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小吴门正街有一家剃头店,年代开得最久,因是姓吴的所开,那条街上的人都顺口叫他“吴家剃头店”,店主行六,大家都叫他“吴六剃头”,这吴六虽是个开剃头店的人,却练得一身绝好的武艺。

民国壬子年,吴六的年纪已经七十六岁,还能用一只手端起一个二三百觔重的石臼,面不红、气不喘,一点儿看不出他吃力的样子。只是吴六虽怀抱这么一身绝技,在小吴门正街住了五十多年,知道他会武艺的人极少。仅有几个会武艺的内行,知道吴六的内、外功都做到了绝顶,暗暗地佩服他、推崇他,然谁也不肯拿着吴六会武艺的话,对外行乱说,因此普通一般人绝少知道的。

武艺并不是一件犯禁的东西,吴六为什么要这么讳莫如深呢?这其中有两个原因,这两种原因,也只长沙几个内行朋友当中,年事较长的才知道得详细。在下在长沙办国技学会的时候,隐隐约约地闻得吴六剃头的名,满打算将他请到会里来,先托长沙的老教师刘心泉去请。

刘心泉是刘三元的徒弟,那时的年纪也有七十二三岁了。少时和吴六很有点儿交情,直到四十岁以后,刘心泉因住在长沙乡下教拳,就在乡下买了些田产,不常到长沙省里来,与吴六的交情渐渐疏远了,所以不曾请动吴六。

在下打听得浏阳的邓升平和吴六是生死至交,特地托人将邓升平接到会里,一看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生得又矮又胖,挺着罗汉肚子,头顶光溜溜的没一根头发,两道花白眉毛,却仍是十分浓厚,长的足有一寸七八分,朝两边眼角垂下来,和画像上的长眉祖师一样。原生得一部好胡须,只因邓升平的性情古怪,嫌胡须太长了不方便,只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留了几年须,不知因着什么事情,赌气在吴六店里剃了,自后便不曾留过。邓升平的武艺,完全是硬门功夫,两条又短又粗的臂膊随意伸出来,端一满碗清水,五六个汉子用绳索拴住他的脉腕,极力拉扯,碗里的水不会有一点儿滴出来。他生平只佩服吴六,每年至少得来长沙一次,来时总是住在吴六店里。

这回在下托人将他接到会里,他一个字不认识,看不懂宣言书和章程,只得由在下当面把倡办国技学会的宗旨与办法,详细说明给他听。他倒是诚意地赞成,并答应尽力帮忙。在下便把托刘心泉去请吴六不曾请动的话说了,要求他且替国技学会帮了这回忙,去将吴六请来。

邓升平一听这话,即时现出难为的神气,连连地摇着头说道:“这个忙只怕没人能帮得了,旁人都容易说话,唯有吴六爹跟前,这种话委实有些难说。托别人去说还好,好一点,不过请他不来罢了,若是我去,一开口就得受他的申斥,犯不着去碰这无谓的钉子。”在下问是什么道理,邓升平只是摇头道:“道理是没什么道理,他生成是这么古怪的脾气,谁也拿着他没有法子。”在下当时听了,知道是邓升平不肯把原因说出来,绝不是因吴六的脾气真个古怪。但是那时和邓升平初次见面,彼此都不是相知的人,不便追问下去,只得暂时将这事搁起,殷勤地把邓升平留在会里,每日陪着他谈论拳脚。

盘桓到一个礼拜之后,渐渐与在下说得投机了。很承他老人家的情分,不把在下当外行看待,他生平最得意的手法,都尽情解释给我听,一点儿不隐匿。在下拳脚生疏的地方,他也一点儿不客气,一面纠正,一面讲演,苦口婆心,比正式拜的师傅还来得恳切些。

这夜已是三更时分了,因是七月间天气,夜里仍是很热,邓升平先睡了一会儿,睡不着,独自起来,走到在下房门口,见在下不曾睡,便进房向在下问道:“于今我们起厂子教徒弟,官府也不过问么?”在下道:“这与官府有什么相干,要他来过问做什么?”邓升平很露出诧异的样子说道:“设厂授徒是干犯禁令的事,怎么不与官府相干?在八九年前,我很有几个同门的兄弟,曾为这事吃过亏的。于今见这里彰明较著的挂起招牌来,所以问先生这话。”在下笑道:“那是清朝专制皇帝的禁令,于今已改变了国体,从前的一切禁令,都不发生效力了。”

邓升平好像思索什么的样子,一会儿忽然问道:“从前不曾办了的案子,难道他一切都不办了么?”在下道:“这却看是什么案子,有人继续向法院里控告,当然还是办。”邓升平道:“若是多年的悬案,并没人从新控告,法院里还办不办呢?”在下说:“没人从新控告,无论什么悬案,是不会办的,你老人家何以忽然问这话呢?”邓升平摇头道:“随意问着玩的,并没有什么意思。”在下心里犯疑,口里却不好再问。

邓升平抬头向窗外望一望说道:“这里面的人都睡尽了么?”在下说:“早已睡尽了。”邓升平随将座位移近些,说道:“此次承先生的情,接我到这里来,霎霎眼就已打扰十来日了。此时会还不曾开,也没有用得着我的所在,我在这里无功受禄,心里甚是不安。先生教我去请吴六爹,我又不能将他请来,更觉得对不住先生。不过我不能请吴六爹到这里来,也有个原因在内。不是我欺瞒先生,不肯早将原因说出,实因恐怕说出来,这里人多口杂,传出去不是当耍的事。先生刚才既说从前的悬案,此刻已一概不办了,而且这十来日和先生朝夕在一块谈论,知道先生是个君子人,不妨把请不来的原因说给先生听。说到吴六爹本人,他一生不曾做过半点非分的事,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他是个好人的。他所怕的,一则是怕他师傅的案子连累到他身上;二则因在二十多年以前,得罪了一个小痞子,那小痞子怀恨出门寻师,想学好了武艺,回来报仇。只是至今没有回来,我们都说必是死在外面了,吴六爹终不放心,至今尚是时刻提防,唯恐被人暗算。”

在下问道:“他老人家的师傅是谁,犯的是什么案子?他老人家本人既不犯法,为什么怕受连累?”邓升平叹道:“若是本人犯了法,又怎么可以谓之连累呢?连累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常有一面不相识的人犯了案都受了拖连的,何况师徒呢?吴六爹的师傅,真姓名叫什么,连吴六爹自己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省的人。吴六爹亲口对我说,他遇他师傅的时候,年纪才十五岁。那时他家住在长沙东乡青山铺附近,他家里略有些儿田产,父亲哥子都是安分种田的人。只因他小时生得聪明,体质不大强实,他父亲不想教他种田,打算送他到乡村蒙馆里,读几年书开开眼,再送到省里学生意。那时离他家二三里路远近,有一处蒙馆,蒙师姓匡,名叫午亭,教了十多个本地方的蒙童。地方上人都说匡先生会教书,学费又收得轻,若是赤贫人家的子弟,一个钱学费不要,还贴学生的纸墨笔砚。吴六爹的父亲就把吴六爹送到这位匡先生馆里读书,每日早去晚归,读了半年。

“匡先生非常欢喜吴六爹,说他是绝顶的聪明,禀赋极厚,将来可望造成一个人物,就只生像不好,恐怕没有多大的福泽。他那时的年纪很轻,听了匡先生这番奖励的话,读书越加发奋了。平日是在家跟着家里人吃了早饭,才走向蒙馆里去读书的;自受了匡先生奖励之后,早起不待饭好,只胡乱吃点儿昨夜余下来的饭,就急匆匆地进学堂。每早到学堂里读了好一会儿书,同学的才来。

“这日是三月间天气,吴六爹一早进学堂,刚要走到学堂的时候,天色本是清明的,陡然乌黑起来,快要下雨的样子。他恐怕落湿身上的衣服,忙忙地向学堂里跑。跑近学堂,只见匡先生正在门外草坪里,一手将陷了半截在土里的破石臼提了起来,很慌急地端进屋里去了。那破石臼陷在土里,也不知已有多少时日了。吴六爹曾见匡先生亲手将臼窝里的泥沙扫除干净,趁有太阳的时候,把干菜放在臼窝里烘晒,这时忽见匡先生把石臼端到屋里去,不由得有些觉得奇怪,也慌忙赶进去,看有什么用处。

“赶到跟前一看,原来臼窝里承满了米,正要开口问原因,匡先生已笑着说道:‘落了几天的梅雨,米都上了霉,估料今日的天是会晴的,一早就把米倒在这臼里,想晒去些霉气,想不到天色陡然变了,来不及慢慢地搬,只得连臼端进来。幸喜是这么端的快,你瞧不是倾盆大雨么?’吴六爹心想:‘这石臼不是很笨重的东西吗?承了一臼米,又陷了半截在土里,怎么先生一只手能端进屋里来呢?’当下遂向匡先生问道:‘去年我家买了一个新石臼,还没有这个石臼大,我大哥、二哥两个人用车子推了回来,两人都累出一身大汗,到家的时候,四个人才抬下车。他们都是气力很大的人,尚且是那么吃力,先生是个斯文人,何以这么毫不费力地连米只一只手就端进了屋呢?’

“匡先生听了,望着吴六爹笑道:‘你真是个聪明孩子,知道想到去年你哥子推石臼的事上面去,你于今也想有我这么大的气力么?’吴六爹连忙答道:‘怎么不想,只是我就因没有一点儿气力,我父亲才不教我跟着哥哥种田,想把我读两年书,好去学生意,先生有什么法子,能教我学得这么大的气力呢?’匡先生笑问道:‘学了这么大的气力去种田吗?’吴六爹道:‘不种田,有这大的气力也没用处,我母亲说我没气力,是体质不强实,和我父亲都很着急,我若学得有气力了,体质自然会强实起来,就不种田,能使我父母不着急我体弱,也是好的。’

“匡先生听了点头道:‘你这孩子的天性很厚,没有不安分想做官发达的恶念,合该做我的徒弟。你能不把刚才看见的情形,对人去说么?能不说给人听,我便教你。’吴六爹问道:‘无论什么人跟前,都不能说么?’匡先生道:‘你已经学好了之后,向人说便不妨了。’吴六爹当然答应能,匡先生就吩咐吴六爹,每日更须早来迟回去,学时不要给同窗的看见。吴六爹依了匡先生的吩咐,每日天明便去,独自从匡先生学武艺,同窗的来了便读书,下午同窗的都散学归家去了,他又独自练一会儿才归家,归到家中,也躲在无人之处操练。名师传授的法子,果是不凡,只从匡先生学了三年,内、外家的功夫都练得有七成了。

“这日早去学堂里,匡先生见面就笑着问道:‘你从我学了三年的武艺,兼读了三年半的书,我只得了你读书的学费,没得你学武艺的师傅钱,你此刻就快脱师了,打算拿什么东西谢师傅呢?’吴六爹想了一想说道:‘我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银钱谷米,都不能由我拿着送先生,问父亲去要,就得将缘由说给父亲听。将来报答先生的日子在后面,此刻除了这颗心感激先生的恩典而外,实在没有可以谢先生的东西。’匡先生大笑道:‘知道你没有东西谢我,我这里有两串钱,你拿着去替我买两匹白大布来,这就算是谢了我了。’说着提了两串大钱给吴六爹。

“吴六爹接着到外面,尽两串钱都买了白大布,交给匡先生。匡先生仍教了一日的书,散了学,把吴六爹留住道:‘你今夜就在这里陪我一夜,不要回家去歇。’吴六爹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得答应。匡先生这夜又传了些本领给吴六爹,到半夜过后,才对吴六爹说道:‘我已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只等天光一亮,我就得离开此地,你坐在我卧房门外等候到我走了之后,就回家去。’

“吴六爹听说自己师傅就要走了,他是受了师傅成全的人,心里一时如何分舍得,忙问道:‘先生为什么不能在此地住了,打算到哪里去?’匡先生道:‘我用不着说给你听,你也无须问我,有缘法将来再见,自然知道。’吴六爹不敢再问,匡先生走进他自己卧房,顺手将房门关了。吴六爹坐在门外,以为先生是进房拾掇行李,拾掇好了,就要开门出来的。谁知坐等到四邻的鸡都叫了,仍不见匡先生开门出来,只听得房里的床架,摇得喳啦喳啦地响。忍不住从门缝向房里张望,只见匡先生仰面睡在床上,周身四肢都用白大布缠捆了,好像殓了棉丝的死尸一般,只露出头脸不曾缠捆。并不见他身体摇动,床架仿佛被震撼得支撑不住的样子。吴六爹看了这情形,不由得十分惊讶,想推门进去问个缘由,伸手推门时,已由里面闩了,推不开来。

“吴六爹素来谨慎,便不敢用力去推,只是目不转睛地从门缝里张着,看有什么举动。一会儿东方发白了,猛听得匡先生一声大叫,身体随着和射箭一般地往上冲去,屋瓦同时一声响亮,穿了一个大窟窿,透进天光来。房中已不见匡先生的踪影了,吴六爹连忙赶到门外草坪中,朝天四望,只见一条白影,在晓色暝蒙中,腾空飞向北方去了。吴六爹看了这种神妙莫测的举动惊得呆了,瞪着两眼望了天空出神。不多一会儿,耳里紧听得树林里有好几个人的音声说道:‘不好了,又被他早一刻逃跑了。’吴六爹顺着说话的方向看时,只见一行八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各人手中都操着兵器,一同拥进学堂,并没一个注意到吴六爹身上。

“吴六爹当时也不知道害怕,跟在八人后面,见八人将卧房门打开,都进房中,四处搜索。其中有一个提着匡先生平日穿的一件布棉袍,用手摸了一会儿,摸到领口旁边,好像摸着了什么,喜滋滋地向七人笑道:‘在这里了。’七人听得一齐凑过来看,这人撕开领口,取出一抓圆而有光的东西来笑道:‘这珠子每颗值不了一千,也得值八百。哎呀!这东西真厉害,他已算定我们是八个人,给我们每人一颗,免得争多论少。’当下便见每人拈了一颗,都放在掌心里玩弄了一会儿,才各自揣入怀中,一路说笑着去了,始终没人望吴六爹一眼。

“吴六爹不知道轻重,因匡先生曾说学成了之后,便不妨对人说的话,遂将这种奇怪的事,归家说给自己父母听,他父亲是个知道一些世情的人,听了就警告他道:‘这匡先生必是曾犯过大案子的人,躲在这地方,借着教蒙馆掩饰外人的耳目。这八个汉子是奉了皇命办这案的,匡先生的本领大,所以能预先逃掉,办案的不知道你是匡先生的徒弟,以为只是蒙馆学生,故不曾留意到你身上。你若将这事四处传说,准得受些连累。’吴六爹本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因此终身不敢向人露一露本领,两手都故意蓄着两三寸长的指甲,免得轻易动手打人。他自己并不做剃头,因带了些本钱到省里来做生意,恰好遇着那剃头店招人盘顶,有人怂恿他顶过来做,他就顶了过来,虽是外行生意,却很有些利息。他生性没有想发大财的心思,也没有给他改业的机会,因此开了多年不肯改业。我和他结交得最早,他深知道我的性格,才肯将这回事述给我听。刘心泉都不能知道详细,其他和吴六爹熟识的教师们,都不过知道他的本领高强罢了。他只是要求和他熟识的朋友,不要将他会武艺的话传说出去,朋友问他是什么道理,不肯给人知道。他说有一次因自己不谨慎,在做功夫的时候,给一个小痞子看见了。小痞子也略知些拳脚,定要吴六爹从新做点儿功夫给他看,吴六爹起初推诿不知道,后来被逼不过,只得说:‘指甲太长了,做起功夫不方便。’小痞子说:‘指甲剪去就是,有什么要紧?’吴六爹不高兴道:‘我的指甲除非我死了,旁人替我剪去,我有这口气在,是无论如何不能剪的。’小痞子碰了这个钉子,怀恨在心,时刻不忘报复。

“这夜吴六爹在人家喝了很多的酒,回家在光明月色之下,见自己大门口石板上,放了一把剪刀。吴六爹看了,以为是自家人遗落在门外的,弯腰伸手想拾起来,不提防指甲触在石板上,登时折断了两个,剪刀还不曾拾得起来。揉揉醉眼仔细看时,哪里有什么剪刀呢?原来石板上的剪刀,是用墨画成的。正在生气,那小痞子忽从黑影里跳出来,哈哈笑道:‘我送把剪刀给你剪指甲,已剪了么?’吴六爹这时是喝醉了的人,触断了指甲,已在生气,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奚落呢?顺手就是一个嘴巴,把小痞子的牙齿打落了好几个,小痞子想回手,又跌了一跤,自知不是对手,便说了一句我们再会的话去了。

“次日,吴六爹酒醒过来,想起昨夜的事,甚是懊悔,特地到小痞子住的地方,打算向小痞子赔两句不是了事。谁知小痞子已在天光才亮的时候,就驮着一个包袱走了。临走时对同住的人说,出门遇不着明师,学不成报仇的本领,宁死在外面不回来。吴六爹一听这话,追悔也来不及了,因此更不敢使人知道他有本领。”

在下当夜听完邓升平述的这一段故事,心里更禁不住想瞻仰吴六爹的丰采。次日,要求邓升平绍介同去吴家剃头,拜望他。邓升平推辞不掉,带我同去见了吴六爹,就和乡下种田的老头儿一样,不但看不出是怀抱绝艺的人,并看不出是在省会之地住了四五十年的。费了无穷的唇舌,把他老人家迎接到馆里,住了四日,抵死也不肯做功夫给人看。

后来听说在甲寅年十月间死了,平生没有一个徒弟,连儿子都不曾得他一点儿传授,我国的武艺是这么失了传的,也不知有多少,何尝只吴六剃头一个,说起来真可惜啊!

《侦探世界》第21期民国十三年(1924)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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