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钝三正在店里料理杂事,忽听得天上掉下了一样东西,正落在门前,便要出去看。阿宝止住道:“不要去,不要去!这是电线,小心碰了电气。”原来在门前经过的电线,不知怎样断了,杆上挂不住,掉了下来。钝三听说,便立定了脚。果然见门外走路的人,见电线断了下来,都远远的避开。钝三不信道:“那里有这等事?我不信这么一根铁丝似的东西,就会杀人?我定要看看。”他说着走出去。阿宝道:“去不得,不要去!”钝三道:“我只看看,不动手,不要紧。”说着走出去,弯下腰去细细观看。阿宝不住的叫:“进来罢,进来罢!”钝三不听,还要伸手去摸他。阿四见他要动手,也急了,跳出来要拉他。还未走到他跟前,见他砉的一声,已经跌倒了。阿四吓的急了,大叫起来,惊动了巡街的警察兵,前来看视,忙叫抬到医院里去。阿宝急的了不得,连忙叫人抬了,亲自送他去医院。医生看过说:“幸而还未曾致命,然而也要歇两天工夫,方才可以醒过来。此刻只管送到病房里去,不必用药,也不必施救,过了两天,他自然会醒。等醒了,再用药调治不迟。”阿宝只得回来。

歇了两天,那医生正在那里看一张正午出的新闻纸,见有一段新闻,题目写着“罪犯自尽”四个字。只见上面的新闻是:

谋杀喜仲达之罪犯苏士马,本已定于今日上午行刑,讵苏于昨夜在狱中暴毙。今晨由医官剖验,据称系服毒致死。此毒药何自传入,遍问狱卒,均无知者。惟检其身边,有小瓶一个,或者预带以入狱者乎?然何以检搜不及?亦一奇也。身后遗书一巨函,致大医院总裁。闻系其毕生所研究之催眠术,在狱中临命时所著者。医院总裁得书后,即以付印,俾资研究云。是亦电学之别派也。

医生看罢,甚是诧异:“这催眠术向来未曾听见过,究竟在我们医学里面,有甚么发明?等他出了版,倒要买来看看。”

正这么想着,忽见服侍病人的来报说:“触了电气的那个钝三,好像有点苏醒了。”医生忙忙走到病房看时,果然见他伸手伸脚的在那里动。走近一步细看时,呀!好奇怪呀!怎么他的眼、鼻、嘴都不歪了?莫非电气可以打得正的么?因问道:“你醒了么?这里是医院呢。”钝三有气没力的说道:“甚么,是医院?”说罢闭上双眼。医生把手挣开他的眼睛看看,又用听脉筒听过,说道:“他没有甚大病,不过乏罢了。”说罢,同他灌了一茶匙的安眠药水,交代服侍的人道:“明天早上七点钟叫醒他,不要误事。”说罢自去。这里钝三呼呼的睡着了。

到了明天,医生也不等那服侍的人叫,将近七点钟,亲自到了,把钝三摇了摇道:“醒来,醒来!不要睡了。今日好些么?”钝三的道:“好些了。困得很呢,让我再睡一会。”医生道:“不要睡了,你知道这是甚么地方么?”钝三张开了眼睛,四围一看道:“这是医院呀,奇了!我怎么跑到医院里来?”医生道:“你触了电气送来的,你记得么?”正说话间,阿宝来了,看见钝三醒了,十分欢喜。上前相见道:“阿三哥,你醒了?好了,你几乎未曾吓死我。”钝三听说,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眼,四围再一望,又看看阿宝道:“奇了,奇了!你这位是甚么人,怎么叫我阿三哥起来?我并不是第三呀。”阿宝大惊道:“呀!阿三哥,你怎么面目也不歪了,声音也变了,人也认不得了?”钝三道:“奇极了!这个要问士马才得明白。是呀,士马呢?莫非他送我到这里来的么?”医生诧异道:“甚么士马?”钝三道:“我昨夜到上环大街他家里去的苏士马,难道不是他送我来的么?”医生十分诧异,连忙诊过他的手,又取听脉筒听了听道:“脑筋又没有乱,怎么说起乱话来?”钝三道:“怎么说我说乱话?”医生道:“你上前天触了电,送进来。前天晚上,苏士马已经死了。你说昨夜访他,不是说乱话么?”钝三道:“嗄!他是甚么病死的?”医生道:“他是畏罪自尽的。”钝三道:“他犯了甚么罪?”医生不耐烦道:“他谋杀喜仲达,定了死罪呀!”钝三听说,直站起来道:“嗄!那个说他谋杀我?我就是喜仲达。”医生大惊道:“不好了,不好了!这个人疯了!”阿宝也惊得彷徨失措。只见他站起来要往外走。医生道:“走不得,走不得!走了疯子在外面,还了得么?”连忙拉过来,硬把他按住,灌了一茶匙安眠药水下去。

等他睡着了,交代好好的看着。自己忙忙的奔到警察署去,告诉这件事。说是一个触电的人,送来医院医治,今日醒了,忽然变了个人,自己说是喜仲达。警察员听了,也大惊异,因想与这件事最有关系的是甄敏达,即刻叫人去传了来,告诉了这件事。敏达也十分惊怪道:“我也难认得是仲达不是。这个人只有林凤美认得,只叫凤美到医院去,一认就明白了。”警察员道:“好,那么你去叫来。”敏达就出来,坐了马车,径奔时敏街来安旅舍。见了凤美,只说:“有一件要紧事,请你做证。快去,快去!”凤美摸不着头路,只得急急的出了来安,坐上马车而去。敏达在马车上告诉凤美道:“到了那里,如果见了甚么惊奇的事,不要心乱。”凤美答应了,也不知是甚么事。

一会到了医院,只见警察员也来了。敏达道:“证人林凤美到了。”警察员道:“请小姐到病房里去认一个人。”凤美答应了,不胜疑惑。走到病房里一看,有个病人,直挺挺的睡在床上,原来是个钝三。暗想:“他是人人都认得的,为甚么大惊小怪的叫我来认?真是笑话了。”正想开口说是钝三,忽然一瞥眼,看见他的口鼻不歪了,不禁走近一步,仔细一看道:“哎呀!这是喜仲达呀!”只这一句话,把众人都惊倒了。凤美接口道:“喜君!郎君呀!是病了么?快起来说话。郎君为甚变了这个模样呀?”医生道:“既然认明了是喜君,不必叫他。他吃了安眠药水,等一会就醒的。”急得凤美俯身下去,要抱他起来。阿宝挽着道:“小姐,你几个月都等了,这会耐耐性子罢。他吃了药水,不要惊动他。”凤美只得在旁边坐下,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又是欢喜,犹如做梦一般。阿宝把钝三触电的事告诉了凤美,一直说到今日苏醒的话。座上各人,个个惊疑不定。就是凤美也不懂,怎么好好一个钝三,平白地变了个仲达?只有敏达听了,心里想要破这个疑团。忽然想起士马亲供,说是当夜弃尸点士河的。早就有了主意,翻身出去打听去了。这里医生已经用德律风把这件事告诉了几家有名的大医院,以及自己的几个同学朋友。大家都赶了来,一看来新闻,二来研究这个新发见的奇病。大家议论纷纷。

只有凤美坐立不安,几次行近床前去叫。等了好半天,仲达醒了。凤美就走近床前,同他握手相见,口中说不出话来,那眼中的眼泪却落个不了。仲达大惊道:“小姐怎么也在这里?可是做梦么?”凤美道:“郎君,妾也疑是做梦呢。可不是做梦,这里是医院呢。今日再见郎君,真是梦想不到。但郎君何以变了个钝三,把面目变的一些也不认得?郎君做钝三的时候,可真是不认得妾么?”仲达茫无头绪道:“奇了,我真是在这里做梦,小姐说的话,我一些也不懂呀!我单记得昨天别过小姐,到了伦敦,先到上环大街去访苏士马,他留我吃饭。我要他试催眠术,他就叫我拿着两个电线头,试演起来。我就不知怎样睡着了,以后便不知道了。到了今天醒了,谁知睡在医院里。他们却又说我是个疯子。”凤美惊疑不定道:“郎君便忘了钝三的事,可看看这身衣服,是郎君穿的么?”仲达低头一看,猛然又觉得嘴上有了胡子,不觉大声道:“奇极了!怎么我一夜工夫变了这样?快拿镜子来!”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面一照道:“咦!真是奇事了。小姐你快把前后的事告诉了我罢,我这会可要糊涂死了。”凤美就把在韶安送别那一天的事说起,一直说到今天敏达叫他来医院认病人止,中间凡是自己亲历的事,都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凤美说到自己几次落难时,仲达也落泪不止。旁边听他说的人,一个个都宁心屏息的,犹如听演说一般。听他说完了,没有一个不感慨太息。仲达还不明白道:“这么说起来,此刻这个我,明明是钝三变的了。从前那个我,又到那里去了呢?”凤美听了,也糊涂的了不得。

只见敏达笑容满面的,带着一个医生打扮的人走进来,指着仲达道:“这位就是钝三变的喜先生。”那医生仔细看了道:“若是说破了,却是有点像,不过现在把歪的挪正了罢了。”把仲达看的不好意思起来,不觉脸上带了点怒色。敏达道:“喜先生,不要怪。我刚才出去打听喜先生的踪迹,遇了这位先生,他是曾经救过先生的,所以要来看看。”仲达道:“你起先就看见我在这里的,又到那里去打听我的踪迹?”敏达道:“我因为好端端的一个钝三,变了个喜先生,这件事太觉奇怪,未免骇人耳目,将来人家说起来,都说先生是一个甚么钝三变的,有甚么好听呢?所以我要替先生打听出这个原故来。”仲达正在糊涂这件事,听说忙问道:“打听着没有呢?”敏达道:“打听着了。我因为听过苏士马的亲供,说是当三月二十夜里弄杀喜先生,投尸点士河。我想点士河下游,有一个惠济医院。”又指着带来的那个医生道:“这位先生,就是惠济医院里的。我就走到惠济医院里,求他们代我检查三月二十一日的日记,看有甚么落水人来求救没有。谁知翻开来一看,头一个就是落水求救的,而且注明是这位先生医治的。我就求见了这位先生,请问他记得这落水人的相貌不记得。先生说道:‘若是别的病人,早就忘怀了;因为这个人很奇怪,所以至今未忘。他是点士河边居民捞起的,肚子里并没有水,明明是个死后落水的了。因为胸前还有一点暖气,所以送到医院里来。用听脉筒听他,好像是脑子倒了过来光景,百般医治,虽然活过来,却是呆笨非常。问他姓名、居址,不知道;问他有父母没有,他也不晓得;问他几岁,他也不记得。因为看他呆得可怜,荐他到肥皂厂里做个粗工。做了不多几天,他又病了起来,却又不到医院里,不知那里去了。后来听见他有了名字了,叫作甚么钝三,在那里卖新闻纸呢。以后的事,便不知道了。’这一番话,就是这位先生说的。可见得钝三的身子,还是喜先生从前的身子,不过偶然变笨了,此刻还了原罢了。至于怎么着会变了,又怎么着会变回来,这是医生的事,我们做侦探的,探不到人家脑子里去。”

阿宝接着道:“不错了,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病人睡在地下,怪可怜的,因叫我儿子阿四,扶了到家去,同他调治。问他是甚么病,他也不知道,只叫难过。后来细细的体察他,谁知他并不是病,是饿坏了。可怜他笨的吃饭也要人招呼,没有人招呼他,连饭都不知道吃的。在工厂里做工,放了工时,各人走各人的,谁还顾他?他也不知饿了几天,饿到这么模样。后来慢慢的给他饭吃,他就好了。也是问他姓名、年纪,都不知的。因为他生得比我们阿四苍老些,想来是他年纪大,就叫他阿三。这‘钝三’两个字,是人家为他生得钝,叫出来的。后来卖了新闻纸,慢慢的灵动点了,才有花水桥救林小姐的事。”大众听了,这才恍然明白。

当下众医生研究这件事,都说是仲达当日因为触了电气,翻转了脑子,所以失了记忆力。后来再触电气,脑子又翻了回来,所以记忆力也回过来了。甚至于凤美被士马迷了时,被钝三拿着手一阵哭醒了,也不是甚么正气、邪气之说,也是触了钝三身上的电气之故。那士马双手执着人家肩膀,瞪眼看着,能叫人家闷倒,这也是他不知用甚法子,藏了电气在自己身上,能运动得到别人身上的法子,并不是甚么魔术。只等他那所著的催眠术出了版,大家就好研究了。议论一番,各人散去。

仲达在医院里养了十几天病,精神复原了。因为他被士马拿去了资财,当日判断士马罪案时,仲达没有亲人,凤美又是个未婚妻,不便领取,暂时先入官存库。此时仲达本人出来了,就去领了回来。又到礼拜堂取了允许状,即日同凤美结婚。这一段美满姻缘,在千辛万苦里头失而复得的,那一种悲喜交集,自不必说。

仲达又拿出三千银子给阿宝,报他救命之恩。凤美也把演戏赚来的钱分作两份:一份给了龙马,一份给了阿宝。二人欢喜多谢的话,也不细表。仲达又想起士马并不是有心故杀自己,不过是误伤,此刻害得他一命呜呼,十分不忍。又恐怕凤美恨士马的余怒未息,因此瞒了凤美,悄悄的拿一千银子,周济了王氏。然后同凤美到韶安去,跟阿卷盘桓话旧。

凤美把前后经历的情节,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寄给他父亲,求他父亲恕罪。后来得了个回电,说一切事都不怪,只有挂念得很,几次因念女生病,务必即日同女婿回来云云。于是夫妻两口,别了阿卷,回印度去。至于回印度之后之事,乃是仲达、凤美一生的历史,与这催眠术的故事不相干涉,我也不去记他了。这一部《催眠术》小说,就此告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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