肥的样子。不知道他的人,倘使见了他,还当他是个市井里面的管店婆子呢,那里看得出他是个豪华富贵中人来。【眉】尊范可想。今天他同来的那位妇人,却生得与他大不相同,明眸善睐,笑靥宜春。看他的年纪,至多也不过三十四五岁,恐怕还不到呢。那乌云髻上,罩着一顶阔边的帽子,翠袖迎风,长裙曳地,越显得柳腰云鬓,杏脸桃腮,那脸上大有却嫌脂粉污颜色之概。更兼天生就的玲珑活泼,越显得他态度轻盈。这么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纵使瑞福眼睛不曾坏的时候,亲眼见了,只怕也不容易模范的出来呢。瑞福往常想塑一个极标致的自由女神,总虑没有一个好模范。此刻可惜他瞎了,不然,他一定要把这位美人的面貌照抄下来,做个蓝本呢。【眉】塑像也抄蓝本。可发一笑。闲话少提。

且说史太太进得门来,就对妙儿说道:“我的乖乖,你家里出了事,我一向没有来瞧你,你可要怪我?然而我却有我的道理呢。”妙儿听他独对着自己说这两句抱歉话,并不同他父亲招呼,就满肚子不快活起来。所以不等他说完,就要打断他的话头,用手指着他自己的父亲,说道:“太太,这就是家父呀!”史太太扭过头来一看道:“阿唷!天爷爷!我许久没有瞧见瑞福先生,此刻竟认不出来了。实在对不起得很。”瑞福接着答应道:“是呀!这也难怪,因为我就在近来这几天,把样子都改变了。说也奇怪,一个人伤了眼睛,这脸貌自然是会两样的。”史太太道:“亏你受了这么一番苦,此刻贵体倒还康健。你女儿当时不知怎么样难受呢!连我也是想着了就心痛,屡次要来探望呢,又恐怕反为搅扰不安,所以不敢。【眉】多谢多谢,承情承情。前天幸得有位好朋友贾尔谊君告诉了我,说你老人家差不多痊愈了,所以今日才敢来呢。想这位贾君是时常到府上来的。我们来的时候还商量着说,恐怕被你老人家撵出去呢。”瑞福道:“那里话来,劳驾得很呢!而且我是个最爱作乐,最爱热闹的人,要是你肯把你府上往来的相好朋友都带了来,我更乐呢。果然那么着,我们这相馆也可以设一个小小的跳舞会了。”妙儿听了瑞福如此回答,心里着实难受。你道为着甚么来?因为他一心一意的只望他父亲快活受用,谁知被史太太这么一撩拨,他倒发起牢骚来。一面忽又想着了那位妇人,不知他冒冒失失的带他来做甚么?仔细看他时,但见他眼光流射,坐在那里,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此时瑞福躺在一张有搁手的靠背椅子上;爱媛小姐低着头,在那里做他的活计;陈家鼐却蹲在一张高凳上边。【眉】所以他独能望见玻璃窗外事也。记着。妙儿心上也不以那女子为足重轻的。史太太一看没有人去睬他,事总不妙,于是嬉皮笑脸的道:“阿呀!我好糊涂呀!只管同瑞福先生谈天,把一位顾兰如娘娘忘在一边了。等我赶紧给你们各位引见引见罢。他是一位大词曲家,真是词章领袖,仕女班头。方才从俄罗斯回来的。承他的情,许我下礼拜三在舍间献技。今天他来瞧我时,我刚要出门,所以同来府上拜望拜望。”

说到这里,还没有说完,那位娘娘就微绽朱唇,轻舒皓齿的对着妙儿说道:“小姐,我本不应该这么冒冒昧昧的登门,不过被史太太拉着同来,所以没法。但还有一线可恕的地方,因为我向来仰慕尊大人的大名,每每要想求见,可奈总没有机会。今日虽说来得卤莽,在我却可以了此夙愿的了。”瑞福听得他说话宛转,犹如燕语莺声一般,心里很是快活。而且天下的人,总是好名的多,那位女曲师又是恭维得体,言语从容,瑞福岂有不乐之理。所以徐徐的笑着道:“这么说来,我的声名居然跑到了俄罗斯去了?这个我可真是梦想不到的。”“你老人家的大名,那边知道的人很不少。但我却不是到了那边才晓得的,我本来是法兰西人,在圣彼得堡搭班唱戏,大约有一年光景,幸得到处都有人赏识。所以这回回来了,倒又懊悔了。”“你在这里也总得唱呀,你怕这里没人赏识么?就是我就很想听你的妙音,你提起来,我耳朵里先就痒痒。想你也不至于推辞我罢?因为我此刻眼睛坏了,可怜这双眼睛从此没有享福的日子了,只好尽力拿着耳朵去享福的了。我还想给你塑一个半身的肖像呢。尊范不必说,自然是标致的。”陈家鼐忽然在旁插嘴道:“岂但标致,我看见这位娘娘,眼睛也花了,还狐疑是天仙下凡呢。”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顾兰如也不觉笑了一笑。瑞福道:“我这个敝门徒,向来是心直口快,从不说谎的。他既这么说,自然是真的。你们瞧,我眼睛虽然看不见,我的耳朵就可以听出他标致来。世人往往说,道听途说一流人是以耳为目的。要像我这样以耳为目也不错呢!”【眉】不图以耳为目之说,竟能实行,岂非奇事!

瑞福又道:“娘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马上拿块白石来,当场试验,你看可像不像?但不知你愿意么?”“我有甚么不愿意?还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就怕我这种蒲柳之姿,白白的劳了你老人家的神,还塑不像呢。并不是说你老人家的技艺不精,因为我这种平庸的相貌,生来就没有精采,那里会像呢?”【眉】非但词曲家,还善于词令呢。“那倒不至于,我另有一个法子:只要用手摸摸,就可以照样塑出来的。只是不敢放肆。”“那有甚么要紧?只管请摸就是了。”“我的十个指头,直头可以当得眼睛用呢,试过也不止一次的了。我从前塑像,遇了灯光接不着日光的时候,我往往在黑暗里,用手不用眼的,这也是熟能生巧。我才说的以耳为目,这可又是以手为目了。”“这却难为了你。依我想来,这个手艺,比甚么都难呢!”“那也没有甚么大难。我记得从前有一位大画家杜高纳先生,是天生没有手臂的,他下了苦工去学画,居然也叫他成了名。何况我并不是天生没有眼睛的,不过近来才失明罢了。虽然,我那妙儿有了这么一个父亲,也足以自豪的了。”“你老人家真是能够在失意的时候显出大本领的。像你老人家这样大才,又有这么一副雄心,这么一副毅力,世界上是少有的,那得叫人不钦佩呢!”“我如果一灰心,我那女儿更不知愁苦的怎么样呢。我就这么一来,已经伤了他的心了。”

瑞福正在谈得高兴,史太太忽然接着问道:“老先生,你提起那天那件事,到底是个甚么情形?我倒要请教请教了。我到此刻,还没有知道这个细情呢。不过听得贾尔谊君说,你那天晚上走得不巧,被一个不相识的人偶然失手,错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并且……”说到这里,瑞福就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们不必再提了,那也是我应该受的。”妙儿道:“爹爹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了?那个罪犯早晚总要拿到的,拿到了,然后……”顾兰如抢着问道:“甚么,还没有拿到么?那班警察侦探真是疏忽极了。”瑞福道:“可不是吗。”妙儿道:“太太,你们可相信,我爹爹自从那天晚上回来之后,从没有传去见过官,质问一句。不过当时被那警察长问了几句就算了。”瑞福道:“其实呢,就是再叫我去,我也没有甚么话好说的了,我应该说的话,当时已经说了又说的了。”妙儿道:“然而这件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也得要来告诉我们一声,何以连那天来过的警察兵也绝迹不来了?他说一有了消息就来通报,难道这好几天还没有一点儿消息么?并且我亲口答应,许他来的。”

正是事有凑巧,正说到这里时,只见陈家鼐指着玻璃窗外面道:“小姐,说着他,他就来了呢。”妙儿道:“你那里知道就是他?”陈家鼐道:“我虽然不认得送先生回来的那个,然而我看见一个警察兵正在望着我们家来呢,不是他是谁?”

且说这个陈家鼐,浑名叫做“自来学生”。你道为甚么来呢?因为他有一天在路上游荡,瑞福看见他年少聪俊,似乎可以造就,就把他唤进门来,收他做个徒弟,并没有人介绍他来的,所以得了这么一个雅号。他本来也曾学过石工,同瑞福年轻时差不多的,不过他专门凿那坟墓上头的石件。

原来文明国人的坟墓很是考究,并不是就这么一堆土就算了的。他们在这上头,也是用的合群主义。大抵一处地方,有一处的公坟。此种公坟,就由大家公举了董事经理,永远栽培得花木芬芳,就如公园一般。这个法子,比了交托自家的子孙还可靠得万倍呢。因为自己子孙,保不定有断绝的日子;即不然,也有败坏的日子。那董事却是随时可以公举,更换的更换,补充的补充,永远不会败坏的。有了这么一个大大的原因,所以他们欧美的人,看得自己的子孙是个国中的公产,同他自己倒是没有甚么大关系的了。所以无论男也罢,女也罢,生下来都是一样的看待,不分轩轾的。倘是不用这个法子,死了之后,除了子孙,请教还有那个来管你呢?所以就要看重子孙了。闲话少提。

且说陈家鼐从前所学各种凿石的技艺也很工细,字母花纹,式式俱会。因为他们坟上用的东西种类很多,如天仙女、十字架、碑碣、杯壶之类,都是用白石雕琢的,所以他的本领也就很可观了。自从到了瑞福馆里,略一指点,上手就会。把个瑞福喜的甚么似的,所以一向很疼爱的,看得就同自己子侄一般。那家鼐也是知恩报恩,很讲服从主义的;不像那浮躁少年,动不动讲甚么“天的学问,当与天下共之,自己有点子学问传授给别人,原是国民应尽的义务”的话的人一般见识。【眉】陈家鼐是此书中一个要紧人物,所以特叙其人品、历史。所以自从此番瑞福被人暗算了去,他也哀痛非常,立誓要把仇人的计划侦探一个明白,可以替他先生报仇雪恨。所以他天天歇工之后,就在外面暗暗的打听。他又生成的高大身材,强壮有力,面色带黄,犹如黄种人一般,留了一部短须。人品既已生得粗鲁,他还不甚讲究修饰。其实倒是一个粗中带细的人。粗心一看,他那样子,就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挥拳似的。谁知他的心肠极善,极有血性。你若是同他要好了,他要格外同你要好。凡系这种朋友,遇着你有患难的时候,他就是赴汤蹈火,也肯去出死力救你的。这就是带点粗的好处了。要是细心一点,就有了城府,懂得利害,连一点点的干系都不肯担的了。那位白小姐起初见了他时,未免觉得一惊,后来天天在一块儿,仔细看看他,倒是浑然一块天真,毫无私曲的人,所以也同他渐渐亲爱起来。这也是身世相同,所以才格外的你怜我爱。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陈家鼐在玻璃窗里望见一个警察兵,望着自家门首而来,就认定是葛兰德,说道:“这才是说着曹操,曹操便到呢。”妙儿还当他是胡说。不一会,丫头玫瑰果然进来报说葛兰德来了。妙儿忙叫快请。未知葛兰德进来有甚好消息,且听下回分说。

上回极写父女之谊,此回却又极写师生之谊,是直今日社会之教科书也。然而吾知必有议其后者,曰“奴隶性质”。

(趼廛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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