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汪禹丞,安徽人,豪迈喜言武事。壮时亦颇致力拳技,有兼人之勇,近虽怠于研练,然好技出自天性,愤时人提倡武术者,徒惊虚伪,不足言技,慨然创设中华拳术研究会于西门,亦国技界中之有心人也。

近数十年来,江南、北拳术家故实,每能言之历历,如数家珍,忆曾为余言其乡,有所谓窑师傅者,以烧窑为业,而适姓饶,人遂称之为“窑师傅”,孔武有力,随某名拳师,习技数载,技虽未能精到,然已足雄于一乡。

曾有凤阳女鬻技于其地,登场奏技竟,索其地之能者出角。知技者数人,以次败北,走告饶,饶不肯行,败者多方设词相激,饶终不为动。败者乃转讽凤阳女子,踵门就饶角,饶无可避免,一角而凤阳女子伤腕,再角跌寻丈外。凤阳女子拱手乞姓名,诸人争告以“窑师傅”,女子去。

窑师傅之名,遂震遐迩。越三载,复一凤阳女子至,求见窑师傅,饶适他往,饶家饲鸡十余首,凤阳女子悉维絷之,语饶家人曰:“吾以鸡至关帝庙,坐候三日,窑师傅归,可令渠来取,逾三日不复候也。”言已,将鸡去。

饶归闻语失色,去惧不胜,不去则辱名且失鸡。无已,变装为力人,至关帝庙,则见有女子年二十许,姿致颇妍,盘膝坐殿上,连絷十余鸡于其左右。饶直前言曰:“窑师傅远出,数日不得归,吾为其家力人,此十余鸡,乃吾所畜,汝安得擅取之。”言已,径趋攫取,方伛偻,即腾跌数步外,再进再跌,而女子实未尝动,终莫测致跌之由,度不能胜,懊丧而归,环走室中,太息嘘唏,计无所出。

家有老窑工戴某者,年且七十,佣于饶有年矣,至是谓饶曰:“君未得将鸡归,而懊丧若此,得毋此女之能,已远迈三年前耶?”饶蹙额对曰:“吾初亦谓是三年前之女,复吾图报者,至则知其非是,彼趺坐不动,而屡颠吾于地,卒不知其用何手法,其技盖超吾十倍矣!呜呼,吾师已弃世,谁复有能为吾湔此大耻者?”

戴笑曰:“吾年虽迈,然感君存活有年,合为君图之。君至彼时,曾以姓氏示彼未?”饶告以见女时语,戴喜曰:“如此则更佳,君但从我后,吾当为君得令名也。”

饶不信戴果有能,姑从之往,至则女犹趺坐如故。戴不言,值前取鸡,瞥见女自裙底飞一足出,其捷几不可目。戴一手提其足而投之,一手攫鸡出,行数武,回顾女笑曰:“我乃窑师傅也。”女起对曰:“名下果无虚士,容当再见。”

饶归长跽戴前曰:“与神人相处数年,乃竟不识,合当愧死,唯师幸恕疏慢,请属弟子。”戴欣然授饶以绝艺。

又三年,前鬻技之女至,饶与角十数合,女飞一足,饶以手持之,女立地之足亦腾起,饶复持之。女身凌空,而姿势未改,双腿平直,若有凭依,饶固未审此势之精奥也,从容笑曰:“充吾力,裂汝体为二,一反手之劳耳。第吾于汝非有宿怨,汝曾挫于吾,谋复亦固其所,吾不汝尤也,速去,毋再来扰。”言已,因势投之数步外,女及地了无声息,匆匆竟去。

饶归见戴,正将夸述角时情状,戴忽惊指饶面曰:“适曾与谁角?受此重创,噫,肺苗肝经俱伤,法当三日死。”饶亦惊曰:“适与六年前鬻技之女子角,幸未蹉跌,胡来重创?”因述角时手法。

戴闻而跌足曰:“诚能裂其体而二之,则无所患矣!投掷之间,汝胁已为其足尖所创,法且不治,将奈何!”饶闻惶惑,戴曰:“曷袒衷衣相示。”饶解衣,则见两胁皆有黑点,如钱大,始大惧伏地,泣求治法。戴曰:“伤及膈臆,非草木之力所能及也,唯朝夕尝粪三日,庶几得免于死。”饶有难色,戴为制粪菁,食三日,呕凝血升许,其创始愈。

七日,复遇鬻技女于途,见饶至,却走唯恐见攫,饶从其后语曰:“寄语凤阳人,有不服窑师傅者,请再来!”然终饶之世,无敢以技显于饶者。

当饶之持女足而投之也,因欲其远,乃屈肘作势,肘屈则女足及于胁矣!女子之善技者,鞋头皆着铁,锋锐无伦,缘彼时女皆缠足,瘦小力弱,非着刃其上,无以创人。凡有技者相角,苟已执其一部,而其人之姿势不变,凌虚如生铁铸成者,则放手不易。

湖南湘潭有邬家拳,邬把式之弟子最佳者,为邓十六。湘乡朱八相公,亦以技雄,往访邓于湘潭。邓出其邬家拳中之所谓抢手者,朱握其四指而翘之,邓身随手上,身手步与立地时,不差累黍,朱惊不敢放,邓亦不敢动,相持久之,言和后,始罢斗。

《国技大观·拳师言行录》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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