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星科字奎元,山东之曹人,生有神力,十六岁时,偶行田间,见二牛斗于途,行人延伫,莫敢径过。星科攘臂牵其角,令辍斗,二牛不能支吾,乡人大骇,争叩姓氏,曹人因共知星科多力。

蒙阴有僧曰慈航,年且七十矣,住锡蒙阴二十年,蒙阴人无知其善武技者,至是闻星科名,徒步二百里,如曹往见。解于曹为巨室,慈航至之日,星科适授,贺者殊盛。慈航衣百衲,托钵当门而踞,言欲募万金,慈航腰大十围,门为之塞。阍者畀斗米不受;益千钱,亦不受,谓非万金不动。阍者怒其无状,举手批其颊,若加铁石,曳之,若撼巨岩焉。始惊其异,招力人五六辈,或推之,或挽之,而慈航踞如故也。

星科闻声出视,知其将觇己也,提而投之寻丈外,视所踞地,陷寸许。慈航拱谓星科曰:“檀越力真神授,不审亦欲知技否?”星科率尔对曰:“奈何不欲,第未尝与能者遇,愿无由达耳。”慈航笑曰:“檀越欲之,老衲愿得为识途老马。”

星科见慈航须眉如雪,而双眸若电,虽败衲着体,然神采焕发,不类侪俗,知为非常人,急趋与为礼,逊入厅事。贺客中有邵铁膀者,曹人治技中之佼佼,曾以技败星科,得为解家座上客,星科实不啻师事之也。铁膀睹慈航入,不为礼,星科亦思因铁膀以觇慈航,遂于慈航前,盛张铁膀之勇。慈航曰:“老衲居蒙阴二十年,始闻檀越生有神力,老衲以行将物化,不欲葬技泉壤,故徒步至此,实欲广其传于人世。若名与利,老衲托迹空门有年矣,殊不欲与人挈长较短。”白忤忤人。

星科曰:“长老方外人,所治得无所谓少林派者乎?”慈航笑曰:“世安得有所谓少林派者,特江湖卖艺之流,故作欺人语,以夸炫其门户耳!老衲主持少林寺且十年,曾不闻寺中有善技者,有之则为隋大业年中,兵乱四扰,所过为墟,当是时,少林寺有僧五百人,虑乱且及,逃将无所之,惶惶然不知计之所出,有爨下僧某者,出语五百人曰:‘我等众至五百,宁复畏人?彼乱兵都无纪律,溃之易耳!我为前驱,君等但鼓噪乘其后,败之必矣。’无何兵果大至,爨下僧削竹为兵,只身入乱兵中,当者披靡。五百僧从之,敌出不意,卒败溃。他贼闻之,相戒不经其途,少林寺终隋之世,未尝被兵,爨下僧之力也。寺僧感其惠,奉为住持,所谓少林派之拳棍,当自此始。近年有名海空者,曾主少林寺,善技击,后自宫为阉人,清室贵人从之治技者,遂目为少林派。即如老衲,主该寺十年,必强名所治为少林派,亦何不?”

星科闻言目铁膀,盖铁膀尝以少林嫡派自诩,慈航之言,适逢其怒,推案而起曰:“穷秃毋妄言,我即为少林派,孰能非之?碎其颅,犹唾手之劳耳!”慈航但仰天而笑,不为答。

贺客皆欲观斗,竞设词激铁膀,铁膀不胜愤,趋抟慈航,慈航戟两指抵其腕,铁膀若不胜痛楚,变色而退。须臾铁膀所抵腕,红肿倍寻常,痛彻心腑,遂长跽谢过,求慈航医治,星科亦为缓颊。慈航乃执其手而振之,骨中瑟瑟有声,不移时,已复旧观矣,贺客莫不骇然。星科自是遂从慈航学,三年未得尽具技,而慈航圆寂矣,然星科以力胜,技虽不精,鲁人已无与伦比者。

慈航圆寂后,星科至安徽,为某营哨长(今之排长),时满人裕禄巡抚安徽,所幸有名小安子者,声势煊赫,司道以下见之,无敢不屈膝加礼焉。得小安子一顾,荣如华衮,而致贺者踵至;反是则戚焉若祸至之无日者。小安子每出,夹道而驰者,恒数十人,行人辟途,皖人谓之曰“小巡抚”。会西门火神殿演剧,观者甚盛,小安子亦至,殿中分曹置长座,观者鳞比而坐焉,小安子不屑杂平民坐,巍然立两座中,前后荷戈而卫者十余人。小安子立一足、跷一足于座端,以肘置膝上,支颐而观,骄佚之气,辟易千人。观剧者,以两座中为出入之途,小安子尸立其间,致坐者不敢出,而欲入座者,不敢经由。

于时星科适至,睹状愤不能忍,排卫者径入,拍其膝曰:“借光,借光。”夫小安子之膝,舍裕禄外,谁得而拍之者,立举手批星科颊,曰:“戮囚殆癫痫,并我亦不之识耶?”星科怒擢其发,颠之于地。

时为正月,小安子着貂裘,星科詈曰:“律非三品以上不衣貂,汝何物而僭易若此?”裂其裘为二,复举而投之。

观剧者肩摩踵接,堕人头上,得不伤,卫者以刃拟星科,星科夺而折之,若摧拉枯朽。小安子急令卫者拘殿中董事至,指星科而告之曰:“善监视强徒,毋令兔脱,有敢纵逃者,一唯若辈是问。”言毕,匆匆率卫者去。

董事虑星科逸,环而哀焉。星科笑曰:“脱吾为畏祸者,亦不多此一举矣!伊此去当大率其丑类,来谋复我,君等或虑波及,曷早为地。”观剧者知将有械斗,老弱趋避不惶,即少壮者,亦速匿壁窥,剧遂中止,星科从容移座于一隅。

无几何,骑者、步者、操弧矢者、挟戈矛者,果蜂拥至,塞门而入,小安子居中,呼从者扃门下键。星科念关门而斗,虽无可畏,然必多所杀伤,终不免陷于罪戾,计不如迎击之,进退在我矣,乃趋前提一人作兵,以迎戈矛。执矛戈者,惧伤同类,刃不敢下。星科数跃已达门外,置人于地。殿侧有磨坊,饲驴门首,星科一手断其索,一手握驴后蹄,提高于顶,回旋而舞。众兵皆大骇,星科绕驴如流星以进击,兵哗然溃走。

小安子不善骑,至是堕马,血流被面,知不能敌,狼狈遁去。磨坊主追星科索驴,视之已死矣,星科出钱十千偿主人,主人慕其勇,不受。皖商民苦小安子横暴已久,闻其为星科创,莫不额手称快,遇星科于途者,皆拱立致敬焉。

一夜,抚署不戒于火,势甚盛,署中消防者,不足以灭之;而署外水龙,以门键不得入。正苦无可为计,会星科至,立命诸人远避,比于数步外作势,奋身触墙,墙立圮数武。消防者遂得驱水龙,从圮处入焉。

星科既惩小安子,复救抚署火,勇名震于安庆,提督某公赏其勇,罗致帐下,募健儿五百,使星科授之技。星科授以拳,且及枪、棒,第苦皖中无白蜡筸,以椆木代之,而殊病其脆不胜震,提督公询白蜡筸实产何所,星科曰:“他所非所知,若故乡曹、单二邑者,即不可胜用矣!公但赐文一纸,赐假二月,谨当有以报命。”提督公许之,为备文治装。

星科如曹,盖已去故乡十一年矣,曹邑距其居,尚数十里,拟投文后归家,至曹之日,投止逆旅,适逆旅主为曹之快班,见星科魁硕,眉目间有杀气,上下审睇不已,星科觉,怒责之曰:“老夫不为盗,若亦非捕,目灼灼奚为者?”言毕复以手自指其鼻曰:“若识老夫否?”

星科之意,自诩其于曹,曾以勇名震一时,曹人识之者众也,逆旅主人闻语色变,逡巡而退。然馆役所以待星科者甚殷,星科殊未措意,解装毕,正据案独食,忽见逆旅主人,率差役二三十人,或利刃,或铁尺,塞门而入,争呼无令强徒得逸。

星科谓其意别有在,坐食如故,乃见逆旅主人,偕数壮役,直抵案前曰:“某等夙知君是好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决无意贻累他人,然某等为君,已频受比责矣。今日得君自投,足见君之英勇,亦某等之福也。度君既自投,必不令某等动手,曷即行乎?至彼自当奉君以饱餐也。”星科心知其误识,姑不即白,从容笑曰:“老夫腹馁已久,即天大事,亦当食后方可置议。”遂低首食不顾。

逆旅主人顾谓诸人曰:“强徒不宜好相向,若辈不动,殆欲彼自缚耶。”言甫毕,即有举铁索系星科颈者,星科若不察,仍自食。二役各举铁尺,自后猛击星科臂,若中絮焉,食犹不辍,掣肘者、曳颈者、抚背者、扼喉者、呼者、叱者、不得近而攘臂叫呶者,已嚣然一室矣,然卒不能已星科之食。

逆旅主人知不可以力致,乃辟易从役,独屈膝请曰:“某等以君之故,数十人室家,将及百口,悉系囹圄中,而某等之身,尤责比无完肤,君不见怜,某等死无地矣。君何吝此一行,不为某等计哉!”

星科大笑曰:“汝等欲我何往?”逆旅主人对曰:“曹之邑署耳,邑令最爱英雄,如君者,能自白,必无所苦。”星科推案而作曰:“行矣,我正须往晤邑令也。”逆旅主人复请曰:“情知君不逸,逸亦非某等所能羁縻,然国法不可废,君英雄,当能以国法为重,非某等敢以缧绁加君也。”星科亦笑颔之。差役遂絷之而行,中途犹虑其逸,近者以刃拟星科前后;远者扣轮引满,曹人莫不惊走相告,谓获巨寇矣。

须臾抵邑署,逆旅主人疾走入告,邑令遽登坐鞫囚,役辈拥星科上,叱跪对。星科直立大言曰:“治下见父母官,例宜拜,但此非治下拜父母官之所也。解星科不犯法,且奉使而来,邑尊胡以堂见,辱我使命。我离桑梓十余年,今日始得因公归省,不审邑尊何相遇之虐也?”

邑察其语不类,然犹疑其有诈,问逆旅主人曰:“汝识彼果为曹四老虎乎?”逆旅主人曰:“三年前曾谋一面,实酷类彼,而彼复屡自称老虎,确是曹四口吻,即其孔武强力,尤非曹四不可臻,严鞫之,当无可支吾。”

邑令遂拍案向星科历叱,星科笑曰:“是不难取征也,敝上有文致邑尊,现在馆中,宜足实吾言矣。”逆旅主人曰:“彼装已随至。”邑令命星科自取之。星科发袱,以文呈邑令,读未竟,已汗出如沈,趋下座为解索,执星科手,鞠躬谢曰:“吏役辈冒渎,兄弟复失察,咎无可辞。”言已复鞠躬,吏役皆骇愕,环跪角崩求宥。邑令延星科入内室,反复致不安之意,以四人肩舆,送星科返逆旅,而自策马从其后,复为代办白蜡筸千株,发役赍至安庆,所需皆出自邑令。由是曹之人,无长幼男妇,益詟服星科之勇矣。

向恺然曰:“余初闻解星科事,颇疑其近于滑稽,未敢深信。壬子年遇曹邑周君子谟于日本,复为言之,与兹篇所述,历历不一爽,盖犹有未能尽星科者也。周君为余言时,星科尚未死,年且九十,健步壮者不能及,二铁弹丸,常不去手,击飞乌有不中,食犹兼人,唯平生不善骑,上马辄堕,职是之故,官至守备而止。”

《国技大观·拳师言行录》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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