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甫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是他家里黄脸婆子。朝上为没有柴米,脱一件旧棉袄,叫通甫去当几个钱,籴几升米,买几把柴,回来好一家子煮粥吃。那里晓得通甫直去了一天,他婆子清水从喉咙直泛,倒也罢了,只是眼看几个孩子,张着嘴等天上的馒头,就不发痧,也要搅肠。等到下半天,实在没法,托一个乡邻照顾着孩子,自己去寻通甫。走了半天,鞋子是缩小了,裹脚是收紧了,究竟没有寻着。要想回去,掂记着孩子,只好拼命望前。直到上灯过,好容易在恒春酒店门口看见通甫,顾不得有人没人,走上前,擘胸一把,拖着就走。通甫嘴里只管喊道:“这成什么样子?快放手!”两只脚却不跟自己,一直走到家。

他婆子一只手伸在他衣袋里,就不知不觉眼里出水,好半歇才伸出手来,捏着一张当票,数着七个钱,问通甫道:“我这件棉袄,当了几个钱?在那里用去的?"通甫道:“当了两百钱。吃茶用去五十二文,吃酒又用去一百四十一文,肚皮还没饱哩。”

他婆子呆了脸,不则声,忽然又号啕大哭起来。孩子不懂事,还牵着娘的衣裳,叫道:“肚皮饿得慌,爷也回来了,娘快些去烧粥吧!”他娘一声不睬,直哭得不断头。

通甫低了头,背了手,一个人的乱踱。正闹得不开交,走进一个人,是邻居,在蒙学堂当教习的李心纯。听见这边哭声厉害,当有什么事,推门进来,看见这个样子,晓得是两口子拌嘴,方放了心,只摸不出头路。一眼看见桌上一张当票,七个铜钱,恍然大悟道:“通甫兄,想是你把尊夫人的衣服当去用了,没买柴米回来呵?”

通甫听见有人说话,方回过气来道:“心纯兄,请坐。学堂里才散么?”心纯道:“今天放年假,我早上去看几个朋友,下半天就回来了。通甫兄,我们虽不常在一块,你的光景,大概也有所闻,当当过日子,总不是长局。何不开门授徒,多少总进几文。就像我,虽说学堂里束脩一月只有五番,究竟柴米两项不要愁的。”通甫的婆子正停了哭,侧着耳朵听。通甫早接口道:“我也想过,只是近来图馆,也不容易。就算招到十个学生,一个人五角,十个人五番,却这三间一披的房租,先去了两元,余外三元,有米没柴,有柴就没零用,总要亏空,断然不是长久的事。所以,总想托人寻一个好些的馆,不论书启呵、文案呵、衙门呵、局卡呵,明知大人先生们嘴脸难看,倘然能够过日子,也只好降志待时的了。无奈总找不着,你叫我怎样呢!”谈了一回,心纯家里有人来叫他回去。

原来心纯娶亲的时节,约下一会,三月一摇,每会三元。这几时手边紧得厉害,欠下三会,没有付过,正来问他追讨,好容易敷衍开去。接连又来两人,一个先开口道:“我白天来过好几次,总会不着。李先生,近年了,小店内米帐,你名下一共四元五角,请你付了好销帐。”那一个接说道:“你这笔帐,欠下好些时没还,这几月连利钱都不见一文。我家里又接一连二的出事,年下万过不去,要指着你过年.”

心纯一想:学堂里的束脩已支到开年二月,陆续用剩二元几角,够还什么!只好左一个对不住,右一个对不住。两人良久都恨恨而出,道:“明天再来,怕你不还!

心纯方关上门,走到房里,他婆子手里拿一个折子,给他看道:“你到阮家去的时候,房东又来过,我回说你不在家。他把折子留下,说明天来收钱,你去看吧!”心纯随手一撩,倒在床上,细想通甫说的话,真有道理。我接连便遇了四件闷气事,不是平时亏下来,何至如此!这教习可是人当的么?明年再这样,不饿死也被人逼死,怎么好呢?苏州想来没有什么可图,不如上海去闯闯,看有机会没有,只是明天这一天,该怎样过去呢?

胡思乱想了一夜,天明刚下床,就有人来找他。一进门便问道:“裴倡松回来了,你晓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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