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绿林暴客之多,远甚于东三省的马贼。近数十年来,官厅因其羽党太多,势派太大,剿捕不易,只得改用怀柔手段。设法将其中有势力的头目招抚,给他一官半职,就责成受抚的捕治他昔日的同党。小人得志,狗脸生毛。受抚的头目,在绿林中原具有雄厚的势力。再加以官厅的力量,去对付一部分力弱的同党,自然容易见功。陆续是这么办下来,广西一省的治安,才渐渐地比较好些了。

在下这篇所记录的,不是此刻广西的绿林,是四十年前广西的绿林。在下是湖南人,不曾到过广西,对于绿林的情形,原不详悉。此篇所记录的,不过绿林中的一人一事,由故老传述得来的。

据说那时广西的风俗,一般人都崇尚科名。有资产的人家子弟,小时候为延师教读,或不能独立延师的,就附在别人家塾里去读。只要八股文能勉强成篇,便由教师领着去出考。进学谓之跨铁门槛,跨过了铁门槛,才能算是读书人。进了学之后,继续孜孜不倦地做科场功夫,命运好,科名有分的,一路青云直上,便造成了金马玉堂的人物,荣宗耀祖,夸示乡闾。即科甲无缘的,也只要家有铜山,不难拿出些钱来,自司道以下的官员,清室中兴以后,都可以花钱买来的。为官作宰,衣锦乘肥,也可算得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若是一没有好命运,二没有多资财,年年跟着许多童生出考,年年榜上无名。从十几岁考起直考到三十岁,还不曾得着一个秀才,捐官又没有力量,这人就决心不再朝仕宦这条路上走了。不朝仕宦这条路上走,却朝哪一条路上走呢?

广西人生性好赌博,便朝赌博这条路上走。竭自己力量所能及的,筹措赌本。田产房屋,以及衣服器具,固然可以卖尽押绝,得资充作赌本,有时没有这类可以押卖的东西,就是妻室儿女也能或卖或押。钱一到手,便向梧州去大赌一场。这人一生成败,就看这一场赌博的结果怎样。赌得得法,侥幸赢了若干,这人自己计算,所赢的足敷下半生衣食了,即捆载而归。将押去的田产或妻儿赎了回来,安闲自在地过下半世生活。虽赶不上为官作宰的那两种人荣显,然尚不失为袭丰履厚的富绅。也可出入官衙,呼奴喝婢,神气并不颓唐索漠。唯有倾家荡产在梧州赌博的时候,手风不顺,结果输个精光,自信没有捞本希望的人,就决心朝绿林这条路上走了。

那时广西的绿林,所用的武器一色都是十三响无烟枪。普通称呼那种枪为十三太保。有了那么一杆枪,便够做绿林的资格了。十三太保的枪价,那时连子弹只须十九两五钱银子。在赌博手风不顺的时候,就得留出二十两银子,紧系腰间。身上的衣服裤子,到手滑时都可剥下来做押注,而这二十两买枪的银子,是无论如何不肯动用的。入绿林之后,最要紧练习的本领,就是枪法。十三响无烟枪虽是由西洋贩运过来的,然射击的方法并不仿效西洋,大约是由富有经验的绿林豪杰创造的。几十年传下来的方法,就拿现在欧西各国最新式的方法来比较,也赶他不上。西式立射,用枪兜抵住右边肩窝,前胸是对着敌人的。绿林式则不然,左手托枪,枪兜即抵在左肩膊上,不过右手拨机时略为帮扶而已。身体是侧着的,目标既小,敌人便不易瞄准。只是战时立射的机会很少,跪射、卧射的时候多,即就跪射、卧射而论,绿林的方法也比欧西的强多了。西式跪射用右膝跪地,屁股坐在右脚踵上,左手托枪,肘抵左膝盖,上身姿势与立射无异。是这般的目标,仍是很大,而右脚五指几负全身的重量,跪射略久,即痛不可当,立起时每多麻木。绿林的跪射方法,则目标较小,又舒服多了。跪下的也是右脚,唯将脚底放倒,仿佛盘膝而坐。左足向前伸直,左肘抵左腿上,身体向前略俯,瞄准的姿势与立射相似。至于卧射的方法,就更好了。广西多山,绿林中人,尤须凭借山陵险峻,树木秾密,以为掩护。西式卧射,都是扑地而卧。身体侧重左边,没有仰卧而射的。若在半山之中,须向山下攻击,用西式卧射方法,不啻自将身体倒悬。要立起更不容易。绿林中人在此等当口,就有一种仰卧射击的方法,头朝上,脚冲下,仰卧山腰。右脚交加在左脚上,竖起来叉开拇指,将枪管夹住,仿佛炮架一般。对准山下,高下随心,左右任意。无论鏖战多少时间,没有疲倦麻木的弊病。立起放倒,都毫不吃力。练习枪法,须兼练爬山下岭。绿林中人多是赤脚,只是那种赤脚,不是初入绿林的人所能做得到的,最快也得一两年后,才有那般成绩。什么成绩呢?就是练成极厚极硬的脚板皮。广西的山,岩石的居多。石尖、石角,仿佛刀叉。不论草鞋穿在脚上,行走不甚方便,即算勉强能走,也容易破烂,难于更换。遇官军来剿的时候,常伏匿山中若干昼夜不能出,从何处得多少草鞋来供给呢?不但须练习得脚板皮极厚极硬,两手及肩膀膝盖的皮肤,都须练得和牛皮、象皮差不多。庶几上山的时候,缘岩走石,攀藤附葛,才不至滑溜。每逢紧急的时分,下山来不及跑,或直立起身体奔跑,易招敌人枪击,多是将枪支靠身抱紧,就地一滚而下。不问如何高,如何陡峻的山,从山顶直滚到山脚,身体不会受一毫一发的损伤。这便是普通一班绿林的看家本领。

至于这一班绿林所拥戴的头目,也有除这种种普通本领而外,别无本领的。全仗着在绿林中的资格老,认识的绿林人多,或为人慷慨仗义,喜尽力帮助同类,为同类所心服的。广西一省的绿林头目,以具这两种资格的居多。独具特别能耐,雄踞一方的绝少。数百年来,凭仗一身特殊的本领,在广西一省绿林中,享绝大的威名,受全省绿林的推戴,只要是绿林中人,无论识与不识,及资格如何老,势力如何大,闻名没有不畏惧的,就只有罗金菊一人。

罗金菊仅在广西干了三年绿林生活,一没有徒弟,二没有同党。他本人离开广西之后五六年,还有用罗金菊的名义行劫以图避免被劫之家报官,及官厅受理缉捕的,即此可以见罗金菊声威之大了。罗金菊不肯向人说籍贯,人因他说的是桂林省城的话,都认他做桂林人。其实他能说好几省的话,福建、广东的话,都说的和福建、广东人一般无二。究竟是不是广西人,至今无人能证明。

他在广西做第一次劫案,就在思恩府属一个姓连的连家堡富豪家。那姓连的虽不能算是思恩府属下的首富,然珍贵之物,实以他家收藏得最多;并以他家为最横行暴道。仗着家里有人做京官,州县官不敢问罪他家,所行所为全仿效着各种小说中所写的土豪恶霸。天理、国法、人情三件事,绝不放在心上,简直无恶不作就是了。

思恩府属的绿林,那时也不在少数,然没有转连家念头的。一则因连家堡的人平日多暗地与绿林中头目交往,常有相当的馈赠;二则连家堡的房屋和一座小规模的县城相似。族中有一百多壮健的男丁,雇用的庄丁及聘请来家教练兼保护的武士,也有一百多名。老弱妇孺除外,他家随时可出一营人的兵力。四周护庄的河及砖石筑成的堡垒,小县城尚远不及他家的设备。堡垒上排列大小的炮,绿林中人所用的枪械,他家无不完备,并子弹充足。广西绿林虽多,然大都势力分散,各自一部分,不肯合作。要将连家堡攻破,至少也非有三五千的兵力不可。绿林用的都是小枪,未占据了山寨正式落草的,没有大炮。攻这种堡不用大炮,固是攻打不下;就有大炮,也得旷日持久,方有攻破的希望。官兵一到,内外夹攻,绿林不是自寻死路么?因此绿林中人,就不受连家堡的馈赠,也奈何他家不了。何况头目曾受了他家的馈赠呢?

这一夜连家堡忽然被盗劫去了许多极珍贵的宝物。室内外毫没有贼人出入的痕迹,只将贮藏宝物的箱箧,用极锋利的刀划破了。安放宝物的所在,遗下一个罗布手巾包,打开看时,里面包着一朵金纸扎成的菊花,以外什么形迹也没有。这种被强盗抢劫的事,在广西原不算什么稀奇。不过这案子出在连家堡,就不由人不称奇道怪了。罗布手巾包金菊花,连家堡的人虽料知是这么做案的特别标帜,然这类标帜苦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过。连在绿林中资格最老的头目,都不知道这标帜是什么人的。连家为保全威信,警戒将来计,不能不将被劫的情形报官。连家的主人,即时叫人做了报呈,打发一个很精干的同宗管家,带了报呈及强盗遗留之物,去县衙里禀报。这管家时常出入官衙,各衙门的三班六房,牢头禁卒,无不是把兄拜弟,各有交情。

这日管家奉他主人的命,从连家堡出来,跨上一匹走马,走了十多里路。经过一家火铺,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多岁读书人模样装束的人,立在过路亭当中,迎马头拱了拱手笑道:“连管家,久违了。三番五次想来贵堡奉看,只因一身的俗事太多了,抽不出工夫来。难得今天无意中在此地遇着,赏脸下马喝我一杯寡酒如何?”这管家看这人并不认识,只是听他的言语,看他的举动,确是素来熟识的样子。心想这人既知道我是连管家,不待说是在哪里见过的。我当了好几年的管家,在我手里办的事太多,人见我面熟,我见人面生的事,是免不了的。看这人衣服齐整,气概大方,不像是一个缠皮没出息的汉子。他请我喝酒,必是有事情想请托我,我只要从中能得些油水,不费气力的事,又何妨与他方便方便。这管家一面心里这般计算,一面在马上也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老哥的厚意,本当遵命,无奈此刻实在因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不敢在此地耽搁。老哥有话,就请在这亭子里吩咐吧。”这人笑着不依道:“喝酒不过见点儿人情,我要说的话很多。连管家就有天大的事,也得请下来谈谈。若错过了这时候,连管家便后悔也来不及了。”连管家见这人说得如此珍重,只得跳下马来。这人紧接着问道:“管家说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究竟是什么事呢?”连管家道:“我自有我的事,老兄可以不问。只看老兄邀我下马是为什么事?”这人从容笑道:“我并没有旁的事,所为的就是你的事。你不是要赶到县里去报案吗?”管家诧异道:“我去报案你怎么知道,你可知道报什么案么?”这人笑道:“我如何不知道。你那堡里昨日被不知姓名的强盗劫去了好几样宝贝,临去时留下了一条罗布手巾,一朵金纸扎的菊花。你去县里就是为报这案,是不是呢?”管家翻起两眼望着这人发怔,半晌才点头说道:“昨夜才出的事,我们堡里的人尚有许多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这人道:“我怎么知道的道理,你也可以不问。我且问你,你家主人打算报了案又怎么办?”管家道:“报案请县太爷派人缉捕,不愁县太爷不出力拿办。我家主人只不住地打发人到县里催促,问县太爷要人赃两获就是了。以外不打算怎么办。”这人又问道:“你说这案子县里办得了么?”管家道:“朝廷要县官干什么事的?他办得了也好,办不了也好,在他治辖之下出了这种案子,总是非责成他办不可的。”这人摇头笑道:“依我的意思,你还是回连家堡去的好。对你主人说,昨夜被劫去了的东西,已去之财,自认晦气吧。休说去县里报案是白费气力,便去京控也不中用。你主人也不思量思量,寻常本领的绿林,能到连家堡人不知鬼不觉地劫去好几样宝贝么?你若定要去惊官动府,好便好,只怕反惹发了那强盗的脾气,倒要接连到你连家堡来,将你家所有的珍藏宝物一律劫去。我想你家也奈何他不了。”

连管家听了偷眼向这人打量了几下问道:“老兄府上在哪里?我竟把老兄的尊姓台甫忘了。”这人哈哈大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还会了面,此刻就记不起我的姓名住处了吗?你不相信,只须回去问问你同堡的人,看谁不知道我罗金菊。”

这话才说出口,一手就把连管家手中握住的缰绳夺了过去。连管家还不曾看得分明,罗金菊已耸身上了马背。那马也奇怪,平时并不抢蹬的,此时这罗金菊才跳上马背,便放开四蹄飞也似的跑了。

连管家当了半生精明强干的奴才,这回因事出意外,竟呆若木鸡地站着,眼睁睁见罗金菊夺马奔去,一点儿挽救的方法也没有。直望着罗金菊跑得没有踪影了,才恍然大悟,这罗金菊就是昨夜劫连家堡的强盗。留下的罗布金菊花,不啻自己将姓名留下。这管家既听了罗金菊这番警告,又被夺去了代步,不能再去县里了。只得折身仍回连家堡来,将半途遇罗金菊的情形,丝毫不敢遗漏,报知了家主。

这家主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能忍受得下这种恶气?当下听了说道:“这狗强盗乘我家没有防备,黑夜来偷去几件东西,算得了什么本领?他若是真有本领的,应该不怕我家去报官。为什么半途把你拦住?他越是对你说这种恐吓的话,越显得他是心虚害怕。把你的马夺去,就是怕你不听他的话。他以为我胆小,听你一说惹发了他脾气,他倒要接连来将我家所有宝物都劫去的话,必然畏惧。真个不敢去惊官动府了?哈哈!这话只能哄骗三岁小孩儿。他当强盗的人,我家珍藏的宝物,他果能劫得到手,还讲什么客气吗?我报官惹发了他的脾气,他就来劫,然则我昨夜以前,并不曾将他报官,没什么事惹发了他的脾气,却为什么无端前来行劫呢?我不是胆小可欺的人,任凭他这狗强盗怎生来恐吓我,我不但要责令官府缉拿他,并要悬赏格,委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拿他。他敢再来连家堡,我就佩服他罗金菊的胆量。”管家见主人这般说,只得诺诺连声应是。

这家主随即改派了几个人,另加了一队武士护送,带了报呈等物,匆匆到县里报案去了。一面发帖将思恩府属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秘密请到连家堡来。在被劫的第三日,去县里报案的,领了一名委员,并八名精干捕役,同来连家堡勘验,详询被劫那夜的情形。家主殷勤款待,留委员在连家堡住了。八名捕役分头去各地明察暗访。这家主口里虽对自己管家说大话,不怕罗金菊再来,然毕竟不能不严加戒备。传令堡内三百多名壮丁,日夜分班轮流巡察。护庄河里也加派了巡船。通宵灯烛辉煌,照耀得内外通明。就是一只苍蝇飞过,也能看得分明。这日县里委员到不一会儿,发帖去请的几个有名绿林头目,也都悄悄地来了。因这几个头目都积案如山,官府久已悬赏侦缉。他们这种头目,本身既没有特殊本领,如何能不怕官府捉去呢?所以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到连家堡来,恐怕在路上被做公的撞见。已到了连家,知道就有做公的撞见了,也不敢在连家堡拿人,倒放胆多了。

这家主款待绿林头目,比款待县委还殷勤十倍。亲自陪着几个头目,在一个很幽深的花厅里饮酒作乐,并计议罗金菊的事。绿林头目听了罗金菊在火铺里拦阻管家报案及夺马而逃的情形,同声说道:“这东西怕人报案,不用说是怕官厅悬赏缉拿他了。就这种举动,即可见他是无能之辈。这东西到思恩府属的所在来做案,连我们那几处地方,都不去拜访拜访。更不打听这连家堡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就胆敢冒昧下手,不仅轻视了连家堡,也太瞧不起我们了。不必尊府悬赏委托我们,我们论规矩也不能饶他。好在我们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又知道了他的面貌身段。大家对付他一个人,哪怕他的本领登天,也要拿住他碎尸万段。”

众头目正摇头晃脑说这些话,忽抬头见东家暖帽边上,颤巍巍地插着一朵金纸扎成的菊花。忙指着问道:“你头上这朵菊花,是何时戴上的?我们坐席的时候,不是还没有吗?”这家主取下暖帽看时,这一惊只惊得面如土色,禁不住抖抖索索地说道:“这……这是哪……哪里来的?不得了,罗金菊到这花厅里来了。”几个绿林头目都吓得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举眼向四处寻觅。花厅中除宾主数人之外,哪里有什么罗金菊呢?并且已有好一会儿工夫,连在席旁伺候的人,家主因怕他们嘴滑,去外面走漏了计议的言语,早已斥退了。未经家主呼唤,没人敢到花厅里来。这时虽在夜间,然厅上厅下灯烛之光与白昼无异。大家又都不曾喝醉酒,岂有一个人走上厅来,拿这么一朵亮晶晶的菊花插在同席的人头上,竟没一个人看见的道理。若不是有绝大的神通,怎能有这种举动?

几个绿林头目想起刚才正夸口说大话,必然句句被他听进耳了,更怕得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下,叩头向空中谢罪。只是碍着各自的颜面,不曾眼见着罗金菊,有些不好意思无缘无故地下跪。其中有一个资格最老、性情最狡猾的,立时改变口腔对家主说道:“我们几乎上了你的当,以为你家真是被强盗劫去了宝物,特地邀齐各位兄弟到你这里来,打算帮你讨回失去的宝物。谁知取你家宝物的,乃是罗金菊他老人家,你把他老人家认作强盗,这罪过就很不小。幸亏他老人家为人宽厚仁慈,此时亲来点醒我们。若不然我们几个兄弟都免不了要上你的大当。我们都是肉眼凡胎,敢和他老人家为仇作对,不是自讨没趣自寻苦吃吗?”这头目自以为这番话说出来,罗金菊听了必痛快,必不至当面给他们过不去。口头的恭维比跪下去哀求谢过的,自觉可以顾全颜面、顾全身份。

谁知这话说下,接着就听得屋瓦上有人长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这班没志气没出息的东西,身为绿林头目,就不为自己留体面,也应替绿林留些体面。亏你老皮厚脸地放得这些屁出来。你说我不是强盗是什么?我才真不认你们这班没志气没出息的东西做强盗呢!”这几句话只说得众头目面红耳赤,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敢作声。大家静悄悄地立着,半晌还没人敢先开口。

这花厅上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猛听得碉楼上一声锣响,紧接着四围堡垒上的锣声响起来。这家主知道是由碉楼上守望的人看见了强盗的踪影,鸣锣知照堡垒上巡察的人,好让大家准备兜拿。这家主原已被那朵菊花吓得灵魂出了窍,只是经这一阵锣声助威,倒把他的胆热闹得雄壮些儿了。低声向几个头目说道:“这屋上许久没了声息,碉楼上却响起锣来,我料想必是打这屋上走过去,碉楼的地位高,所以看见他的影子了。我们去外面瞧瞧吧。有我们亲自督率庄丁,教师们也肯出力些。只要有谁能拿住罗金菊,立刻赏五千两银子。”家主说毕众头目唯恐罗金菊还不曾离开,不敢答应。只在神气之间,表示赞成而已。

宾主数人才举步待奔出花厅,只见两个在家主跟前当差的后生,神色惊慌地跑来报道:“前夜偷东西的那强盗又来了。当着几个看守珍宝的教师,又把箱箧划破了几口,将其中宝物尽行取去了。临去的时候,有意提起一口划破了的空皮箱,掼在教师面前,大家才得知道。教师一面打发人去碉楼上鸣锣报警,一面打发我们来这里禀报。”这家主得了这不好的消息,急得不住地跺脚道:“这怎么了,这怎么了!我还只道是碉楼上看见了罗金菊的影子,才鸣锣报知众人,谁知是这么一回事。既是大家连罗金菊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从哪里去拿他呢?赶快传我的话出去,内外一切人等,概不许说话,不许走动,锣也不许响了。就分明看见罗金菊走过,也不许开枪,不许呼喝,有敢不遵的,事后查明重办。”当差的不敢怠慢,连忙传达这口头命令去了。

广西这种人家家主的命令,也和纪律之师的军令一样,没有敢违拗的。这命令传出没半刻,顿时内外肃静,什么声响也没有了。这家主向绿林头目说道:“这罗金菊的本领,实在的了不得。今夜的事原是不会有的,只怪我不听他的言语,小觑了他。以为他不是心虚胆怯,不至拦阻报官,其实这是我的念头错了。我这连家堡守卫何等森严,会武艺能高来高去的教师,集几省的人才在一处,他尚且不害怕。出入如走无人之境。府县衙门里的捕快,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对我管家说,休说去县里报案,是白费气力,便去京控也不中用的话,我初听了以为是浪夸海口,照今夜的情形看来,果然是去京控也不中用。这思恩府有了他,几家富户从此休想安枕了。他在我头上插一朵菊花,我一没醉酒,二没打盹,竟使我毫不觉得。而诸位久在绿林的人才,或坐我对面,或坐我两旁,也都直到菊花插好了才偶然发觉。这样的能为,连家堡一堡的人有谁是他的对手?大惊小怪地鸣锣聚众,徒然使他见了好笑。显得我是一个尽料的浑蛋。既自知一堡的人,无人是他的对手,倒不如索性藏拙,不用虚张声势,自相惊扰。所以我传令内外一切的人,就分明看见罗金菊在眼前走过,也不许开枪。他这人的性格,我就这回的事,已猜透了几成了。他其所以拦住报官,绝不是害怕。还是生成好强的性质,自信能为无敌,不许人有与他作对的举动及和他为难的心思。有敢作对与他为难的,必是还不相信他能为无敌的缘故。因此反要接连前来,显显能耐,务必做到人相信他了才罢手。一日不相信,一日吃他的苦;一年不相信,一年吃他的苦。我若早猜透了他这种性格,今夜这苦,你我大家都不会吃。我更不至又丢掉许多贵重的东西。”几个绿林头目待开口应是,是字还没说出,屋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爷爷的性格倒被你说着了。也罢,这些东西赏还你。”即有一个包裹向家主怀中掼来。这么一来又把几个人惊得呆了。这家主拾起包裹看时,里面尽是家藏值重价的珠宝。

从这回连家堡闹过这奇案而后,凡是听人说过,知道罗金菊的厉害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不敢说罗金菊半句坏话。唯恐有罗金菊在屋上或暗中窃听。至于连家堡的人及那几个绿林头目,曾身经目击的,更并毁谤罗金菊的心思都不敢存了。府县官也知道罗金菊这个大盗,非捕快的力量所办到案的。好在连家堡不来催促,也就马马虎虎地不敢认真过问。因有了连家堡报案后又被劫的榜样,一班为富不仁之家,被罗金菊劫了的,不但不敢报案,背地里都不敢说出怨恨的话。官厅不由事主举发,就家家被强盗劫了,一则不容易知道,二则明知罗金菊是办不到案的,就闻得一些儿风声,也只得装聋作哑。罗金菊才在思恩府停留了一年,共做不到十多桩劫案,已弄得思恩府一府的富家,人人栗栗危惧。他既有了这么大的声威,假冒他的名去行劫的,便跟着发生了。劫得财物后,一般地遗留罗金菊姓名的标帜,使被劫之家不敢追究。

广西的绿林不破案便罢,破案到官厅,没有不肯招认的。若在问供的时候这强盗说不知情,或说这案他没从场,便是实在不知情,实在不曾从场。就用严刑拷打也拷不出他半句话来。是这强盗做的案子,只要问供的人一提起来,无不一五一十地供认,并绝对不牵涉旁人。问供的若想在这强盗身上问出他同党的来,也是用严刑拷打都拷不出的。因为绿林中的习惯,各强盗自视身份都很高,丝毫不觉得做强盗劫夺人家财物是一件可耻的事。各强盗的心理,都认定不是好汉不能当强盗。既是好汉,便应该一人做事一人当。牵涉旁人的,不是有担当的好汉子。一个强盗破了案,能直爽爽地供出来,无论如何受刑,始终不牵涉到旁人身上。这强盗就刑之后,一班同党的,对于这人必十二分地称道,十二分地推崇;并且对于这人的遗族,必竭力安慰,竭力周济,决不使其子孙缺衣少食。若这强盗的儿子继续出来做强盗,一班同党的都得另眼相看。凡是这强盗在生时所享的种种权利及地位,都可移到这儿子身上。绿林中人既大家对于破案后肯认供不牵涉旁人的同党,如此推崇信仰,翻过来对于不肯认供及任意牵涉旁人的,自然非常厌恶。不但对这破案的本人大家责骂他不是东西,连他的子孙遗族都永远没人瞧得起,休想有同党的周济一丝一粟;便是这人的儿子要继承父业,除了另换一个地方,别树一帜方可;要想继续他父亲的地位,一班同党是断然不肯承认的。因是这么一种习惯,所以做强盗的一破了案,就决心自己博一个好汉的头衔,子孙得立脚的地点。有时遇着办盗最严厉的官府,每每一次拘捕数十个,或一百多个。像这么一大批一大批地拿来,若一个个依法审讯,三推五问,不厌求详,那时司法并无独立机关,又没有警察,完全由行政机关的府县衙门办理,谁耐烦去细心考察。都是一大批地拿了来,分作几排跪在厅下,由府县官或委员审讯一遍。只要是认作强盗拿来的,便不管其中有不有冤屈,一律是斩立决的发付。那些绿林也奇怪,官府办盗尽管办得严厉异常,他们只知道推崇信仰,被办了的同党,从来少有纠合未破案的同党,与官府为难,以图泄愤的。倒是死后入了《循吏传》的彭适如,做思恩府知府的时候,纯欲以德化民,在任两年多,不曾诛戮一个强盗。而下任归家时,反险些儿把一条老命送在绿林手里。若不是有罗金菊出来保护他,彭适如本人就必被强盗杀死,三十年官囊所积的金银财帛,以及古董玩器,必出不了广西界。

彭适如是湖南长沙人,生成异人的禀赋。六岁从乡村里蒙馆先生读书,一年换四个先生,都因他质疑问难,先生不能有使他满意的答复。在未发蒙以前,他一个字不认识,然听旁人读五经,他能了解意义。每侧耳细听,不住地摇头晃脑,半日不舍得走开。有错了句读,或误读别字的,他必大声喊道:“只怕是错了吧!”然读书的认真问他,要他拿出错处,他却指说不出来。他质问的经义,蒙师能依据各家经解,分析指证给他听,他才欢天喜地地高声朗读;若蒙师自己不甚了解,含糊其辞地答复他,他必偏着头苦着脸,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坐在位上半日不肯开口诵读。乡村里的蒙馆先生照例只有一部《四书味根录》的本领,他不到一年就将“四书”读完了,蒙馆里当然容纳不下他这般天分的学生。

他父亲是种田的,不懂得教子读书的门路,哪里知道选择先生呢?原没打算将他读书的,不过听得地方上人都说,彭适如这孩子是个神童,只可惜不生在书香世族之家,说不定将这种好资质埋没了,才改变计划,决心送彭适如向读书的这条道路走。专诚拜求同乡的读书老前辈,请示送子读书的门道,那老前辈就替他托人将彭适如带到城南书院求学。

那时书院为文人荟萃之所,自然是有志求学的好地方。但是彭适如只在书院里认真读了三年书。八股成篇之后,考课连得了几次特奖,便不肯继续在八股上用功了。最喜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饮酒赌博,狂放不羁。一班同书院的文人,因他年龄幼稚,不甚重视他。他也就极鄙视当时的学士大夫。那时读书人唯一上进之路就是科场,寻常人家读书子弟,只要八股文能勉强敷衍成篇,不问精通与否,都争着送去小试。侥幸进了学,便可以夸耀一乡了。彭适如的父亲既是种田的送儿子读书,那希望儿子进学中举的心思,当然比较寻常送子弟读书的还急切。无奈彭适如成篇以后,抵死不肯小试。他父亲三番五次地逼迫他,竟把他逼得忽然不知去向了。

从十三岁失踪,不知在什么地方经过了五年,直到十八岁才回来。他回长沙的时候,正是将要小考了。他的性情举动完全改变了,前后截然两人。五年前是目空一切,最瞧不起衣冠中人的,此时却对人谦极了。也不饮酒,也不赌博,更不与从前所交三教九流的人来往。就在这年取案首进了学,直待发榜后才步行回家。到家的时候,他父亲正和报喜的报子吵嘴。报子到彭家报彭适如进了学,将报条悬挂起来,向他父亲讨喜钱。他父亲以为是来诈索的,勃然大怒,说我只一个读书的儿子,在五年前已不知去向了,至今存亡莫卜。我家没人出考,怎会进学?那报子也莫名其妙,只道是报错了人家,仍旧卷起报条,到附近各处姓彭的人家打听了一遍,又回到彭适如家里来。彭适如的父亲还是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不肯出钱。两下正争论得无法解决。彭适如回来了。跪在他父亲跟前请罪,并说明了回湖南时,去考期太近,来不及先归家的缘由,他父亲才喜出望外。

后来连捷成进士,在广西做了几任知县,从来不肯将五年失踪时的经过,向人道出一句,也不见他有何等特殊的能耐。他的文学,在童年即已成名的,做官以后,反寂寂无声了。升思恩府知府的这年,他年纪已有六十岁了。在未到任以前,他已知道思恩府属有个著名的剧盗罗金菊,被罗金菊抢劫过的人家极多,都因畏惧罗金菊报复,不敢报官请缉。思恩所属几县的知县官,未尝不知道罗金菊积案如山。只因各县都没有有能为的捕快,普通捕快不但办不到罗金菊,惹发了罗金菊的火性,恐怕反为招祸。并且被劫之家,既不敢指名控告罗金菊,不是真爱民如子的父母官,谁肯生事惹祸呢?

彭适如独能亲民勤政,做几任县官的官声都极好。他并不拘捕绿林。绿林在他任内,自然敛迹。升任思恩府到任之后,便责问所属几县的县官,何以听凭剧盗罗金菊在境内猖獗,以致人民忍苦不敢声张?县官不能说罗金菊这强盗实在太厉害,没有这胆量敢拿办的话。只得一面谢过,一面说因人民不曾告发,实不知情。彭适如当即亲笔写了一块牌,悬挂府衙照壁上,教被罗金菊抢劫的人家,尽管前来禀报。这牌悬出去不上一月,各县来禀报的状纸共有一百多张。没伤害事主的仅有十余处。彭适如这夜汇齐这一百多张状纸,在灯下细看这十余处的状纸中情节,都是被劫去珠宝金饰若干件,共值价若干万。门窗不动,声响全无。次早家人起床,见箱箧破损,才知道被劫。箱中有罗巾一方,金纸菊花一朵。此外百余处状纸中所述的,情形各有不同。有报人数众多,明火执仗,劈门入室,将家人捆绑,劫去银钱若干,衣服若干,临去留下罗巾菊花的;有报形彪大汉七八人,用锅烟涂脸,各操凶器与家人格斗杀伤后,尽情搜括而去,临去抛下罗巾菊花的。

看到二更过后,忽然一口风吹来,烛光闪动了几下,闪得彭适如的老眼发花。等到风息了再看状纸时,状纸上端端正正地安放一条罗巾,巾上插一朵金色菊花。彭适如见了并不惊诧,从容向空中说道:“你罗金菊真不是好汉,代人受过,要代的是英雄豪杰,才不辜负了你这种担当。从来稍为值价些儿的绿林,都不屑拖累旁人。可见这一百多处假冒你的旗号去行劫的,不是好汉,你不出头惩处他们,反甘心代他们受过。好好的声名,给他们弄糟,算得是好汉么?”这话刚说了,只见一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书生,从门外走了进来,向彭适如跪下说道:“罪民罗金菊,愿自今改邪归正,听候驱使。”彭适如好像预知罗金菊会来似的,在看状纸的时候,就教跟随的人不用在左右伺候。此时见罗金菊进来,不慌不忙地伸手将罗金菊拉起笑道:“果然如此,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这一百多处所劫去的赃物,你都得追回来,不得短少。”罗金菊当即答应了,只求彭适如给他一个月的限。彭适如点了点头。再看罗金菊已没有了。

从这夜起,那一百多被劫之家,都陆续向府衙里呈报,以前被劫去的赃物,已于昨夜一件不少地退回来了。一个月限满,一百多家被劫的,也都物归原主了。满限的这日,罗金菊公然来彭适如衙门里住着,仿佛是当差的一样,终日在彭适如左右伺候。满衙门里的人,全知道他就是著名剧盗罗金菊;然没人知道何以这般服从彭适如。当时没人敢当面问彭适如,虽有问罗金菊的,然始终不肯吐露一句。

彭适如自收降罗金菊后,不大理会公事,终日只静坐在签押房里。起居饮食,尽是罗金菊伺候。入夜就是罗金菊也不许近前了。衙门中人见罗金菊恂恂儒雅,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绝无强暴之气。归降彭适如后,又不曾向人谈过从前的事,更没显过什么能为手段。同事的都疑心他不是剧盗罗金菊。因为同事的问他以前作案时的情形,他总是茫然不知所答的样子。

这夜同事的四个人打牌玩耍,不觉玩到了半夜,罗金菊也在旁边看。彭适如做官,管理在衙中办事的人最严,一到起更时候就前后门落锁,钥匙带在自己身上。天光一亮,便起来开门,半夜是不容有人出入的。打牌的打到半夜,肚中都觉有些饥饿了。在衙中弄不出可吃的东西,想到外面去买,又因门锁了不能出入,大家心里着急。其中有一个偶然想起这看牌的既真是著名的强盗罗金菊,应该会飞檐走壁。这衙门里的墙壁,决阻挡他不住。这人一想到这一层,即向罗金菊笑道:“我们真是打牌打糊涂了,现放着有你这般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在这里,我们还愁什么吃喝的东西买不着?”这人如此一说,余三人也同时笑道:“好呀,我们求罗先生去买,不论什么时候也买得着,我们四人快凑一串钱,就求罗先生去买些吃喝的东西来吧。”罗金菊摇头道:“这是使不得的,老头儿的规矩紧得很,我不敢胡来。明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责骂起我来我承受不起。”四人见他不说不能去,只说不敢去,都更高兴了。争着拍胸说道:“老头儿决不会知道,就知道了也只能责骂我们,我们去承受便了,你放心去吧。”当时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不由罗金菊不答应。一串钱也凑齐了,塞进罗金菊手中。罗金菊低头想了一想,只得问道:“你们打算要我去买些甚东西?”四人道:“不拘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能充饥的。”罗金菊收了钱,取一顶卷边毡帽戴上。那时正是九月间天气,并不甚冷,没有就戴毡帽的。四人觉得奇怪,正想问罗金菊,罗金菊已走出房门去了。四人跟在背后,想看他怎生出衙门,但是门外漆黑,等到回身取了灯光出房看时,已不见罗金菊的影子了。寻觅了一会儿寻不着,知道在出房门的时候已经走了。

四人仍回房打牌等候,以为片刻工夫就得回来的。谁知等到敲过了三更,还没有回。四人大家拟议道:“这条街上,夜间熟食担子很多,出衙门就有得买,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呢?难道被巡夜的拿住了吗?”旋又说道:“不是,不是!巡夜的能拿得住,还是罗金菊么?”四人停了牌拟议,只拟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却又不能不等。只得挨住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直等到敲过了四更,天光快要亮了,尚不见回。四人不由得着急起来,恐怕罗金菊借此出去,在外面闹了什么乱子,将来四人脱不了干系。

四人正在又悔又怕,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分,门帘一动,钻进一个人来,看时正是罗金菊。一手提了一个荷叶包,一手提了一瓶酒,气吁气喘地满脸流汗。四人刚待开口,罗金菊已说道:“对不起你们,害你们等久了。”说时将荷叶包、酒瓶放在牌桌上。四人看罗金菊的神情,像是很吃力很疲乏的样子。即问如何累得这种模样?罗金菊揩了脸上的汗摇头说道:“不干你们的事。我平生要算今夜累得最厉害。”四人心里原已疑惑罗金菊一去许久不归,是在外面闹了什么乱子。此时看罗金菊又是这般神情,面容显出忧愁之色,大家心里更放不下了。不由得不追问道:“买一点吃喝的东西,何至使你累到如此地步呢,究竟为什么缘故?何妨说给我们听听,也使我们好安心呢!”罗金菊听了,已知道了四人的用意。笑着说道:“我从前做事尚且不拖累旁人,现在岂肯做连累你们的事。不过我不把缘由说出来,任凭我怎生剖白,你们终是放心不下的。我刚才买这点儿东西,本可以顷刻就买来的。其所以去了这么久,系趁这机会去瞧了一个朋友,并送了些银两给那朋友零用。来回的路略远了些,所以把我累到这个样子。”四人问道:“你那朋友在哪里,是干什么事的呢?”罗金菊见问叹气道:“我那朋友干的事,也和我从前一样。此刻已下在济南府的监牢里了,处境苦得很啊!老头儿陆续赏我的银两,我留在身边也没用处,终日侍奉他老人家,又难得出外,因此今夜趁便送给那朋友。”说罢不住地摇头叹息。四人问道:“济南府不是山东吗,怎么半夜工夫就可以来回一次呢?”罗金菊点头道:“我素来不会说骗人的话。济南府今夜正下雪,我衣上原沾了满身的,回来时都融化了。这毡帽卷边里面,只怕还有些。”旋说旋取下毡帽来看了一看,向桌上倾出些雪来道:“这东西岂是此刻在南方取办得出的?”四人拈在手中看时,不是雪是什么呢?这才相信罗金菊是曾到了济南。

中有一人问道:“那人是你的朋友,本领大概也不小,怎么会下在监牢里的呢?”罗金菊道:“他的硬功夫不及我,我的软功夫不及他。若是有本领的人,便可以无法无天,没人能制服,皇帝也不难要杀就杀,那还得了吗?”这人问道:“他的软功夫既比你还好,济南的监牢应该锁他不住,他何以不越狱逃走呢?”罗金菊道:“这道理很难说,一言以蔽之,邪不胜正罢了。我若不是因我那朋友下狱,见机得早,此刻也已在这思恩府的监牢里受罪,便再有比我高强十倍的本领,也逃不出去了。像我们老头儿的本领,才是真本领。”四人吃惊问道:“老头儿有什么本领,何以在广西这么多年,一点儿不曾显出来呢?”罗金菊笑道:“可以显出来给人看的,只算是把戏;真本领有什么能显给人看,连说也说不出。”四人听了莫名其妙,罗金菊也不再说了。

彭适如做了两年多思恩府,因年纪老了,不愿意再做下去,就辞了官回家。彭适如虽是个清廉的官,然做了几十年,一文不肯浪费,积聚下来,官囊也不羞涩,并书籍古玩有数十包杠。罗金菊归降彭适如的时候,原打算只伺候到下任的。此时彭适如忽要罗金菊送到湖南,罗金菊无法推托,只得同行。然以为在广西境内,绝没有强盗敢转这一趟行李的念头的。谁知才行了两日,还没走出思恩府境,第三日就发现八个彪形大汉,骑着八匹马,或前或后地跟着行李走。彭适如向罗金菊叹了一口气说道:“竟有这种顽梗不化的人,以为我下任了,你已别我而去,就公然来转我的念头了。广西的绿林,以思恩府的最没有志气。你只可使他们知道有你同走,不可伤害他们。”罗金菊答应理会得。这夜歇宿在一个荒僻乡村的火铺里。八个大汉另居一处,入夜都聚在一间楼上,围住一张桌子坐,桌子中间安放一盏油灯。八人正计议如何下手,猛然见一根旱烟管悬空而下,就油灯上吸烟。八人惊得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横在空中,就和有东西托着一样,从容自在地吸旱烟。八人吓得同声喊道:“罗金菊,罗金菊!”随即抱头鼠窜,各自逃跑了。罗金菊一直送彭适如进了湖南界,方拜别而去。

彭适如后来活到八十九岁才死,始终无人看见他有什么特别的能耐。失踪五年的经过情形,也始终没人知道。当时跟着彭适如在思恩府任上的,亲眼看见这种情形,有头无尾地传说出来,落到在下耳里,也只得是这般有头无尾地记述。

《红玫瑰》第1卷37、38期民国十四年(1925)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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