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这地方,虽是雪夜十分严寒,但是有两种人,无论如何,他必须出来的。其一是打更的更夫,其二是站岗的警察。所以周世良卖硬面饽饽,虽然是苦,但是总可以找着同志。在他藏在那墙角里一小时以后,两个巡逻警也就由此经过了。

虽然那屋子里面,有牌声送出来,这并不足以使巡警注意。因为这是一家做大官的人家,斗牌消寒,这是人家关起大门来的私事,当然也就不得加以干涉。只是有一件事,便把他们引着停住脚了,便是这墙角里有道黄光放了出来,上前一看,乃是一盏玻璃罩油灯,更在灯光下,发现一个饽饽筐子,还有一个人倒在墙脚下。

雪雾里面,在水面上,浮荡着三五星灯火,便是岸上开来的划船,运送客人。下船的客人,肩挑背负,各带着行李,人叠人地挤在船边上,等到划船靠近大轮了,上船下船的人,骂着喊着,跳着跌着,甚至哭着,滚着,闹成了一团。

陈仲儒道:“周老爹!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你若是愿意回家的话,我和哥哥商量,在公款下和你筹一笔川资。”正说到这里,却听到窗子外的学生们叫道:“老李!我们瞧影戏去吧?”老李答道:“我要到北海溜冰去。”陈仲儒将嘴向外一努,低声道:“周老爹!你听见吗?把子弟去念书,有什么用。放了功课不念,一个要去看电影,一个要去溜冰。你家里没有一万八千家产,苦扒苦挣教儿子念书,落到现在……”这话不好说了,就顿了一顿。

陈仲儒道:“周老爹!你不必这样,这样倒让我更是不好过。这钱并不是我的,不过是公众的钱,经了我的手来转交给你的。”

陈仲儒道:“你既然要走,当然是越快越好,又何必万分无聊地在这里住着呢?”他口里说着,就把自己身上揣的日记小本子掏了出来,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记在上面,然后告辞而去。

陈仲儒看了他这样子,也不免替他难过。便道:“我想令郎出去奋斗去了。不外是两条路:一条是成功,一条是失败。成功了,他不能不来找你这老子。失败了,他也不能不回家去,你们父子们,总可以见面的。你要和你儿子见面,你必须撑持你这身体,留得父子团圆罢。”

陈仲儒看了他这情形,也是的确替他难过,望着墙上挂的日历道:“你哪一天走呢?”世良道:“乡下人本来不懂得阳历。但是这个一号,我可记得清楚。因为我是一号到的北平,我还是一号离开北平罢。有三天的工夫,我想你先生总可以替我设法。”

门开了,四个警察,不容分说,将人抬了进去。倪洪氏所住的,除了卧室而外,便是一间小小的过道。这时警察将病人抬到过道里,她又大吃一惊,赶快在卧室里取出灯来相照,这可不就是周老板吗?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这是一种极不好的现象,手上捧了的油灯,那玻璃罩子只管玲玲作响,几乎要落下来,这可以知道她抖颤到了什么程度。

那警察所站的地方,却是有一盏电灯高悬着。他看到周世良撞跌着走过去,很是注意地看着,及至看清楚了便道:“咦!你不是豆腐店的周老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世良道:“我刚下船,来找倪家母女。她住在……”他说到这里,顿时两腿软着,身子蹲了下去。

那少年笑道:“你只望把儿子念书毕了业,就做老太爷,到现在还是背这破藤筐了。你那考第一的儿子,也是无用,还不如当年留他在家里看牛呢。”

那个说幽默话的学生,以为世良中了风,完全是自己两句话所刺激的,吓得心慌意乱,立刻打了电话给陈会董,说是同乡的周老头子想儿子想得要死,赶快来一趟罢。

这船边的栏杆,开了一个缺口,垂着三级梯子到江面的划子上去。然而这还去着划子有四五尺高,梯子前面,又没有什么遮拦的,人走到了栏杆缺口,待要下梯子,那后面的人一拥,你站不住脚,如不跳,便只有滚下去。

这样懊丧地在船上又经过了一天一晚,到这日下午八点钟,到了安庆了。江风依然是刮着不算,却又漫天漫水,下着鹅毛片的雪阵。这是外国公司的航船,安庆并没有码头,船就在江心里停轮了。

这时世良会说话了,抬起手来,招了两招道:“请各位!把倪家母女叫来,我先和她们说两句话。”警察都是这街面上的熟人,知道他和倪洪氏是儿女亲家,这病人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这样大的风雪,哪还能久在街头,这也不问世良同意与否,就趁着附近开门看热闹的人家,借了一把藤椅子,将他放在上面抬了向前走,只转了一个弯,就到了倪家。

这四九寒天,江风是极冷的,睡到晚上,这后梢二三十个穷坐客,都忍耐不住,只得起来,在舱外边,避风的船舷上走来走去,运动运动,借以取暖。当打那官舱门外过的时候,隔着玻璃门向里张望,只见那官舱里的客人,脱得只穿一条薄薄的短夹袄,在大电灯下打麻雀牌。世良看到,心里就想着无钱的人出门,不但是受罪,而且是受气。从今以后,回到了家乡,永远不想出门了。

警察道:“周老板!你怎么了?”世良竟是坐在雪地里,做声不得。警察弯了腰向他脸上看看,见他脸色惨白,眼睛微闭,失声叫了一句不好,立刻将警笛吹着,引了四五名警察跑着向前来。

见桌上放了饽饽筐子,看看桌上,又看看他的脸。这时,他两个颧骨高撑,嘴瘦削着尖了起来,那黄手背上,带着粗如绵绳的青纹,正有些像鸡爪。卖力气的人,会瘦到这种样子,那滋养不足的成分,也就大大地可想而知了。便道:“周老爹!你的令郎,恐怕是不在北平了。你老在这里等着,无衣无食,怎么是个了局?再说,你的身体也是太弱了,便是想找活路也不行。在外出远门的人,无非为了一种图谋,或者是名,或者是利。你既不为名,卖硬面饽饽也不算利,你在这里留恋做什么?”

董事听了这话,当然也就添了一番心事;当时只答应再为设法。又过了两天,世良的身体,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了。他向破桌子底下看看,那堆煤球只剩了些碎粉了。再把床底下的一只洋铁箱子打开,里面存储的米,只好敷衍四只箱子角。虽然自己还有两三块钱余蓄,这又能够维持几天呢?为了求活起见,这饽饽生意,还是不能不做。他又想着:那天在路上冻得晕死过去,只因为那晚大风大雪,岂能每晚都是那样子的冷法吗?

睁开眼来看着,大夫和看护都纷纷地来问他,病体怎么样了?世良口里虽表示着好得多了,可是他心里,却大为不解。一个卖硬面饽饽的,北平上有一个不为多,死一个不为少,在街上倒毙了就倒毙了罢,为甚么一定要把我救活呢?

江上的风雪,越发是大,划子载得客人又过多,逆了风雪,半时靠不拢岸。等靠了岸时,世良两只脚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一路之上,他也想得烂熟了,到了安庆,先要找着倪洪氏母女,向人家道歉,告诉自己不能通信的原因,而且干脆把两家亲事废了,不要耽误菊芬孩子的前程,所以他登了岸之后,将行李寄放在小客店里,自己冒着风雪进城,就去访倪洪氏。有半年了,她母女是否还住在原处,不得而知,且先到那里,向邻居打听再说。他想定了,便是这样办。

次日,他上了三等火车,遇着无票乘车的人太多,挤得他没有座位,只好把铺盖卷放在人堆里,自坐在铺盖卷上。在火车上坐了两天两晚,不但是周身骨头酸痛,而且两腮上因虚火上升,只是发烧得泛红,而且一路之上,没有一个伴侣,更想到回去把什么脸见人。没有什么解闷的,就不住地去抽旱烟。两天两晚地旱烟抽下来,脑筋也就受的刺激不少了。

当会董的人,就最怕无主的人会死在会馆里,听了这个消息,不敢露面,就派了他的兄弟陈仲儒来了。全会馆的闲人,借了这个题目,忙乱着有大半天的工夫,方由医生打了药针,将他救活过来。陈仲儒等他神志完全恢复过来了,便到他屋子里来,陪着他谈话。

安庆城是建筑在山坡上的,街道是上上下下的石级,电灯是很远相隔一盏,又不大明亮,加上这雪阵又非常的密,路途更有些模糊。世良急于要去见人,在雪的石级上走着,不分高低,就摔了四五跤,而同时觉得有些气喘,只觉呼吸有些急促不灵。他以为这是累得,并不理会,依然向前走。

好容易到自己开豆腐店的所在了。这样风雪之夜,人家多半是关门睡觉了,向哪里去打听倪家消息呢?若去敲人家的门,深更半夜,恐人家不愿意。他记起来了,街的转角所在,有一个巡警的岗位,向那里去打听,于是高高低低,又跑向那岗位边去打听。

大夫听说,仔细一盘问,才知道他是一个孤身汉子,自然全告诉了警察,依然由警察将他送回会馆去,而且找着了会馆董事,说他不能再出去做晚上生意,会馆里当供给他过冬的衣食,不然,就打发他回原籍去。

在半小时以后,世良就由汽车送到了官医院。在他醒过来以后,睁眼看看,自己已是躺在普通病室里。他是住医院有经验,一睁眼就认得,心里可就想着,我莫非是做梦,怎么又到了医院里呢?他猛然间可不知是何理由,闭上了眼睛,仔细想想,他才明白了。这是昨晚上出去卖饽饽,在人家墙角落里,曾冻得身体不能支持,就这样昏睡过去,原来又是死里逃生了。

因为她们自世良去后,孔善人给了她们十块钱搬家费,逼着她们搬了。她们也是一时找不着房子,就在本巷又找了人家后门口一间小屋子住着。这样的风雪之夜,母女两个,守着一盏孤灯,有什么意思,因之盖着厚被也就安然地入梦了。这时听到街上一片嘈杂的声音,她们也就惊醒了。后来那声音居然闹到门口,而且拍起门来。这让她两个,更为吃惊。

周世良依然将头靠住了墙壁,懒懒地道:“照着陈先生这种话说,穷人家子弟就不能念书了?”陈仲儒道:“情理是情理,事实是事实。这个年月,不讲情理,所以穷人不能念书,除非中国另外辟个穷人城,穷人就可以念书了。”

可是那日历只撕到三十一号,陈仲儒就给他把川资办来了。在那昏黄的灯光下,陈仲儒掏出三十块钱现洋交给他。他两只黄蜡似的手,颤巍巍地捧住那一大截现洋,在那颤巍巍的时候,就带向着陈仲儒作揖,同时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双管齐下地向洋钱上落着。

到了汉口,偏赶上了下水轮船的独班,打算进统舱去找着铺位,由汉口到安庆,茶房一定要他五块钱。世良去了二十多块钱的车票,又去了三块多钱的船票,却拿不出五块钱来买铺位了。他倚恃着自己出过几回门,也就不在乎,找到二层船舱后梢,就在厕所外面船板上展开铺盖来。

倪洪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披着衣裳先坐起来,口里叫道:“谁打门?我们姓倪。”外面警察答道:“正要找姓倪的。周老板回来了!”菊芬睡在娘跟前,将被盖着头,听到这话,头向外伸着喊起来道:“干爹回来了!”只这一声,她自己也就坐了起来。倪洪氏也顾不得她了,出了卧室来开大门。

他说到这里,又踌躇起来,世良抱着拳头拱拱手道:“你放心!我怎能够那样不懂好歹呢?”陈仲儒道:“周老爹!你假如愿回去的话,我就在良心上要好过些。川资一层,都在我身上。”说着,伸手连拍两下胸膛。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望着那些人,自不免发怔。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头上戴了尖顶毛绳帽子,又架了大框眼镜,活现出那淘气的样子来。世良回想初见面的时候,记得他穿了短脚裤子,那淘气也不下于今日,于是望了那少年只管出神。他却笑道:“周老爹!你令郎进了哪个学校?”

他心里这样地埋怨着大夫,可是大夫却格外地多事。当他在官医院里诊治了两个礼拜之后,大夫对他说:“你可以出院了。但是你在这一个冬天,都不能再出来工作。因为你的身上,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再要冻死在路上,就不能救活了。”周世良道:“我要不出来工作,哪来钱吃饭?不冻死也要饿死了。”

他如此想着,背着藤筐,提着灯,向外就走。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却有几个同乡的学生,站在那里。有两个都穿了西服,脖子上绕了毛绳围巾,手上戴了皮手套,肩上却挂了一双溜冰鞋。还有两个,是皮袍上再加了皮领大衣。不过这大衣却比皮袍子短了一大截。据说,这是西服大衣,套在中国衣服上穿,是最摩登的式子。其实穿这种大衣的,不见得有罩中国衣服的长大衣不穿,不过是北平学生穿衣服的一种办法罢了。

世良靠了那墙,默然着许久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话有理,我错了,不该把儿子念书。”陈仲儒道:“说起来,我也应当负一点责任的。设若去年你们初来,我不把你们介绍到怀宁会馆去住,如何会认得孔小姐?不认得孔小姐,令郎也许不会落到现在……”

世良虽是在船上吹了两天的江风,没有生气了,然而轮船在江心下船客,只有一二十分钟工夫,若不抢下划子,就要被轮船带到下水大通芜湖去了,所以他侧了身子挤在人堆里,一手拖着铺盖卷,一手高捉了网篮,伸长了颈脖子,也只是向外挤。

世良虽明知这话未必然,难得人家有这样的好意来安慰着,只管是和人家点头作揖,口里连道:“我一定记着陈先生这句话,好好地保养。”但是他的环境,怎样能够让他好好地保养呢?

世良知道自己父子这段故事,同乡大概都清楚的。他这样问着,分明是有意讥笑。便道:“唉!不要提起。”

世良看了窗子外面几个学生来往着,呆呆地看了去,只管流下眼泪水来。他坐在床铺板上,斜靠了砖墙,头歪着垂在肩膀上,那眼泪水牵丝般地向怀里滚来,泪珠点点滴滴地滴在手背上,他也不去理会,只管让它在手背上湿着。

世良点点头道,“我明白。但是我是个能自己卖力气的庄稼人,而且原本也有田种,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北方来累同乡呢?我真该死!”说着,连连地顿了两下脚,那眼泪流下来的程度,越发是像两股泉水了。

世良听了这话,比用刀尖挖他的心还要难过,一阵头晕,天昏地暗,人站立不住,和饽饽筐子手提玻璃灯,一齐向地面上滚了去。这一下子,把全院子的人都惊动了,围拥上来看看。有几位年长有经验的,说世良中了风,不能乱动,于是悄悄地将东西捡开,把他抬上床去睡着。

世良到了这时,是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他只望那日历上的纸条,撕着发现到了一号,然后离开这痛心疾首的北平。

世良低头想了许久,才答复了他那句话道:“陈先生!你看我有些不行了吗?”陈仲儒虽看出他的身体极其虚弱,但是他这句问话,却不解是什么意思。因道:“你是太辛苦了。”世良点了几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罢!”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世良两手都有东西,气力又不行了,于是网篮行李互相颠撞着。后面一位挑担子的太湖客人,一头箩筐,向他腰眼里一撞,他便提了东西倒栽下划子去。他的头正碰在人家木箱上,一阵麻木,痛得半晌移动不得。然而上了划子的人,叫着骂着,有的找人,有的找东西,哪个来管他。

世良一看了这种装束,便知道是学生。尤其是他们把帽子歪戴了,在帽子辫带上结了一块学校的徽章,就表示出那活泼的青春态度来。记得带了计春初次来会馆的时候,就看到这一群学生。现在他们依旧地当学生,可是自己的儿子,就不知混到什么所在去了。

一个巡警叫起来道:“了不得!这里有了倒路的了。”另一个巡警也挤上前,他是年岁大而又富有经验的人,听着这话,就用手摸了一摸世良的鼻息,便道:“不要紧!还有气。赶快向局里打电话罢。”这时,巡警也顾不得惊动打牌的人与否,硬叫开了大门,在他们号房里,借着电话,打到了局子里去。

有一个警察将灯接了过来,因道:“你最好找一床被先给他盖上,再烧一杯开水他喝。”世良立刻抬起手来,眼睛向倪洪氏望着,摇了几摇,倪洪氏道:“周老板!你这是怎么了?”世良道:“大嫂子!我不行了。”说着,有气无力顿了一顿,又接着慢慢地道:“我……我不能……害你。叫他们,把……我抬出去……”说到那个去字,已经是没有声音了。

倪洪氏一阵心酸,眼泪就流下来。便道:“周老板!你放心,这不像你的家一样吗?你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这两句话,大概让世良深深地受着感动,那枯瘦的脸上,也就流下两行眼泪来。

菊芬已是披好了衣服,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走出来。她一看到世良面无血色,垂手垂足地躺在藤椅上,哇的一声便哭了。倪洪氏牵着她向后退了两步,连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干爹受的寒,睡一会子就会好的。”

这时左右的街坊,也都被这些声浪惊醒了。见倪洪氏留一个要死的人在家里,觉得她有侠气。大家受了她的感动,有火的送火,有热水的送热水。警察到了这时,也感到人家不过是亲戚而已,怎好把病重的人,向人家家里抬,也就自告奋勇,去找了一位西医来。

那医生诊了脉,便将倪洪氏拉到一边,低声和她道:“这个人既是刚刚下船的,当然有许多别后的话要说。现在我和他打一针强心针,让他再延长一些时候,有什么话,你们就赶快地去请他说罢。”倪洪氏道:“他是这样地不行吗?”医生道:“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过去的。我看到你们家贫寒,这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了事。”那医生也不再多说话,自去和病人注射了一针,医药费也不要倪洪氏出一文,提了皮包,径自走了。

倪洪氏看到世良的样子,就知道不行,现在医生如此说了,她更是知道无望,于是走到世良面前,弯了身子,低声向他道:“周老板!你有什么话说吗?计春呢?”

世良道:“计春这孩子……不必提了。”说时,他见菊芬也站在面前,就抬起一只手来,战战兢兢地向她指着道:“她是一个好姑娘,你不要误了她的前程。我们还是那句话,我们以前订的婚姻,不必算了。”

倪洪氏流着泪道:“周老板!你不必为难,我早就说了,计春得着一个有钱的岳丈,他的书就可以念得出来了。你去后,他若肯认我的话,我依然把他当做干儿子。我决不能为了我的丫头,误了他的前程。”

菊芬在一边听了这话,公公将死,也不要她了。自己有了什么错事,让他父子两个都看不起呢?伤心之余,还加着一分委屈,这就心里更是难过。索性跑进屋子去,伏在床上,号啕大哭。

世良虽是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但是神经还是很清明的。听到菊芬这样哭,于是眼望了卧室里,用手指了两指。倪洪氏明了他的用意,就向屋子里叫道:“孩子!你出来罢,你干爹想你呢。”

菊芬哽咽着,走了出来,只管掀起一片衣襟,不住地揉着眼睛。她哭着走着的时候,世良只是用眼睛看了她,一直等她走到面前来,然后向她连连地招着手,将她招到了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道:“孩子!你不要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这样子办,那全是一番好意。你计春哥哥,他不是人类了。我不能教你这样好的孩子,和那种人成婚配。你说,你懂了我的意思吗?”

菊芬揉着眼睛,点了几点头。世良握了她的手不曾放,却望了倪洪氏道:“大嫂子!做父母的人,都是呆子。费尽了力气,不但是儿女们不见你的好处,只要望到不受他们的累,也就死都闭眼睛了。但是你这个孩子,可是不同;以后,你对于儿女的前程,不要爬高望低,总要安守本分做去。”

他这一串话,说得太多了,未免有些吃力,于是喘了几口气,闭了眼睛,休息了一会。因有人说话声,他又睁开眼来,向屋子周围看看,见还有几个邻居坐在这里。于是抱了拳头,向四周拱拱,慢慢地道:“诸位!这倪家大嫂子,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若不是她放我进来,我就做了一个倒路鬼,以后还得请各位另眼相看。”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那儿子……他……他也并不是坏人……不过是人家勾坏。……”他越说声音越小,而且连贯不起来,到了最后,索性将不曾说出来的话,完全停止不说。

坐在旁边的邻居,低声向倪洪氏道:“这是快不行的样子了,就在这地方和他搭上一个小铺,让他平平安安去罢,而且也应当和他预备后事。这样夜深,什么也不能办了。明天一早,可以到孔善人家里去……”

菊芬听了这话,立刻抢着道:“什么孔善人?孔恶人罢了。我娘儿两个就是当当,也可以办干爹的善后。”倪洪氏就拍着她的脊梁道:“干爹这种样子,你还闹脾气啦?”邻居们也有知道周倪两家事情的,觉得让他们向孔家化棺材,是触忌讳的事,就不便说了。

夜色渐渐地深了,来管闲事的,自不能久在这里陪伴,各各回去,最后就剩她母女二人坐在这里。到了六点钟,那窗子外的雪片,还是一阵阵地向下涌着。这过道里,虽是两面都有门关着,但是在门缝里有冷风射了进来,只觉满屋子寒气袭人。屋子里点了两盏煤油灯,放在撑住门的小桌上,是为着和这可怜的娘儿俩壮胆子的,但是那灯焰都为了油快要熬干,渐渐地矮缩下去了。

靠墙已经搭了一副床板,垫了一床草席子,上面铺着一床褥子,世良直挺挺地和衣睡在上面。她娘儿俩将两件长大的棉衣在他身上盖着。因为仅有一床被,不能不留着自用呢。

这时当……当……一种很沉着的声音,由雪空里送了进来。世良忽然轻轻地问道:“大嫂子,这是什么声音?”倪洪氏道:“这是迎江寺打天明钟。快天亮了,熬过了这一关,你老人家就好了。”

世良抱着拳头,苦笑道:“佛菩萨!保佑你母女二人,我告辞了。计春……那孩子……年轻……你原谅……”在他断续不成语调的时候,那抱拳的手,慢慢地垂下,眼睛也闭了。

这是人家儿子的父亲,辛辛苦苦两番破产为了儿子的父亲;南北奔走,九死一生,为了儿子的父亲。两盏煤油灯,有一盏煤油灯焰,慢慢地挫下去,以至于全熄了;象征着这儿子的父亲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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