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园一听气筒连响三次,叫道:“筑卿,这回想是开船了,从此故乡日离日远,我们几个人,看这光景,不知还有归正首丘的日子么?”明卿道:“自作之孽,却也没处抱怨,只是闺中妻子,接着前日的信,知道到外国好发洋财,自然是快活的;想到隔了几万里,两三个月才接一封信,又不晓得外国的水土,我们能服不能服,自然是忧愁的。倘然得知现在黑暗地狱的消息,一个个怕先替我们急死,将来就有归期,从前室家团聚的乐境,只好以待来生了!”筑卿道:“他们招工不容易,又先发了若大的工钱,几千人逃脱几十人,就搁不住,能够没个防备么?明天船到大洋,大家,没处走,他们就放心,自然总要开门的。你们不要尽望坏处,想,弄出病来,上前不得,退后不得,那才自讨苦吃呢!”

上面那人听了,笑道:“这位先生贵姓?”筑卿道:“敝姓滕,你先生贵姓?”那人道:“敝姓夏,号海帆。据我看那班招工的秘鲁人,不曾把我们当作人待。上船只隔几千小时,还在中国海面,你不听刚才的铁索声,鞭子声,自然,是我们同类先在那里受罪,到了地头,不晓得还有什么恶毒的刑罚;那位说归正首丘,那位说家人团聚,我只怕此时此刻,枉死城的册子已上了我辈名姓。将来这一把穷骨,能够喂狼饲虎,就算是好收场了!”说罢,呜呜咽咽哭出声来。明卿跟着也缩鼻涕。吉园只是叹气,筑卿也被他说得英雄气短,只把脚在板上蹬,渐渐脑门发胀,胸头热血又一上一下的乱窜,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不知又过多少时,忽听耳朵半边,“呀”的一声,像是开门,抬头一望,果真有两个人站在面前,手里都拿一根皮鞭,喊道:“站起来!怎么见了人也没一些规距?难道想吃皮鞭么?”一个人劝道:“胡老大,你不要生气。那边人预先不曾教训过,待我去叫他们。滕筑卿,庄明卿过来见见胡监工,他是你们的头人,以后都要听他的吩咐!”原来这人是谢工头。胡老大道:“这两个呆呆的,不吃苦也不知道厉害,你同他多讲什么!”说罢走出,这扇门却没带上。

海帆道:“如何?一个工头,譬如一只狐狸,就如此耀武扬威,真虎就更不消说了。”筑卿道:“事已到此,也虑不了许多,只索拼个死,便就结了!”吉园道:“你们且慢说话。隔房哭声又起,待我去探一遭,看是何人。”明卿指道:“真的是女人,还不止一个。”说着已走出门了。

吉园到门边,望见几个大脚女人,拖着木屐,蹙着眉头在前走,临了一个小脚的,一手掩着面,一手搀个十三四岁小女儿,一步一跌,一啼一哭。后面一连四个中国人,两个秘鲁人,打头就是胡老大,飞舞皮鞭,一扑一击的好赶。秘鲁人象是厌烦似的,一叱一喝的好骂。忽然看见他们站在舱门口,一靴尖飞过,筑卿闪不迭,一下正中大腿,几乎坐下。嚷道:“什么事打人?”还没说得第二句,那胡老大赶到又飞过一鞭,道:“打你的贱囚,还不快走?”一手就带住辫发,那三个工头也把吉园、明卿、海帆三人带住,直往前送,嘴里不住咕噜道:“这房间是我们工头的卧房,你们倒想去享福,早哩!”一直拖到客舱。只见一堆一堆,带着链子,蹲在地上,满满的没些空缝:也有四五个散手散脚的,却挤在中间,盘膝打坐。四人到了里面照样坐地。却有一件好处,顶上有块玻璃窗,隐隐透过月光,不象房舱里的黑暗。

外国人走了,还留两个工头,前前后后的梭巡。有撒尿撒屎的,会齐十几人,扣一条长索,一个押着,一个留下,相定了大众,眼也不斜一斜,脚也不动一动。有欠伸起立的,除有掩眼法,容你自在。不是,就一个一鞭子打下,一个乱嚷乱骂,嘴也不晓得干,手也不晓得酸。

吉园老大不惯,问海帆道:“这班工头也是广东人,这里一百人,九十九是同乡,那惺惺惜惺惺的道理就算不懂,怎么也没一点乡情?”旁边有几个不等海帆开口,先说道:“我们本来都有行业,靠着两肩两手,一天赚的钱虽说少,一家子将就着也没饿死,闲时灌几杯黄汤,吸几筒黄烟,也还自由自在。都是那个工头,今天说外国怎样好发财,明天又说外国怎样的好玩。上了当,走上船来,不曾犯法,就是皮鞭铁索,尽他施威,可不害死人么!”又有几个接说道:“你们虽说上当,还是自己想发财的心盛,像我们是好端端!

在家里,今儿下午他们约来玩玩,不想前脚上船,.后脚就开轮,一条索扣住不让展动,我们家里人都还不曾知道,也没处通个信。天呵,这班狠心贼子,是怎样生出的呵!”说罢,都号啕大哭。

两个监守的工头,恶狠狠赶来,说:“该死的贱囚,哭的哪一门?可是嫌皮鞭打的不疼么?”大众嚷道:“你骗了我们,还这样狗仗人势的欺人!我们大家拼条命不要,你狠怎的?”两个工头气极了,双手把皮鞭望大众身上乱抽,水手见的不是事,也来帮打。

大家锁着手,铐着脚,动不得,都把头一顶一撞的争持,客舱里顿时闹的江翻海沸,不是船板结实,真正可以踏穿,把这船沉下海去。忽然有个人道:“外国人来了,别嚷吧。”顿时静悄悄地寂然无声。工头跟着水手急忙迎上,大约是告什么似的。

吉园伸头一探,只见胡老大同谢工头两个人,扭住一个人的辫。着地拖来。几个秘鲁人押在背后,脚尖、木棒不住的跌打。这人满头是血,面目都望不清,衣服上也泛出红来,嘴里不哼一哼,两只脚望后乱蹬,直到这里,工头赶上去,才帮着硬拽进舱,拿条头号的大链,穿进辫子,连身连手脚盘在一根柱上,扣得紧紧的。看这人已是一丝两气,外国人才带众人走,只留谢工头看守着。

吉园恰恰就在这柱旁边,才立起身,用手在他嘴边候一候呼吸,还不曾绝,轻轻地把袖子替他拭净面上的血污,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明卿,筑卿,这的确是我们同乡,并且和我同在一城。咳!怎么吃了这样大苦呵!”明卿、筑卿,却不认得,问道:“到底是谁呵?”吉园道:“阮通甫呵,心纯的至交。他的底细且慢谈,看他这伤势很是不轻。船上找不到药,刚才见的,又是个女孩子,童便也没处找,这便怎么好呢?”海帆道:“那里一个女人身边,有个男孩子,看去不过八九岁,等我同他商量去。”忙走过女人所在,找她一说,又有个女人道:“我有些伤药,得童便和服,任是什么重伤,都回得气转。”那个女人道:“我们孩子一泡尿有什么要紧,只是那里去找碗呢?”海帆一想,同了筑卿向谢工头千恳万求,亏得强盗发善心,居然讨了一只碗,等孩子撒满了来要药。这女人道:“索性待我去看一看,我家丈夫是内外伤科,我也懂得一点。”海帆道:“如此更好了。”

这女人携着女儿上前一看,捶胸跌脚,大哭起苦命来。明卿吃惊问道:“嫂子不要哭,且请问这位通甫兄是你什么人?”这女人指着女儿道:“就是我女儿的父亲,如今给他们打到这样,还浑身盘着链子,不是真要他的命么?”吉园一听越发伤感,只好忍泪劝道:“嫂子,且取出药来灌下,看是怎样再说。”通甫婆子忙停了哭,取药倒在碗中,一手捏着鼻,一手轻侧着碗,一滴一滴的灌。足有一个时辰,刚刚灌毕,要想揭起衣服看看身上的伤,碍着链子不能动、通甫却微微叹了一口气,睁眼望望众人,又望望妻女,一回摇摇头,又闭上眼。吉园正求谢工头卸下通甫的链子,不曾答应。胡老大又跟着一个外国人进舱查看,见通甫身边站着女人,赶来拉开说:“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女人另外有地方,怎么跑到这里来?”通甫婆子不肯走。外国人打了两下。海帆对胡老大道:“这是他的女人,见丈夫病重,来看看也是应该的,劝你通融点。一个人在外边,那个保得没有病痛呢?”胡老大才停手。外国人又嫌着谢工头看守的不济,踢了两下,两个工头复又动手来拖。吉园忙道:“有我在这里照呼,嫂子且让一步,不要通甫没好,嫂子和侄女又吃他们的苦呵!”通甫婆子没奈何,只好听着吉园的劝,暂时让开,等没人时再来,却喜通甫渐渐能说话,有些好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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