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纯听得是鲁吉园的声音,连忙丢下手巾,到中间,请他坐下道:“昨天有点事烦着心,一夜没有睡,到天亮刚合眼,故此起迟了。正想去找你,倒来得恁早。”吉园道:“你昨日为什么事烦心,何至于睡不成?”心纯便将昨晚几件事告诉他道:“你想,像我到了这种光景,人家肯认得我,已是十二分情面,那里还说得到借钱的两个字:便算有人肯周旋我,年事日近,各人自己的费用,正也一日紧一日,恐怕都是有心无力。并且这几个债主,今日还就要来,狠将军饿肚,急不出力气。我只有檀公三十六计的一法,有什么僻静?地方,我们去坐一天。”吉园沉吟道:“要僻静的地方,只有盘门外青阳地,是人不轻易到的。就到那里泡碗茶,吃点点心,作竟日之谈吧!”心纯道:“不差。”

当时便同走出门。一到城外,先在马路周围打个转。看这些房子,倒还不算全空,一百家总有一二家住着花烟间,独多是和尚的佛会。丝纱两厂,烟筒里出的烟,高入云际,汽机转动声,比广陵潮还要宏大。两人走了一回,觉得腿疼,走上四海春茶馆。四面的窗幅,却还留两扇没卸,六块玻璃的框子,也没有一块装好。虽正朝着北面,好得天晴日丽,朔风不动,也还可以坐得。

吉园道:“心纯兄,我看你这些债户,虽是逼得厉害,你没有钱,他不好剥你的皮,年事总可过去。只是明年,再在蒙学坐一年——不是我替你愁,赊哩没处赊,借哩没处借,那真离穷途不远了。穷则变,变则通。须趁早变计方好。”心纯道:“昨日隔壁阮通甫,为没柴米,脱妻子衣服去当,偏偏自己吃酒吃茶,用一个干净。晚上两口子拌嘴,我过去劝通甫开门授徒,多少可进几文,通甫历诉万难处馆的情形,当下我还不以为然。不想一回家,便遇着这些债户,静中回想通甫的话,很有道理。开春想到上海去走走,你道如何?”吉园道:“上海虽好,也得有人招呼。这几日倡松正在家,来看过你么?”心纯道:“侣松呵,那比从前!裙带福享不尽,又出入显者之门。我们寒寒酸酸的旧友,看他还要避开,要他来看我,真是大年夜出月,你道能有此事么!”吉园道:“你们朋友也是这样冷的了。怪不得我们穷亲戚,连脚后跟都拜不着。但是你到上海,除了侣松,还有什么熟人没有?长安居大不易,也得预为之计。”心纯道:“熟人也有几个。不过说到处境两个字,也同我是鲁卫之政。这为什么呢?进款大,出款自然跟着大。我辈中那有舒服的事,容易挣的钱呢!”吉园道:“像俞子和,在我们同辈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心纯道:“是当书办的俞子和吗?他那卑鄙龌龊的行径,不离本色。我们总算读过几句书,学是学不来,况且真注定是饿死的,低着头向人,不见就能发迹,只好让他一筹哩!”两人谈一回天,吃一回茶,觉着蛔虫在肚里叫。心纯去买几个山东馒头,刚上扶梯,后面追上一人,一手抢过去。心纯回头,见是认得的黄潜庵,看他望嘴里塞得又香又快,不好说什么,只望吉园看。潜庵道:“巧极,你们什么事到这里来?”吉园道:“我们是有事来的,你又为什么事呢?”

潜庵道:“我呵,逛到那里是那里,有什么一定?你们高兴闾门去么?”心纯道:“年近岁逼,谁再高兴去。”

潜庵道:“我昨天倒在闾门吃一台花酒。”吉园道:“想是花生酒么?”潜庵道:“不是,在彩云堂吃的。”心纯道:“同那几个?”潜庵道:“一个是铜元局,两个是宝苏局,连我四人就吃了一台。挨年请客,真没有几个肯到的。”吉园道:“是局差还是局丁?”潜庵道:“你怎么总喜欢乱说,是局里的委员。”

吉园道:“你吃的畅快,我们倒还饿哩。”喊堂倌做六个饼。潜庵道:“我今天走了半天,也有些饿。”等饼来,两个做一口吃。心纯、吉园一人只吃得一个。这时吉园身上也没钱了,晓得潜庵是不带钱的人,只好挨到天黑,预备回家。吃泡粥去。

心纯前脚刚到门口,后脚还没踏进,只听家里恰像昨日阮家一样,一片的哭声,真好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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